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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5 最后一案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令人安心不已。我的行李已在车上,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由于只有一节车厢上标着“预定”字样。现在唯一令我着急的一件事,那就是福尔摩斯没有来。我看了看车站上的钟,离开车时间只有七分钟了。我在一群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寻找我朋友那瘦长的身影,却不见人影。我见到一位高龄的意大利教士,嘴里说着别扭的英语,试图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运到巴黎。这时我上前去帮他忙,耽搁了几分钟。然后,他又向周围逡巡了一番。我回到车厢里,发现那个搬运工不管票号对否,竟把那位高龄意大利朋友领来与我为伴。虽然我对他解释说不要侵占他人的座位,但丝毫没用,因为我讲的意大利语比他讲的英语更蹩脚,所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双肩,继续焦躁不安地向外张望,寻找我的朋友。一想到他今天没来可能是昨夜遭到了袭击,不由吓得毛骨悚然。火车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汽笛声鸣响,此时……

第二天早上,我切切实实地按照福尔摩斯的指令行事,并小心提防,以防雇来的马车是专门为我们设下的圈套。我吃过早饭,选好了一辆双轮马车,立刻奔赴劳瑟街。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身材十分高大魁梧的车夫,披着黑斗篷,驾着一辆四轮小马车正在那儿等候,我一步跨上车,他立刻扬鞭驱马,驶往维多利亚车站,我一下车,他便掉过车头疾驰而去。

“我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传来,“你还未屈尊向我道声早安呢。”

我留福尔摩斯住宿,他执意不肯。很显然,他觉得他住在这里会招来麻烦,这就是他非走不可的缘由。他匆匆讲了一下我们明天的计划,便站起身来和我一起走进花园,翻墙到了莫蒂默街,立即呼哨一声,唤来一辆马车,我听见他乘车驶去。

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头来,那老教士已向我转过脸来。他那满脸皱纹顿时消失了,鼻子变高耸了,下嘴唇不突起了,嘴也不瘪了,呆滞的双眼变得十分矍铄,弯曲的身体舒展开了。然后整个身躯又萎缩了,而福尔摩斯又像他来时那样倏忽地消失。

“对。”

“天啊!”我高声叫道,“你简直吓死我了!”

“那么,车厢就是我们的接头点了?”

“严密防范还是很必要的,”福尔摩斯小声说道,“我有理由认为他们正在对我们紧追不舍。啊,那就是莫里亚蒂教授本人。”

“在车站。我们订的座位在顺数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福尔摩斯说时,火车已经开动。我向后望了一眼,见一个身材伟岸的人猛然从人群中闯出来,不住地招手,仿佛想叫火车停下似的。不过为时已晚,因为我们的列车正在加速,没多久就出了车站。

“我在哪里和你会面?”

“由于有了防范,你看我们很快就脱身了。”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着站起身来,脱下化装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装进手提袋里。

“啊,好,当然需要。那么,这些就是给你的指令。我请你,我亲爱的华生,一定要切切实实地履行,因为现在我俩正在同最狡诈的暴徒和欧洲最有势力的犯罪集团作殊死决斗。好了,听着!不管你计划带什么样的行李,上面千万别写发往何处,并在今夜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送往维多利亚车站。明天早晨你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嘱咐你的仆人不要雇前两辆主动来揽生意的马车。车一停,马上穿过街道,在九点一刻到达街的另一端。你会见到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等在街边,赶车的人披深黑色斗篷,领子上镶有红边,你上了车,便可以及时赶到维多利亚车站乘坐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你看过今天的晨报了吗,华生?”

“如果需要的话,当然可以。”

“没有。”

“明天早晨出发可以吗?”

“那么,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吗?”

“最近生意清淡,”我说道,“我又有一位乐于助人的邻居,我非常乐意与你同去。”

“贝克街?”

“不,我的朋友,我在这里过夜会给你带来危险。我已经计划好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就逮捕而言,事情已进展到无须我帮忙他们也可以逮捕那些不法之徒的程度,只是将来还需要我出庭作证。因此,在逮捕前这几天,我当然认为还是离开此地为妙,这样便于警察们自由行动。倘若你能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旅行一下,那我就太高兴了。”

“昨夜他们放火烧我们的房子。不过没有酿成重大损失。”

“你在这里过夜吗?”我问道。

“我的天啊!福尔摩斯,太让人难以容忍了!”

我一向敬佩我朋友的英勇无畏精神。今天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连起来简直堪称整日处于恐怖之中了。现在他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讲述着这一天所经历的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事件,这使我更加钦佩他了。

“从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捕以后,他们就不知道我的行踪了。否则他们不会以为我已回家了。不过,他们显然早就对你进行了监视,这就是莫里亚蒂来到维多利亚车站的原因。你来时没有留下一点纰漏吗?”

“我亲爱的华生,莫里亚蒂教授是一个善于捕捉时机的人。那天,我中午到牛津街处理一些事务,刚走过从本廷克街到韦尔贝克街十字路口的转角时,一辆双马货车风驰电掣一般向我猛冲过来。我赶忙跳到人行道上,千钧一发之时幸免于难。瞬间,货车冲过马里利本巷飞驰而去。经历了这次事故,我便只走人行道,华生,但是当我走到维尔街时,突然从一家屋顶上掉下一块砖,在我脚旁摔得粉碎。我把警察找来,他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到处堆放着修房用的石板和砖瓦,他们对我说,是风把一块砖刮下来了。我心里当然很清楚,却无法证实有人害我。这以后,我便叫了一辆马车,到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在那里度过了白天。刚才我到你这里来时,在路上又遇到了暴徒用大头棒袭击。我打倒了他,警察把他拘留起来。我因为打在那个人的门牙上,指关节擦破了。但我可以完全有把握地告诉你,不可能查出被拘留的那位先生和那个退职的数学教授间的关系。我敢肯定,那位教授现在正站在十英里以外,在一块黑板前面解答问题呢。华生,你听到这些,对我来到你家的举动,首先是关好百叶窗,然后又请你允许我从你家的后墙离开住宅,而不是前门,以免引人注目,你不会觉得奇怪了吧?”

“我完全按你吩咐行事的。”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你找到那辆双轮马车了吗?”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奇怪的对话。我承认,它在我心里造成了不愉快的影响。他的话讲得那么平静、明白,使人相信他是有心这样做的,一个头脑简单的歹人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当然,你会说:‘为什么你不找警察提防他呢?’因为我坚信他会叫同党来加害我。我有最充分的证据,证明肯定会如此。”

“找到了,它正等在那里。”

‘我答应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如雷地说道,转身走出屋去。

“你认识那个马车夫吗?”

‘你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道,‘我来答谢你一句,我告诉你,倘若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大家的利益,即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无怨无悔。’

“不认识。”

‘好,好,’他终于说道,‘看来很可惜,不过我已尽己所能了。我对你的把戏每一步都知根知底。星期一以前你无计可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想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告诉你,我决不会站到被告席上的。你想击败我,我告诉你,你绝对击败不了我的。如果你的智慧足以毁灭我,请放心好了,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在办这样的事情时,最好不要靠雇用的人。但我们现在一定要制订好对付莫里亚蒂的计划。”

他也站起身来,默默无语地望着我,哀伤地摇摇头。

“既然这是快车,并且轮船又和这列车联运,我认为我们已经成功地甩掉了他。”

‘恐怕,’我站起身来说道,‘由于我们谈得太兴奋,我会耽搁别处等我去办的重要事情。’

“亲爱的华生,我曾对你说过这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我不分伯仲,你显然并未完全明白这话的意思。假如我是那个追踪者,你决不会认为,我遇到这样一点小小的困难就被难倒了。那么,你又怎能这样小觑他呢?”

‘不是危险,’他说道,‘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所阻挠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尽管你聪慧过人,但你还是不可能认识到这个组织的强大根基。你必须站开点,福尔摩斯先生,否则你会被踩死的。’

“他能怎么做呢?”

‘干我们这行危险是在所难免的。’我说道。

“我能怎么做,他就能怎么做。”

‘啧,啧!’他说道,‘我确信,像你这样慧达的人能理解这种事只能有一种结局。那就是你必须得住手。你把事情做绝了,我们只剩下这唯一的办法了。看到你把这件事搅成这个地步,对我来说这真是智力上的一种快事。我郑重地告诉你,倘若我被迫采取任何极端措施,那是可悲的。你笑了,先生,可是我向你保证,那真是可悲的。’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过了星期一再说。’我说道。

“定一辆专车。”

‘你必须住手,福尔摩斯先生!’他向两侧晃着头说道,‘你知道,你真的必须住手。’

“但是那肯定太晚了。”

‘你有何指教?’我问道。

“不晚。这趟车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车,通常总是至少耽搁一刻钟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抓住我们的。”

‘一月四日你阻碍过我办事,’他说道,‘二十三日你又碍了我手脚;二月中旬你给我制造了极大的麻烦;三月底你彻底破坏了我的计划。在四月底,我发现,由于你不断逼迫,我一定会有丧失自由的危险。事情已经忍无可忍了。’

“那别人还以为我们是罪犯呢。我们还是在他来到时先逮捕他。”

他猛地将手插进口袋,我拿起桌上的手枪。但是他掏出来的不过是一本备忘录,上面信笔涂鸦地写着一些日期。

“那就让我白费三个月的心血了。我们虽然能捉住大鱼,但那些小鱼就会横冲直撞,脱网而逃。但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了。不行,万万不可逮捕他。”

‘绝不。’

“那怎么办呢?”

‘你不肯让步吗?’

“我们从坎特伯雷站下车。”

‘这么说,我的回答你也早已知道了。’我回答道。

“然后呢?”

‘凡是我要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道。

“啊,然后我们作一次纵贯全国的旅行,到纽黑文去,然后到迪埃普去。莫里亚蒂一定会如法炮制,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候两天。同时我们买两个毡睡袋,以鼓励一下沿途国家的睡袋商,然后悠然自得地经过卢森堡和巴塞到瑞士一游。”

‘正好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了解得十分透彻。请坐。如果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所以,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但下车一看,还要等待一小时才有车到纽黑文。那节载着我全套行装的行李车疾驰而去,我还是失望地目送着它的远去,这时福尔摩斯扯了扯我的衣袖,向远处指着。

‘你显然不了解我。’他说道。

“你看,已经来了。”他说道。远方,从肯特森林中腾起一缕黑烟,一分钟后,就能看到机车引着列车爬过弯道,向车站疾驰而来。我们刚在一堆行李后面藏好身,那列车就鸣着长笛隆隆驶过,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事实上,在他进来时,我立刻意识到我面临的巨大的人身危险。因为对他来说,摆脱困境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我灭口。所以我赶忙从抽屉里抓起手枪偷偷塞进口袋里,并且隔着衣服对准了他。他一提到这点,我便把手枪拿出来,拨开击铁,放到桌上。他依然笑容满面,眯缝着眼,可是他眼神中有一种表情令我暗自庆幸手头有这支手枪。

“他走了,”我们见那列车摇晃着越过几个小丘,福尔摩斯说道,“你看,我们朋友的智力的确有限。他若是能把我所想的事推断出来,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就十分高明了。”

‘你的前额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发达,先生,’他终于说道,‘摆弄睡衣口袋里子弹上膛的手枪,是一个危险的习惯。’

“他要是赶上我们,会是什么情况呢?”

我还是很镇定的,华生,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看到那个令我耿耿于怀的人站在门槛时,也大吃了一惊。我对他的容貌十分谙熟。他显得很修长,瘦削,前额突出,双目深陷,脸刮得光光的,脸色苍白,有点貌似苦行僧,保持着某种教授的风范。他的肩背由于学习过多,有些佝偻,他的头向前倾,并且左右轻轻摇摆不已,样子怪诞且又可卑。他眯缝着双眼,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

“毫无疑问,他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不过,这是一场胜负难料的格斗。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提前吃午餐呢,还是忍着饥饿赶到纽黑文再找饭馆?”

唉,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得使莫里亚蒂教授毫无觉察,那就一切水到渠成了。不过莫里亚蒂的确老谋深算,我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一步,他都知道。他一次又一次竭力破网而逃,我就一次又一次阻止他。告诉你,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斗的详细情况记载下来,那必能以光辉的一页载入明枪暗箭的侦探史册。我从未达到过如此高度,也从来没有被一名对手逼得这样紧。他干得彻底而有效,而我略胜一筹。今天早晨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部署,只要三天的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办完。我正坐在室内全盘考虑这件事,房门突然打开了,莫里亚蒂教授站在我面前。

当晚我们到达布鲁塞尔,在那里逗留了两天,第三天到达斯特拉斯堡。星期一早晨福尔摩斯向苏格兰场发了一封电报,当晚我们回旅店就看到回电已经到了。福尔摩斯拆开电报,然后便痛骂一声将它扔进了火炉。

可是这位教授周围的防范措施相当严密,策划得异常精妙,尽管我千方百计,还是不能取得可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证。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我亲爱的华生,可是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认,至少我碰到了一个智力与我难分伯仲的对手。我佩服他的本事,胜过了厌恶他的罪行。但他终于出了个纰漏,一个很小很小的漏洞,不过,在我把他盯得这么紧的时候,这点纰漏他真不该出现。我既已抓住机会,便从这一点开始,到现在,我已在他周围布下法网,一切就绪,只等收网了。在三天之内——通过四十多件未结的疑案,把他们全部判处绞刑。可是如果我们的行动略有疏漏,那么你知道,他们甚至在最后关头,也能从我们手中溜走。

“我早就应该料到这一点!”福尔摩斯哼了一声说道,“他跑了。”

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仑,华生。伦敦城中的犯罪活动有一半是他组织的,几乎所有未被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策划的。他是一个天才,哲学家,深奥的思想家,有一个人类第一流的头脑。他像一只蜘蛛蛰伏于蛛网的中心,安然不动,可是蛛网却有千丝万缕,他对其中每一丝的震颤都一清二楚。他很少亲自动手,只是出谋划策。他党羽众多,组织严密。我们说,如果有人要作案,要偷盗文件,要抢劫一户人家,要暗杀一个人,只需要传给教授一句话,这件犯罪活动就会被严密策划并付诸实施。他的党羽即使被捕,也能用钱保释出来,或找人辩护。但指挥这些党羽的主要人物却从未被捕过——连嫌疑也没有。这就是我推断出的他们的组织情况,华生,我一直在竭力揭露和破获这一组织。

“莫里亚蒂吗?”

他的履历非同一般。他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数学天赋。他二十一岁时写了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曾经在欧洲名噪一时。借此机会,他在我们的一些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显而易见,他的前程也是光辉无限的。可是这个人秉承了他先世极为凶恶的本性。他血液中奔流着的犯罪血缘不但没有减少,由于他那非凡的智能,反而变本加厉,更具有无限的危险性。大学区也流传着他的一些劣迹,他最终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伦敦,准备做一名军事教练。人们只知道他这些,我知道得更详尽了。最近这些年来,我一直感觉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还有一股势力,有一股险恶的势力总是与法律作对,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我所办理的案件,形态万千——伪造案、抢劫案、凶杀案——我再三感到这股力量的存在,我运用推理方法发现了这股势力在一些尚未破获的犯罪案件中的活动,虽然这些案子我个人并未应邀亲自参与。多年来,我殚精竭虑地去揭开荫蔽这股势力的黑幕,这一时刻终于来临了。我顺藤摸瓜,跟踪追击,经过千百次的曲折迂回,才找到了那位数学名流、退职教授莫里亚蒂。

“苏格兰场破获了整个集团,但就是没有抓住莫里亚蒂,他逃走了。既然我离开了英国,当然没有谁能对付得了他,不过我认为苏格兰场已经胜券在握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回英国去,华生。”

“那么,他干了些什么坏事呢?”

“为什么?”

“啊,天下真有英才和奇迹啊!”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此人的势力遍及整个伦敦,但是没有人听说过他。这就使他的犯罪记录达到无与伦比的地步。我郑重地告诉你,华生,如果我能战胜他,倘若我能替社会除掉他,那么,我就会觉得我自己的事业也达到了巅峰,然后我就准备换一种比较安逸的生活了。有件事请不要告诉外人,近来我为斯堪的纳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和国办的那几件案子,给我创造了有利条件,使我能够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宁静生活,还能集中精力搞我的化学研究。但是,华生,倘若我想到像莫里亚蒂教授这样的人还在伦敦街头肆无忌惮,那我是不能安心的,我是不能静坐在安乐椅中毫无作为的。”

“因为现在你和我结伴险象环生。那个人老巢已经被抄了,倘若他回到伦敦去,也要完蛋。倘若我对他的性格非常了解的话,他必定决意要找我复仇。在那次和我简短的谈话里,他已说得十分明白了。我坚信他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因此我必须劝你回去行医。”

“从来没有。”

由于我曾多次协助他办案,又是他的老朋友,所以很难同意他的建议。对这个问题,我们坐在斯特拉斯堡饭馆争执了半小时,但当夜决定继续旅行。我们平安到达日内瓦。

“你或许从未听说过有个莫里亚蒂教授吧?”他说道。

我们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神往的一周,然后从洛伊克转路前往吉米山隘,山上积雪厚实依旧,最后取道因特拉肯去迈林根。这是一次心旷神怡的旅行,山下春光灿烂,一派嫩绿,山上白雪皑皑,依然寒气袭人。但是我很清楚,福尔摩斯一刻也没有忘掉横亘在他心上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的阿尔卑斯山村,还是在人迹罕至的山隘,他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人都敏锐地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从这件事看出,他确信不管我们走到哪里,都有被人跟踪的危险。

这一切非常奇怪,福尔摩斯从来不爱漫无目的地度什么假,但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使我看出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了极点。福尔摩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疑问,便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放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释。

记得有一次,我们通过了吉米山隘,沿着漫长的道本尼山边界步行,突然一块大山石从右方山脊上坠落,咕咚一声掉下来,滚到我们身后的湖里。福尔摩斯立即跑上山脊,站在高耸的峰顶,极目四望。虽然我们的向导向他保证,春季这个地方山石坠落是时有发生的事,但仍于事无补。福尔摩斯虽没说什么,但向我微笑着,流露出早已料到会有此事的神情。

“那么我就方便请你和我一起到欧洲大陆去做一周旅行了。”

虽然他非常警惕,但是从不垂头丧气。恰恰相反,我还从未见到他这样精神抖擞过。他反复提到:倘若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教授这个祸害,那么,他就无怨无悔结束他的侦探生涯。

“啊,什么地方都行,我无所谓。”

“华生,我可以夸张地说,我没有虚度此生,”福尔摩斯说道,“倘若我生命的旅程到今夜为止,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坦然面对死亡。由于我的存在,伦敦的空气得以清新。我相信,在我办的一千多件案子里,我从未将我的力量用错地方。我不太喜欢研究我们社会的那些肤浅问题,因为那是由我们人为的社会状态造成的,却更喜欢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华生,有一天,当我把那位欧洲最危险而能力最强的罪犯捕获或消灭时,我的侦探生涯也就结束了,而你的回忆录也可以收尾了。”

“去什么地方?”

我打算尽量言简意赅而又准确地将我这个故事讲完。我本意是不愿细讲这件事的,可是我的责任心又不容许我遗漏任何细枝末节。

“那么我就可以向你提出一起到欧洲大陆作一周旅行了。”

五月三日,我们到了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住在老彼得·斯太勒开设的“大英旅馆”里。店主是个聪明人,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两人一起出发,打算翻山越岭到罗森洛依的一个小村庄去留宿。不过,他费尽口舌向我们建议不要错过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瀑布,哪怕稍稍绕一些路去欣赏一番。

“对。”

那确实是一个惊险的地方。化雪汇成急湍,奔泻进万丈深渊,水花高溅,仿佛着火的房屋冒出的弥漫的浓烟。河流注入的谷口处就有一个巨大的裂罅,两岸矗立着黢黑乌亮的山岩,往下裂罅变窄了,乳白色的、沸腾不已的水流泻入无底深壑,迸溅出一股激流,从豁口处泻下,连绵不断的绿浪发出雷鸣般巨声倾泻而下,浓密而颤动的水帘发出经久不息的响声,水花向上飞溅,湍流与喧嚣声使人头晕目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黑岩的浪花,聆听着深渊发出的宛如怒吼的隆隆响声。

“真的!就留你一个人在家吗?”

半山坡上,环绕瀑布辟出一条小道,使人能一览瀑布全景,但是小道戛然而止,游客只好原路返回。我们也只好转身返回,忽然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手拿一封信顺小路跑过来,信上盖有我们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印章,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写着,在我们离开不久,来了一位已经到了肺结核后期的英国妇女。她在达沃斯普拉茨过冬,现在到卢塞恩旅游访友。不料她突然咳血,数小时内就会有生命危险,如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诊治,她将感激不尽,问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附言里又说,由于这位夫人执意不肯让瑞士医生诊治,他别无良策只好自己担负重大的责任,我如允诺,他本人将对我感激涕零。这种请求,是不能置之不顾的,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请求是不能拒绝的。但是要离开福尔摩斯,却又使我犹豫不定。然而,最后我俩一致决定,在我返回迈林根期间,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少年留在身边做向导和旅伴。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稍事逗留,然后缓步翻山前往罗森洛依,我在黄昏时分到那里和他会面。我转身离开时,看到福尔摩斯背靠山石,双手抱臂,鸟瞰着奔泻不已的激流。不料这竟是我和他今世的诀别。

“她外出访友去了。”

当我走下山坡扭头回顾时,瀑布已杳无踪影,不过仍可看到山腰通往瀑布的蜿蜒崎岖的小道。我记得,当时看见一个男人沿小径快步走上去。在他身后绿荫的映衬之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他黑色的身影。我注意到他,注意到他走路时那种精神饱满的样子,但是由于我有急事在身,便很快忘记了他。

他把手伸出来,借着灯光我看见他两个指关节受了伤,正在流血。“你瞧,这并不是无中生有吧,”福尔摩斯笑道,“这是确凿无疑的,甚至能将人的手弄断呢。尊夫人在家吗?”

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到迈林根。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馆门口。

“但是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啊?”我问道。

“喂,”我急忙走过去说道,“她病情没有恶化吧?”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福尔摩斯说道,“我还必须请你破例准许我现在从你花园后墙翻出去,离开你的住所。”

他顿时脸色显得颇为惊异,一见他双眉向上一扬,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福尔摩斯抽着香烟,好像很喜欢香烟的镇静作用。

“你没有写这封信吗?”我从衣袋里掏出信来问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

“我想你是非常了解我的,华生,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但是,倘若危险临头还拒绝承认有危险,那就是有勇无谋了。能否给我一根火柴?”

“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但这上面有旅馆的印章!哈,这一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在你们走后来到这里的。他说……”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你这是何意?”

可是我没等店主说完,便惊慌失措沿村路疾速跑回,奔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径。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可这次返回是上坡,尽管我竭力快跑,还是耗费两个多小时才返回莱辛巴赫瀑布。福尔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们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却不见他本人的踪影。我大声呼唤着,但是耳边只有四面山谷传来的回声。

“怕气枪。”

看到登山杖,不由使我心寒不已。那么说,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敌袭击时,他依然待在这条濒临陡壁、深涧的三英尺宽的小道上。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了。他或许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留下这两个对手就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有谁来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怕什么?”

我被这件事吓晕了,在那里站了一两分钟,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开始想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竭力运用它去查明这场悲剧。哎呀,这太容易了。我们谈话时,还没有走到小道的尽头,登山杖就说明了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微黑的土壤由于受到浪花的不断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便一只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印。在我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道尽头处,并没有返回的痕迹。离小路尽头处几码远的地方,地面被践踏得泥泞不堪,小道裂罅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乱,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隙边,低头查看,水花在我周围喷溅。我离开旅馆时,天色就已经开始暗下来,现在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水珠的闪光以及峡谷远处浪花冲击的闪光。我大声呼唤,但是只有那瀑布的奔腾声夹杂着我的回声传入我的耳膜。

“对,我害怕。”

不过万幸的是,我终于找到了我朋友兼同志的临终遗言。我刚才已经说过,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顶上有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举手取下来一看,发现那是福尔摩斯经常随身携带的银烟盒。我拿起烟盒,烟盒下面压着的叠成小方块的纸飘落到地面。我打开它,原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页纸,是写给我的。指示仍然准确,笔法遒劲有力,仿佛是在书房写成的,它完全体现了福尔摩斯的特性。

“你是害怕什么东西吧?”我问道。

我亲爱的华生(信上写道):

我用来阅读的那盏灯,摆在桌上,室内仅有这点灯光。福尔摩斯顺墙边走过去,把两扇百叶窗关了,插好了插销。

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好意,让我写下这几行书信,他正等着对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最后的了结。他已向我阐述了他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更加证实了我对他的才能所作的极高评价的正确性。我一想到我能为社会除掉由于他的存在而带来的祸害,就很欣慰,尽管这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尤其是给你,我亲爱的华生,带来悲伤。不过,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的生涯已经到了瓶颈状态,而对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使我感到欣慰的了。诚然,倘若我对你彻底坦白说,我完全知道迈林根的来信是一场骗局,而让你走开,是由于我坚信,一系列类似的事情会接踵而至。请告知帕特森警长,他所需要的给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字首为M的文件架里,里面有一个蓝信封,上写“莫里亚蒂”。在离开英国时,我已将薄产作了处理,并已交付我兄迈克罗夫特。请代我向你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不错,我近来把自己弄得过于疲惫了,”他看到我的神情,不等我发问,抢先说道,“最近我有点儿过于紧张。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你不介意吧?”

你忠诚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读者或许还记得,自从我结婚及婚后开业行医以来,福尔摩斯和我之间极为亲密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疏远了。当他在调查中需要个助手时,仍然经常来找我,不过这种情况已经越来越少了。在一八九〇年,我只记载了三件案子。这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我从报上看到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的聘请,承办一件极为重要的案子。我接到福尔摩斯两封信:一封来自纳尔榜,一封来自尼姆。所以,我猜想他可能要在法国待很长时间。然而,非常令人吃惊的是,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晚间,我见他走进我的诊室。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看来比往日更加苍白和消瘦。

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经过专家现场勘察,毋庸置疑,这两人进行过一场决斗,其结果只能是,在这种情况下两人紧紧地厮打成一团,摇摇晃晃地坠入裂罅。一点没有找到他们尸体的希望,而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优秀的护法卫士将永远葬身在那激流湍飞、咆哮不已的无底深渊中。后来再没有人见到那个瑞士少年,他显然是莫里亚蒂雇用的爪牙。至于那个匪帮,大伙大概都还记得,福尔摩斯所搜集的充足的罪证,揭露了他们的组织,揭露了死去的莫里亚蒂的铁腕对他们的严密控制。在诉讼过程中,很少涉及他们那可怕的首领的详情,而现在我之所以把他的罪恶勾当公之于众,是由于那些煞费心机的辩护士们妄想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手段来纪念莫里亚蒂,而我永远把福尔摩斯看作我所了解的最好的人、最英明的人。

我怀着悲恸的心情提笔写下这最后一案,记录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杰出的天才。尽管我深知写得很不连贯,也不详尽,但我总是竭尽全力把我和他共同的离奇经历记载了下来:从“血字的研究”第一次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到他介入“海军协定”一案——由于他的介入,毋庸置疑避免了一场严重的国际纠纷。我原本打算只写到“海军协定”一案便封笔,绝口不提那件使我一生怅惘的案件。两年过去了,这种怅惘却一点也未减去。然而,最近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发表了几封信,为他已故的兄弟辩护。我别无选择,只能把事实真相完全如实地公之于众。我是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人,确信时机已到,再无秘而不宣的必要了。据我所知,报纸上对此事只有过三次报道:一次出现于一八九一年五月六日《日内瓦杂志》;一次出现于一八九一年五月七日英国各报刊载的路透社电讯;最后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最近发表的几封信。前面两次报道都过于简略,而最后一次,正如我要指明的,是完全歪曲事实的。我有把莫里亚蒂教授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之间发生的事实真相公之于众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