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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7 狮鬃毛

“先生,糟糕的消息,是关于麦克佛生先生的狗。”一天晚上她说道。

这是我的老管家首先从那个奇妙的无线电里听到的,人们就是这样来收听乡村消息的。

我是不鼓励这种谈话的,可是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个星期过去了,尸检没有任何发现,只得休庭,等待进一步的证据。斯泰赫斯特对他的下属进行了谨慎而全面的调查,也随意搜查了一下他的房间,可是毫无结果。我又亲自把整个房间在体力和脑力上仔细搜查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新的结论。在我所有的经历中,读者不会发现有任何案子会让我如此无能为力,即使我的想象力也无法为这个神秘案件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后来发生了狗的意外。

“麦克佛生的狗怎么了?”

在我看来,环绕在这个怪人身上的疑团再次变得更加肯定了。必须检查他的记录,他的房间必须被秘密搜查。斯泰赫斯特愿意协助我,因为他的脑子里也有些怀疑了。就这样我们从港口庄园返回了,我觉得我们至少已经掌握了这团乱麻的一端了。

“死了,先生,死于对主人的悲痛。”

“曾经有一段时期我认为他是。可是当他知道我和弗茨罗伊的关系之后,就完全改变了。”

“谁告诉你这个的?”

她脸红了,看起来有些慌乱。

“哦,先生,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情。那狗很糟糕,一个星期都没吃东西。接着今天两个从学校出来的年轻学生发现它死了——在海滨下边,先生,刚好就在它主人死的那个地方。”

“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伊恩·默多克先生也是其中之一吗?”

“刚好就在那个地方。”这些字在我记忆中非常清晰。在我脑子里有一个隐约的感觉,这件事情是极其重要的。狗死了,按照狗类善良忠实的天性也说得过去。可是“就在那个地方”!为什么这个人迹罕至的海滩对它是致命的?难道它可能也是某些长久复仇的牺牲品?难道是……是的,尽管感觉还有点模糊,可是某种想法已经在我脑中逐渐清晰起来。几分钟的工夫,我就在赶往学校的路上了。我在斯泰赫斯特的书房里找到了他。在我的请求下,他把那两个发现狗的学生——萨德伯里和布朗特——叫来了。

她确实遵守诺言了。可是对我们的调查并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她没有理由认为她的未婚夫有潜在的敌人,但是她承认她有几个狂热的爱慕者。

“是的,它就躺在那个湖边,”一个说道,“它肯定是去步死去的主人的后尘的。”

“我宁愿不回答这个问题,这和你所调查的案件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其他任何有关问题我都会如实回答的。”

后来我去看了那忠实的小动物。是条艾尔谷猎狗,它躺在大厅里的垫子上,尸体僵硬、挺直,双眼突出,四肢扭曲,到处都是极大的痛苦的表现。

我翻过纸条。“这不是邮寄来的,你是如何得到它的?”

我从学校一直走到那个游泳池。太阳已经落下去,巨大的悬崖的黑影映衬在水面上,湖水就像一块铅板那样,发着微弱的光芒。这里毫无人烟,除了两只海鸟在头顶上空盘旋尖叫外,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我依稀辨认出那条小狗踩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岩石周围。四周已经越来越黑了,我站在那里沉思了很久,脑袋里思绪万千。你一定知道这简直就是噩梦,就是你感觉这里有你想要寻找的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你知道它就在这儿,可你就是找不到。这就是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那个死亡之地时的感觉。后来我终于转身缓慢走回家了。

“今天就是星期二,我打算今天晚上去见他的。”

我刚刚走到小路顶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就像闪电一般,我记起了那个我苦思冥想的东西。读者知道,如果华生的描写没白费的话,我脑袋中存储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知识,而且没有科学系统性,可是它们对我的工作却是非常有帮助的。我的大脑就像一间被塞满了东西的贮藏室,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包裹,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了。我早就知道脑袋里有些东西可能和这个案件有关,虽然它依然不明确,但是我知道我可以怎么样让它清晰起来。这是古怪的,不可思议的,可是总是有可能的。我需要对它做充分的实验。

F. M.

在我那所小房子里有一个大阁楼,里面塞满了书籍。一回家我就钻了进去,翻找了一个小时,最后我拿着一小本巧克力色印着银字的书出来了。我急切地翻到我模糊记得的那一章。是的,它确实是一个牵强和不大可能的观点,可是我必须把它的可能性弄清楚,否则我会一直不安的。当我休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心里迫切盼望着明天的工作。

最亲爱的人:星期二日落时在海滩上的老地方。这是唯一我可以离开的时间。

可是工作时遇到了讨厌的打断。我刚刚咽下我的早茶准备动身去海滩时,苏塞克斯郡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就来拜访了。他是一个稳重、结实、迟钝而有着深邃眼睛的人,他现在用十分困惑的表情看着我说:“我知道你经验非常丰富,先生。当然,这完全是非正式的访问,所以也用不着多说些什么了。可是我对这个麦克佛生的案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现在的问题是,我是应该下令逮捕呢,或者还是不采取行动?”

“正是因为你对他抱有的偏见才迫使我们不告诉你。至于那次约会……”她从衣服里摸索出一团纸,“这是回信。”信上写道:

“你的意思是指默多克先生吗?”

“我反对我的女儿结识那些和她地位不相称的男人。”

“是的,先生,当你翻来覆去想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没有其他人了。这就是这个人迹罕见的地方的优势。我们把它缩小到很小的范围内,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么又会是谁呢?”

“父亲,如果你曾经表现出一点同情心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你掌握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

“你应该早就告诉我们的。”贝拉米先生咆哮道。

他搜集证据的思路跟我一样。第一是默多克的性格和看起来环绕在他身上的神秘感,在小狗那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暴躁的脾气,还有过去他和麦克佛生吵过架的事实,以及他可能对麦克佛生追求贝拉米小姐感到愤怒的原因。他掌握了我掌握的全部要点,可是没有新的东西,除了默多克似乎正在准备离开。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再保密了,”她答道,“我们已经订过婚了。之所以保密是因为弗茨罗伊的叔叔,他已经非常老了,可以说是快要死了。如果他不按照叔叔的愿望结婚的话,他可能会剥夺他的继承权。没有其他原因了。”

“所有这些迹象对他都不利,如果我让他溜走了,我会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呢?”

“公众不久就会知道事实的,所以我在这儿讨论也没有什么害处。”我说,“我本想私下交谈,可如果你父亲不允许的话,他只好也参加讨论了。”接着我谈到在死者口袋里发现的纸条。“在审讯的时候,它肯定会被公布。我是否可以请你作些解释?”

这位身材魁梧头脑冷静的警官很困惑。

她无助地看着我:“我能做些什么呢?”

“想一想,”我说,“你所提出的情况都存在重要漏洞。在罪案发生的那天早晨,他肯定可以提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他和他的学生在一起,一直到最后一刻。在麦克佛生露面后不到几分钟他就从后面跟上我们了。而且记住,他完全不可能独自一人对一个和他同样强壮的人行凶。最后,还有造成这些伤痕的器具的问题。”

“我告诉你,莫德,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她父亲生气地喊道。

“除了软鞭子或者类似的东西还能有什么?”

“我是否可以和你单独谈谈?”

“你检查过伤痕了吗?”我问道。

“因为我很清楚麦克佛生先生,他是一个勇敢而强壮的人,单独一个人绝不可能这样残暴地加害于他。”

“我看过它们,医生也看过。”

“谢谢你。”我说,“在这种事情上,我非常重视女人的直觉。你刚才用了‘他们’,你认为这件事情牵涉到不止一个人?”

“我用镜头十分小心地观察过它们,有些特别的地方。”

在听了我同伴简短的介绍之后,她那沉着而专注的神情让我感到她不仅无比美丽,而且性格坚强。莫德·贝拉米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非常完美和不同寻常的女性。看来她已经认出我了,因为她最后转向我说道:“福尔摩斯先生,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吧。不管他们是谁,你会得到我的同情和帮助的。”我感觉她说话的时候挑战似的向她父亲和哥哥看了一眼。

“是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妹妹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事情,威廉,请让我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据大家所说,这是一起犯罪案件。如果我能帮助找出谁是罪犯的话,这就是为他尽绵薄之力了。”

我走进办公室拿出一张放大的照片。“这是我处理这类案子的方法。”我解释说。

“把我妹妹扯进这件事里是没有道理的!”那个年轻人咆哮道。

“福尔摩斯先生,你做事非常彻底。”

“是另外一位先生告诉我们消息的。”她父亲解释道。

“如果我不做的话我就不是侦探了。现在让我们来研究一下这条绕在右边肩膀上的鞭痕。你注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了吗?”

“我已经知道弗茨罗伊死了。”她说,“请不用担心,告诉我详细情况。”

“我看不出来。”

这时那位女士走了进来,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不可否认,她是会让世界上任何场合增加光彩的。谁能想到一朵如此罕见的鲜花竟然会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呢?女人难得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的脑子总是控制着我的心灵,可是当我看到她那张完美、轮廓分明的如丘陵地那般柔软和清新的面孔时,就意识到没有一个年轻人不会被她俘虏。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匆忙推开门走了进来,走到斯泰赫斯特面前,紧张地睁大了眼睛。

“显然这条伤痕的强烈程度一定是不均衡的。这儿有一个渗血点,那儿有一个,这儿还有类似的鞭痕。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任何详细情况。我儿子,”他指了指客厅角落里一个身体强健、脸色阴沉的小伙子,“和我都一致认为麦克佛生先生追求莫德是一种侮辱。是的,先生,‘结婚’这个词他从来都没有提到过,都是些信件和约会,还有更多我们都不同意的行为。她没有母亲,我们是她唯一的监护人。我们决定……”

“我不知道。你说呢?”

贝拉米先生是一个中年人,留着火红的胡子。他看起来非常生气,很快他的脸就变得跟他的头发一样通红了。

“或许我知道,或许不知道。不过,很快我就能够说清楚了。任何能够确定是什么东西造成了那样的鞭痕的线索都会有助于指引我们找到凶手。”

这件事情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伊恩·默多克先生抓住了第一次让他离开犯罪现场的机会。怀疑、模糊和朦胧现在开始占据我的脑子。或许访问贝拉米可以进一步弄清事实。斯泰赫斯特打起精神来,我们继续走向房子。

“是的,当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警官说,“但是如果把一个烧红的网横放在背后的话,这些明显的血点就代表网线交叉的地方。”

说完他就大步走开了,而斯泰赫斯特还站在那里怒视着他。“他难道不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吗?”他大声叫道。

“一个非常精巧的对比。或者我们可以说是九尾鞭,上面有很多小而硬的节点?”

“我已经打算这样做了。今天我已经失去了唯一让我愿意待在你学校里的人。”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你已经猜中了。”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原谅你这样的无礼行为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请你尽快另谋高就吧!”

“或者是其他完全不同的原因,巴德尔先生。但是你逮捕的证据明显不足。还有,死者死前最后说的话——‘狮鬃毛’。”

“你自己的提问也同样是的。”

“我早就想过是不是‘伊恩’……”

“默多克先生,既然是这样,你的回答简直太无礼了。”

“是的,我也这样想过,如果第二个字和‘默多克’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它没有。他几乎是尖叫出来的,我确定那是‘狮鬃毛’。”

斯泰赫斯特的神经毕竟忍了这么久,现在很容易被激怒,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你有其他选择吗,福尔摩斯先生?”

默多克气得涨红了脸。“先生,在你的学校里我是你的下属,我不知道我有义务向你汇报我的私事。”

“大概有一些。但是在没有更可靠的证据之前我不想去讨论它。”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喂!”斯泰赫斯特跟他打招呼。那个人点了点头,用他那乌黑的眼睛好奇地斜视了我们一眼就要走过去。可是他的校长把他拉住了。

“一个小时——可能更少。”

这时港口庄园花园的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瘦高而懒散的人,他不是别人,正是数学家伊恩·默多克。片刻之后我们在路上和他相遇了。

这位警官摸着下巴,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看着我。

“这就是被贝拉米称作‘港口庄园’的有角楼和石板屋顶的房子。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已经不算坏了——嘿,你看那儿!”

“我希望我能知道你脑袋里都在想什么,福尔摩斯先生。或许是那些渔船。”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场悲剧而把心情弄得如此糟糕的话,在这充满百里香草气味的草原上散步本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伏尔沃斯村坐落在半圆形海湾凹陷进去的地方。在老式的小村庄后面的高地上有几座现代的房子。斯泰赫斯特带着我朝其中的一幢房子走去。

“不,不对,它们离得太远了。”

“理由很容易找到的。毕竟,这个可怜的家伙总不会用这种残酷的手段自虐而死吧。总有人手持鞭子吧,如果确实是鞭子造成伤害的话。在这偏僻的地方,他交往的圈子无疑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调查了所有方向,我们是不可能找不到作案动机的,而这又可以把我们引向犯罪分子。”

“好吧,那么是不是贝拉米和他的大儿子?他们对麦克佛生一点好感都没有,他们可不可能会伤害他?”

“理由是什么呢?”

“不,不,在我准备好之前,你不要再诱导我了,”我笑着说道,“现在,警官,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或许你可以中午的时候来这里见我……”

“我们要不要到伏尔沃斯走一趟,去见见他们?”

刚说到这里,我们突然受到了严重的干扰,这也是结束的开端。

“她是老汤姆·贝拉米的女儿。他拥有伏尔沃斯所有的渔船和澡堂。他最开始是个渔夫,但是现在已经非常富有了。他和他儿子威廉一起掌管生意。”

外面的门突然被撞开,紧接着走廊里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伊恩·默多克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衣服零乱,用他骨瘦如柴的手抓住家具才能让自己站住。“白兰地!白……”他喘着气说,还没说完就呻吟着倒在沙发上了。

“那么她是什么人呢?”

他不是一个人。斯泰赫斯特跟在他后面,没戴帽子,喘着气,几乎和默多克一样凌乱不堪。

“每个人都认识她。她可是当地的大美人,真的很美,福尔摩斯。无论她到什么地方,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的。我知道麦克佛生迷上她了,可是没想到已经发展到信上暗示的那种程度了。”

“快,快,白兰地!”他叫道,“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是尽了最大努力把他弄到这儿的,他在路上晕倒过两次。”

“好吧,那么我们必须搞清那个女孩的事情。你认识她吗?”

半杯纯酒之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用一只胳膊把自己撑起来,把外套从胳膊上褪了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油,鸦片,吗啡!”他喊道,“什么东西都行,快快减轻这不是人受的痛苦啊!”

“不,不,我确信他们是真的朋友。”

警官和我见到这番情景都大声喊了起来。这个人赤裸的肩膀上,纵横交错地都是同样的发炎的网状伤痕,和费茨罗伊·麦克佛生致命的伤痕一样。

“但是可能会留下某些报复心。”

那痛苦显然是十分可怕的,并且不是局部症状,因为患者的呼吸会短暂地停止,同时脸色发黑,大口地喘着气,还用手拍打着心脏,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随时可能死亡。不断地给他灌下白兰地,每一次都能让他重新苏醒过来。用蘸了色拉油的棉絮垫住那些奇怪的伤口似乎减轻了他的痛苦。最后他的头重重地倒在垫子上。当生命机能耗尽时,就在它最后的生命宝库里休息。他处在半睡半昏迷的状态中,但是至少他的痛苦已经减轻了很多。现在去问他问题是不可能的,可这时我们对他的状况已经放心了。

“那件事早就云消雾散了。”

斯泰赫斯特就对我说:“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我好像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起过因虐待狗而吵架的事情。”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他的?”

“从前他们不是,可是近一年来,默多克和麦克佛生经常接近,默多克从没和其他人那么接近过,他不是一个很随和的人。”

“海滩上,就在麦克佛生死的地方。如果这个人的心脏和麦克佛生那样虚弱的话,他可能已经不在这儿了。带他来这儿的路上我不止一次感觉他不行了。去学校太远了,所以到你这儿来了。”

“但是据我了解,他们并不是朋友。”

“你看见他是在海滩上吗?”

“伊恩·默多克把他们叫回来了,”他说道,“他坚持要在早饭前讲解代数证明。可怜的家伙,他对发生的事情感到非常悲痛。”

“当我听到他的叫声时,我正在悬崖上走,他在水边,来回摇晃得像一个醉酒的人。我跑下去给他披上衣服,就把他带上来了。我的天啊,福尔摩斯,请你用你全部的能力不遗余力地为这地方除害吧,这地方快住不下去了。你能用你那享誉世界的名声为我们做些什么吗?”

斯泰赫斯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我想我可以,斯泰赫斯特。现在跟我来!还有你,警官,一起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够亲手抓住这个凶手。”

“仅仅是偶然吗?”

把这个失去知觉的人交给管家照看后,我们三人来到那致命的湖边。在小圆石头上放着一小堆毛巾和衣服。我沿着湖边缓慢地走着,我的两个同伴则一路纵队跟在后面。湖水大部分地方都很浅,但是在悬崖底部海岸伸进去的地方有四或者五英尺那么深。这是游泳者自然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水就像绿色晶体一样晶莹透彻。在峭壁底部有一排岩石,我沿着石头走过去,仔细地看着下面的深水。就在湖水的静止不动的最深处,我终于看到了我们正在搜寻的东西,我胜利地突然大叫起来。

“这只不过是个偶然,”他说,“有几个学生没跟麦克佛生一起去。”

“氰水母!”我大声叫道,“氰水母!快来看狮鬃毛!”

“但是不可能会在一个大家常去的游泳池吧。”我说。

我所指着的这个奇怪的东西的确像是从狮背上的鬃毛扯下来的一团毛。它躺在水下大约三英尺的一块岩石暗礁上,这是一个奇妙的随波摇摆和振荡、多毛的生物,黄色的肢体上有许多银色条纹漂动。它缓慢沉重地收缩运动着。

“警察把信拿走了,”他解释道,“我没法把它们带来。毫无疑问,这是件非同小可的风流韵事。然而,我看不出任何和那件可怕意外有关系的迹象,除了那位女士确实和他定了一个约会。”

“这东西造孽太多了,它的日子该结束了!”我喊道,“斯泰赫斯特,帮我个忙,让我们永远结果了这个凶手!”

一两个小时后,斯泰赫斯特过来告诉我尸体已经被搬到学校了,会在那里进行尸检。他还带来了一些重要而确切的信息。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悬崖底部洞穴里的搜查一无所获。但是他检查了麦克佛生桌子中的文件,有几封和伏尔沃斯村的莫德·贝拉密小姐关系密切的信件。接着我们就确定了便条书写者的身份。

峭壁突出的地方刚好有一块大石头,我们把它重重地推进水里。等水纹消退后,我们看见它稳稳地压在下面的礁石上,边上黄色的隔膜在上下拍动,说明水母已经被压在下面了。一股浓浓的油质液体从石头下面冒了出来,把周围的水都染了一片,然后慢慢上升到水面。

看来是件风流韵事,一个幽会,尽管时间和地点未写明。警察把纸片放回名片盒里,又把其他东西放进巴巴利雨衣的口袋里。因为没有其他更多线索,在彻底搜查悬崖底部之后,我就回家吃早饭去了。

“哦,这可真把我难住了!”警官大声喊道,“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什么东西?我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它不是属于苏塞克斯本地的生物。”

我会来的,你可以放心。莫德。

“幸好不是苏塞克斯的。”我说道,可能是从西南边吹来的大风把它带来的。请你们二位一起到我家里,我会给你们说说一个人的可怕经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自己在海上遇到的同样的极大的危险。

我建议他马上派人把他的上司找来,另外还要找一个医生来,在他们到来之前,同样不允许移动现场的任何东西,尽可能不要产生新的脚印。在这段时间内,我搜查了死者的口袋,里面有他的手帕,一把大刀和一个可折叠的名片盒,里面露出一个纸角。我把它打开然后交给警察。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是女性的手笔:

当我们回到我的书房,发现默多克已经恢复得可以坐起来了。他心里很迷茫,不时地被突发的疼痛弄得直哆嗦。他断断续续地解释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突然感到全身剧烈疼痛,用尽全力才回到了岸上。

当我终于回到尸体旁边的时候,已经有一小堆好奇的人在那儿围观了。斯泰赫斯特当然还在那里,伊恩·默多克刚把村里的警察安德森给找来了。他是一个典型的身材高大结实、留着姜色胡子的苏塞克斯人——这种人往往在他们迟钝沉默的外表下掩藏着机敏的头脑。他仔细聆听着,把我们说的都记录下来,最后他把我拉到一旁说:“福尔摩斯先生,如果能得到您的建议,我将非常高兴。对我来说这是个大案子,如果我出了差错,我会受到刘易斯处罚的。”

“这儿有一本书,”我说着拿起一本小册子,它第一次阐述了这个可能永远都弄不清楚的问题。书名是《露天》,作者是著名的观察员J.G.伍德。伍德自己也遇到过这种可怕的动物,那次几乎让他送命,所以他用非常全面的知识描述了它。‘狮鬃水母’是这个恶棍的全称,它对生命的威胁远比眼镜蛇咬伤造成的痛苦深得多。让我简短地读一下这个摘要:

问题已经很明显了——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的奇怪案件。这个人来到海滩上至多不会超过一刻钟。斯泰赫斯特是从学校跟在他后面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已经准备去游泳,而且也已经脱了衣服,赤脚印可以说明这一点。接着他突然又急忙穿上衣服,它们都是蓬乱和松开的,说明他还没去游泳或者至少没有把自己擦干就回来了。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他受到了残忍、没有人性的鞭打,痛苦到他咬破他嘴唇的程度,他只剩下一点力气能够爬离那个地方,然后就死了。是谁干的这么野蛮的事情呢?是的,不错,是那些在悬崖底部的洞穴。可是初升的太阳直射进去,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隐蔽的地方。接着还有远处海滨上的几个人影,可是看起来他们离得太远,不可能和本案有关系,另外他们之间还隔着麦克佛生要游泳的大咸水湖,湖水已经淹没了一些岩石。海上,有两三只渔船距离不算太远。空闲的时候可以去查问一下船上的人。现在有几条可供调查的线路,可是没有一条是有明确目标的。

如果游泳者看到一团蓬松圆形的黄褐色隔膜和纤维的话,就像一大把狮鬃毛和锡箔纸,要非常当心,因为这就是可怕的螫刺动物狮鬃水母。

他二话没说,立即掉头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我主动承担起这个案子,而被这场悲剧吓得头昏眼花的斯泰赫斯特依然站在死者身边。我工作的第一步自然就是记下谁在海滨。从小路的顶部我可以横扫整个海滨,除了远远的三两个黑色人影向伏尔沃斯移动外,完全没有任何人。弄清这一点后,我走下小路。这里是泥土和灰泥岩混杂着白垩土质,到处留着同一个人上下的脚印。今天早晨没有其他人经过这条路去海滨。我留意到有个地方有个张开的手在斜坡上留下的手印,这只能代表可怜的麦克佛生在向上攀登时跌倒过。还有圆形的凹陷,暗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跪下来过。在小路的末端,是潮水退却后留下来的一个很大的咸水湖。在湖边麦克佛生曾脱过衣服,因为岩石上放着他的折叠好的、还没有湿的毛巾,所以看来他还没有下过水。当我在坚硬的卵石之间的小块沙子上寻找的时候,有一两次我发现了他模糊的帆布鞋印和赤脚印,这表明他已经做好准备游泳了,尽管毛巾暗示他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做。

我们这位险恶的熟人已经被表述得够清楚了吧?

“你可以赶往伏尔沃斯警察局,马上报案。”

他接着讲述了自己有一次在肯特海滨游泳时的遭遇。他发现,这种生物伸出一种几乎看不见的长达五十英尺的细丝,任何在它范围之类的人都有生命危险。尽管在远处触到,伍德也几乎丧命。

“不,不在一起的,今天早上我出来晚了。我根本没有到海滨去,我是直接从学校出来的。我能做些什么呢?”

大量丝状物让皮肤产生鲜红色的条纹,靠近仔细检查则是极小的斑点或者脓包,每一个斑点就像一根烧红的针一样刺入神经。

“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解释说,局部疼痛只是极大痛苦中最轻微的一部分。

“可怜的人啊,可怜人!我能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帮忙呢?”

突然的剧痛射穿胸腔,使我像被子弹击中那样倒下。脉搏会停止,接着心脏会剧烈地跳六七次,好像它要冲出胸腔一样。

我正单膝跪着,斯泰赫斯特站在尸体旁边,突然有个影子罩了过来,原来是伊恩·默多克。他是学校里的数学辅导员,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的细瘦男人,因为沉默寡言和性情孤僻,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好像生活在高度抽象的无理数和圆锥截面的世界里,和普通生活没有什么关系。他被学生看作怪人,本来会成为他们的笑柄,可是这个人却有些非常古怪的气质,这不仅体现在他那墨黑色的眼睛和黝黑的脸色上,还表现在偶尔暴跳如雷的脾气上,只能用凶猛来描述。曾经有一次,他被麦克佛生的小狗弄恼了,他抓起狗就从厚玻璃窗扔出去了。如果他不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师的话,就凭这种行为,斯泰赫斯特肯定已经把他开除了。就是这样一个奇怪且复杂的人出现在我们身边。看来他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尽管之前发生的小狗事件说明他和死者之间缺乏好感。

“那几乎要杀了他,虽然他只是在波动的大海中遭受攻击,还不是在静止狭窄的水池中。他说,中毒后他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的脸是如此苍白、布满皱纹、枯萎。他大口地喝下白兰地,整整一瓶之多,好像这样拯救了他的生命。警官先生,这本书送给你,你不用再怀疑,它已经完全解释了可怜的麦克佛生遭遇的悲剧。”

我的同伴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得不知所措。而我,正如读者能够想象的那样,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我需要这样,因为很快就表明,我们正处在一起特别的案件中。这个男人只穿着巴巴利雨衣、裤子和一双解开鞋带的帆布鞋。当他栽倒的时候,他随意披在肩上的巴巴利雨衣滑落下来,露出他的身体,我们诧异地盯着。他的后背布满了暗红色的条纹,就好像被人用很细的鞭子严重抽打过似的。显然那种用来惩罚的鞭子是很柔韧的,因为绕着他的肩膀和肋部都是已经发炎的长长的鞭痕。他的下巴上滴了一些血迹,因为他在阵发的极度痛苦中咬破了下嘴唇。他那扭曲变形的脸说明他曾经忍受了多么可怕的痛苦。

“另外提一句,也免除了我的罪名,”伊恩·默多克面带苦笑说道,“我并不责怪你,警官,还有你,福尔摩斯先生,因为你们的怀疑都是自然的。我觉得,因为我分享了我可怜朋友的命运,才在被捕的最后时刻清洗了我的罪名。”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看见他了。他的头部在小路尽头的悬崖边上露了出来,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都露出来了。令人惊讶的是,他像是喝醉了一样,突然把两手向上一举,发出可怕的叫喊声向前倒去。斯泰赫斯特和我急忙跑过去——可能距离有五十来码——把他翻过身来。显然他已经快死了,那凹陷发亮的双眼和可怕的发青的脸颊不可能意味着其他意思了。一瞬间,生命的迹象又回到他的面孔上,他以急切警告的样子说了两三个字,它们是如此含混不清。可是我的耳朵听到他的嘴唇里最后迸出来的是“狮鬃毛”。它是完全不相关和难以理解的,但是我实在不能把它听成别的字音。接着他从地上直起身子,两手一伸,侧身倒下了。他死了。

“不,默多克先生,我已经知道这个线索了。如果我能够按计划早一点出去的话,我或许可以使你免受这场可怕的经历。”

弗茨罗伊·麦克佛生是教科学的老师,一个杰出、正直的年轻人,他的生命被由于风湿热而患上的心脏病给削弱了。可他天生是个运动员,在各种不太紧张的运动中他都表现得很优秀。他长期坚持游泳,我也是个游泳爱好者,所以经常能碰到他。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又来你那套老把戏了。”他大声笑起来,用手指着他鼓鼓的口袋。“是的,麦克佛生很早就出发了,我想我或许在这儿可以找到他。”

“我是一个什么书都看的人,各种奇怪的小东西都能够记得住。‘狮鬃毛’这个短语始终在我脑袋里盘旋,我知道我曾经在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情形中看见过它。你们已经看见了,它的确能够描述那个生物。我毫不怀疑,麦克佛生看见它的时候,它是漂浮在水面的,而这个短语是他能够传达给我们的唯一东西,警告这种动物是他致死的原因。”

“我看你是去游泳吧。”

“那么,至少我是清白的了,”默多克说着慢慢站了起来,“我还有一两句话要解释一下,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调查的。我曾经爱过这位女士是事实,但是从她选择了我的朋友麦克佛生那天起,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帮助她获得幸福。我心满意足地站到一边作为他们的联系人。我经常给他们捎信,那是因为我是他们值得信赖的朋友,还因为对我来说她是如此珍贵,我才急忙跑去告诉她我朋友的死讯,我惟恐其他人抢在我前面用突然和无情的方式把噩耗告诉她。先生,她不愿意告诉你我们的关系,害怕你不赞成而我可能会倒霉。好,对不起,我必须设法回学校去了,因为我需要躺在床上。”

“多么美好的早晨,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知道我会看见你出来的。”

斯泰赫斯特伸出手说:“我们的神经都太紧张了,默多克,原谅过去发生的事情。今后我们会更好地相互了解的。”说完他们就相互挽着胳膊像好朋友那样出去了。警官留下来了,睁着像牛一样的眼睛瞪着我。

一九〇七年七月底,刮了一次飓风,风朝海岸吹来,海浪扑天,海水都冲到悬崖底部了,在风势改变后,留下了一个小而浅的咸水湖。早晨风平浪静,万物刚刚被清洗过,异常清新。在这样令人高兴的日子里,工作是不可能了,于是早餐之前我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沿着悬崖上通向海滨的陡峭小路走着,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原来是哈罗德·斯泰赫斯特在招手欢呼。

“啊,你可真厉害啊!”最后他叫道,“我以前听说过你的事情,可是我从来不相信。太棒了!”

我的房子是独门独户,只有我、我的老管家和我的蜜蜂住在这座庄园里。不过半英里之外,是哈罗德·斯泰赫斯特的著名的培训学校,那是个非常大的地方,人字形的房子,可以容纳好几十名年轻学生,他们正在为不同的专业进行培训,还有几名教职员。斯泰赫斯特当年是一个有名的划船运动员,多才多艺,也是一个优秀的奖学金获得者。自从我移居到海滨以来,我们一直相处融洽,他是和我交往中唯一不需要邀请就可以在晚上相互访问的朋友。

我只好摇了摇头。接受这样的称赞,就是降低我自己的水准。

我的别墅坐落在丘陵地南部山坡上,居高临下对着海峡,视野非常开阔。在这个地方,整个海岸线都是白垩岩石的悬崖,只有一条曲长、陡峭光滑的小路通向下边。在小路的下面,即使在潮涨最高的时候,也有一百码的布满卵石和砾石的沙滩。然而,这儿到处都有环形的凹地,每次涨潮都重新充满了水,形成了非常棒的游泳池。在这条向两边绵延数英里的宏伟的海岸上,只有一个小海湾和伏尔沃斯村截断了这条直线。

“一开始我有些迟钝——该死的迟钝。如果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我会马上破案。毛巾误导了我,可怜的家伙从来没想过擦干自己,因此反过来让我相信他从来就没有下过水。那么,为什么水生物侵袭没有给我暗示呢?这就是我走入歧途的地方。好啦,好啦,警官先生,过去我经常冒昧地开你们警察局先生们的玩笑,可是这回,狮鬃水母正好几乎给苏格兰场报了仇。”

这是一个非常突出的案件,其难度和独特性绝不亚于我长久以来职业生涯中遇到的任何一个案件,在我退休以后发生在我身上,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它自己找上门的。事情发生在我退居到苏塞克斯我的小家以后,那时我已经让自己尽情享受这种恬静的田园生活了,那是我长期生活在阴暗的伦敦时经常向往的生活。在这段时期,亲爱的华生几乎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偶尔只是在周末来拜访一下,这就是我和他的全部往来了。因此,我必须自己来担当我自己的记录者了。啊!要是他跟我在一起的话,他可能会怎样地去渲染故事精彩的开端,还有我克服所有困难取得最后的胜利啊!可是他不在,因此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平铺直叙了,用我自己的话把我在探索狮鬃之谜的艰难道路上的每一个步骤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