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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3 身份案

“那么,您认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要为你调查这件案子,”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道,“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一点毋庸置疑。现在一切都交给我吧,你就别再操心了。更重要的是,尽力让霍斯默先生从你的记忆中消失吧,就像他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恐怕是这样的。”

“告诉了,他的想法似乎和我一样,他也认为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迟早会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的。他对我说,霍斯默把我带到教堂门口,然后一走了之,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他借了我的钱,或者我和他结了婚,我把财产转让给他,这样还能说得通,但是霍斯默在钱这个问题上是个完全独立的人,他从来不花我一分钱,哪怕是一个先令。既然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写呢?唉,想起这件事,都要把我逼疯逼傻,令我夜不能寐。”她从皮包里拿出一方手帕,捂着脸开始痛哭起来。

“那么,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那么你的父亲呢?你告诉他了吗?”

“这个问题就交给我来解决吧。我想请你把这个人准确地描述一下,并把你保留的他的所有信件给我。”

“她很愤怒,并且让我永远不要再提起此事。”

她说道:“我在上星期六的《纪事报》上登过寻人启事。就是这个,这里还有他给我的四封来信。”

“我还有一个疑问。你母亲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呢?”

“谢谢。你的通信地址呢?”

“没有。”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31号。”

“不过,你难道没有想过发生的会是什么事情吗?”

“我知道你一直不清楚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工作的地点在哪儿呢?”

“是的,先生。我认为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要不然他不会对我讲这种话的。后来,我想他预感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是芬丘奇特的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销员。”

“这句话的含义肯定很深,那么,你也认为他遇到了什么不测吗?”

“谢谢你。我已经很清楚地了解了你的情况。请你将这些文件留给我,记住我的劝告。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不要让它对你的生活有所影响。”

“啊,不,不是这样的,先生。他对我非常好,而且非常体贴,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您看,他一早就对我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忠于他,哪怕发生什么难以预测的事情而把我们分开,我也要永远牢记我的誓言,他说他迟早会有一天要求我见证这誓约的。在婚礼举行的当天早上,他说这样一番话似乎有点令人不可思议,可是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话含义很深。”

“福尔摩斯先生,您人真是太好了,可我却无法忘掉他。我要忠实于霍斯默。我要等他回来和他举行婚礼。”

“我看他这样对待你,真是太令你蒙羞了。”福尔摩斯说道。

尽管我们的客人戴着一顶滑稽的帽子,脸上也是那种很茫然的神态,但是她的纯朴和对爱情的忠贞之心带着一种高尚的情操,让我们对她肃然起敬。她说如果再需要她,她随时都会来,然后把一小束文件放在桌上就离开了。

“是的,先生,我们是悄悄举行的,没有半点声张。我们决定在皇家十字勋章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后到圣潘克拉饭店用早餐。霍斯默乘了一辆双轮双座的马车来接我们。但是我们总共有三个人,他就让我们两个先上了马车,他自己坐上了刚好路过的一辆四轮马车。我们先到的教堂,四轮马车随后到达,我们等着他下车,但迟迟没有看见他出来。马车夫从车上下来,打开车门一看,才发现车厢里空空如也!车夫说他也不清楚人到哪里去了,他是亲眼看见霍斯默坐进车厢里的。福尔摩斯先生,那是发生在上个星期五的事,自那以后,他就杳无音信了。”

福尔摩斯两手指尖仍然合拢着,双腿向前伸展,双眼凝视着天花板,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他的陶制烟斗。这只烟斗年月已久,而且满是油腻。对他来说,这烟斗就犹如一个问题顾问。点燃烟丝后,他就背靠在椅子上,吐出浓浓的蓝色烟圈,脸上呈现一副疲惫的神情。

“哈哈!那真是不巧啊。那么,你是安排在星期五举行婚礼吧,是准备在教堂举行吗?”

“那个姑娘本身就是一个相当有趣的研究对象。”他说道,“我发现她本人比她遇到的小小问题更加有趣。顺便说一下,她遇到的问题其实很平常。如果查阅一下我的档案,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的索引,就能找到相似的例子,而且去年在海牙也发生过某些类似事件。虽然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但我发现其中有一两个情节倒是很新颖。不过这位姑娘本人却值得我们去思考。”

“是的,先生,因为这封信寄到时,他已经动身回英国来了。”

“你似乎能在她身上发现很多我发现不了的东西。”我说道。

“那意味着他没有收到这封信?”

“不是发现不了,华生,而是你没有注意。你不知道该看哪里,所以很多重要的东西都被你忽略了。我从来没有让你认识到袖子的重要性,以及从大拇指指甲中或者从鞋带上发现的大问题。那么,你从这个女士的外表发现了些什么呢?你来描述描述吧。”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到我家里来了,而且提出在我父亲回来之前就结婚。他非常认真,要我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永远忠实于他。母亲说,他要我对上帝发誓是很正确的,表明他对我的感情很深。母亲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有好感,甚至比我还要喜欢他。这样,他们谈到要在一星期内举行婚礼,此时我提起了父亲。但是他们两人都说,不用和父亲商量,只要事后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母亲还说,她会让父亲感到满意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喜欢这样。虽然继父比我只大几岁,但是我一定要得到他的允许,说起来未免有些可笑,但是我不想偷偷摸摸做任何事情,所以我给父亲写了封信,寄到他公司驻法国办事处的所在地波尔多,但是就在我结婚那天早晨,这封信被退了回来。”

“嗯,她戴着一顶蓝灰色的宽边草帽,上面插着一根砖红色羽毛。她的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有黑色的小珠子作为点缀,边缘镶嵌着小小的黑玉饰物。她的上衣是比咖啡色还深的褐色,领子上和扣子上镶着窄条的紫色长毛绒。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那个地方已经被磨破了。我没有注意她穿的是什么鞋。她身形丰满,戴着下垂的金耳环,总的来看很富裕,言谈举止让人很舒服,感觉很自在很随和。”

“好,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再去法国以后情况又怎么样呢?”

福尔摩斯一边听一边微笑地拍着掌。

“福尔摩斯先生,他这个人很腼腆。他只愿意和我在晚上散步,不愿意在白天散步,因为他说他不愿意受人关注。他举止落落大方,彬彬有礼,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很柔和。他告诉我,他小时侯患过扁桃腺炎和颈腺肿大,之后嗓子一直不大好,说起话来模模糊糊、细声细语。他穿衣很讲究,而且整洁素雅,可是他的视力不太好,所以和我一样,戴着浅色眼镜,遮挡刺眼的阳光。”

“华生,我不是夸奖你,你进步的确很大。你观察得很仔细。虽然你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但还是掌握了方法。你的眼睛对颜色很敏锐。老弟,你千万不能被一般印象所蒙蔽,而要把注意力集中到细节上。我总是首先注意女人的袖子。观察一个男人,我总是首先注意他裤子的膝盖部位。正如你所看到的,这个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暴露痕迹的最有用的材料。两手手腕再往上一点的两条纹路是打字员压着桌子的地方,痕迹十分明显。手摇式的缝纫机也会磨出类似的痕迹,不过只会留在左臂上,而且是在离开大拇指最远的一侧,而不是像打字痕迹那样正好横过最阔的地方。然后我观察了她的脸,发现鼻梁两边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因此,我大胆做出近视和打字这两种结论。这两个结论让她大吃一惊。”

福尔摩斯说道:“这最能说明问题了。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细微的事情是最重要的。你还记得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其他一些细微的事情吗?”

“这也让我大吃一惊。”

“寄到莱登霍尔街邮局,等他本人去取。他说,如果寄到事务所去,他的同事都会取笑他和女人通信的。为此,我提出用打字机把信打出来,像他写给我的信一样,可是他又不肯。他说,读我亲笔写的信就如同和我本人往来一样,而读机器打出来的信,总觉着我们俩中间隔着一部机器似的。福尔摩斯先生,这表明他是多么喜欢我,就连这些细微的事情他也想得很周全。”

“一点儿没错,可是这也太明显了。我接着往下看,很惊讶、很有趣地发现,尽管她穿的靴子不是完全不同,但实际上却不是一对。一只靴子的靴尖上有带花纹的皮包头,而另一只却没有。其中一只靴子的五个扣子只扣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第二、第四个扣子却没有扣上。嗯,当你看到一位穿戴整洁的年轻女士,出门时穿着两只不配对的靴子,而且靴子上的扣子也没有扣齐,这就说明了她是匆忙从家里出来的。这个推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么,你把信寄到哪里呢?”

“还有什么呢?”我问道,我对我朋友精辟的推理极其感兴趣。

“不清楚……只知道是在莱登霍尔街。”

“附带提一下,我注意到她在离开家之前写过一张纸条,但是写这张纸条的时候她已经穿戴好了。你发现了她右手手套食指那个地方破了,但是显然你没有注意到她的手套和食指都沾上了紫墨水。她写纸条时显然很匆忙,蘸墨水时笔插得太深了。这肯定是发生在今天清晨的事情,否则手指上不会有清晰的墨迹,这一切虽然都很简单,但却非常有趣。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华生,你能否给我念一念寻找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则寻人启事?”

“你竟然不清楚他的地址?”

我拿着那张报纸凑到灯前。启事上写道:十四日晨,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失踪。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格健壮,肤色略黄,头发乌黑,有些秃顶,留有浓密漆黑的颊须和八字胡,戴着浅色墨镜,讲话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绸镶边黑色大礼服,黑色马甲,哈里斯粗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边有松紧带的皮靴。马甲上挂有一条艾伯特式金链,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个事务所就职,若有人……

“就住在办公室。”

“好了。”福尔摩斯说道。“至于那些信件,”他瞥了一眼,继续说道,“除了引用过一次巴尔扎克的话以外,很一般。没有任何有关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不过有一点很值得注意,这一定会令你大吃一惊。”

“那么,他住在哪儿呢?”

“这些信件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不大清楚。”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用打字机打的。请看信的结尾处打得工工整整的这几个小字:霍斯默·安吉尔。你看,信上有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外,其他什么都没有,这非常含糊。这个签名很说明问题,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决定性的。”

“什么事务所?”

“关于哪方面的?”

“嗯,订过婚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第一次散步后就订了婚。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事务所的出纳员,而且……”

“我亲爱的好伙伴,难道你没有看出这个签名与本案有重大关系吗?”

“此时你和那位先生订婚了没有?”

“我不敢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也许他是想在一旦有人起诉他毁约时,他能很轻易否认这个签名。”

“哦,我父亲一星期后又要去法国了,霍斯默来信说,在我父亲离开之前我们最好不要见面,这样会省去很多麻烦。在此期间我们可以通信,他那时每天都会来信。我每天一早就把信取回来,没有让父亲知道。”

“不,问题并不在此。不过,为了解决问题,我要写两封信,一封给伦敦的一家商行,另一封给那位年轻女士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问问他明晚六点钟能否和我们在这里见面。我们不妨跟她的男亲属打打交道。好了,华生,在收到这两封信的回音之前,我们无事可做了,这个小小的问题可以暂时放一放。”

“那么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是如何呢?他没有设法来看望你吗?”

我对我朋友细致的推理能力和旺盛的精力深信不疑,他之所以对侦破这件奇特的疑案成竹在胸、从容不迫,我觉得一定有他的道理。据我所知,他只在波希米亚国王和艾琳·艾德勒的照片案中失败过一次;但是当我回顾“四签名”与“血字的研究”中那些怪异的案子时,我觉得如果有什么疑案连他都侦破不了的话,那必定是异常稀奇古怪的疑案了。

“是的,您知道我父亲讨厌那种事情。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任何客人来家里拜访,他总是说,女人应该生活在自己家人的小圈子里。不过,我总对我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要有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自己却没有。”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捏着那只黑色的陶制烟斗抽烟,我相信等我明晚再来时,他已经掌握了所有线索,能最终确证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失踪的新郎到底是何许人。

“不能吗?为什么?”

我当时正在忙于治疗一个病情严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在病床边又整整忙碌了一天,将近六点钟时我才闲下来,于是跳上一辆双轮小马车直奔贝克街,生怕自己去晚了,不能助福尔摩斯一臂之力。我赶到他家时,只见福尔摩斯独自一人半睡半醒地蜷缩在深陷的扶手椅中。一排排烧瓶和试管散发出刺鼻的盐酸气味,令人望而生畏,说明他一整天都埋头于他酷爱的化学试验。

“不错,先生。那天晚上我遇到他的。第二天他来我家拜访,看我们是否都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在此之后,我们又会见过他……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同他一起散过两次步,但是此后我父亲又回来了,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来了。”

“嘿,问题解决了吗?”我边问边走进门。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煤气装修工舞会上与那位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初次见面的吧。”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嗯,但是他的态度倒是挺好的。我记得他笑了笑,耸了耸肩膀,还说不让女人做她想做的事简直是白费功夫,她们总是我行我素。”

“不,不,我的意思是那个失踪之谜啊!”我叫道。

福尔摩斯说道:“我估计,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回来后,对你们去过舞会的事一定很恼火吧。”

“呵,是那个啊!我还以为是我一直在做试验的那东西。尽管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毫无神秘之处,但是有些细节还是蛮有意思的。唯一遗憾的是我害怕没有一条法律可以惩戒那个恶棍。”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两手不安地摆弄着她短外衣的流苏。她说道:“我父亲生前,工人们总是送煤气装修工的舞会的票给他。父亲去世后,他们仍然记得我们,把票送给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愿意我们参加舞会。他总是不愿意我们去任何地方,甚至连我想去教堂做礼拜,他也会很生气。但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我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去呢?他说,父亲生前所有的朋友都会去那里,我们去那不合适。他还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可我的那件紫色长毛绒外衣,几乎还没有从柜子里取出来穿过。最后,他也没有办法了,为了公司的工作到法国去了。母亲和我两个人,就随着我们以前的工头哈迪先生一起去了。就是在那次舞会上我遇到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那他是谁呢?他遗弃萨瑟兰小姐的用意何在?”

“你的情况我已经很清楚了。”福尔摩斯说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不必拘束,随便谈。请你把同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关系通通告诉我们吧。”

我的问题刚说出口,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们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了敲门声。

“福尔摩斯先生,就算没有这么多钱,我也能过得很好。但是,您知道,我不愿在家里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当我和他们一起住的时候,他们就用我的钱,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该得的利息提出来交给母亲,但是我觉得我仅仅用打字所挣的那点钱就能生活得很好。我每打一张挣两便士,一天经常能打十五到二十张呢。”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他写信告诉我说,将于六点钟前来。请进吧!”进门的是个身体健壮、中等身材的男人,看上去三十来岁,胡须刮得很干净,肤色淡黄,一副献殷勤、拍马屁的样子,还有一双目光锐利的灰色眼睛。他以询问似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俩一番,把那顶有光泽的圆式大礼帽搁在衣帽架上,向我们微微鞠了个躬,侧身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福尔摩斯说道:“我对你说的非常感兴趣。你工作所挣的钱,加上你每年可提取的一百英镑巨款,你可以尽情地旅游,过着舒适的生活。我认为,一位独身女士一年只需大约有六十英镑的收入就能过着不错的生活了。”

“晚上好,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用打字机打的信是出自你之手吧,你在信中约定六点钟和我们见面,是吗?”

“哦,先生,不是的。那是另外一笔收入,是奥克兰的奈德伯父遗留给我的,是新西兰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股票面额是二千五百英镑,但是我只能动用利息。”

“是的,先生。我恐怕来迟了一些,但是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很抱歉萨瑟兰小姐拿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麻烦你,因为我觉得家丑还是不要外扬的好。她跑来找你们,完全违背了我的意愿。你们也看到了,她是个容易冲动并且爱发脾气的姑娘,她一旦决定干什么,谁都拿她没办法。当然我并不介意你们知道此事,因为你们与官方警察没有联系。不过,把家庭的这种不幸张扬到社会上去毕竟会令人不愉快。而且,这是毫无作用的,因为你怎么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呢?”

“你自己那点儿收入是来自这个企业吗?”他问道。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会找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

我原以为福尔摩斯对这种不着边际、没头没脑的叙述会感到不耐烦,谁料恰恰相反,他全神贯注地听着。

温迪班克先生听了之后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听到你这番话,我很高兴。”他说道。

“是的,我母亲还健在。福尔摩斯先生,父亲去世没多久,她就再婚了,而且男的要比她小十五岁,这使我很不高兴。我父亲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做管子生意的,他留下一个相当大的企业,由母亲和工头哈迪先生继续经营。可是,温迪班克先生一来就强迫母亲卖掉了这个企业,因为他是个旅行推销员,专门推销酒类,有很优越的地位。他将产权连同经营权,一共卖了四千七百英镑。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他卖的价钱肯定比这多得多。”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说道,“打字也像写字一样能够反映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崭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不可能完全一样。有的字母比其他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些,而有的字母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看你自己打的这封短信,字母‘e’总是有点儿模糊不清,还有另外的十四个特征,更加明显。”

“你母亲还健在吗?”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用事务所里的打字机打的,当然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客人用发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是的,他是我的继父。我叫他父亲,这听起来很滑稽,因为他只比我大五岁零两个月。”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我这几天想再写一篇简短的专题论文来阐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这是我比较关注的一个题目。我手边有四封信,全是来自于失踪的那个男人的,而且全是用打字机打的。不仅每封信中字母‘e’都很模糊,字母‘l’都缺尾巴,而且你如果愿意用我的放大镜看看的话,那么我提到的那其他十四个特征也是一目了然。”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道,“应该是你的继父吧,因为不是同姓。”

温迪班克先生从椅上跳了起来,拿起帽子,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没空听你说这种废话。如果你能抓到那个人,就去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时,请告诉我一声。”

玛丽·萨瑟兰小姐有些迷惘的脸上再次出现了震惊的表情,她说道:“是的,我是匆忙跑来的。因为我的父亲——温迪班克先生对这件事情非常冷漠,令我非常生气。他不愿意报告警察,也不愿意到这来找您,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没事,没事’,其他什么都不做,这让我非常恼火,所以我穿好外衣就立刻来找您了。”

福尔摩斯一个箭步上前,把门锁上,说道:“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已经抓住他了。”

福尔摩斯问道:“你为何如此匆忙地跑来找我呢?”只见他两手指尖合在一起,两眼望着天花板。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喊道,吓得嘴唇发白,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像被捕鼠夹逮住的老鼠那样。

“先生,我来找您,是因为埃思里奇太太对我说起过您。警察和大家都认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不必再去找了,而您却没花什么力气就把他找到了。哦,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也能这样帮助我。我并不算富裕,但是除了打字所挣得的那点钱以外,我每年还有一百英镑的收入,这笔钱是我继承的财产。只要能打听出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消息,我愿意付出我全部的财产。”

“好了,你就别嚷嚷了,那毫无用处,”福尔摩斯平和地说道,“温迪班克先生,你赖是根本赖不掉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你竟然说我解决不了如此简单的问题,真是太小瞧我了。这不过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请坐,我们还是来谈谈吧。”

福尔摩斯笑呵呵地说道:“别担心,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一些情况。可能我已经把自己锻炼得能够发现别人所忽视的地方。要不然,你怎么会来找我呢?”

客人整个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额头满是汗水,吞吞吐吐地说道:“这……这还不到打官司的程度。”

她回答道:“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累,但是现在我可以盲打了。”突然,她意识到了这问话的所有含义,感到十分震惊,于是抬起头来看着他,她那饱满而和善的脸上露出敬畏和惊异的神色。“福尔摩斯先生,您听说过我吧,”她叫道,“否则,怎么能知道这些呢?”

“的确,恐怕是还不到这程度。但是,温迪班克先生,我还是要对你说,这是我见过的最自私、最残酷、最无情的鬼把戏了。让我来把你的鬼把戏从头到尾讲一遍,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反驳。”

他说道:“你眼睛近视,还要打那么多字,不觉得累吗?”

温迪班克缩成一团瘫坐在椅子中,脑袋向前耷拉着,一副彻底被击溃的模样。福尔摩斯把脚搁在壁炉台的台角上,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后仰着,自言自语般地开始说起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敲门,身穿制服的男仆进来报告说,玛丽·萨瑟兰小姐来访。话音未落,这位女客已从身着黑色制服、身形矮小的男仆身后闪出,犹如一艘商船跟着领港小船扬帆而来。福尔摩斯以他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礼的姿态欢迎她,随手将门关上,并向她鞠了一躬,请她在扶手椅上坐下,片刻之间,就以他那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态将她打量了一番。

“一个男人为了贪图金钱而跟一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女人结了婚。”他说道,“只要女儿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他就可以花她的钱。就他们的现状来说,这笔钱的数额相当可观。没有这笔钱,她们的生活将大不相同。所以他要想方设法保住这笔钱。女儿为人心地善良,和蔼可亲,个性温柔多情。很显然,凭她出众的外貌和可观的收入,她是不会没有人爱的。一旦她嫁了人,那就意味着她的继父每年会损失一百英镑的收入,那么她的继父如何才能阻止她出嫁呢?显然一开始他要千方百计地把她关在家中,禁止她和同龄的朋友们交往。不久,他发现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她开始维护自己的权利,最后竟然执意要参加舞会。这么一来,她那个诡计多端的继父怎么办呢?他想出了一条恶毒的妙计。他得到了妻子的默许和帮助后,他把自己伪装了起来,戴上墨镜遮起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在脸上沾上毛蓬蓬的络腮胡子,将自己的嗓音伪装得低声细语,由于女儿近视,他的伪装很容易就成功了。他化名为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出现在他女儿的身边。他自己向女儿求爱,以免她爱上别的男人。”

“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福尔摩斯把烟头扔进壁炉里,说道,“在人行道上身体前后摇摆不定,意味着有桃色事件发生。她想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可是事情又很微妙,所以有些举棋不定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但是对于这一点我们也要区别对待。当一个女人觉得被一个男人伤得很深的时候,她就不再犹豫了,通常会急得把你的门铃线都拉断。现在这个我们姑且可以认为是一桩恋爱案子,不过这位女士看起来并不怎么生气,只是有些迷惘或忧伤。好在现在她亲自登门,我们的疑团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我一开始不过是跟她开个玩笑,”客人哼哼唧唧地说道,“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痴情。”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来到两扇拉开了窗帘的窗前,看着下面那条灰暗并且衰败的伦敦街道。我从他的肩上往外望去,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围着很厚的毛皮围脖,歪戴着一顶插着大而卷曲的红色羽毛的宽边帽,摆出一副德文郡公爵夫人卖弄风情的样子。她虽然身着盛装,但是神情紧张、犹豫不决地前后晃动着,不时抬头窥视着我们的窗子,手指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上面的纽扣。突然,她就像游泳者从岸上跃入水中一般,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我们随即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门铃声。

“这绝对不可能是个玩笑。只是那位年轻姑娘确实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直以为她的继父是在法国,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自己上了大当。那位先生的阿谀奉承使她心花怒放,而她母亲对他的赞赏让她更加高兴。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登门拜访,如果奏效,事情就要继续进行下去。约过几次会,订了婚后,才能确保年轻姑娘不会移情别恋。但是这个骗局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谎称去法国出差这件事也非常麻烦,所以下一步就干脆把事情来一个戏剧性的收场,以便在这位年轻姑娘的心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防止将来某日她会另觅新欢。因此就出现了手按《圣经》发誓白头偕老的一幕,婚礼举行的那天早晨我暗示她可能发生某种不测等等。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安吉尔至死不渝,而装出对他的生死则不能确定,总而言之,这可以使她在十年之内不会出嫁。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门口,但是他不能再继续走了,于是便耍了个花招,从四轮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又从那扇门钻出来,若无其事地溜走了。我认为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个样子,温迪班克先生!”

“有那么十来件,但是没有一件是特别有趣的。虽然它们都是很重要的,但是你知道,算不上有趣。我发现往往那些不重要的案子倒是值得去观察,值得去机敏地分析因果关系,这样的调查工作就非常有趣了。案子越大,往往就越简单。一般来说,罪行越大,犯罪动机就越明显。这些案子中,除了马赛的那个案子较为复杂以外,其他的都没有什么趣味。不过,也许再过一会儿,更有趣的案子就会送上门来的,因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的一位委托人就要来了。”

温迪班克听着福尔摩斯的叙说,渐渐恢复了一点自信,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苍白的脸露出讥讽的神态。

“那么,目前你手头上有什么案子吗?”我很感兴趣地问道。

“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真的是聪明绝顶,不过,你应该更聪明一点才好,这样你就知道侵犯法律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自始至终没有干什么可以诉讼的事情,但是你把门锁上,这足够以‘人身攻击和非法拘留’罪而受到起诉。”

“这是荷兰王室送给我的,由于我帮助他们破的案子非常微妙,即便是对你这么一位一直把我的点点滴滴小事都记述下来的朋友,我也不便透露。”

“正如你所说的,法律对你无可奈何,”福尔摩斯边说边打开锁,推开门,“但是你比任何人都应该受到惩罚。如果这位年轻姑娘有兄弟或朋友的话,他们真应该用鞭子抽打你的脊梁!真是该打!”看着那男人脸上刻薄的讥笑,福尔摩斯气得满脸通红,接着说道:“虽然我的委托人并没有委托我这么做,但是我手边正好有条猎鞭,我觉得我要好好抽抽你……”他快步走去拿鞭子,但是鞭子还没拿到手,楼梯上就响起了一阵玩命的脚步声,大厅那沉重的门“砰”地响了一声,我们从窗子里看到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逃命般地在马路上飞奔。

“那么,这个戒指呢?”我指着他手上戴着的光彩夺目的钻石戒指问道。

“真是个无耻的败类!”福尔摩斯边笑边说,一屁股又坐进了他的扶手椅,“那家伙作恶多端,总有一天会因为罪大恶极而被送上断头台的。从几个方面来看,这个案子还是蛮有意思的。”

“呵,”他说道,“我几乎忘记了我们有几星期没见面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酬谢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帮了他的忙而赠送给我的小小纪念品。”

“我现在并不能完全理解你的推理步骤。”我说道。

他将他的旧金鼻烟壶递了过来,壶盖的中心镶嵌着一颗紫色的水晶。鼻烟壶的光彩夺目与他简单朴素的生活作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于是我不得不评论一番。

“嗯,显然一开始就要想到的是:这个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怪异行为一定有他的目的,同时应该想到的是,唯一能够从这个事件中获得好处的人只有这个继父。然后看这个事实: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出现过,而总是一个人不在时另一个人才出现,这很能说明问题。墨镜和奇怪的嗓音,戴着毛蓬蓬的络腮胡子,这一切都暗示着伪装。他信上的签名是用打字机打的,从此可以推断她是多么熟悉他的笔迹,他很害怕她一眼便能辨认出那是他写的信,这让我更加怀疑他。你瞧,把所有这些孤立的事实和细节拼凑在一起,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福尔摩斯接过报纸,大概地扫视了一下,说道:“其实,你所举的例子,对于证明你的论点来说,很不合适。这是邓达斯家分居的案子,案发的时候,正好我整理过这件案子的一些细节。丈夫是绝对的禁酒主义者,也不碰别的女人;他因为一种坏习惯——每顿饭后,总要取下假牙,扔向他的妻子而被指控。你必须承认,这种事一般的作者是想象不出来的。华生,来一点鼻烟吧,从你所举的例子来看,你得承认,是我赢了。”

“你是怎么证实它们的呢?”

“我很理解你的这种想法。”我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当然,因为三大洲遇到困难的人都会向你寻求帮助,你处在这种地位,你就有机会接触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是,瞧,在这儿……”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让我们来验证一下吧,这儿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一个标题:《丈夫虐待妻子》。这则新闻占了半个版面,可是我不看就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内容。不外乎就是女性第三者、酗酒成性、打打骂骂、拳打脚踢、伤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姊妹或者房东太太之类的,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能写得出来。”

“一旦确定了罪犯,确证就是很容易的事情了。我知道这个人工作的商行,我一看到那份印刷的寻人启事,就从那启事描述的外貌特征中排除掉络腮胡子、墨镜、声音,这些可能成为伪装的部分,然后把它寄给商行,向他们询问是否有员工的相貌与之相符。我已经注意到了打字机的特点,我按照他的办公地址给他写了封信,问他能否来这一趟。不出我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机打的,从这封回信中不难看出打字机种种细微的但很有特征的毛病。我又收到了同一个邮局给我送来的一封来自芬丘颇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说,他们的员工詹姆斯·温迪班克在各个方面都很符合我说的那些特征。全部情况,就是这样。”

福尔摩斯说道:“实际的效果必须依赖于某些选择和判断。警察报告里恰恰缺少这些,可能重点都放到检察官的陈词滥调上去了,而不是放在观察者看重的整个事件必不可少的实质细节上。相信我,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平淡无奇的东西更加令人不可思议了。”

“那么,萨瑟兰小姐呢?”

“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回答道,“一般来说,报纸上报道的那些案子都十分单调,俗不可耐。你必须承认,在警察的报告里,实用主义达到了极点,结果却往往很无趣,也没有艺术性。”

“即使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的。你也许还记得有句波斯谚语这样说过:‘打消女人心中的妄想,险似从虎爪下抢夺虎仔。’107的道理跟贺拉斯古108一样丰富,哈菲兹的人情世故也跟贺拉斯一样深刻。”

我和福尔摩斯两人对坐在他的贝克街寓所的壁炉前。他说道:“亲爱的兄弟,生活的奇妙超乎人们的想象何止千百倍;生活中平淡无奇的事情,我们连想也不敢想。如果我们可以手拉手地飞出那扇窗户,在这个大城市的上空翱翔,轻轻地掀开那些屋顶,窥视里边正在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事情——离奇的巧合、秘密的策划、激烈的争执以及令人大吃一惊的一连串事件,这类事件不断地发生着,导致种种荒谬奇怪的结果,这就会让所有老生常谈的、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局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而失去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