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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5 住院的病人

“你是说你一无所知吗?”

“唉!唉!”那位住院病人神情不安地说道,“当然,这很难说。你也很难指望我能回答这样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请到这里来,请吧。请赏脸进来一下。”

“不错,”福尔摩斯说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要有意骚扰你?”

他把我们领进他卧室里。房间很宽敞,布置得很温馨。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到这里来我十分感激。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你的指教了。我想特里维廉医生已经告诉你有人非法闯入我房中的事。”

“你们瞧瞧这个,”他指着他床头那只大黑箱子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很阔绰的人,福尔摩斯先生,特里维廉医生或许已经告诉你了。我一生中除了这次投资外,再没投资过。可是我不信任银行家,我从不信任他们,福尔摩斯先生。你别跟别人说,我所有的那点钱都在这只箱子里。所以你可以理解,那些不速之客闯入我的房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他脸色苍白,那稀疏的土黄色头发似乎由于情绪激动而竖立起来。他手中拿着一支手枪,我们向上走时,他把手枪塞进了衣袋。

福尔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莱星顿,摇了摇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点着了楼梯上的汽灯,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相貌奇特的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来,他确实神经过于紧张。他很胖,但是很明显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比现在还要胖得多,所以他的脸如同猎犬的双颊一般,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

“倘若你想欺骗我,我是不可能给你出什么主意的。”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那声音终于说道,“你们可以上来,我很抱歉,如果我的谨慎冒犯了你,那么抱歉了。”

“可是我已经告诉你这一切了。”

我们感觉他在暗中已经对我们进行了一番仔细观察。

福尔摩斯厌恶地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说道:“晚安,特里维廉医生。”

“啊,原来是你,医生,”这人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其他几位先生不是冒充的吗?”

“你不给我一些指点吗?”布莱星顿颤声大叫道。

“简直荒谬之极,布莱星顿先生。”特里维廉医生高声喊道。

“我对你的指点就是请讲实话,先生。”

“我有手枪,我警告你们,若再往前迈一步我就开枪。”

一分钟以后,我们已经来到街上,朝家中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走到哈利街时,我才听到我的朋友说话。

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让我们停住脚步。楼顶的灯光突然熄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尖细的、颤抖的呼喊声:

“带你出来为这样一个傻瓜白跑一趟,很是抱歉,华生,”福尔摩斯终于说道,“可是归根结底,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案子。”

夏洛克·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段冗长的解说,可以看出,这件事激发了他浓烈的兴趣。他的面容像往常一样平静,但是他双眼眯缝得更加厉害,从他烟斗中袅袅腾起的烟雾也渐浓起来,使得这位医生的故事中每一个离奇的情节越发诱人了。我们来访者的话刚一结束,福尔摩斯二话不说就站起来,把我的帽子递给我,从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随特里维廉医生朝门口走去。不出一刻钟,我们来到布鲁克街这位医生寓所的门前。一个矮个子小听差领着我们进去,我们立刻走上宽敞的、铺着上等地毯的楼梯。

“我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我坦率地承认道。

“虽然这件事让人烦扰,但是布莱星顿先生显得过于激动不安。他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断叫喊,我简直难以让他说得更有条理些。是他提出让我来找你的,我当然马上看出,这样做是英明的。因为尽管他似乎过高估计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但可以肯定这里面有问题。你只要乘我的马车与我一同回去,至少能使他平静下来,虽然我不敢奢望你能把所发生的这件奇事解释清楚。”

“啊,显然,有两个人,可能还要多一些,不过至少是两个人出于某种原因,决心要找到布莱星顿这个家伙。我心中一点不怀疑,那个年轻人两次都闯入了布莱星顿的房间,而他的同伙则用了一种精妙的手段,使医生无法进行干涉。”

这些脚印肯定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很明显是不久前留下的。你们知道,今天中午下过大雨,而我的病人只有刚才那父子俩。所以,肯定是在候诊室等候的那个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趁我忙着给那个老人诊断时,上楼进了我那位住院病人的房间。没有动什么东西,没拿走什么,不过这些足迹证明,肯定有人进去过。

“可是那强直性昏厥如何解释?”

‘你说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叫喊道。

“那是骗人的模仿,华生,在这方面,我不想向我们的专家暗示得太多。要装这种病很容易。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我没有理会他粗鲁的话,因为他当时害怕得几乎快要发疯了。我和他一起来到楼上,他把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指给我看。

“那么后来又怎样呢?”

‘撒谎!’他怒吼道,‘你上来瞧瞧!’

“完全是巧合,布莱星顿两次都不在屋里。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样特殊的时刻来看病,显然是确信候诊室里没有别的病人。然而,这个时间正好是布莱星顿散步的时间,这似乎说明他们对布莱星顿的日常起居习惯不甚了解。当然,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偷盗,他们最起码会设法搜索财物。此外,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了。不难想象这个家伙是无意中结下了这样两个夙敌。因此,我肯定,他知道这两个人是谁,而出于他本身的缘故,他讳莫如深,很可能明天就会吐露实情。”

‘谁也没去过。’我说道。

“难道没有另外的一种情况吗?”我说道,“毋庸置疑,这几乎是不可能,不过还是可以想象的。会不会是特里维廉医生自己居心叵测,闯进了布莱星顿室内,而编造出这个患强直症的俄罗斯人和他儿子的故事呢?”

‘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他叫喊着。

在汽灯灯光下,我看到这天真的想法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哂笑。

我已经向你们说过,布莱星顿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间出去散步的。没多大工夫,他散步回来,走上楼去。过了片刻,我听到他从楼上跑下来,吓得像发疯的人一样,冲进我的诊室。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道,“最初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我很快就证实了医生所讲的故事。那个年轻人在楼梯地毯上留下了脚印,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那些脚印。我只需要告诉你,他的鞋是方头的,不像布莱星顿的尖头鞋,又比医生的鞋要长一英寸三,你就知道,无疑是有这么个年轻人了。不过话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早晨我们从布鲁克街听不到新情况,那我反而会惊奇呢。”

我和那位老绅士讨论他的病情,约莫半小时的光景,后来,我给他开了处方,之后,便看见他在他儿子搀扶下走出去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并且颇具戏剧性。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我在晨光熹微中看到福尔摩斯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边。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除了你们使我感到惶惑不解之外,其他倒也没什么。所以,先生,倘若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很乐意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

“外面有一辆马车等着我们,华生。”福尔摩斯说道。

‘我呢,’他儿子说道,‘看到我父亲从候诊室门口走过,理所当然认为已经诊治完毕。直到我们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是怎么回事?”

‘啊,情况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对患病时发生的一切事情,记忆总是模糊不清的。我似乎觉得,我醒来时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当你不在时,我便神志不清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去了。’

“是布鲁克街的事。”

‘我承认,我对这件事感到十分奇怪。’我说道。

“有什么新消息吗?”

‘昨天我不辞而别,实在太抱歉了,医生。’我的病人说道。

“是一个悲剧,不过还不能肯定,”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窗帘,“请看这个,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字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写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速来。珀西·特里维廉。’我们的朋友,这位医生写这张便条时,处境极为困难。随我来,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情况很紧急。”

啊,我想我再也看不到这个俄罗斯人和他儿子的影子了,所以,在今天夜晚,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像昨天那样,又来到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想象,我惊奇得不得了。

过一刻钟左右,我们又来到这位医生的诊所。他面带惊恐跑来迎接我们。

当然,我立即就跑到候诊室,他儿子也消失了。前门已经关上,但是没有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是一个新来的仆役,并不机敏。往常他总是在楼下等,等我在诊室按铃时,他才跑来把病人领出去。他也没听到任何声音,这件事就成为一个悬案。不多久,布莱星顿先生散步回来了,可是我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因为,老实说,近来我和他交谈很少。

“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双手捂住太阳穴,大声喊道。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当时感觉既怜悯又害怕。后来,我的职业兴趣被勾上来了。我记下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僵硬程度,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没有发现与我以前所诊断的这种病例有不一致的迹象。在过去这样的病例中,我使用烷基亚硝酸吸入剂,一度取得了良好的疗效。现在似乎正是试验它疗效的绝佳机会。这个药瓶在我的地下实验室里,于是,我丢下坐在椅子上的病人,跑下去取药。找药耽误了大约五分钟时间,然后我就回来了。可是室内却空无一人,病人已不知去向,可想而知,我有多么惊讶。

“出了什么事?”

我当然同意这样做,于是年轻人离开了。我和病人便开始探讨他的病情,我把它仔仔细细地记下来。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闪烁其词,我认为这是由于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坐着写病历的时候,他突然停止回答我的询问,当我转身朝向他时,我很惊诧地看见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面部毫无表情,肌肉僵硬,眼睛呆呆地盯着我。他的疾病又发作了。

“布莱星顿自杀了!”

‘绝对不行,’他惊惧地叫起来,‘我难以忍受这种痛苦。倘若我看到我父亲疾病发作时那种可怕的样子,肯定忍受不了。我自己的神经也十分脆弱。如果你允许,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

福尔摩斯打了一声呼哨。

我见他这样孝顺,深受感动。‘或许,在诊治时,你愿意留在诊室里吧?’我说。

“是的,昨晚他自缢了。”

‘医生,请原谅我的冒昧前来,’他用英语对我说道,说时有些口齿不清,‘这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事。’

我们走进去,医生将我们领进了那间显然是候诊室的房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大声说道,“警察正在楼上呢。简直把我吓坏了。”

他是一位体型瘦小的老人,十分拘谨,而且很平凡——不像是一个大家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他同伴的相貌给我的印象却更深刻。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面色黝黑,漂亮得惊人,却带着一副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66的体格和胸膛。他们进来时,他用手搀着老人的一只胳膊,将老人搀到椅子跟前,表现得那样细致体贴,从他的外表你很难料到他会这样做。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封信引发我的兴趣。因为对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在于这种疾病是十分罕见的。当然,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领进病人时,我正在我的诊室里等候。

“他每天一大早都要叫女仆给他送去一杯茶。大概七点钟,女仆走进去时,这个不幸的人已经吊在房屋中央了。他把一根绳子绑在平时挂那盏笨重的煤气灯的钩子上,之后就从昨天给我们看的那个箱子顶上跳下去自缢而死了。”

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信上这样写着),亟愿到珀西·特里维廉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维廉医生在医治这种病症方面是名震一方的权威。他打算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往就诊,倘若特里维廉医生方便,请在家静候。

福尔摩斯站着沉思了片刻。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现在我就把它读给你听,信上既无地址,也无日期。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福尔摩斯终于说道,“我想上楼去调查一下这件事。”

几星期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来找我。我觉得,他好像心情十分激动。他提到在伦敦西区发生了一些盗窃案,我记得,他当时显然不必要那样激动。他声明说,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天也不能耽误。在这一星期里,他坐立不安,不断向窗外张望,就连他午餐前习以为常的短暂的散步,也取消了。他的一举一动给我一个印象,就是他对什么事或什么人很忌惮,但是当我向他问起这件事时,他变得非常无礼,于是我也就不再提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处于当下这种可怜的虚弱状态。

医生同意后,我们两个人便往楼上走去,他跟在后面。我们一迈进卧室门,一个可怕的景象就出现在面前。我曾经说过那个布莱星顿肌肉松弛的样子。他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钩上的样子越发明显、不堪入目,他看上去几乎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脖子拉长了,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脖子,与之形成对照,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似乎更加肥大和不自然。他只穿着一件长睡衣。睡衣下直挺挺地伸着那双难看的脚和那肿胀的脚脖子。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经历以及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就是这些。我要告诉你的,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近来发生的怪事促使我今晚来此求教。

尸体旁边,站着一位精明能干的侦探,正在笔记本上作笔录。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对这项投机生意,他永远也不会后悔。一开始,生意就很顺利。我出色地处理了几个病例,加之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很快就成名了。近几年来,我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进来,警长便亲切地招呼道,“很高兴见到你。”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星顿的人向我提出的古怪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再叙述我们如何协商、成交的事,以免使你感到厌烦。结果是,我在报喜节64搬进了这个寓所,并完全按他所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自己也搬来同我住在一起,做一个住院的病人。他心脏衰弱,显然,他需要经常治疗。他自己住进了二楼两间最好的房子,一间用作起居室,一间用作卧室,他脾气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就某一方面说,却又极有规律。在每天晚上的同一时刻,他都到我的诊室来检查账目。我赚的诊费,每一基尼他给我留五先令三便士65,其余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房间的保险柜里。

“早安,兰诺尔,”福尔摩斯答道,“我相信,你不会把我看作闯进屋子的罪犯吧?你听说过这个案子发生前的一些情况了吗?”

‘我当然要告诉你。我要替你租房子,摆置家具,雇用女仆,管理一切事务。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必需的东西。然后你将你赚的四分之三的钱交给我,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自己留着。’

“对,我已经听到一些了。”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对此你有何看法?”

‘啊,这正像别的投机事业一样,不过较之更保险一些。’

“就我看来,这个人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了。你看,在这张床上睡了好长时间,有很深的压痕。你知道,自杀通常发生在早晨五点钟左右。这大概也就是他上吊的时间了。看来,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做的。”

‘那是为什么呢?’我忙问道。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判断,他已经死了约莫三个小时。”我说道。

‘啊,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非为了你,’他大声说道,‘有几千镑准备投资,你知道,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你注意到屋子里有什么异常迹象吗?”福尔摩斯问道。

我用惊讶的眼神盯着他。

“在洗手池上发现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还发现他夜里好像抽过很多烟。这是我从壁炉上捡来的四个雪茄烟头。”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不足为奇。虽然你脑子里装的东西很多,可是口袋里却一贫如洗,对不对?要是我助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意下如何?’

“哈!”福尔摩斯说道,“你找到他的雪茄烟嘴了吗?”

我耸了耸肩。

“没有,我没找到。”

‘太好了!这太好了!不过我必须问问,你既然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不开业行医呢?’

“那么,他的烟盒呢?”

‘没有,先生!’我大声说道。

“找到了,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你有不良嗜好吗?酗酒吗?’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闻了一下里面的一支雪茄烟。

‘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我说道。

“啊,这是一支哈瓦那雪茄,而壁炉台上的这些是荷兰从东印度殖民地进口的特殊品种。你知道,这些雪茄一般都裹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的都细。”他从口袋中拿出放大镜对那四个烟头进行检查。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话,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两支是用烟嘴吸的,两支不是,”福尔摩斯说道,“两个烟头是用一把不很锋利的小刀削下来的,另两个烟头是用锐利的牙齿咬下来的。这不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血腥的谋杀案。”

‘请坦诚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你会看到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你才华横溢,会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你明白吗?’

“不可能!”警长大声喊道。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

‘你就是那位取得卓越成就,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维廉先生吗?’他说道。

“一个人为什么要用自缢这种蠢方法来进行谋杀呢?”

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的来访。布莱星顿和我素昧平生,一天早晨他突然走进我房里,开门见山地谈到他的来意。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了。”

可是我最大的困难就是缺乏资金。你应该知道,一个专家要想出名,就必须在卡文迪什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开业。这就需要巨额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创办费用,还必须准备能维持自己几年生活的钱财,并且租一辆像样的马车。要达到这些要求,我实在力不能及。我只好指望通过节衣缩食,用十年的时间积蓄,来挂牌行医。然而,突然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为我开拓了一个全新的局面。

“他们如何进来的呢?”

首先,我必须谈谈我大学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我曾是伦敦大学的一个学生,我相信,倘若我告诉你们,我的教授认为我是一个前途不错的学生,你们不会认为我是过于自夸吧?毕业以后,我在皇家大学附属医院担任一个无关紧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研究工作。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产生极大兴趣,写了一篇你的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最终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我毫不张扬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前途无限。

“从前门进来的。”

“其中有一两点微不足道,”特里维廉说道,我提到这些,实在觉得惭愧。不过这件事太令人莫名其妙了,而最近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将一切都摆在你面前,请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早晨门是锁上的。”

“你要我出主意帮忙,我十分乐意。”福尔摩斯说道,“请把那些令你感到不安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

“那么门是在他们走以后锁上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坐下来,点上了烟斗。

“你从何得知的?”

“我对神经病学很感兴趣。我非常希望能够对它进行专门研究,不过,一个人当然必须从事他首先力所能及的工作。虽是这么说,这都是题外话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在布鲁克街我的寓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很奇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尤为紧要的关头,我感到根本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请你出谋划策,帮个忙。”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能给你们进一步说明情况。”

“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转了转门锁,仔细地把门锁检查了一番。然后他把插在门背面的钥匙取了出来,也对它进行了检查。接着他又逐步对床铺、地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逐一进行了检查。最后他终于表示满意,在我和警长的协助下,割断了绳子,把那个可怜的人恭敬地安放在地上,用床单盖上。

“我很少听人谈到这部著作,出版商跟我说,这本书销路令人失望,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来访者说道,“我猜,你也是一位医生吧?”

“这条绳子如何解释?”他问道。

他听说我知道他的著作,兴奋得苍白的双颊泛出红晕。

“是从这上面割下来的,”特里维廉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捆绳子,说道,“他非常害怕火灾,身边总是保存着这些东西,以便于在楼梯着火时,从窗户逃出去。”

“你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篇论文的作者吗?”我问道。

“这东西一定给凶手们省去了很多麻烦,”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是的,案情实际上再清楚不过了,倘若到下午我还不能把案发缘由告诉你,我就感到奇怪了。我要把壁炉台上布莱星顿这张照片带走,这对我的调查工作有利。”

“我是珀西·特里维廉医生,”我们的来访者说道,“住在布鲁克街四〇三号。”

“但是你没告诉我们任何东西啊!”医生叫道。

“没有,我是从旁边桌子上摆放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请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啊,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已没有什么疑问了,”福尔摩斯说道,“这里面有三个人:那个年轻人、老人和第三者,对第三者的身份,我尚没有线索。前两个人,不用我说,就是那假扮俄罗斯贵族以及他儿子的人,因而我们能够很详细地描述他们的情况。他们是被这所房子里的一个同伙放进来的。假如我可以给你一句忠言,警长,那就应当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所知,他到你的诊所上班不久,医生。”

“那么,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这个小家伙已经消失了,”特里维廉说道,“女仆和厨师刚才还找过他。”

“晚上好,医生,”福尔摩斯爽快地说道,“我知道你只等了我们几分钟,我很高兴。”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一个脸色苍白、脸形瘦削、长着土黄色络腮胡子的人,看到我们进来,从壁炉旁一把椅子上站起来。他年纪至多三十三四岁,但他形容憔悴,气色不佳,说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去了他的青春。他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非常敏感的绅士,而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纤细而白皙的手,不像是一位外科医生的,却像是一位艺术家的。他衣着朴素、色彩暗淡——一件黑礼服大衣、深色裤子和一条颜色不算很鲜艳的领带。

“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可不是一般角色,”福尔摩斯说道,“这三个人是踮着脚上楼的,那个老人走在前面,年轻人走在中间,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走在后面……”

我很了解福尔摩斯的调查方法,善于领会他的推理。车内灯下挂着一只柳条编制的篮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我知道福尔摩斯定是依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迅速作出了判断。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访者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有些奇怪:什么事竟使一位同行在这个时间来找我们呢?我紧随福尔摩斯走进我们的寓所。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突然喊道。

“哈!我看,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道,“刚开业不久,不过他的生意还不赖。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真巧!”

啊,对于脚印上摞脚印,那是没什么疑问的了。我能辨认出他们昨晚的脚印。后来,他们上了楼,来到布莱星顿的门前,发现房门被锁上了。于是,他们用一根铁丝去转动里面的钥匙。甚至不用放大镜,你们也可以从这把钥匙榫槽上的划痕看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用的力了。

我早已厌倦了我们这间小小的起居室,便欣然表示赞同。我们一起在舰队街和河滨游玩了三个小时,观赏着人生那宛如潮汐、千变万化的情景。福尔摩斯独特的谈论,对细节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使我兴趣倍增,听得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十点钟了。一辆四轮马车正在我们寓所门前等候。

他们进入室内,第一步肯定是塞住布莱星顿先生的嘴。他或许已经睡着了,或者被吓瘫了,喊不出声来。这里的墙很厚,可以想象,即便他有喊一两声的可能,也没人能听到。

“这是很肤浅的,我亲爱的华生,我向你保证。若不是那天你表示某些怀疑的话,我决不会打断你的思路。不过今晚微风袅袅,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散散步如何?”

显然,他们把他妥当安排以后,就协商了一下,这种协商可能带有起诉的性质。它一定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因为正是在这个时间段,他们吸了这几支雪茄烟。老人坐在那张柳条椅子上,他抽烟时用的是雪茄烟嘴。年轻人坐在远处,他把烟灰弹在了衣柜的对面。第三个人在室内来回徘徊。我想,这时布莱星顿正端直地坐在床上,不过对这一点我还不能完全肯定。

“完全正确!”我说道,“现在你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承认我仍然感到惊讶。”

“好,最后,他们就去抓布莱星顿,并且把他吊起来。这是他们预先安排好了的,因为我相信他们随身带来了滑轮等东西用作绞刑架。我想,那把螺丝起子和那些螺丝钉就是用来安装绞架滑轮的。然而,他们看到了吊钩,自然省了他们许多麻烦。他们干完以后就逃跑了。门是被他们的同伙锁上的。”

“至今我还没出过什么差错呢。接着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彻的身上,你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的肖像,好像正在研究他的面貌特征。后来你不再皱眉头了,但仍凝视着,脸上现出沉思的样子,可见在回想比彻所经历的事件。我坚信你这时一定联想到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肩负的使命,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他的遭遇表示出很大愤慨。你对这件事感受尤为强烈,因此,我知道你想到比彻时也一定会想到这些。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你的视线从画像上转移了,我觉得你的思维又转移到内战上去了。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双目闪耀发光,两手紧握,我坚信你正在想双方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激战中所表现的英勇气概。但是,你的脸色又渐渐变得阴沉,你摇了摇头。你是在想战争的悲惨、恐怖以及造成的无谓的牺牲。你一只手慢慢地移到你的旧伤疤上,双唇上现出一抹微笑,于是我看出,你当时在想,这种解决国际问题的方式实在荒谬可笑。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很荒谬的,我很高兴知道,我这一切推论都是正确的。”

我们全都以极大的兴趣聆听福尔摩斯描述昨晚案件的概况,这都是他凭借蛛丝马迹推导出来的,甚至当他给我们逐一点明当时情况的时候,我们还是很难跟上他的思路。之后,警长急忙跑去寻找小听差,我和福尔摩斯则返回贝克街吃早餐。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竟揣测到了我的思想!”我惊叫道。

“我三点钟回来,”福尔摩斯在我们吃过饭以后说道,“警长和医生那会儿到这里来见我,我希望利用现在这个时候,把这个案子里一些还尚未弄清的小问题查清楚。”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就引起了我对你的注意。之后,你茫然地在那里坐了半分钟的光景。后来你的眼眸注视着你那张新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肖像,我从你面部表情的改变,觉察出你已经开始想事了。但是你想得并不遥远。接着你的眼光又转到你书架上那张没装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的画像上。然后,你又往上看着墙,你的意图当然很明显。你是在想,假使这张画像也配上镜框,那就恰好可以挂在这墙上的空处,和那张戈登像并列挂在一起了。”

我们的客人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但是我的朋友三点三刻才出现。然而,他一进门,我从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一切水到渠成。

“对,我记不得了。”

“有消息吗?警长。”

“从你的面容,尤其是你的眼睛。或许你自己已经忘记你是怎样陷入沉思的了?”

“我们已经捉住了那个仆人,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从我的面容上你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思想?”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几个人了。”

“人的五官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更是忠实执行这一职责的奴仆。”

“你找到他们了!”我们三个人一同喊道。

“在你给我读的故事中,”我说道,“那个推理者是依据观察那个人的动作得出结论的。倘若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个人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星星,还有一些其他的动作。可是我安然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对,至少我已经查清了他们的底细。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顿以及他的仇人,在警察总署是出了名的。那三个人的名字是比德尔、海沃德和莫法特。”

但是我依然对他的解释感到不满足。

“是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帮人?”警长大声说道。

“你嘴上没说,我亲爱的华生,但从你的眉宇间可以看出来。所以,当我看见你扔下报纸,陷入沉思,便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思想。最后打断你的思绪,为的是证明我确实猜中了你的想法。”

“非常正确。”福尔摩斯说道。

“我没有这样说啊!”

“那么,布莱星顿肯定是萨顿了。”

“你记得不久以前,”他说道,“我曾给你读过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他在那段故事里塑造了一个严谨的推理者的形象——他竟能察觉他的同伴未说出的想法,当时你认为这件事纯属作者的巧妙虚构。当我提出,我常常也习惯这样做时,你却深表质疑。”

“非常正确。”福尔摩斯说道。

福尔摩斯看到我这种茫然不解的神情,放声大笑起来。

“嗯,这就毫无疑问了。”警长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这实在太超乎我的想象了。”

可是我和特里维廉却面面相觑,仍感到迷惑不解。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道,猛然想到,他怎么能揣测出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呢?我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地惊视着他。

“你们一定记得那桩沃辛顿银行抢劫案吧?”福尔摩斯说道,“案中共有五人——这四个人,加上那个叫作卡特赖特的第五个人——银行看管员托宾被害,窃贼们抢了七千镑逃窜了。事发在一八七五年。他们五个人全部被捕,但由于证据不足,无法定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布莱星顿也就是叫萨顿的,就告发了他们。由于他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个人每人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前几天,他们被提前几年释放,你们能想得到,他们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出卖他们的人,为同伴的亡灵报仇。他们两次设法找到他,都未能得逞,你们看,第三次成功了。特里维廉医生,还需要说得更清楚吗?”

“你想得对,华生,”福尔摩斯说道,“用这种方式解决冲突,看来太荒谬了。”

“我想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医生说道,“毫无疑问,那一天他之所以如此惶惶不安,正是由于他从报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我发现福尔摩斯正聚精会神,顾不得说话,便把枯燥乏味的报纸扔到一旁,靠着椅子陷入沉思。忽然我伙伴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非常正确,他说发生什么盗窃案,纯粹是放烟幕弹。”

我在印度服过兵役,使我养成了怕冷不怕热的习惯,因而寒暑表即使已到了华氏九十度,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不过这天的报纸乏味得很。议会已经休会,人们都离开了城市。我希冀到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铺满卵石的海滩游览。但因经济拮据,我不得不推迟了假期。而对我的伙伴来说,不管是乡下或是海滨,都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只喜欢混迹于五百万人口之中,对他们中间关于悬案的每一个细小的传闻或猜疑特别关心。他对于欣赏大自然丝毫不感兴趣。而他仅有的改变,就是去看望他在乡村的兄弟。

“可是他为何不告诉你这件事呢?”

那是七月里一个闷热的阴雨天,我们的窗帘拉下了一半,福尔摩斯蜷躺在沙发上,把早晨接到的一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啊,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伙计复仇心极强,便尽可能向所有人隐瞒自己的身份,时间越长越好。他的秘密是可耻的,不可能自己泄漏出来。但是,他虽然卑鄙,却依然处于英国法律的庇护之下,警长,我毫不怀疑,你能看到,虽然那个盾没有起到保护作用,但那把正义之剑还是会找他复仇的。”

我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连串内容不连贯的回忆录,想用它们来阐明我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智力上的某些特性,但却觉得极难挑出符合我所需要的例子。因为在侦破这些案子的过程中,福尔摩斯虽然运用了他那分析推理的巧妙方式,证实了他那独特而又极具价值的调查研究方法,但以案件本身而言,却往往无足轻重、平淡无奇,我觉得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另一方面,也经常发生这样一种情况,他参与调查了一些奇特而富有戏剧性的案子,但他在侦破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却又不能满足我这个作者的愿望。我曾经记述过一件小小的案子,题目是“血字的研究”,后来又有另一个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使历史学家永远感到惊奇的岩礁与旋涡63的例子。现在我要讲述的这件案子,在侦破过程中,我的朋友虽然没有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整个案情却十分离奇,我觉得实在不能够遗漏。

这就是关于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离奇的故事。从那天夜晚后,警察再没有看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苏格兰场67的人推测,他们可能乘坐那艘不幸的“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逃跑了。数年前,那艘船和全体船员在葡萄牙海岸距波尔图以北数十海里的地方遇难。因证据不足,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不能成立,而这件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的案件,各报纸至今都没有详尽报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