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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5 希腊语译员

再有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把所有事情探听清楚。再问一个问题就有把这件事查清的可能性,但正在此时房门突然打开,走进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她身材修长,气质优雅,乌黑的头发,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衣。

‘那我还是永远不要见她。雅典。’

‘哈罗德,’那女子用蹩脚的英语说道,‘我再也不能多待了。这里太冷清了,只有……啊,我的天哪,这不是保罗嘛!’

‘如果你签字,你就可以见到她。你从何处来?’

最后的两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话未说完,那人用力撕下封在嘴上的橡皮膏,尖声叫喊着:‘索菲!索菲!’扑到女人怀里。然而,他们只相拥了一会儿,年轻人便抓住那女人,一把将她推出门去。年纪大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那瘦弱的受害者,把他从另一道门拖出去。一时间室内只留下我独自一人,我猛地站起来,隐隐约约地想:我可以设法发现一些线索,看看我待的这间房子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不过,幸而我还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到那年纪大的人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我听她亲自这样说才相信。克莱蒂特。’

‘行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你看我们没有把你当外人,才请你参与了私事。我们有位讲希腊语的朋友,开始是他帮助我们进行谈判;但由于急事他已回东方去了,否则我们是不会打扰你的。我们很需要找个人替代他,听说你的翻译水平很高,我们感到很幸运。’

‘你一点也不替她着想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点了点头。

‘我决不签字。我不知道。’

‘这里有五英镑,’他朝我走过来,说道,‘希望这足够作为酬金。不过请记住,’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胸膛,咯咯地笑道,‘假若你将此事对别人讲出去,当心,只要对一个活人讲了,那就让上帝去怜悯你的亡灵吧!’

‘如果你签字,就能获得自由。这是一所什么宅邸?’

我无法向你们形容这个面容猥琐的人使我何等厌恶和惊惧。这时灯光照在他身上,我对他看得更清楚了些。他面色憔悴而枯槁,一小撮稀疏的胡须,说话时把脸伸向前面,嘴唇和眼睑颤动不已,活像个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断断续续的怪诞笑声也是一种神经病的症状。然而,他面目恐怖之处还在于那双眼睛,铁青灰暗,透着冷酷、恶毒、凶残的光。

‘它绝不会落到恶人手中。他们对我禁食。’

‘如果你把这事泄露出去,我们会知道的,’他说道,‘我们有办法获得消息。现在有辆马车在外面等你,我的朋友送你上路。’

‘这财产永远不会归你所有了。他们怎样折磨你?’

我急匆匆穿过前厅坐上马车,又看了一眼树木和花园,拉蒂默先生紧随着我,缄默不语地坐在我对面。我们又是悄无声息地行驶了一段漫长的路程,车窗依然挡着,最后,直到半夜,车才停住。

‘一切听天由命吧。三个星期。’

‘请你在这里下车,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车人说道,‘很抱歉,这里离你家很远,可没别的办法。你如果企图跟踪我们的马车,那只能对你不利。’

‘你的命运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边说边打开车门,我刚刚跳下车,车夫便扬鞭策马疾驶而去。我惊慌地环顾四周。原来我置身荒野,四下是黑乎乎的灌木丛。远处是一排房屋,窗户亮着灯;另一边是铁路的红色信号灯。

‘我不在乎。我在伦敦人生地不熟。’

载我的那辆马车已无影踪。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四下看着,想弄清楚究竟身在何处,这时有人摸黑向我走来。等他走近我,我才看出他是铁路搬运工。

‘你这样固执是毫无益处的。你是谁?’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问道。

上述问答只不过是我们这场一连串奇怪地说写奇怪的谈话的一些片断,我不得不接二连三地问他是否妥协让步,并在文件上签字;却不停地得到同样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每次我在发问时加上自己要问的话,一开始问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试一试在座的那两个人是否能听懂。后来,我发现他们无动于衷,便更大胆地探问起来。我们的谈话大致如下:

‘这是旺兹沃思荒地。’他说道。

‘我什么都不在乎。’

‘这里有火车进城吗?’

那个年长的家伙恶狠狠地狡黠地笑道:‘那么,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下场吗?’

‘如果你步行一英里左右到克拉彭枢纽站,’他说道,‘正好能赶上维多利亚车站的末班车。’

‘除非我亲眼看见她在我认识的希腊牧师作证下结婚,否则毫无商量余地。’

“我这段惊险经历就到此为止。福尔摩斯先生,除了刚才对你所说的事情之外,我既不知所到何地,也不知和我谈话的是何人,其他情况也一无所知。不过我知道那里正进行着肮脏的勾当。假如可能的话,我要帮助那个不幸的人。第二天早晨,我把全部情况告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然后便向警察报了案。”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按照那恶人的吩咐问道。

听完这一段离奇而曲折的故事,我们默默不语地静坐了一会儿。后来夏洛克望望他哥哥。

‘不!’他在石板上用希腊文写道。

“采取什么措施了吗?”夏洛克问道。

那个人双眼冒出怒火。

迈克罗夫特拿起桌上的一张《每日新闻》,上面写着:

梅拉斯先生,请你向他提问,让他把回答写下来。首先问他,他是否打算在文件上签字?

今有自雅典希腊绅士保罗·克莱蒂特者来此,不通英语;另有一希腊女子名叫索菲者;两人均告失踪,若有知情者告其下落,当予重酬。X二四七三号。

‘石板拿来了吗,哈罗德?’在那个怪人瘫倒在椅子中时,年纪大的人喊道,把他的手松开了吗?好,那么,给他一支笔。

“今天各家报纸都登载了这则广告。但皆无回音。”迈克罗夫特说道。

他说着打开门,将我领进一间屋子,室中陈设很华美,不过室内光线仍然来自一盏拧得很小的灯。这个房间很宽敞,我进屋时,双脚踩在地毯上,软乎乎的,说明它很高档。我又看到一些丝绒面软椅,一个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台,它的一旁似乎有一副日本铠甲,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个年纪大的人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年轻人走出去,突然又从另一道门返回来,领进一个穿着宽大睡衣的人,缓缓地朝我们走过来。当他走到昏暗的灯光之下,我才看得比较清楚,他那副样子霎时吓得我毛骨悚然。他面色蜡黄,十分憔悴,两只明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表明他虽然体力不佳,精力却还饱满。除了他那羸弱的身体状况外,使我更加震惊的是他脸上乱七八糟地贴满了奇形怪状的橡皮膏,以及用橡皮膏粘在嘴上的一大块纱布。

“希腊使馆知道了吗?”

‘仅仅是向那位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提几个问题而已,并让我们得到他的答复。不过我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得多嘴,否则……’他又发出咯咯的狞笑,‘否则,你还不如干脆就当没来过这个世上。’

“我问过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那么,向雅典警察总部发个电报吧。”

‘这事干得不错,干得不错!梅拉斯先生,我们并无恶意,可倘若没有你,我们办不成事。如果你对我们坦诚,你肯定不会后悔,如果你要玩阴招,那就只能指望上帝保佑你了!’他说话时六神不定、声音颤抖,夹杂着咯咯的狞笑,可不知道为何,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年轻人更可怕。

迈克罗夫特转身向我说道:“夏洛克在我们家精力最旺盛,好,你要竭尽全力把这案子查清。如果有什么好消息,请告诉我。”

‘对。’

“一定,”我的朋友站起身来,答道,“我一定告知你,也要通知梅拉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倘若我是你的话,在这期间,我一定会特别戒备,因为他们看过这些广告,肯定知道是你将他们出卖了。”

‘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说道。

我们一起步行回家,福尔摩斯在一家电报局发了几封电报。

大厅里面点着一盏彩色煤油灯,拧得很小,我只看到房子很大,里面挂了些图画,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出那个开门的人体格矮小,样子猥琐,是个中年人,双肩向前佝偻着。他朝我们转过身来,闪着亮光,我才看出他戴着眼镜。

“你看,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们今晚堪称不虚此行。我经办过的一些重大案子就是这样通过迈克罗夫特转到我手中来的。我们刚刚听到的案件,虽然只能有一种解释,但还是颇具特色。”

马车行驶了大概两个小时,我一点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有时马车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表明是走在石板路上,有时走得平稳无声,表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这些声音变化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能使我猜出我们当时身在何地。车窗都被纸遮得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蓝色的窗帘。我们离开蓓尔美尔街时是七点一刻,而当我们终于停下车时,我的表已经是九点差十分。同车人打开窗玻璃,我看到一个低矮的拱形大门,上面点着一盏灯。我连忙从马车上下来,打开门。我走进院内,依稀记得进来时看到一片草坪,两旁长满树木。我不敢确定,这到底是私人庭院呢,还是名副其实的乡下。

“你有解决它的信心吗?”

他语气异常平和,可是话音刺耳,腔调咄咄逼人。我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心中觉得蹊跷,甚是纳闷,到底为何他要用这种怪办法来绑架我。但是不管怎样,我非常清楚,抵抗是没用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啊,我们既然已知道了这么多情况,若还不能查明其余的问题,那倒确实是件怪事呢。你自己一定也有一些关于我们刚才听到的情况的设想。”

‘毋庸置疑,这有点失礼,’他说道,‘不过我们会补偿你的。但是,我必须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不论几时,只要你企图报警或做出什么于我不利之事,后果很严重。我提醒你,现在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身在何处,同时,不论在这辆四轮马车里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掌控。’

“对,不过是模糊不清的。”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拉蒂默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要知道,你这样做完全不合法。’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你们可想而知,他这话令我大吃一惊。我这个同车人是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青年,即便他没有武器,我也绝非他的对手。

“在我看来,很明显,那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青年拐骗了那位希腊姑娘。”

‘很抱歉,遮掩你的视线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我是有意不让你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假如你能再找到原路回来,那对我可能很不利。’

“从哪里拐骗来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看起来样子吓人、灌了铅的大头短棒,前后挥舞了几下,好像是要试试它的重量和威力,然后一声不吭地把它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接着他把两边的窗玻璃关严。令我异常惊讶的是,我发现,窗上都蒙着纸,似乎有意让我看不到外面。

“可能是从雅典。”

我坐进车中,疑虑顿生,因为我发现我坐的并不是一辆平常的四轮马车。这辆马车非常宽敞,装饰尽管老旧,却很讲究,不像伦敦那种寒碜的普通四轮马车。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对面,我们经过了查林十字街,转到谢夫特斯伯里大街,又来到牛津街,我刚想冒昧地说,到肯辛顿从这儿走是绕了大圈,却被我同车人一种奇怪的举动打断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摇摇头,说道:“那个青年连一句希腊话也不会说。那个女子英语却能说得不错。可以推断——她已经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而那青年却从未到过希腊。”

他们往往在不寻常的时候来请我给他们当翻译,如果外国人遇到了困难,或是旅游者很晚到达,这并不是很少见。所以,星期一晚上,一位着装时髦的年轻人拉蒂默先生来到我家,要我陪他乘坐在门口等候的一辆马车外出时,我丝毫不觉得奇怪。他说,有一位希腊朋友因事要造访他家,他自己除了本国语言外,不会讲任何外国话,因而需要请一位译员。他告诉我他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住在肯辛顿,他好像很焦急,我们一来到街上,他就将我推进马车内。

“好,那么,我们假定她是来英国旅游,是那个哈罗德劝她和自己一起逃走。”

“现在是星期三晚上,”梅拉斯先生说道,啊,那么,这件事是在星期一夜晚,你知道,也就是事发在两天前了。我是一个译员,可能我的邻居已经跟你们介绍过了。我能翻译所有语言,或者说几乎是所有语言,但是由于我出生于希腊,并且取的是希腊名字,所以我主要是从事翻译希腊语工作。多年来,我在伦敦希腊译员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为各家旅馆所熟知。

“这倒是很有可能。”

“我洗耳恭听。”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后来她哥哥——因为,我想他们一定是这层关系——从希腊前来干涉。他不慎落到那青年和他的同党手中。这二人捉住他后,对他使用暴力,强迫他在一些文件上签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财产转让给这二人。她哥哥可能是这笔财产的受托管理人,他拒绝签字转让。为了能和他进行谈判协商,那青年和他的同党只好去找一个译员,以前可能用过一个译员,然后又选中了梅拉斯先生。他们并没有将她哥哥来到英国的事告诉那个姑娘,姑娘纯粹出于偶然才得知哥哥来了。”

“我所说的事,恐怕警察不会相信,”他悲戚地说道,“正是由于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但是我知道,除非我弄清那个脸上贴着橡皮膏的可怜人的结果,否则我的心总是悬着。”

“对极了!华生,”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确实认为你所说的距事实不远了。你看,我们已经梳理清情况了,只担心他们突然使用暴力。只要他们给我们动手的机会,我们肯定能将他们缉拿归案。”

几分钟后,进来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人,他那橄榄色的脸和漆黑的头发都说明他是南方人,但是他讲起话来,却像是一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热情地同夏洛克·福尔摩斯握手。听说这位专家愿意聆听他的奇遇,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透露出喜悦的光芒。

“可是我们如何才能查清那住宅的地址呢?”

“我已经叫人去请梅拉斯先生来这里。”迈克罗夫特说道,“他就住在我楼上,我和他有些往来,所以他在遇到疑难时,便会来找我。据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是希腊血统,擅长多国语言。他的生活来源,一半来自在法院充当译员,一半来自给那些住在诺森伯兰街旅馆的富有的东方人做导游。我看还是让他自己把他的奇怪遭遇告诉你们吧。”

“啊,如果我们推断得正确,而那个姑娘的现在或过去的名字叫索菲·克莱蒂特,那我们就不难找到她。这是我们的主要希望,因为她哥哥当然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很明显,哈罗德与那姑娘建立关系已经好长时间——至少几星期了,因此她哥哥在希腊听到消息并赶过来。在这段时间里,倘若他们一直住在原地不动,那就可能有人回答了迈克罗夫特的广告。”

他的哥哥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匆匆地写下几个字,按了按铃,将这张纸交给了侍者。

我们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回到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首先上楼,他打开房门,不觉大吃一惊。我视线越过他脊背,也觉得很蹊跷。原来他哥哥迈克罗夫特正坐在扶手椅中吸烟呢。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很乐意。”

“进来!夏洛克。请进,先生。”迈克罗夫特看到我们脸色惊异,笑容可掬地笑着说道,“你没有想到我有如此精力吧,夏洛克?可是不知为何这件案子吸引了我。”

“顺便说一下,夏洛克,”迈克罗夫特说道,“有件很合你心意的事情,一个很不同寻常的问题,我正在进行分析判断。但要我把它进行到底,直至完满解决,我的确没有那精力。但是它却为我的进行推理提供了契机。如果你愿意听听情况……”

“你是怎么来的?”

这时我才明白为何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他哥哥比他自己的观察力还要敏锐。夏洛克瞅了我一眼,灿然一笑。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匣子里取出鼻烟,用一块大红丝巾将落在身上的烟末掸去。

“我坐双轮马车超过了你们。”

“另外,他那种十分忧戚的样子,显然说明他失去了某个最亲爱的人。从他独自一人出来买东西这件事来推测,像是他妻子去世了。你看,他在给孩子们买东西。那是一个拨浪鼓,说明有一个孩子很小。他妻子可能在产后去世了。他腋下夹着一本小人书,说明他还挂念着另一个孩子。”

“有什么新进展吗?”

“他走路的姿势不像骑兵,但是他习惯歪戴着帽子,这一点可以从他一侧眼眉上边较浅的皮肤看出来。他的体重又与一个工兵的要求不相符。因而说他是炮兵。”

“我的广告有回音了。”

“他仍旧穿着的那双炮兵靴子也表明他刚退伍不久。”迈克罗夫特说道。

“啊!”

“可以肯定,”福尔摩斯答道,“他有那么一种威武的神情,风吹日晒的皮肤,一看便知他是一个军人,而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刚从印度回国不久。”

“是的,你们离开几分钟回信就来了。”

“得啦,”我笑着说道,“对我来说,这真的太玄乎了。”

“结果如何?”

“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亲爱的弟弟,有不止一个孩子呢。”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拿出一张纸来。

“不过有一个孩子。”

“在这里,”他说道,信是一个中年人用宽尖钢笔,写在艳丽淡黄色印刷纸上的,写信的人身体虚弱。

“是一个鳏夫。”

先生:

“我猜,是皇家炮兵队的。”夏洛克说道。

读悉今日贵处广告,现复如下。对此女情况,我知之甚详,若屈驾来舍,当详告彼女悲惨之事。彼现寓于贝克纳姆之默特尔兹。

“是一个军士。”

“你忠实的J·达文波特”

“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

“他是从下布里克斯顿发出的信,”迈克罗夫特说道,“夏洛克,我们现在何不乘车到他那里去了解一下详情?”

“而且是最近退伍的。”他哥哥说道。

“我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救那哥哥的性命比了解他妹妹的情况更重要。我想我们应当到苏格兰场邀请警长葛莱森直接到贝克纳姆去。我们知道,那人的性命正危在旦夕,真是刻不容缓啊!”

“我看他是一个老兵。”夏洛克说道。

“最好顺路把梅拉斯先生也请去,”我提议道,“我们可能需要一个译员。”

这时那两个人在窗对面停住了脚步。我可以看出,其中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痕迹,那就是弹子戏的标志了。另一个人瘦削黝黑,帽子戴在后脑勺上,腋下夹着几个小包。

“此言不差,”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吩咐人快去找辆四轮马车,我们立刻起程。”

“正是,你看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呢?”

他说话时,打开桌子的抽屉,我看到他把手枪塞到衣服口袋里。

“你是说那弹子记分员和他身旁那个人吗?”

“不错,”他见我正在看他,便说道,“应该说,从我们听到的情况看,我们正在和一个非常危险的匪帮打交道。”

两个人在俱乐部凸肚窗旁坐下来。“任何人要想研究人类,这就是最好的地方,”迈克罗夫特说道,“看,就拿这两个朝我们走过来的人来说吧,这是多好的例子呀!”

我们赶到蓓尔美尔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时,天已完全黑了。一位绅士刚来过他家并把他请走了。

“从一开始我就坚信这一点。”

“你能告诉我们他到哪里去了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

“是的,是亚当斯干的。”

“我不知道,先生,”给我们开门的妇女答道,“我只知道他和那位绅士乘坐一辆马车走了。”

“当然,这肯定是亚当斯干的了。”

“那位绅士说过姓名吗?”

“不,我已经将它解决了。”我的朋友笑容满面地说道。

“没有,先生。”

“我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说道,伸出一只海豹掌一样扁平宽大的手来,“由于你为夏洛克作传,所以他才得以名扬四海。顺便说一下,夏洛克,我还以为上星期会看到你来找我商讨那件庄园主住宅案呢。我想你或许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他是不是一个年轻、英俊的黑大个子?”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壮得多。他的体型非常胖,他的脸虽然宽大,但某些地方却保留了他弟弟特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外貌。他水灵灵的双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思考问题,这种神情,我只在夏洛克聚精会神时看到过。

“啊,不是的,先生。他个子不大,戴着眼镜,面容瘦削,不过倒很爽朗,因为他说话时一直在笑个不停。”

我们边走边谈,从詹姆斯街尽头转过去,不知不觉来到蓓尔美尔街。夏洛克·福尔摩斯在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一个门口停下脚步来,嘱咐我不要开口,然后把我领进大厅。我通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一间宽阔而豪华的房间,里面坐着很多看报的人,每人各守一角。福尔摩斯领我走进一间小屋,从这里可以一览蓓尔美尔街,之后离开了我一会儿,很快领回一个人来。我知道这就是他哥哥。

“快随我来!”夏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喊道,“事情已到了危急地步,”我们朝苏格兰场赶去时,他说道,“那几个人又把梅拉斯带走了。他们前天夜晚就发现梅拉斯缺乏勇气,那恶人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被吓坏了。那几个人肯定是要他做翻译,不过,翻译完了,他可能会因背信弃义而被杀害。”

“你极可能不知道。伦敦有许多人,有的生性内敛,有的愤世嫉俗,他们不愿与人交往,但是他们并不反对到舒适的地方去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基于这点,第欧根尼俱乐部便诞生了,现在它接纳了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互相不准搭讪。除了在会客室,绝对不允许交谈,如果犯规三次,引起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就会被开除。我哥哥是俱乐部创始人之一,我本人觉得这个俱乐部气氛是很舒适的。”

我们希望乘火车可以比马车早赶到贝克纳姆。然而,我们到苏格兰场后,又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警长葛莱森,办完允许进入私宅的法律手续。九点三刻我们来到伦敦桥,十点半我们四个人到了贝克纳姆火车站,又驱车行驶了半英里,才来到默特尔兹——这是一所阴森森的大宅院,背靠公路。我们把马车打发走,沿车道一起向前走。

“我记不起有叫这个名字的俱乐部。”

“窗户黑魆魆的,”警长说道,“这所宅院好像无人居住。”

“根本不是。我赖以为生的侦探职业,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业余爱好而已。他精通数学,常在政府一些部门查账。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拐个弯就到了白厅69。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归,年复一年都是如此,没有别的活动,也从来不到别的地方去,唯一去处是他住所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们的鸟儿已经飞出,鸟巢已经空空如也。”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侦探不是他的职业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说他观察和推理方面的能力在我之上。如果侦探这门艺术只是坐在扶手椅上去推理,那么我哥哥一定是个最伟大的大侦探了。可是他既无做侦探工作的愿望,也无这种精力。他连去核实一下自己所做的论断都觉得麻烦,宁肯被人认为是谬误,也不愿花精力去证明自己的正确推理。我经常请教于他,从他那里得到的解答,后来证明都是正确的。当然,在一件案子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以前,要他提出确凿有力的证据,那他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一辆四轮马车满载着行李刚离开不足一小时。”

“但我想你说的是……”

警长笑了笑,说道:“我在门灯照耀下看到了车辙,但这行李又从何说起呢?”

“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说道,“为什么迈克罗夫特有如此的才能,却不用于做侦探工作呢?其实,他是不可能当侦探的。”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朝另一方向去的相同车辙。可是这向外驶去的车辙却更深——因此我敢肯定,车上所载东西非常沉重。”

五分钟以后,我们就来到街上,朝雷根斯圆形广场走去。

“你比我观察得仔细,”警长耸了耸双肩,说道,“我们很难破门而入,倘若我们叫门没有人答应的话,我们不妨试一试。”

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个俱乐部,我脸上的表情也一定说明了这一点,所以夏洛克·福尔摩斯掏出表来看了看,说道:“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最古怪的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也是个最古怪的人。他经常从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都待在那里。现在已经六点了,倘若你有兴趣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介绍给你。”

警长用力捶打门环,又拼命按铃,可是毫无反应。夏洛克·福尔摩斯走开了,过了几分钟又返回来。

“噢,比如说,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68

“我已经打开了一扇窗户。”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呢?”

“幸好你是赞成长驱直入,而不是反对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警长看见我的朋友这么敏捷地把窗闩拉开,说道,“好,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不请而入了。”

“噢,他在他自己的圈子里是很有名气的。”

我们从窗户鱼贯而入,来到一间大屋子,很明显这就是梅拉斯先生上次来过的地方。警长点上提灯,我们借助灯光看到了梅拉斯对我们说过的两个门、窗帘、灯和一副日本铠甲。桌上有两个玻璃杯,一个空白兰地酒瓶和一些残羹冷炙。

“他为什么没有名气呢?”

“什么声音?”夏洛克·福尔摩斯突然问道。

“大我七岁。”

我们都静下来站在那里仔细倾听。从我们头顶上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声。夏洛克·福尔摩斯急忙冲向门口,跑进前厅。这凄绝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跑上楼去,警长和我紧跟在后,他哥哥迈克罗夫特虽然体型庞大,也尽快赶上。

“他大你多少?”

二层楼上对着我们有三个门。那凄绝的声音从中间那道门传出来,有时低语呢喃,有时高声凄号。门是锁着的,但钥匙留在外面。夏洛克·福尔摩斯很快打开门冲了进去,不过马上又用手按着喉咙,退了出来。

“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谦虚视为美德。对于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应当客观地去看待,对自己估价过低和夸大自己的才能,都是违背真理的。所以,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比我强,你应相信我,这是毫不夸张的实话。”

“里面正烧炭,”夏洛克·福尔摩斯喊道,“稍等一等,毒气就会散的。”

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新闻。倘若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具有这样的奇特才能,警署和公众怎么竟然对他一无所知呢?我说这是因为我朋友谦虚,所以他才认为哥哥比他强。福尔摩斯对我这种说法只是付之一笑。

我们向里面望去,只见房间正中一个小铜鼎跃动着暗蓝色的火焰,它在地板上映照出一圈青灰色的光芒,我们在暗影中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蜷缩在墙边。门一打开,就冲出一股可怕的毒气,使得我们咳嗽不已。夏洛克·福尔摩斯奔到楼顶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冲进室内,打开窗户,将铜鼎扔到花园里。

“因为我哥哥迈克罗夫特掌握推理艺术的程度比我要高。”

“再稍等片刻,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又疾速跑出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蜡烛在哪里?我看在这样的空气里不一定划得着火柴。迈克罗夫特,现在你站在门口拿着灯,我们去救他们出来!”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遗传的原因呢?”

我们冲到那两个中毒的人身旁,把他们拖到光线充足的前厅。他们都已失去知觉,嘴唇发青,面部浮肿、充血,双目向外凸出。他们容貌变化很大,若不是那黑胡子和肥胖的体型,我们很难认出其中一个是希腊译员,就是几个小时前才在第欧根尼俱乐部和我们分手的那一位。他手脚被人绑得严严实实,一只眼睛上留有受人毒打的伤痕。另一个人,和他一样手足被绑,他身材高大,已经枯槁得不像样子,脸上贴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橡皮膏。我们把他放下时,他已经停止了呻吟,我一眼看出,对他来说,我们救得太迟了。然而,梅拉斯先生还活着,我们使用了阿摩尼亚水和白兰地,不足一小时,我很欣慰地见他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我已把他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福尔摩斯思忖着说道,“我祖辈是乡绅,看来,他们过着那个阶级的惯常生活。不过,我这种癖性是我血统中所特有的。可能我祖母就有这种血统,因为她是法国美术家吉尔内的妹妹。血液中的这种艺术成分很容易产生最奇特的遗传形式。”

梅拉斯只能向我们简单地讲述一下过程,这证实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个去找他的人,进屋以后,从衣袖中抽出一根护身棒,并以立即处死进行要挟,梅拉斯只好再次被人绑架。的确,那个奸笑的暴徒在这位通晓几国语言的可怜人身上产生的威力,几乎是无与伦比的,因为那位译员吓得面如土色,双手颤抖,话都说不出来。他很快被绑架到贝克纳姆,在第二次会谈中充当译员,这次会谈甚至比第一次更富有戏剧性,那两个英国人要挟那个被囚的人,倘若他不照他们的命令去做,他们就立即处死他。后来见他始终威武不屈,只好把他拉回去囚禁了起来。然后,他们对梅拉斯大声谴责,斥责他在报上登广告出卖了他们,他们用棒子把他打昏过去,此后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发现我们把他救醒为止。

“就你本人而言,”我说道,“从你跟我说过的情况来看,似乎很明显,你的观察才能和独到的推理能力,都由自身的系统训练决定。”

这就是那件希腊译员奇案,至今依然有些谜底成为悬案。我们只从答复我们广告的那位绅士处了解到,那位年轻女子出身希腊富人家,到英国来访友。在英国和一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年轻人相遇,这个人控制了她,终于说服她一同逃走。她的朋友听到此事异常惊讶,便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洗脱干系。她哥哥来到英国,不慎落到拉蒂默和他那个叫威尔逊·肯普的同伙手中。肯普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那两个人发现他语言不通,举目无亲,便将他囚禁起来,用毒打和禁食逼迫他签字,以夺得他和他妹妹的财产。他们把他关在宅内,姑娘毫不知情,为了怕姑娘万一见到哥哥时认出来,便在他脸上贴了许多橡皮膏。然而,由于女性的敏感,正当译员到来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哥哥,就一眼看破了伪装。不过,这可怜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为在这所宅院里,除了那马车夫夫妇之外再无他人。而马车夫夫妇都是这两个阴谋家的帮凶。两个恶棍见秘密已被揭穿,囚徒又宁死不屈,便带着姑娘逃离了那所宅院,这所家具齐全的宅院是他们花钱租赁的。之前,他们首先报复了那个公然反抗他们的人和那个出卖他们的人。

一个夏天的黄昏,茶后无所事事,我们便高谈阔论地闲聊起来,从高尔夫球俱乐部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谈到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等,讨论的主题是:一个人的卓越才能来自遗传的有多少,来自自身早年所受的训练又有多少。

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从布达佩斯报上剪下来的一段奇闻,上面说有两个英国人携一妇女同行,忽然遭遇不测,两个男人皆被刺死。匈牙利警署认为他们因争风吃醋,互相残杀身亡。但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却不屑一顾,一直到今天他还认为,倘若能找到那位希腊姑娘,就会弄清楚她是怎样替自己和哥哥报仇的。

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尽管已经相识很久,甚为亲密,但极少听他提起其他的亲戚,也很少听他讲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的沉默寡言,更加让我感觉他有点不近人情,以至于有时把他视为一个性格孤僻的怪人,一个智商极高却缺乏情商的人,尽管他的智力超群,却缺乏人类的感情。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不愿结识新朋友,这都说明了他的性格特征,不过更冷酷的是他根本不提家人。因此我开始认为他是一个孤儿,在世上已无亲无故了。但是有一天,出乎我意料,他竟跟我谈论起他的哥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