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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5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我们的马车在乡间干净而平坦的大路上飞驰,我们前方布罗德的一抹余韵隐现在绛红的落日余晖之中。放眼越过左侧的一片小树林,我已遥望到那位治安官屋上高耸的烟囱和旗杆了。

‘啊,这正是我试图想知道的。像爸爸这样仁慈、敦厚、善良的长辈,怎么会落入那样一种恶人的魔爪中呢!不过,你能来我感到非常高兴,福尔摩斯。我非常相信你判断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我知道你能帮我想出一个最好的点子。’

‘爸爸安排这个人做园丁,’同伴说道,后来,那人非常不满,爸爸便提升他为管家。全家似乎完全受他操纵,他整日游手好闲,随心所欲。女仆们向我父亲抱怨他嗜酒成性,言语鄙俗。爸爸便设法提高她们的薪水,作为对她们遇到的麻烦的一种补偿。这家伙经常带上我爸爸最好的猎枪,划着小艇去打猎。而他这样做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讽刺、讥诮、睥睨一切的神情,倘若他年龄与我相仿,我早已把他打趴下不止二十次了。我告诉你,福尔摩斯,在这段时间里,我只有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现在我扪心自问,倘若我不克制自己,或许情况反倒会好一些呢。

‘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这样呢?’

唉,我们的处境江河日下。赫德森这个畜生日渐嚣张,有一天,他竟当着我的面,毫无敬意地回答我父亲的话,于是我便抓住他胳膊把他推出门去。他脸色发青地灰溜溜地走了,但那两只充满侵略性的眼睛,露出一种威胁的神情。从那以后我不知道可怜的父亲与这个人交涉过什么,但第二天父亲来找我,问我是否打算向赫德森道歉。你能够想象得到,我当然回绝了,并且问父亲为何要容许这样一个浑蛋对自己和我们全家这样作威作福。

‘是的,他的确是一个魔鬼,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我们每时每刻都没有宁静过,一点也没有。从那天夜晚起爸爸就没有开心过,现在他生命垂危,他的心也碎了。这都是因为那个罪不可赦的赫德森。’

我父亲说道:啊,孩子,你说得一点也不错,但是你不知道我的处境啊。不过维克托,你一定会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想方设法让你知道。但是孩子,你现在总不至于想让你可怜的老爸爸难过吧?

我吃惊地凝视着他。

爸爸十分激动,一天到晚都待在书房里,我从窗户看见他正忙着写什么。

‘福尔摩斯,那是一个魔鬼!’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使我如释重负的事,因为赫德森对我们说,他打算离开我们。吃过午饭后,我们正在餐室坐着,他走了进来,喝得半醉,声音嘶哑地向我们宣布了他的计划。

‘不知道。’

他说道:我在诺福克受够了,我要到汉普郡贝多斯先生那儿去。我敢说,他见到我一定像你那样高兴。

‘你知道那天我们请进屋里的是谁吗?’

赫德森,我希望你不是怀着怨恨离开这里的。我父亲卑躬屈膝地说,这使我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当然没忘记了。’

我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道歉呢。他乜斜了我一眼,绷着脸说道。

‘啊,这就是至关重要的地方。请你上车,我们路上细细谈。你还没忘记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来的那个家伙吧?’

爸爸转身对我说道:维克托,你应该承认,你对这位可敬的朋友确实有失礼仪。

“华生,你可以想象,我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消息,是多么惊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问道。

我回答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父子太纵容他了。

‘他中风了,是神经受到了严重的刺激。今天一直处在危险中,我怀疑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赫德森咆哮如雷地叫道:啊,你就这样认为是吧?那太好了,小子,我们走着瞧吧!

‘绝不会的!’我叫喊道,‘怎么回事?’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去,半小时以后便离开我家,这使爸爸又惊又怕。我听到爸爸连续几夜在室内来回踱步,而在他刚要重拾信心时,却又飞来横祸。’

‘爸爸生命朝不保夕。’他开口便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焦急地问道。

他坐在一辆双轮单马车上,在车站等我。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月以来,他备受煎熬,变得异常消瘦憔悴,平时特有的高谈阔论、神情飞扬的神态消失殆尽。

‘事出蹊跷。昨天晚上爸爸收到一封信,信上盖的是福丁哈姆的邮戳。爸爸看了之后,双手轻轻拍打着脑袋,在室内绕着圈子,魂不守舍。后来我把他扶到沙发上,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向一边。我看他是中风了,马上请来福德哈姆医生,我和他一起把爸爸扶到床上,但是他瘫痪得越来越厉害,丝毫没有恢复知觉的征兆,我想我们很难看到他还能活着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漫长的假期中的第一个月发生的。我又回到伦敦住所,花几个星期时间做了些有机化学实验。但是,深秋中的某日,假期即将结束时,我收到我朋友的一封电报,邀请我到敦尼索普村去,说他十分需要我的指点和帮助。我于是丢开了其他所有的事,立即奔赴北方去了。

‘小特雷佛,你简直就是在吓我!’我大声说道,‘那么,到底有什么秘密隐藏在那封信里,能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呢?’

‘谢谢上帝,先生,我的故友在哪儿,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这个人狡黠地笑道,跟在女仆身后匆匆地向厨房走去。老特雷佛先生含糊地向我们说,他去采矿时曾与这个人同船。说完他就把我们丢在草坪上,自己进屋去了。一小时后我们才进屋里去,看到老特雷佛醉得不成人样,躺在餐室的沙发上。这个事件给我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于是,我没有任何留恋,第二天就离开了敦尼索普村。因为我觉得,我住在他家,一定是让我的朋友感到尴尬的缘由。

‘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这封信荒诞而琐碎。啊,上帝,我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啊,’老特雷佛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儿吗?’

他说话时,我们已走到林荫路拐弯处,在微弱的灯光下,能看到房子的帘幕都放下了。我们走到门口时,我朋友显得尤为悲戚,一位黑衣绅士走了出来。

‘谢谢你,先生,’水手抹了抹他的前额说道,‘我刚从航速为八海里的不定期货船上下来,在那上面我干了两年,偏偏人手又少,我正需要休息。我想我只能去找贝多斯先生或来找你了。’

‘医生,我爸爸什么时候去世的?’特雷佛问道。

‘唉,你也知道我并没有忘记以往的岁月,’老特雷佛大声说,一边向水手走过去,一边低吟着什么,然后又提高声调说道,‘请到厨房里,先吃点喝点东西吧,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位置。’

‘差不多就在你刚刚离开的时候。’

‘正是我,先生,’这个水手说道,‘喂,自从最后一次见到你,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已经过上了舒适的生活,而我依然辗转于困苦之中。’

‘他是否曾醒来过?’

‘啊,哎呀,这肯定是赫德森了。’老特雷佛惊讶地说道。

‘临终前醒过来了一会儿。’

‘你不记得我了吗?’水手问道。

‘有遗言给我吗?’

那个水手站在那里,双眸疑惑地凝视着老特雷佛,依然咧嘴笑着。

‘他只是说那些纸都在日本柜子的后抽屉里。’

‘喂,朋友,’他说道,‘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的朋友和医生一起往死者的卧室走去,我却留在书房中,反复揣摩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觉得此生自己从未如此黯然神伤过。过去老特雷佛是一个拳击家、旅行家,又是一个掘金者,他怎么会受这个面目狰狞的水手摆布呢?还有,为何他一听提到他手臂上晦涩难认的姓名首写字母就昏厥过去,而接到从福丁哈姆寄来的一封信就惊吓而死呢?这时,我想起贝多斯先生的故里即福丁哈姆是在汉普郡,而那个水手就是对他进行敲诈去了。那么这封信或许是水手赫德森发来的,信中说他已经揭发了老特雷佛以往犯罪的秘密。或者就是贝多斯发来的,信中警告老特雷佛,有一个昔日的同伴将要检举这件事。这样事情就昭然若揭了。但这封信,又怎么像他儿子所说的琐碎而又荒诞呢?那他一定是误解了这封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里面一定有一种不一般的密码,字面的意思和实际的含意定然迥然不同。我必须看看这封信。如果信中果真有潜在的秘密,我相信自己可以破译出来。

‘就领他到这里来吧。’不久,便有一个瘦小、形貌猥琐的人走了进来,他步履蹒跚,身穿一件敞着怀的夹克,袖口上有一块柏油污痕,里面是一件红黑花格衬衫,棉布裤子,一双破旧不堪的长筒靴。他棕色的瘦削脸庞上挂着一副诡秘的笑容,笑时露出一排不齐的黄牙。他半握着拳,双手满布皱纹,很明显是水手所具有的特征。在他没精打采地穿过草坪向我们走过来时,我听到一种类似打嗝儿的声音从老特雷佛喉中传出来,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奔向屋内。眨眼又跑回来,在他从我面前走过时,我闻到一股浓浓的白兰地酒味。

在昏暗中我大约有一个小时在反复思虑这个疑惑,后来一个不胜悲泣的女仆提着一盏灯进来,我的朋友小特雷佛接踵而至。他面色苍白,但沉着冷静,手里攥着现在摊在我膝盖上的这几张纸。他把灯移到桌边,在我对面坐下来,把写在石青色纸上潦草的短信指给我看,这短信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伦敦野味供应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赫德森现已奉命接受一切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存你的雌雉的命。’

‘他说你认识他,他仅仅想跟你谈一谈。’

恐怕我第一次读这封信时脸上也如你刚才那般惶惑的表情。然后,我又非常仔细地重读了一遍。当然如我所料,这些奇怪词组里隐藏着一些深层的含意。可能像‘粘蝇纸’和‘雌雉’这类词组是事先设定的暗语,这种暗语可以随机预定,无论如何也推断不出它们的含义。不过我不认为情况会是这样的,但赫德森这个词的出现似乎表明信的内容与我的这种猜想暗合得天衣无缝。而且这短信不是那个水手发来的,而是贝多斯。我又把词句倒过来读,可是‘性命’‘雌雉’等词组却令人失望不已。于是我又尝试隔一个词一读,但无论‘the of for’,还是‘supply game London’都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他要干吗呢?’

但是没过多长时间,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我看出从第一个词开始,每隔两个词一读,便可以读出含义来,这些含义足以使老特雷佛命丧黄泉。

‘他没有说。’

词句简短扼要,是封告警信。我当即把它读给我的朋友听:

‘他叫什么名字?’我的主人问道。

56The game is up.Hudson has told all.Fly for your life.

那时我们三人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沐浴着阳光,欣赏布罗德的景色,一个女仆走过来说门口有一个人求见老特雷佛先生。

“维克托·特雷佛用发抖的双手捂着脸。‘我猜想,事情定是如此,’他说道,这比死还要难堪,因为这就意味着要蒙受耻辱。但是”总保管“和”雌雉这两个词儿又该怎么解释呢?

自那日后,尽管老特雷佛对我态度依然亲切如旧,但亲切中带着几分疑虑。这点连他的儿子也发觉了。‘你让我爸爸吓了一跳,’小特雷佛说道,‘他弄不清楚,你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尽管老特雷佛不愿流露出他的忧虑,但在我看来,他心里的忧虑却尤为强烈,举手投足间都隐约流露出来。我最终相信他的躁动不安是我引起的,于是我决定向他们辞别。但就在我离开前,恰好发生了一件后来证明是非常重要的事件。

“这些词儿在信中并无实际含义,但是如果我们无法找到那位发信人,这些词对我们倒大有裨益。你看他开始写的是”The……game……is,写完预先拟定好的词句,就在每两个词之间填进两个词。很自然地,他使用首先出现在头脑中的词。可以肯定的是,写信者是一个对打猎情有独钟的人,或是一个喜爱饲养家禽的人。你对贝多斯的情况了解吗?

‘你真是洞察细微啊!’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说道,‘这事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但我们无须去探讨它了。一切幽灵当中,我们曾经认识的阴魂是最恐怖的。我们到弹子房去静静地吸一支长烟吧。’

‘嗯,听你这么一说,’他说道,‘我是想起来啦,每年秋季,我那可怜的爸爸经常接到贝多斯的邀请,请他到贝多斯的林子里去打猎。’

这并不难,我说道,那日我们在小舟里,你卷起袖子去抓鱼,我看见你胳臂弯上刺有两个字母:J.A.,虽然笔画模糊,但字形仍然清晰可见。字的周围又染着墨迹,明显后来你曾试图要将那个字迹隐去。很明显,这两个缩写字母,你原本异常熟悉,后来却极想忘掉它。

‘那么这封信肯定是他寄来的。’我说道,‘现在我们只需要查明,那个水手赫德森到底掌握了什么秘密,用来要挟这两个有权且有地位的人。’

‘啊,你真的触到了我的心痛之处,绝非仅是一点而已。但你是怎样知道的,你知道了多少情况?我想问一下。’现在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可是在他双眸背后依然隐藏着惊骇的神情。

‘唉,福尔摩斯,我担心那是一件罪大恶极且丢人现眼的事!’我的朋友惊叫道,‘不过我对你可以毫无遮掩。这就是爸爸的声明,是他得知赫德森已经检举他匆匆草就的。我按医生的话在日本柜子里找到的。由于我自己实在毫无力气也没有勇气把它读完,请你拿去读给我听吧。’

‘但愿我没有说些什么刺痛你的话。’我说道。

华生,这就是小特雷佛给我的那几张纸,那天夜晚我在旧书房曾读给他听过,现在我读给你听听。你瞧,这几张纸外面赫然写着:

华生,请信任我这些话。当时,搞侦探仅是我的一点闲暇时间的爱好而已,正是他的忠告及对我能力的过高估计,促使我想到将这种爱好作为毕生职业。但在当时,我对主人突然生病深感不安,顾不得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航行记事。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自法尔默思起航,于这一年十一月六日在北纬十五度二十分,西经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没。里面的内容是用信函的形式记载的。

‘啊,孩子们,’他强颜欢笑地说道,‘希望没有让你们受到惊吓。我的体貌看起来很硬朗,但心脏却很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我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我认为,在你手下,不管是真实的侦探,还是虚构出来的侦探,都只不过是一些小孩把戏而已。先生,你可以将其作为你终生的职业。你可以记住我这个历经沧桑世事的人的话。’

我最亲爱的儿子,既然那在劫难逃的耻辱将使我晚节不保,我可以诚挚地说,我并不害怕法律,也不怕丧失我现有的官职头衔,更不在乎相识的人以怎样眼光看待我。可是一想到你深爱我,极尊敬我,却要由于我的原因而蒙受耻辱,这才使我心如刀割。冥冥中的担忧还是降临了,那么,我希望你读一下这篇记事,那时你便可以从中直接了解我是如何罪不容诛。另一方面,如果相安无事(愿无所不能的仁慈上帝赐准!),万一这张纸还没有毁掉而有幸落入你手中,我恳求你,看在上帝分上,看在你亲爱的母亲分上,看在我们父子间的恩情面上,将其付之一炬,永远让它在风中消失吧。

你可想而知,华生,当时我和他儿子是多么震惊。但是,他昏迷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给他解开衣领,将洗指杯中的冷水浇到他脸上,他喘了一口气便坐了起来。

“但倘若那时你果真在读此信,那么我知道事已败露,且身陷囹圄了,因为你知道我心脏衰竭,所以也许更有可能我已辞世长眠了。但无论是上述哪种情形,到那时已无须继续隐瞒了。几个星期以前,你大学的朋友对我讲的那些话,听来好像对我化名57的秘密一语破的。由此你大概就能理解我受惊昏厥的原因了吧。作为阿米塔奇时,我在伦敦银行做事,而后,我被判违犯国法,判处流放。孩子,不要过分责备于我。这是一笔所谓的赌债,我不得不去偿还,我就用了不属于我自己的钱去偿还了。当然我肯定自己能在这件事被发觉之前将这笔钱补上。但是最可怕的厄运降临了,我所指望的那笔钱居然没能得到,又偏赶上提前查账,使我的亏空暴露无遗。这件案子本来可以宽大一些处理,但是三十年前的法律比起现在来要严厉许多。于是在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被定了重罪,关押在”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上,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流放到澳大利亚去。

这时老特雷佛先生,瞪着圆圆的蓝色的大眼睛,慢慢地站起来,用奇怪而充满野性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一头向前倒去,他的脸撞在桌布上的坚果壳堆里,昏迷了过去。

“那是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亚激战正酣。原本用来押运罪犯的船只大部分调往黑海中用作军事运输,因而政府只好改用较小的不合适的船只来遣送罪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是经营中国茶叶生意的,样式古朴,船首重而船身宽。新式快速帆船早已将它取而代之了。这只三桅帆船载重五百吨,除了三十八名囚犯外,船上还载有二十六名水手,十八名士兵,一名船长,三名船副,一名医生,一名牧师和四名狱卒。从法尔默思起航时,船上大约共一百人。

“你曾经和一个姓名首缩写字母是”J.A.的人交往甚密,但后来,你却竭力试图完全忘掉他。

囚船的囚室隔板通常都是用厚橡木制成,可是这只船的囚室隔板却异常薄而脆。当我们被带到码头时,一个人尤其引起我注意,他后来就囚在船尾与我相邻的囚室里。他年纪轻轻,面容清俊,没有胡须,鼻子细长,嘴总抿着。他神情得意,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尤为出众的是身材特别高大,我想我们的头都难以企及他的肩部,他至少有六英尺半高。在这么多郁郁寡欢的面孔里,看到这样一副精力充沛而坚定果敢的面孔,那感觉绝非一般。看到这张面孔,犹如暴风雪中发现炭火。我发现他和我为邻,尤其高兴。一天,夜深人静,忽然听见几句细语,我回头一望,原来是他设法在囚室隔板上挖了一个洞,这更使我异常兴奋。

‘很准确。’

他说道:喂,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你关在这里事出何因?

‘你还到过日本。’

我回答了他,反问他是谁。

‘一点不错。’

他说道:我叫杰克·普伦德加斯特,我发誓,在你和我分开之前,会对我心存感激的。

‘你曾去过新西兰。’

关于他的案子我有所耳闻,因为在我自己被捕以前,他的案子曾经轰动全国。他出身家境不错,又很能干,但沾染了难以自拔的恶习,靠狡黠的欺诈手段,从伦敦巨商手中骗取了巨款。

‘我的许多财富确实来自那儿。’

这时他便得意地说道:哈,哈!你想起了我的案子了?

‘从你手上的老茧看,你曾从事过大量采掘工作。’

我说:是啊,我记忆犹新。

‘还有吗?’

他说:那么,你可记得那案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是,’我说道,‘我是根据你耳朵得知的。你的耳朵扁平宽厚,那是拳击家的标志。’

我说: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也没错。你从何得知?是不是我的鼻子有些歪?’

他说:我弄到将近二十五万英镑的巨款,不是吗?

‘你年轻时还常参加拳击。’

我说:据说是这么多。

‘还有呢?’他含笑问道。

他说:可这笔赃款并没有追回去,你知道吗?

‘你有一根精美的手杖,’我答道,‘我从杖上刻着的字得知,你买它不到一年。可是你却特意在手杖头上凿了个洞,灌上熔化了的铅,将其制成一件可怕的武器。我猜想你若不担心有什么不测,断然不会采取如此措施。’

我回答道:不知道。

‘哎呀,的确如此,’他说道,‘维克托,你知道,’老人转向他儿子说道,‘在沼泽地偷猎的那伙人被我们赶走后,他们就发誓要杀我们,爱德华·霍利先生真的遭到了暗算。从此我一直小心提防,但不知你是何以得知这件事的呢?’

他又问道:喂,你猜猜这笔巨款而今又在什么地方?

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顿时全无,异常惊异地盯着我。

我说道:猜不出来。

‘恐怕我推断不出许多东西来,’我回答道,‘我推断在去年这一年里你在提防别人暗算你。’

他大声说道:这笔钱还在我的手中。一点不假!金镑数比你的头发丝还要多。小子,要是你手里有钱,又懂得如何利用这些钱,那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不要以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他会心甘情愿地在这满是耗子、甲虫的破旧中国航船的臭货舱里坐以待毙,不,先生,他不仅要自救,还要携上他的难友。你得相信他,可以按着《圣经》宣誓,他肯定能救你出来。

‘如此,福尔摩斯先生,’他饶有兴致地笑着说道,‘我恰恰是一个妙不可言的题材,看你能不能在我身上得到验证。’

当时他就是这个语调说的。当初我并没在意。但不久后,他又试探了我一番,并且严肃地向我发誓,告诉我他的确有一个夺取船的秘密计划。已经有十二个犯人在上船前就事先做了准备,由普伦德加斯特带头,他用金钱做后盾。

在我到他家不久的一个黄昏,饭后我们聚集在一起喝葡萄酒,小特雷佛忽然谈及我所养成的那些观察和推理套路。那时我已经把它归纳成一种体系,尽管还没有意识到它会对我此生产生巨大的影响。我那位朋友正回味我以往的几次小推理尝试,这位老人显然认为他的儿子夸大其词了。

普伦德加斯特说:我有一个同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好人,尤其诚实可信,他掌管着钱。你猜他现在在哪儿?哎,一点不错!他就是这只船上的牧师,他在船上,身着黑上衣,身份证一点不假,箱子里的钱买通全船的人绰绰有余。全体水手都是他的心腹。在他们签名受雇之前,他就用现金一起把他们收买过来了。他还收买了两个狱卒和二副梅勒,如果他认为值得收买,那他连船长本人也要收买过来。

据说他本来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的途中,因患白喉死去了。我对老特雷佛尤其感兴趣。他知识粗浅,但体力和精力都很不错。他虽然很少接触书本,但曾经游历许多地方,见过不少世事,对于所见所闻,几乎都能娓娓道来。从体貌上看,他健壮结实,一头蓬乱而花白的头发,一张历经沧桑的褐色面孔,一双湛蓝的眼睛,眼光犀利得近乎凶狠。但他在周边却以和蔼、仁慈著称,盛传他在法院理案时也以慈悲为怀。

我问道:那么,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呢?

老特雷佛妻子已去世,我好友是他的独生子。

他说:你看呢?我们要让一些士兵的衣服比裁缝染的更加鲜红。

老特雷佛是一个治安官,也是一个地主,很明显有钱有地位。敦尼索普村是朗麦尔北部的一个小村寨,位于布罗德市郊外。特雷佛的宅邸是一所样式古朴、面积宽大的栎木梁砖瓦房,门前有一条林荫路,两旁是枝叶繁茂的菩提树。附近有很多沼泽地,那是狩猎野鸭的绝佳之处,更是垂钓的理想之地。那里有一个小而精致的藏书阁,据说是从原来的房主手中连房屋一起买来的。此外,有一位手艺不错的厨子。因而倘若一个人在这里度一个月假,而仍然不知足的话,那他便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了。

我说:但他们都有武器啊。

开始我们交往虽很一般,但令人回味。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佛常来探望我。开始他闲聊几分钟便离开,然而不久后,我们交谈的时间与日俱增。在那学期结束前我们就已成了莫逆之交。他精神抖擞,精力充足,神采奕奕,在许多方面和我有着天壤之别,但我们也有互通之处。当我发现他和我一样也常郁郁寡欢时,我们反而愈加亲密无间。他父亲住在诺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之后他邀请我到那去,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并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月的假期。

他说:小伙子,我们也要武装起来,到时我们每人配两支手枪。有全体水手做我们的后盾,如果还不能夺取这只船,那我们早该让人送进女子寄宿学校了。今晚你同在你左囚室的那个人谈一下,试探一下他是否值得信赖。

“你对维克托·特雷佛从未耳闻吗?”他问道,他是我在大学两年中唯一结识的好友。我生性内敛,不爱社交,华生,我总爱一个人愁眉紧锁地待在房里苦思冥想,所以很少与同龄人交往。除了击剑和拳术以外,我也不是很爱好体育,那时我的学习方法与别人也截然不同。因此,我跟他们基本上没有接触。特雷佛是我唯一结识的人。那是一个晨曦,我到小教堂去,他的猛犬咬了我的脚踝骨,我们因此相识。

我像他说的那样照办了,得知我的左邻是个处境和我相同的年轻人,犯的是伪造货币罪。他原名伊文斯。现在也跟我一样改名换姓,是英国南方一个富有且事业正值鼎盛的人。他非常愿意参加这一密谋,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把自己解救出来。故而在我们的船横渡海湾之前,全船犯人只有两个没有参与这一秘密。一个意志薄弱,我们不敢相信他;另一个患黄疸病,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

我一直都在试图弄清楚我的同伴是何种原由促使他下决心转向侦探犯罪活动的,可是他一直讳莫如深。这时他侧身坐在扶手椅上,将文件铺在膝盖上,然后点起烟斗吞云吐雾起来,并翻来覆去地查看着文件。

一开始,我们的行动的确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水手们皆是无赖出身,好像是专门挑选好来干这种事的。假牧师不断到囚舱来给我们助威,他背着一个黑书包,看起来像是装满了经书,他进进出出得十分频繁。到第三天,我们每个人的床脚都藏有一把锉刀、两支手枪、一磅炸药和二十发子弹了。两个狱卒早就是普伦德加斯特的眼线,二副也成了他的帮手。船上和我们敌对的,只有船长、两个船副、两个狱卒、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以及那位医生。尽管事情非常保密,但我们还是决定多加小心,计划在夜间进行突然袭击。但是,动手比我们预料的要快许多。事情的情况如下:

“是因为这是我开始承办的第一桩案件啊。”

在该船起航后第三个星期的一个晚上,医生来为一个犯人看病。他将手伸到犯人床铺下面,摸到了手枪的轮廓。倘若他当时不动声色,我们的努力可能就会前功尽弃,但他是个胆小鬼,吃惊地大叫了一声,脸色煞白,这就使那个囚徒马上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并抓住他。他还未来得及发出警报,嘴便被堵住,并被绑到床上。医生来时把通往甲板的门上的锁打开了,我们便蜂拥而上。两个哨兵当即中弹倒地,一个班长跑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也遭到同样下场。另有两个士兵在官舱门前把守着,他们的火枪似乎没有装火药,根本就没向我们开火。他们在打算上刺刀时也中弹身亡。在我们蜂拥冲入船长室时,里面已响起了枪声,推门一看,只见船长已经倒下,脑髓甚至染污了钉在桌上的大西洋航海图,而牧师站在死尸旁,手里拿的手枪还在冒烟。两个船副早已被擒,整个事情看来已经大功告成。

“听你这么一说,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道,“但是刚才你为何说,我有特殊的原因,非要研究这件案子不可呢?”

官舱紧靠船长室,我们一齐冲了进去,在长靠椅上一坐,并畅谈起来,因自由的失而复得而变得欣喜若狂。官舱的四面都是货箱,假牧师威尔逊弄来一箱,拿出一打褐色葡萄酒。我们打碎瓶颈,把酒倒入酒杯,正要举杯畅饮,突然听到一阵枪声,官舱里立刻硝烟弥漫,隔着桌子都看不见东西了。待到烟消雾散,这里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威尔逊和其他八个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想起那桌上的血和褐色葡萄酒,至今我还感到心有余悸。我们被当时的情景吓坏了。要不是幸亏有普伦德加斯特,我早一命呜呼了。他如公牛一般,一声怒吼夺门而去,活着的人也全都随他拥出去。我们冲到舱外,看见中尉和他手下的十个士兵站在船尾,从官舱上一个旋转天窗的缝隙中朝我们射击。我们趁他们还未来得及重新装填火药,冲上前去对他们进行射击。虽然他们勇敢抵抗,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战斗不到五分钟就把他们全击溃了。我的天啊!这只帆船简直就是一个屠宰场!普伦德加斯特就像疯狂的魔鬼,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像小孩一样被他提起来,不管死活与否,全部扔到海里。有一个中士伤势很重,还出人意料地泅游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哪个仁慈的人一枪打碎他的脑袋才算结束。最终,只余下两个狱卒、两个船副和一名医生,剩下的敌人已全部歼灭。

“或许的确如你所说。可实际上,读完这封短信,那位健壮的老人竟如被射中的靶子一样,应声而倒,一命呜呼了。”

对剩下的这几个敌人怎样处置,我们意见不一。许多人沉浸于已夺回了的自由之中,早已不愿意再杀人。他们认为,杀死手执武器的士兵与冷酷无情地残杀人是两码事。我们八个人,五个犯人和三个水手说,我们不愿看见他们无辜被杀,但普伦德加斯特和他的一伙人却个个铁石心肠。他说,我们要想获得安全,就必须把事情干得天衣无缝,他不愿留一个活口将来站到证人席上来指控我们。这几乎又使我们遭到拘禁,不过他终于允诺说,如果我们愿意,就可以乘小艇离他们而去。我们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因为早已厌倦这种血腥的屠戮,我们明白这次屠杀之后,还会有更惨不忍睹的事发生。于是,他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套水手服,外加一桶淡水、一小桶腌牛肉、一小桶饼干和一个指南针。普伦德加斯特递给我们一张航海图,嘱咐我们要对其他人说,我们是一艘失事船只的水手,船位于北纬十五度、西经二十五度沉没的。然后他割断绳缆,听任我们漂流而去。

“我看不出像这样的一份短信怎么能把人吓死。在我看来,只不过其内容是荒唐的胡言而已。”

“我亲爱的儿子,现在我要讲到这个故事最惊心动魄的情节了。在激战之时,水手们曾经转帆逆风行驶,但我们离开后,他们又扬帆起航,顺着东北风离开我们缓缓驶去。我们的小船便随平稳起伏的波涛前行。在众多人里,只有我和伊文斯教育程度最高。我俩坐下来查看航海图,为我们所处的地方定位,并计划在何处登陆。这是一个需要仔细斟酌的问题,因为向北约五百英里是佛得角群岛,向东约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由于风向转北,我们基本上认为向塞拉利昂行驶较为妥当,于是便掉转船首向这个方向驶去。这时从小船向后方看,已看不到三桅帆船的船身,只能看见船桅。我们正在向它远眺时,但见一股浓密的黑烟直升而起,像一棵怪树悬于苍穹。几秒钟以后,雷鸣声震耳欲聋,等到烟消雾散,”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立刻掉转船头,全力向事发点驶去,那缭绕于海面不绝的烟尘足以说明该船遇难的惨状。

“你如堕五里雾中吧?”他说道。

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出事地点,开始我们担心已经来不及了,救不出什么人了。只看到一条残缺不全的小船和一些断桅残板随波漂浮,这指示出帆船的沉没地点,但并没有见活人迹象。在我们失望地掉转船头时,忽然听到有人呼救,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横躺在一块残板上。我们将他拖到船上一看,原来是一个叫赫德森的年轻水手,他被烧伤,毫无气力,不能说话,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把事情原委告诉我们。

读完这封不知所云的短信,我仰起头,但见福尔摩斯正在观看揣度着我的表情,一边抿着嘴发笑。

“原来,在我们离开以后,普伦德加斯特和他那一帮人就动手杀害余下来的那五个被囚禁的人。他把两个狱卒枪毙后扔入海中,对三副的处置也如出一辙。普伦德加斯特下到中舱亲手割断了可怜的医生的喉咙。此时只剩下果敢机智的大副。他见普伦德加斯特手攥血淋淋的屠刀朝他奔来,便挣开原先设法解除的绳索,跑上甲板,钻进尾舱。有十二个罪犯手持手枪朝他冲来,只见他坐在已经打开的火药桶边,手里拿着一盒火柴。船上共载有火药一百桶。大副发誓说,要是谁动他一下,他就让全船人同归于尽。话犹未尽就发生了爆炸。赫德森认为这不是大副用火柴点着的,而是一个罪犯开枪误中了火药桶。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和那些劫船暴徒的最终命运。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it ran).Head keeper Hudson, we believe, 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55

“我亲爱的孩子,简而言之,我遭遇的可怕事件的全过程就是这样。第二天,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双桅船“哈斯波”号搭救了我们。该船船长很容易就相信了我们是遇难客船的幸存者。海军部将”格洛里亚·斯科特“号运输船作为海上失事记录在案,但它的真实命运却鲜为人知。经过一段顺利航程后,我们乘坐的”哈斯波在悉尼上岸,伊文斯和我改名换姓前去采矿,在各国人汇集的地方,我们轻而易举地就隐瞒了以往的身份。其余的事我也不必细谈了。后来我们发达富裕了,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重返英国周游一番,并购置了产业。二十多年来,我们安居乐业,生活美满而安详,希望把往事永远尘封起来。后来,这个水手来找我们,我立即就认出他就是那个被我们从沉船残骸里救下来的人,你可想而知我当时的感觉了。不知他是怎样追踪到此的,他利用我们畏惧害怕的心理,对我们进行敲诈勒索。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极力讨好他的原因了,你也该同情我内心充满的恐惧了。虽然他离开我到另一个受害者那里去了,但给我留下了无形的恐惧。

福尔摩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颜色灰暗的小圆纸筒,将其展开,然后交给我一张石青色的纸,是封短信,上面几乎信笔涂鸦地写道:

在写下面的字时手战栗不已,几乎难以辨认:‘贝多斯写来密信说,赫德森已全部检举。上帝啊,宽恕我们吧!’

在一个隆冬的黄昏,我和好友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坐在壁炉两侧的沙发上,福尔摩斯说道:“华生,我这里有几个我认为的确很值得你细看的文件。它们都和‘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谜案有关联。治安官老特雷佛惊吓而死就归咎于它。”

“这就是那天夜晚我读给小特雷佛听的故事。华生,这可谓极富传奇色彩的案子了。我的好友经过这场浩劫,柔肠寸断,便迁往特拉伊去种茶树,我听说他在那里日子过得不错。对于那个水手和贝多斯,自从写了那封告警信以后,便杳无音信了。没有人向警局检举他们,所以贝多斯是误把赫德森的威胁当成了事实。有人看到赫德森蛰伏在附近,警局认为他杀害贝多斯以后就逃窜了。而我肯定事实恰好相反。八成是贝多斯陷入绝境,认为赫德森告发了自己,便杀死了赫德森报仇,带着手头全部现款潜逃出国了。这就是这件案子的真实情况。华生,要是它们对你采集资料大有裨益的话,我非常乐意供你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