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福尔摩斯探案集 > 福尔摩斯探案集5 马斯格雷夫礼典

福尔摩斯探案集5 马斯格雷夫礼典

‘我们所有的一切。’

‘我们应该拿什么去换它?’

‘为什么我们该拿出去呢?’

‘向北十步再十步,向东五步再五步,向南两步再两步,向西一步再一步,就在下面。’

‘因为诚信。’

‘如何测到它?’

‘原件没有署日期,但是,文字用的是十七世纪中叶的拼写法。’马斯格雷夫说道,‘不过,恐怕这对你解决疑案没多大帮助。’

‘在榆树下面。’

‘至少,’我说道,‘它给我们增添了另外一个不可解的谜,而且比原来的谜更吸引人。很可能解的这个谜就是另一个谜的谜底。请原谅,马斯格雷夫,据我看来,你的管家似乎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并且比他主人家十代人头脑都清晰。’

‘阴影在哪里?’

‘我难以理解你的意思,’马斯格雷夫说道,‘这份文件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在橡树上面。’

‘不过我觉得这份文件大有文章,我想布伦顿和我的见解一致,或许在那天夜里你抓住他以前他早已看过这份文件了。’

‘太阳在哪里?’

‘很可能。我们从来也没下心思要珍藏它。’

‘那个马上来到的人。’

‘据我推断,他最后这一次仅仅是想记住它的内容而已。我知道,他正用各种地图和草图跟原稿核对,一见你进来,他就慌忙把那些图塞进衣袋。’

‘谁应该拥有它?’

‘一点不错。不过他和我们家族的这种旧习俗有何关系呢?而这个索然无味的家礼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那个走了的人的。’

‘我认为查明这个问题并不难,’我说道,‘只要你不反对,我们可以乘首班火车去苏塞克斯,在现场把这事深入调查一番。’

‘它是谁的?’

我们两个人当天下午就到了赫尔斯通。或许你早已见过描述这座著名的古老建筑物的照片和著作,所以我不详加介绍了,只想说明那是一座L形的建筑物。长的一排房是样式较新的,短的一排房是古代遗留的建筑,以这里为中心,扩展出其他许多房屋。在旧式房屋中部的低矮笨重的门楣上,镌刻着‘一六〇七年’这个建设日期。行家们一致认为,那屋梁和石造构件的实际年代比这个日期还要更久远。旧式房屋的墙壁高大坚厚,窗户狭窄,使得这一家人在上一世纪就盖了那一排新房。现在旧房已用作库房和酒窖。房子四周古树繁茂参天,雅致如座幽园,我的委托人提到的那个小湖毗邻林荫路,离房屋约二百码。

华生,马斯格雷夫就递给我现在拿着的这份文件,这就是马斯格雷夫家族中每个成年人都必须服从的奇怪的教义问答册子。我给你读一下问答词吧。

华生,我已确信,这不是彼此孤立的三个谜,而是一个谜,如果我能正确地理解‘马斯格雷夫礼典’,就一定能获得线索,然后查明与管家布伦顿和女仆豪厄尔斯两人有关的事实真相。于是我殚精竭虑地研究这件事。那个管家为什么那样急于掌握那些古老仪式的问答词?显而易见,是因为他看出了其中的奥秘,这种奥秘却从来没有受到这家乡绅历代人的关注。布伦顿正在指望从这种奥秘中牟取私利。那么,这奥秘到底是什么?它跟管家又有什么联系呢?

‘我们家族的礼典是荒谬至极的。’马斯格雷夫回答道,‘不过由于它是前人传承下来的,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如果你想看看的话,我有这份礼典问答词的抄件。’

读了礼典之后,我便觉得事情已云开雾散了,其中测量法一定是指礼典中某些语句暗示的某个地点,一旦能够找到这个地点,我们就能成功地揭示秘密了,而马斯格雷夫的祖先认为必须用这种奇妙方式才能告诫后代不要忘记这个秘密。我们已经掌握了两条线索值得调查:一棵橡树和一棵榆树。橡树根本不成问题,就在房屋的正前方车道的左侧,橡树丛中有一棵最古老的,是我此生见过的最高大的一棵。

我说道:‘我必须看看那份文件,马斯格雷夫,就是你的管家认为值得去读,甚至冒着丢掉职业的危险的那份。’

‘草拟你家礼典的时候是否就有了这棵橡树?’当我们驱车经过橡树时,我问道。

华生,可想而知,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聆听这一系列离奇的事件,极力把它们联系起来,并找出串联所有事件的共同主线来。管家和女仆都不见了,女仆曾经爱过管家,不过后来又有理由怨恨他。她携有威尔士人性情急躁易怒的血统。管家的失踪让她情绪变得万分激动。她把装着东西的袋子扔到湖中。所有的这些因素都需要考虑到,但是没有一个因素完全触及问题的实质。现在只有这一连串错综复杂事件的结尾。这一系列事项的起点是什么呢?

‘这棵树很可能在诺尔曼人征服时期59就有了,’马斯格雷夫答道,‘这棵橡树有二十三英尺粗呢。’

‘当然,我们立即打捞寻找遗体,但是连尸体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另一方面,却捞出一件最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个亚麻布袋,里面装着一些陈旧生锈和失去光泽的金属以及一些水晶和玻璃制品。除此奇怪的物品之外,再无他物。此外,虽然昨天我们竭尽一切可能到处搜索,但雷切尔·豪厄尔斯和理查德·布伦顿仍音信全无。区警局已经智穷力竭。我只好来找你,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推测的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核实,我便问道:‘你们家有老榆树吗?’

雷切尔·豪厄尔斯两天来病得很重,有时神志错乱,有时歇斯底里,我便雇了一个护士整夜陪她。在布伦顿失踪后的第三个晚上,护士发现病人睡得正酣,便坐在扶手椅上打起盹来,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病床上是空的,窗户却打开了,病人已无影无踪。护士立刻叫醒了我,我马上带领两个仆人出发去寻找那个失踪的姑娘。要辨明她的去向并不难,因为从她窗下开始,我们可以沿着她的足迹,轻松穿过草坪,来到小湖边,在这里,足迹就在沙砾路附近消失了,这条沙砾路是通向庄园外面的。这个小湖水深八英尺,我们看到可怜的疯姑娘的足迹在湖边消失,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过去那边有一棵很老的榆树,十年以前被雷电击毁了。我们把树干锯掉了。’

当然,我们从地下室到阁楼将整个庄园都搜索了一遍,却未发现他任何踪迹。正如我所说的,这是一所如迷宫一样的老宅邸,尤其是那些旧的厢房,现在实际上已无人入住。但是我们反复搜查了每个房间和地下室,结果连失踪者的蛛丝马迹也没发现。我很难相信他能丢弃所有财物离去,然而他又能到哪里去呢?我通知了当地警察,但也于事无补。前夜曾经下了雨,我们查看庄园四周的草坪与小径,依然毫无收获。事情原委就是这样。后来事情又有了新进展,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原先疑团中引开了。

‘你还能认出老榆树原来栽种的地方吗?’

她说:他走了,没有人看见他。他不在房里。啊,是的,他走了,他走了!雷切尔说着,倚在墙上,传出一阵阵尖声狂笑,这种歇斯底里的突然发作,使我充满莫名的恐惧,我急忙按铃求助。仆人们把姑娘搀回房去。我向她询问布伦顿的情况,她仍旧尖叫着,抽噎不止。毋庸置疑,布伦顿确实消失了。他的床昨夜没有人睡过,从他前晚回房以后,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也很难查明他是如何离开住宅的,因为早晨门窗都是闩着的。他的衣服、表,甚至钱物,都在屋里纹丝未动,只有常穿的那套黑衣服不见了。他的拖鞋穿走了,长筒靴子却留下来。那么管家布伦顿深夜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他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啊,当然可以了。’

我问道:走了!到哪儿去了?

‘没有别的榆树了吗?’

她说道:管家已经走了。

‘没有老榆树了,不过倒有许多新榆树。’

我回答道:我们要听听医生的建议。你现在必须停止工作,你到楼下时,请告诉布伦顿我要找他。

‘我很想看看这棵老榆树的旧址。’

她说道:我已经够结实的了,马斯格雷夫先生。

由于我们乘坐的是单马车,所以没有进屋,委托人立即把我引到草坪的一个洼地,那就是榆树的旧址。这地方几乎就在橡树和房屋的正中间。我的调查看来进展顺利。

她带着那么奇怪的表情望着我,使我开始怀疑她又犯脑病了。

‘我想我们不可能知道这棵榆树的高度了吧?’我问道。

我说道:你应当卧床休息,等身体好些了,再工作。

‘我可以马上告诉你,树高六十四英尺。’

以后的两天里,布伦顿宵衣旰食,忠于职守。我也不提发生过的事,怀着一种好奇心等着看他如何顾全面子。但是第三天早晨他没有来。我从餐室出来时碰巧遇到女仆雷切尔·豪厄尔斯。刚才已经说过,她最近刚刚病愈复原,尤为倦怠,脸色苍白,于是我劝她不要再去工作。

‘你怎么知道的呢?’我吃惊地问道。

他很绝望,沮丧地悄悄离开了。我吹熄了灯,回到自己房里。

‘我的老家庭教师经常让我做三角练习,常爱让测量高度。我在少年时代就测算过庄园里的每棵树和每幢建筑物的高度。’

我重复道:一个星期。你该认为这对你已是够仁慈的了。

这真是出乎意料地幸运。我的数据来得比我想象得还快啊。

他绝望地叫道:只给一个星期,先生?两个星期吧,我说,至少两个星期!

‘请告诉我,’我问道,‘管家曾向你问过有关榆树的事吗?’

我答道:你不配受到那么多关照,布伦顿,你做了那么多不光彩的事。不过,既然你在我们家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无意让你当众颜面扫地。不过一个月时间太长了,一星期之内离开吧,你随便找什么理由都可以。

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吃惊地注视着我。‘经你一提醒我记起来了,’他回答道,‘几个月以前,布伦顿在同马夫发生一场小争论时,确实向我问过榆树的高度。’

他显得很激动,声音嘶哑地高声喊道:先生,马斯格雷夫先生,我无法承受此等耻辱,先生,虽然我地位卑微,但极重脸面,丢这份脸就要了我的命。我的生杀予夺大权完全取决于你,先生,如果你绝了我的生路,那我生不如死,的确不假。先生,如果在出了这件事以后你再也不能留我,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答应我的请求,我会在一个月内离开,就跟自愿辞职一样。马斯格雷夫先生,辞职倒无关紧要,但可千万别当着所有熟人的面把我赶出去。

“这消息简直妙不可言,华生,因为这说明我走对路了。我抬头仰望太阳,已经西斜,我估计,不出一个小时,就要偏到老橡树最顶端的枝丫上空。这就与礼典中提到的一个条件相吻合。而榆树的阴影肯定是指阴影的远端,不然为什么不选树干做标杆呢?于是,接下来我寻找太阳偏过橡树顶时,榆树阴影的最远端落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认为的确有必要的话,’马斯格雷夫也有些迟疑地答道,好,我就继续讲下去:我用布伦顿留下的钥匙重新锁好写字台,正要转身离开,突然惊异地发现管家已经走回来站在我跟前。

“老榆树没有了,福尔摩斯,要找出它的阴影很难。”我说道。

‘那份文件的事我们最好还是一会儿再说吧。’我说道。

嗯,至少我知道,如果布伦顿能找到的,我也能找到。再说,事实上也并不困难。我和马斯格雷夫走进他的书房,制作了这个木钉,我将这条长绳绑在木钉上,每隔一码打一个结,然后拿了两根钓鱼竿绑在一起,加起来刚好是六英尺,然后,便和我的委托人回到老榆树旧址。这时太阳正好偏过橡树顶。我把钓竿一端插进土中,标记下阴影的方向,并测算了阴影的长度,影长为九英尺。

“他垂头丧气地一鞠躬,一言不发从我身边溜走了。蜡烛依然摆在桌上,借助烛光,我去看布伦顿从写字台里取出了什么文件。出乎我意料,那文件根本无足轻重,只是一份奇异的古老仪式中的问答词抄件罢了。这种仪式叫”马斯格雷夫礼典,是我们家族的特有仪式。过去几世纪以来,凡是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一到成年就要经历这个仪式——这只同我们家族的私事有关,就如同我们自己的纹章图,或许对考古学家有些重要作用,但是毫无实际用处。

当然,现在计算起来就很简单了。如果竿长六英尺时投影为九英尺,那么树高六十四英尺时投影就是九十六英尺了。而钓竿阴影的方向自然也就是榆树的方向了。我这样差不多一直测到了庄园的墙壁边上。然后我在这地方钉下木钉。华生,当我发现离木钉不到两英寸的地方地上有个锥形的小洞时,你能想象得出我当时欢呼雀跃的样子。我知道这是布伦顿测量时做的标记,我正在踏着他的旧足迹呢。

我说:好哇!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对你的信任。明天你就离开我家吧。

从这点起步我们开始步测,我先用我的袖珍指南针确定好方向,顺着庄园墙壁向北行了二十步,再钉下一个木钉。然后我小心地往东迈十步,又向南迈四步,就到了旧房大门门槛下,也就是仪式里提到的地方。我再向西迈两步,就走到石板铺的甬道上了。

原来藏书室里正是管家布伦顿。他坐在一把安乐椅上,膝上摊着一张纸,看上去似乎是一张地图,他手托着前额,正在思考什么。我很震惊,暗中窥探他的举动。只见桌边放着一支小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能看出他衣着整齐。突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那边一个写字台走去,打开锁,拉开一个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又回到原来的座位,将文件平铺在桌边蜡烛旁,一丝不苟地开始研究起来。看到他如此镇静自若地检查我们家的文件,我怒不可遏,便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一步。这时布伦顿抬起头来,见我站在门口,便跳起来,脸吓得发青,赶忙将刚才研究的那张航海图模样的文件塞进怀中。

华生,我仿佛从未有像那时那样失望过。一时之间我似乎觉得我的计算一定有根本性的错误。斜阳把甬道的路面照得发亮,我看到甬道上铺的那些灰色石板,虽然陈旧古朴,而且被过往行人踏薄了,但还是用水泥牢牢凝固在一起,肯定多年未被人挪动过。

要到弹子房,必须下一段楼梯,再经过一段走廊,那条走廊的尽头,是通往藏书室和枪库的。我途经走廊时,忽然看见一道微弱的亮光从藏书室的门缝里射出,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当时有多么惊奇。临睡前我亲自把藏书室的灯熄灭,将门也关上了。我自然首先想到这一定是进了盗贼。赫尔斯通庄园走廊里的墙壁上装饰着许多古代武器的战利品。我从里面挑出一把战斧,然后放下蜡烛,蹑手蹑脚地走过走廊,向门里窥视。

布伦顿显然未在此地下手。我敲了敲石板,到处声音都一样,石板下面没有洞穴和裂缝。不过,幸而马斯格雷夫开始领会到我这样做的意图,也像我一样欢欣鼓舞,拿来手稿来核对我计算的结果。

我说过,这原是一所杂乱不堪的庄园。上星期的一天,更准确地说是上星期四晚上,吃过晚餐以后,我很愚蠢地喝了一杯浓咖啡,很久不能入睡,一直挨到凌晨两点钟,我感到入睡已是毫无希望了,便起来点起蜡烛,打算继续看还未看完的一本小说。但我把这本书落在弹子房了,我便披上睡衣走出卧室去取。

‘就在下面,’他高声喊道,‘你忽略一句话:就在下面。’

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说过,他慧根不错,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聪明使他对无关于己的事显得过分好奇。我根本没料到好奇心会使他陷得这样深,直到发生了一件偶然事件,才使我重视起来。

我原以为这是要我们挖掘地板呢,但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那么说,甬道下面有个地下室吗?’我大声说道。

但是这么完美的人也有瑕疵,就是有一点唐璜58的作风,你可以设想,像他这样的人在穷乡僻壤做个花花公子是毫不困难的。他初结婚时倒还可圈可点,但自妻子亡故,就给我们制造了无数的麻烦。几个月以前,因为他已经与我们的二等使女雷切尔·豪厄尔斯订了婚,我们本希望他像原来一样收敛些,可是他又把雷切尔抛弃了,盯上了猎场看守班头的女儿珍妮特·特雷杰丽丝。雷切尔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可是沾染了威尔士人那种容易激动的性格。她刚得了一场脑膜炎,现在,或者说直到昨天才能够行走。与过去相比,她简直成了一个黑眼睛的幽灵。这是我们赫尔斯通的第一场戏剧性事件。可是接踵而至又发生了第二场戏剧性事件,这使我们把第一件忘在了脑后。第二场戏剧性事件起因是管家布伦顿做了有失体统的事,遭到解雇。

‘是的,而且地下室和这些房屋一样古老,从这扇门进去,就在下面。’

管家布伦顿雇佣得最久。我父亲当初雇他时,他是一个不称职的小学教师。但他精力充沛,很有个性,不久就受到全家的器重。他身材匀称,英俊洒脱,前额宽大,虽然和我们相处已二十年,但年龄还不满四十。他有许多优点和不俗的才能,能说几国语言,还能演奏各种乐器,但他长期处于仆役地位竟然很知足,这实在令人费解。不过我看他是安于现状,不想耗心思去做任何改变。凡是拜访过我们的人都记得这位管家。

我们走下曲曲折折的石阶,我的同伴划了一根火柴,将放在墙角木桶上的提灯点着。我们立刻就看清了,这正是我们要找的地方,而且最近几天还有人来过此地。

‘你要知道,’他说,虽然我是一个单身汉,但是我在赫尔斯通庄园拥有相当多的仆人,因为那是一座陈旧庄园,且偏僻杂乱,需要很多人料理。我也不愿辞退他们。而且在打野鸡的季节,我经常在别墅举行家宴,留客人小憩,人手缺乏不行。我共有八个女仆、一个厨师、一个管家、两个男仆和一个小听差,另有照料花园和马厩的一班子人。

这里一直被用作堆放木料的仓库,但是那些明显胡乱堆放的短木头,现在已被人堆放在两旁,以便在地下室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来。空地上有一大块重石板,石板中央安着锈迹斑斑的铁环,铁环上裹着一条厚厚的黑白相衬格子的布围巾。

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在我对面坐下来,点燃我递给他的香烟。

‘天哪!’我的委托人惊呼道,‘那是布伦顿的围巾,我可以发誓我见过他戴这条围巾。这个歹人在这里干什么?’

‘把详情告诉我吧。’我大声说道。

按我的建议叫来了两名当地警察,然后我抓住围巾,用力提石板。可是只挪动了一点点,在一名警察的协助下,我才勉强把石板挪到一边。石板下现出一个黑洞洞的地窖,我们都向下张望。马斯格雷夫跪在地窖旁,用提灯伸进去探照着。

你可以想象我听他讲时是多么焦灼了,华生,因为几个月来我无所事事,我一直渴望的机会终于来到了。在我灵魂深处,我坚信我能为他人之所不为,现在我有机会一试身手了。

这地窖大约七英尺深,四英尺宽,一边放着一个箍着黄铜箍的矮木箱,箱盖已开启,锁孔上插着这把形状奇特的老式钥匙。箱子外面有很厚的灰尘,由于受到蛀虫和潮湿的侵蚀,木板已损坏,里面长满了青灰色的霉菌。箱底散放着几枚圆金属片,显然是旧式硬币,极像我手里拿的这些,然后再无他物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眼下你的不吝赐教对我实在可贵。我在赫尔斯通碰到许多怪事,警察未能查出任何头绪。这确实是一件最不寻常且耐人寻味的案件。’

然而,这时我们已无暇顾及这个旧木箱了,因为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个蜷缩在木箱旁边的东西上,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匍匐在那里,前额抵在箱子边上,两臂紧抱着箱子。这个姿势使他全身血液都凝聚在脸上,没有人能够从这个变了形的猪肝色的脸上辨认出他是谁。但当我们把尸体拉过来时,那身材、衣着和头发都向我们的委托人说明,死者的确是那个失踪的管家。这个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但身上并无伤痕,看不出他是怎样落到如此下场的。尸体运出地下室,但我们仍然面临着一个难题,这和开始时遇到的那个一样难以解决。

‘是的,’我说道,‘我已经靠这点雕虫小技谋生了!’

华生,到现在我依然承认,那时我曾对我的调查感到失望。我曾想,在我按照礼典的暗示找到这个地方时,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已身在此地,显然远未能弄清这一家族采取如此精心筹划的防范措施,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的确是搞清楚了布伦顿的下场,可是现在还必须查明他为何会遭到这个下场;而那个失踪的姑娘在这件事情上又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我坐到墙角的一个小桶上,翻来覆去仔细地思索着整个案件。

‘你或许听说过我可怜的父亲去世了,’马斯格雷夫说道,‘他是两年前去世的。从那时起我就接手管理赫尔斯通庄园了。因为我是当地议员,所以忙得不可开交。可是,福尔摩斯,我听说你正在把你那令人瞠目结舌的本领用到实际生活中?’

遇到这样的情形,你是了解我的处置方法的,华生。我设身处地替这个人想一想,首先估计一下他的智力水平,尽力设想我自己在相似情况下该怎么办。在这一情况下,事情就变得很简单,因为布伦顿是个极其聪颖的人,无须考虑他观察问题会出什么‘个人观测误差’(这里是借用了天文观测人员的一个术语),他知道藏着宝物,便准确地找到了,发现石板盖太重,一个人无法挪动。下一步怎么办?即便他在庄园以外有信赖的人吧,也得开门放他进来才能帮助他,而这样要冒着被人发觉的巨大危险。最佳的办法是在庄园内部找个帮手。但是他能向谁求助呢?雷切尔曾经深爱过他。男人不管对女人多坏,都很难意识到那个女人会失去对他的爱。他可能献几次殷勤,同姑娘豪厄尔斯破镜重圆,然后约好一起行动。他俩可能夜间一同潜入地下室,合力掀开石板。至此我可以犹如亲眼目睹一般追述他们的行动。

‘你一如既往都很好吗?马斯格雷夫?’我们热情地握手以后,我问道。

不过要揭起这块石板,对于他们两个人,并且其中一个是妇女,还是很吃力。因为就连我和那个体魄粗壮的苏塞克斯警察合力去搬,也不轻松。他们挪不动石板怎么办?倘若是我的话应该怎么办呢?我站起身来,仔细地检验了地面四下乱七八糟放着的各种短木。我几乎立刻看到了我意料到的东西。一根约三英尺长的木料,一端有明显的缺痕,还有几块木头侧面都压平了,好像是被很重的东西压过。很明显他们一面把石板往上提,一面往缝隙中塞进一些木头,直至这个缝隙可以爬进一个人去,才用一块木头竖起顶住石板,避免它落下来。因为石板重量全部压在这根木头上,使它压在另一块石板边缘上,这就使得木头着地的一端产生了缺痕。至此我的推测仍然是可靠的。

我们有四年没有见面了,一天早晨他到蒙塔格街来找我。他依旧如故,穿戴得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也可以说穿戴得像个花花公子,仍然保持他从前那种与众不同的安静文雅的风度。

现在的问题是我该如何重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地窖显然只能钻进一个人,那就是布伦顿。姑娘一定是在上面等待。然后布伦顿打开了木箱,将箱子里面的东西递上去了(由于他们没有被发现),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雷金纳德·马斯格雷夫和我在同一个学校学习,我和他只有点头之交。因为他看上去颇为自傲,故而在大学生中不怎么受欢迎。但我总觉得他很清高,实际上是试图掩饰他那与生俱来的自卑的表现。他有一副极具代表性的贵族子弟的相貌,消瘦的身子,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举止大方,谈吐高雅。事实上他的确是大英帝国一家最古老贵族的后裔。但是在十六世纪时,他们这一支(次子的后裔)就从北方的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离出来,定居在苏塞克斯西部,而赫尔斯通庄园可能是这一地区目前还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筑了。他的出生地苏塞克斯一带的事物看来对他影响深远,我每次看到他那苍白而隽秀的脸庞或他那头部的姿态,就不免联想起那些灰色的拱门、直棂的窗户以及封建古堡的一切遗迹。有一两次我们不知不觉地攀谈起来,我还记得他多次说他对我的观察和推理方式备感兴趣。

我想,或许那个易于激动的凯尔特族姑娘一遇到辜负过她的人(可能他待她比我们设想的还要坏得多),可以被自己摆布的时候,那郁积在心中的复仇怒火突然燃烧起来了?或者是木头意外滑倒,石板自己落下,把布伦顿关死在自找的石墓之中,而她的过错只是隐瞒实情未报,还是她突然把顶木推开,使石板落回洞口?无论哪种情况,仿佛在我眼前,现出了这样一个情景:一个女人拽住宝物,疯狂地飞奔在曲折的阶梯上,将背后传来的憋闷的叫喊声以及双手疯狂捶打石板的声音全置之脑后,正是那块石板让那个对她薄情的人窒息而死。

当初我来到伦敦,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格街,闲暇之余便潜心研究各门学科,以便将来有用武之地。那时不断有人求我破案,主要都是通过我一些老同学介绍的。因为我在大学的后几年,人们经常议论我和我的推理方式。我破的第三个案件就是马斯格雷夫礼典案。而正是那一系列奇异事件以及后来证明是事关重大的办案结局,激发了我的兴趣,促使我今天从事这一职业。

这就是第二天早上她脸色苍白、惶恐不安、歇斯底里地笑个不停的原因。但是箱子里又是什么东西呢?她与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关联呢?当然,箱子里一定是我的委托人从湖里打捞上来的旧金属和水晶石了。她一有机会就把这些东西扔进湖里,以便隐藏赃物。

你当然记得‘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事件,我向你讲了那个不幸的人的遭遇,我和他的谈话,第一次使我想到职业问题,而后来侦探果然成了我的终身职业。现在你看我已经名扬四海了,无论是公众,还是警方都一律把我当作疑难案件的最高上诉法院。甚至你结识我时,即我正进行着后来被你署名为‘血字的研究’案的时候,尽管我业务并非很兴隆,但主顾也不少了。你很难想象,开始我是多么困难,我经历了多么长久的努力才到达了成功的彼岸。

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二十分钟左右,不停地思考着案子。马斯格雷夫依然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晃着提灯,向石洞里凝视着。

“那么这些杂乱东西可以置之不理了?”福尔摩斯调皮地大声说道,你整理房间的愿望又落空了,华生。但是我很高兴能把这件案子添加进你的案例记载中。因为这件案子不仅在国内犯罪记载中尤为独特,而且我坚信,在国外也极为罕见。搜集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却不涉及这件离奇的案子,那就太不完备了。

‘这些是查理一世时代的硬币,’他从木箱中拿出了几枚金币,说道,‘你看,我们把礼典写成的时间推算得十分准确。’

“倘若你详细讲给我听,”我说道,“那我真应该欢呼雀跃了。”

‘我们还可以找到查理一世时代其他的东西,’我突然想到这个礼典前面的两句问答可能蕴含的含义,便大声喊道,‘让我们来看一下你从湖里捞出的口袋里装的东西吧。’

“这些,”他说道,“都是我留下来以纪念马斯格雷夫礼典一案的。”我曾经听他不止一次提及这件案子,但是始终未能探知详情。

我们回到他的书房,他将那些破铜烂铁摆在我面前。一看到那些破烂,我就明白他并不重视它们,因为金属几乎都变成了黑色,水晶石也黯然无光。然而我拿起一块用袖子擦了擦,它在我手中,竟然像火星般熠熠生辉。金属制品样式像双环形,不过已经扭曲了,再也不是原来的形状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件一件将它们拿出来,摆在桌子边缘,然后又坐到椅子上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这些东西。

‘你肯定还记得,’我说道,‘甚至在英王查理一世死后,保皇党还在英国进行武装反抗,而当他们最终逃亡时,他们或许将许多很贵重的财宝埋藏起来了,准备在太平时期再回国取回。’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祖先拉尔夫·马斯格雷夫爵士,在查理一世时代是很有声望的保皇党党员,在查理二世亡命途中,曾是查理二世的左膀右臂。’我的朋友说道。

“不仅有来历,而且它们本身就是历史啊。”

‘啊,的确如此!’我答道,‘现在好了,我看这才真正是我们所要找的最后环节呢。我必须祝贺你得到这笔财产,尽管来得颇具悲剧性,却是一批价值连城的遗物啊,而作为历史珍品,其意义甚为重大。’

“那么,这些遗物还有一段来历吗?”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马斯格雷夫惊讶地追问道。

“非常罕见古怪,而围绕它们发生的故事,更会使你惊奇不已呢。”

‘这不是一般的东西,正是英国的一顶古代帝王的王冠。’

“这简直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

‘王冠!’

“喂,我的朋友,你猜这是些什么东西?”他满面堆笑地问道。

一点不假。想一下礼典上的话吧!它是怎么说的!

福尔摩斯将手伸进箱子,从箱底取出一个小木匣,匣盖是滑动的,很像儿童玩具盒子。他从匣内取出一张揉皱了的纸,一把旧式铜钥匙,一只绑着线球的木钉和三个生锈的旧金属圆板。

‘它是谁的?是那个走了的人的。’这里说的是查理一世被处死。然后是:‘谁应该拥有它?那个马上来到的人。’这是指查理二世,已经预见到查理二世要来到赫尔斯通的这座庄园取宝。我认为,毋庸置疑,这顶破旧不堪的王冠曾经是斯图亚特帝王戴过的。

“是的,我的朋友,这都是在我成名以前办的案子。”福尔摩斯小心翼翼而又爱惜地拿出一捆捆的文件。“这些案子办得并不尽如人意,华生,”他说道,“可是其中也有许多很有趣。这是塔尔顿凶杀案报告,包括范贝里酒商案、俄国老妇人历险案,还有铝制拐杖奇案以及跛足的里科里特和他可恶妻子的案件。还有这一件,啊,这才真是一宗离奇的案件呢。”

‘它怎么会出现在湖里呢?’

“这些都是你早期办案的记录了?”我问道,“我总想对这些案件做些笔录呢。”

‘啊,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一段时间了。’说着,我把我所做的推测和论证详尽地对他说了一遍,直至夜幕降临,星月璀璨,我才把那个故事讲完。

“华生,这里有很多案件,”福尔摩斯调皮地望着我说道,“我想,倘若你知道我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那么你就会要我把已装进去的拿出来,而不是把未装的装进去了。”

‘那为何查理二世回国后不取走王冠呢?’马斯格雷夫把遗物放回亚麻布袋,问道。

有一年冬天的夜晚,我们一起坐在炉旁,我冒昧向他提出,等他把摘要抄进备忘录以后,用两小时整理一下房间,弄得稍稍宜于居住些。他无法反驳我这合理的要求,面带愠色地走进房间,倏忽间,拖着一只铁皮大箱子走出来。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中间,在大箱子前面拿个小凳蹲坐着,打开箱盖。我见箱内已有三分之一装进了文件,都是用红带子扎成的小捆。

‘啊,你指出的这点或许是我们永远也不能解决的一个问题。或许是掌握这个秘密的马斯格雷夫在此时去世,而出于疏忽,他将这个做导向性的礼典传给后人却并未说明其中含义。从此以后,这个礼典世代相传,直到终于有一个人,他揭开了秘密,并在冒险中丧生。’

我们的房里经常被化学药品和罪犯的遗物塞满,而这些东西经常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突然在黄油盘里,或甚至在更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但是他的文件却是我最大的困扰。他最不喜欢销毁文件,尤其是那些与他过去办案有关的文件,每一两年才去集中处理一次。毕竟,正如我在这些琐碎的回忆录里曾经提到的那样,当他成功办完案件因而扬名之时,他才会爆发激情。但这种热情随即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冷漠,在此期间,他每日以小提琴和书籍为伴,除了从沙发到桌旁以外几乎寸步不移。如此长年累月,他的文件堆积如山,屋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捆捆的文件决不肯烧毁,而且除了他本人外,谁也不准动它一下。

“这就是马斯格雷夫礼典的故事,华生。那王冠还是留在赫尔斯通——不过,他们在法律上经过辗转,又付了一大笔钱才将王冠留下来。我敢肯定,只要你一提我的名字,他们就会很乐意把王冠拿给你看。而那个女人,一直杳无音讯,很可能她带着犯罪的经历离开英国,逃往国外去了。”

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思维敏锐过人,办案有条有理,着装朴素而整洁,但生活习惯却杂乱无章,经常使同住的人备感心烦。我自己在这方面也并不是无可挑剔。在阿富汗时,我那种相当糟糕的工作,导致我滋生出放荡不羁的性情以及与医生身份不吻合的马虎习惯。但对我来说总是有个限度。当我看到一个人把烟卷放在烟斗里,把烟叶放在波斯拖鞋顶部,而一些尚未答复的信件却被他用一柄大折刀插在木制壁炉台正中心时,我便开始觉得自己怪不错的呢。另外,我总认为,手枪练习显然应当是一种户外消遣,而福尔摩斯一时兴起,便坐在一把扶手椅中,用他那把手枪和一百匣子弹,以维多利亚女王式的爱国主义精神,用子弹把对面墙上打得千疮百孔,我强烈地感到,这既不能改善我们室内的气氛,又不能改善房屋的外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