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此。
怀尔曼让杰克起身,以便他扯下石凳上的藤条。然后,我们便坐在那儿眺望墨西哥湾和另一边的废弃豪宅,如同三位残兵败将,两个半百老男人,再加一个刚刚成年的大男孩。红色野餐篮和食品袋搁在我们脚边,大部分食品已被消耗。我估计,起码还有二十分钟,甚至半小时,可以让我一股脑儿地把事情告诉他们,然后还能剩下足够的时间。
“伊丽莎白比我更能和珀尔塞沟通。”我说,“远远比我的能力强。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忍受下来。她有了瓷娃娃之后,便能看到一切,不管她在不在场。她把一切都画下来了。但离开此地前,她把最恶毒的那些画都烧毁了。”
3
“就像画飓风的那张?”怀尔曼问。
“不行。苍鹭像她的坐骑,就好比人骑马。要是我们把银头箭浪费在苍鹭身上,她说不定还挺高兴呢。但她别再想为所欲为了。”我冷冰冰地一笑,“那位女士的嚣张气焰该到头了。”
“是的。我认为她畏惧于它们的能量,她的恐惧是合情合理的。但她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布娃娃还把一切都储存起来,就像通灵摄像机那样。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看到伊丽莎白看到的情形,画下伊丽莎白画过的场景。你们听得懂吗?”
他环顾四周,瞥了一眼空无一人、在微波荡漾的海面来回摇摆的小船,又转向我问道:“干吗不用箭枪对付那只大鸟呢?搭上一枚银头箭岂不是更好?”
他们都点了头。
“留神那只苍鹭。”我叮嘱怀尔曼。
“就从这条小路说起吧,这儿曾经是条大道。从黑影滩通到谷仓。”我指了指那栋覆满藤蔓的古老外屋,刚才,我还指望能在那里找到梯子呢。“我觉得,常走这条路去珊瑚礁的走私犯不是戴维·戴维斯,但可以肯定,是戴维斯的合伙人之一,而且,从杜马岛偷运上岸、销往佛罗里达太阳海岸的私酒数量惊人。先从黑影滩运到约翰·伊斯特雷克的谷仓,再转移到内陆地区。大多数上等货会直接送到萨拉索塔和凡尼斯的几家爵士乐俱乐部,藏起来,算是帮戴维的忙。”
没有甜品。我又灌下一罐百事可乐、几根浸过蘸酱的黄瓜条——我老觉得那看起来、吃起来都像蘸了糖的鼻涕条。好在头不再痛了。在黑暗中向我扑面而来的画面——这些年来一直藏在诺问的碎布脑袋里、等待曝光的陈年旧景——也渐渐褪色消失,取代而来的是我自己的版本。最后一次擦过手后,我把那叠粗暴揉扯过的画本又放在膝上,那是来自地狱的家族肖像画册。
怀尔曼瞄了一眼渐近地平线的夕阳,又看了看表。“这事儿和我们眼下的处境有关联吧,朋友?我相信你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
“我知道。”我说,“我女儿也没了,永远地没了。但我还是饿。有什么甜的?蛋糕?曲奇?该死的布丁?”
“你说得很对。”我画下一只桶,顶部扣着大旋盖。在桶的一侧,我写下“桌”这个字,字母向下弯拱成半圆形;并在其下方写上“苏格兰”三个字,这次的字母向上弯,还是半圆形。字写得歪歪扭扭,我画画比写字强多了。“先生们,这是威士忌。”
“时间都浪费啦,朋友,”怀尔曼说,“日光就快没了。”
杰克指了指“桌”和“苏格兰”围住的一个符号,模模糊糊可见是一个人形。那是用橘色铅笔画的,还有一只脚伸在身后。“穿裙子的小妞儿是谁?”
他让我心满意足了。当我把一条又一条鸡腿吞下肚时,他俩都傻傻地看着我。我问,谁想分一块鸡胸吃,他俩都不要,所以我把鸡胸也吞了。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了女儿,血色尽失,死在了罗德岛。我继续吃,狼吞虎咽,中间还把油腻腻的双手往牛仔裤上擦。伊瑟大概会懂。但帕姆不会,或许琳也很难明白,但伊瑟?她可以。前方会有什么等着我?我很害怕,但我清楚,珀尔塞也很怕。要是她毫不担心,就不会千方百计阻挠我们跨进这片地域。如果她不担惊受怕,或许还会欢迎我们。
“那不是裙子,是苏格兰方格短裙。理论上,那就是苏格兰高地的标志。”
“你能帮我把鸡肉袋扯开吗,再撕条鸡腿给我?”
怀尔曼扬了扬浓密蓬乱的粗眉,“朋友学识渊博啊,真该颁个奖给你。”
“好极了。”
“伊丽莎白把珀尔塞放进了这种威士忌小酒桶里,”杰克在沉吟,“可能是伊丽莎白,也可能是和梅尔达——”
我笑了,在他身边坐下。“杰克,计划里并不包括出海航行。”
我摇了摇头,“只是伊丽莎白。”
“我做不到。”杰克说,“我晕船。”
“这玩意儿有多大?”
“差不离。”
我张开双手,比画出五英尺的距离,想了想,又扩张了一点。
“抓壮丁?好像欢快的老英格兰人干的那档子事?”
杰克点点头,但依然紧锁双眉。“她把瓷偶放进去,把旋盖拧好。或是在桶口堵上了木塞。然后浸到水里,让珀尔塞沉睡。可是,老板,我实在搞不明白。她一开始召唤伊丽莎白的时候,就是在水底下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是在海底!”
“是的。”
“现在先别管那个。”我把画着酒桶的那页翻过去,又给他们看了下一张画。画上的南·梅尔达在大厅里打电话。头微倾,双肩前拢,哪怕只用了一两笔,却足以看出一九二七年的黑人女管家在使用客厅电话时有多么畏惧、多么惊惶,在那时的美国南部,黑人仆佣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使用主人家的电话,即便是紧急状况下也不敢。
“所以,”怀尔曼嘴不饶人地说,“我们的计划是坐船离开,是不是?”
“之前,我们以为阿黛和爱莫瑞是在报纸上读到了新闻才返回杜马岛的。但亚特兰大的报纸大概根本无处得知佛罗里达有两个小女孩淹死。当南·梅尔达确信双胞胎生死不明后,她给在内陆的伊斯特雷克先生打了电话,通报了噩耗。然后,她也给阿黛和新婚丈夫的所在地打了电话。”
我想起了月光下探出的骷髅之手。
怀尔曼一拍大腿,“阿黛告诉南妮她会住在哪里!她当然会告诉她!”
“或许有人也看得到。”我说,“绝症晚期的病人,大把吃药的孤僻抑郁患者……”这让我想起了汤姆。“但它是为我们显身的,不是为别人。我们要在今夜搭上这条船永离杜马岛。太阳一下山,这条路就会封锁。活死人大概都藏身在珀尔塞福涅,但丛林里还有别的东西。有些——好比马夫雕像——是伊丽莎白孩提时代的创造物。其余的,是珀尔塞苏醒后才被召唤来的。”我停了下来,明知自己不想往下说,但又不得不说明白。“我猜想,其余的那些会活起来,应该归咎于我。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噩梦。”
我点点头,“新婚夫妇肯定赶上了当夜的火车,因为他们第二天天黑前就回到家了。”
怀尔曼站在杰克身旁,手搭凉棚遮住日光。接着,他转身对我说:“东彼得岛上的人看得到吗?应该看不到,是不是?”
“那时候,玛丽娅和汉娜也一定回来了。”杰克说。
“不,”我说,“我画的是它的真实面貌。你看到的却是它在白昼里的伪饰。”
“是的。一家人都到齐了。”我说,“那边的海……”我指向修长小船抛锚停泊的地方,它正在静候黑夜降临。“挤满了小船。搜寻尸体的工作起码延续了三天,其实人人都知道,那两个小女孩必死无疑了。我猜想,约翰·伊斯特雷克根本无心去琢磨,大女儿夫妇是如何得到消息的。那几日里,他一心只想寻找溺亡的孪生女。”
“我的上帝啊,简直像是从你的画里跑出来的。”杰克倒抽一口冷气。小路右侧有一条石凳,早已被茂密的灌木野草掩埋起来,不用心找根本看不到,就连平滑的座椅也完全被蜿蜒的藤蔓层层覆盖了。杰克目瞪口呆看着那条船,一步撞在石凳上。
“她们走了。”怀尔曼喃喃说道,“太可怜了。”
我们看到了珀尔塞。一尘不染的白帆收拢卷垂。在起伏不停的波浪上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从我们站立之处,能看到右舷船身上的全名:珀尔塞福涅。船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保证那里确实没人——白昼时分,死者是死的。但珀尔塞不是死的。我们的运气不太好。
我翻到了下一张画。三个人站在苍鹭栖屋的阳台上,挥着手;大宅前的碎贝车道上有一辆旅行用的大车慢慢驶向石柱大门和门外的太平世界。我也画上了散乱的棕榈叶和几株香蕉树,但大门口没有篱笆墙;一九二七年时,篱笆墙还不存在。
我们沿着酒鬼大道的残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杰克提着野餐篮,怀尔曼背着食品袋,握着那叠画纸。我带着画具。海滨燕麦草在我们的裤腿旁嚓嚓作响。长长的身影紧随我们背后,投向昔日豪宅的遗址。远远的,有只鹈鹕在前方看准了一条鱼,折起双翼飞速降下,如同一枚深水炸弹。我们没有看到苍鹭,也没有路遇马夫查理的雕像。我们走到丘顶,小路开始向下延伸,缓坡上的路已被侵蚀、浸泡得走了样。就在那时,我们看到了别的东西。
透过大车后窗,能看到两张苍白的椭圆形的小脸在向后望。我一一指着她们说道:“玛丽娅和汉娜,回布莱顿寄宿学校去。”
我们原路返回,走出废弃的大屋,看到傍晚的天色明爽而清澈。万里无云。夕阳斜斜西照,在海面上投下一道耀目的银色反光。大约一个小时后,光带就会黯淡下来,转成金色。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杰克说:“好冷漠啊,你不觉得吗?”
2
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觉得不是。孩子们不会像成年人那样沉痛哀悼。”
“因为它就是她。”我说,“珀尔塞一直在利用它监视我们。”
杰克便点点头,“对。我想通了。但也很惊讶……”他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
“怎么了?”我问,“为什么惊讶?”
“如果苍鹭再现,我还是希望你把它打死。这是当务之急。”
“珀尔塞会让她们走。”杰克说。
“你绝对放心。整整一盒新子弹。”
“其实,她没有放过她们。只是让她们去布莱顿而已。”
“我会指给你们看的,但有件事要先确认。”我指了指他腰间的手枪,“那玩意儿上膛了吧?”
怀尔曼指了指这幅画,“伊丽莎白在哪里?”
“埃德加,下一站是哪里?”怀尔曼问。
“无处不在,”我说,“我们正透过她的眼睛在看。”
“把她放回伊丽莎白的心盒里吧,带着她一起走。”我说,“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该和杀手宫里伊丽莎白的遗物放在一起。”
4
“那娃娃怎么办?”杰克问,“诺问?”
“没剩几张了,但后面的情况都很糟。”
怀尔曼挑了挑眉毛,但没有发问;他只是说:“如果有梯子,大概会放在谷仓里。那地方好像战胜了时光老人,事实上,保存得还不错。”
我把下一幅画展示给他们看。照样是匆匆几笔勾勒的,画中的男子背向我们,但我毫不怀疑:那就是在浓粉屋厨房里把冰凉手铐铐上我手腕的人,确切地说,是那个东西生前的背影。我们都低头看着他。杰克抬头看了看黑影滩——经年风吹雨打,如今只剩下细细一条沙带——又折回头审视这幅画。最后,他看着我。
“我认为是这样。还有时间,但我还是需要先填填肚子。我们可以离开这片废墟了。这栋房子已经探够了。不过,我们或许需要一把梯子。”
“这儿?”他的声音低沉,“这幅画里的事,就是从这儿看到的?”
“五点一刻。”怀尔曼答。他连表都没看,我便明白了,他一直在守着时间。“太阳会在一小时内下山。或早或晚。所以,如果它们只是在夜间出动——”
“是的。”
“现在几点了?”我问。
“这是爱莫瑞。”怀尔曼说着,指了指画上的人。他的语调比杰克更低沉。额头渗出汗来。
杰克不安地移开眼神。当我把诺问从杰克腿上拿走让它被黑洞吞没时,前门走廊还被下午的阳光照亮,如今却已昏暗。天还没黑——还没有,我仰头时看到天空还是蓝色的——但显然白日将尽,黑夜将临。
“是的。”
“好吧。很好。我需要吃东西。我饿坏了。”这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
“在你房子里的那东西。”
“放松,朋友,都在这儿呢。”怀尔曼让开,给我看那叠半旧的手艺人画纸。“你像个疯子一样画,一边画一边扯。我把画都收拢在一起了。”
“是的。”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刚才头撞上了墙壁,震起了脑颅内的一阵剧痛。“画在哪里?求求你们快告诉我!”
他移了移手指,“那就是苔丝和劳拉吗?”
怀尔曼把依云水放回包里,递给我一罐可乐。可乐热乎乎的,但我一口气就吞下半罐,打出嗝来,又接着喝。我环顾四周,只能看到我的两位朋友和一段肮脏的走廊。那可不好。事实上,是太可怕了。我的手整个儿僵硬了,还在抽搐——现在,我显然又恢复成了独臂人,好像刚用这只手一刻不停地干了两小时的重活,那么,那些画在哪里?我害怕极了,生怕没了那些画,一切都会如惊醒后的梦消隐无踪。而我为了得到那条信息,几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只是性命,还有我的理智。
“苔丝和洛洛。是的。”
“百事。咖啡因。”那不是唯一的理由,但管用。
“她们……在干什么?蛊惑他下海?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塞壬?”
“你肯定吗,朋友?水大概——”
“是的。”
怀尔曼递给我一大瓶依云水。我摇了摇头,“要百事。”
“真有这种事啊。”杰克说着,仿佛终于明白了。
“是的。”我说。我的嗓子都喊哑了。我想要吃东西,但更想往火烧火燎的嗓子里灌点水。“渴死了——能帮我一下吗?”
“真的有,也真的发生了。”我点头称是,“绝不能怀疑她的强大。”
“他睁开眼了。”杰克说,“感谢上帝,埃德加,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怀尔曼举目望向天边,夕阳的下缘就快和海平线贴上。海面上的光带终于泛成了暗金色。“快点看完吧,朋友,越快越好。我们该干吗就干吗,然后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突然间,她引领我如临其境的场面又重现了:地狱之旅。通往黑影滩的小路被阿德里安娜·伊斯特雷克称为“酒鬼大道”(这让她父亲暴跳如雷)。还有那片海滩,发生在那里的恐怖事件。泳池。蓄水池。
“反正我也没更多事情可以讲了。”我说着,在一叠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画里翻找。“真正的女主角是南·梅尔达,可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
头撞在什么东西上,我这才睁开眼睛。杰克·坎托里跪在我的左侧,脸色紧张而惊恐。在我面前的,则是怀尔曼,他站着,弯腰向我俯着身,把我像杯鸡尾酒一样晃来晃去。布娃娃脸面冲下倒在我的腿上。我憎恶地咕哝一声,反手一拨将她赶跑——噢,你个死男人,如假包换。诺问落在那堆黄蜂干尸里,发出沙沙脆响。
我把一张没画完的画给他们看:南·梅尔达,扎着标志性的头巾,眉头和脸颊上寥寥涂了几笔颜色,她正在前门廊里和一个年轻女子说话。诺问搁在旁边的桌上,所谓的桌子不过是六笔、顶多八笔细线勾出的椭圆形。
晃得更厉害了。力道更大了。“朋友!你听得见吗?”
“瞧这儿,爱莫瑞消失后,她正在对阿德里安娜胡诌,说他突然被召回了亚特兰大,还是说他去坦帕买新婚惊喜大礼?我不知道。反正,她要让阿黛留在大屋里,顶多在周边走走。”
“老板?嘿,头儿!”有人在摇晃我,那就是说,我还有一具身躯。大概是好事吧。杰克在摇晃我。杰克,姓什么来着?我可以想起来,但必须从别的线索入手。他的姓氏和天气预报频道里的谁很像——
“南·梅尔达在争取时间。”杰克说。
“你下手太狠了。”有人在说话。是杰克吗?
“她只能做到这一步。”我指了指将我们和岛北部隔断的险恶丛林,那本来不可能存在的——起码得有一个团队的园艺师加班加点才能维持植物生长。“那片丛林,在一九二七年时还不存在,但伊丽莎白在这里,而且,她的天赋正值巅峰。我不认为有谁能成功地利用那条路离岛。从这儿到吊桥之间,珀尔塞究竟让伊丽莎白画出了多少东西,只有上帝才知道。”
有人在黑暗中高喊。听来像是让他别再叫了。接着传来一记响亮的掴掌声,黑暗被深红色徐徐照亮,先是一侧,再是另一侧。如一股血流冲入清水,红色翻涌而来,将黑色推翻。
“阿德里安娜就是下一个牺牲者?”怀尔曼问。
1
“然后是约翰。玛丽娅和汉娜紧随其后。因为珀尔塞想要搞死他们所有人——或许,只有伊丽莎白除外。南·梅尔达肯定知道,她顶多只能让阿黛多留一日。但一天就足够了。”
十九 一九二七年四月
我让他们看另一张画。尽管画得更潦草,但依然可辨认出来,那是南·梅尔达和莉比,双双站在泳池的浅水区。诺问被搁在池台边,一条碎布胳膊垂浸在水里。诺问身边,有一只陶瓷大肚酒桶,大口敞开,桶身上的“桌”一词呈半圆形。
爱莫瑞·包尔森慢慢沉入了大海。
“南·梅尔达告诉莉比她必须怎么做。她对莉比说,不管莉比在脑海中看到了什么,也不管珀西如何大叫着命令她住手,她必须这么干……因为她会尖叫的,南·梅尔达说,如果她发现她们要干什么。她说,她们只能指望珀西发现得晚一点,那样她就无计可施了。然后,梅尔达说……”我停下了。西沉的夕阳越来越刺眼了。我必须说下去,但越来越艰难了。非常非常艰难。
他高喊着,要挺住啊!他没去想,自己身高六英尺两英寸,而海水已浸没他的大腿了,可她们却能站在水里,好像水深齐腰。四月中旬的海水还很凉,当他能抓住她们时,海水已浸到了他的胸前,而当她们攫住他时,力道比任何一个小女孩都要大;此刻,和她们面对面,他便能看到她们眼中的银光闪耀,闻到她们的头发散发出死鱼般的咸腥腐臭,太晚了。他挣扎起来,欢欣鼓舞的窃喜、鼓励女孩和退潮浪抗争的高呼变成抗拒的腔调,继而又成了惊恐的尖叫,但到了这个地步,为时已然太晚、太晚。不管怎样,哭喊声没有持续很久。她们的小手眨眼就成了冰凉刺骨的爪子,深深掐入他的皮肉,把他往海里拖,海水灌进他的嘴巴,吞没了他的呼救声。他看到那艘船映照在夕阳最后一抹余韵之中,可是——他之前怎么会没看到呢?怎么会没看清真相呢?——他发现那是艘废弃已久的破船,灾祸满盈的恶船,死亡之船。那儿,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候他,那裹尸布里的东西。如果他能嚎叫,他必会声嘶力竭,但现在海水涌入他的双眼,还有别人的手靠近了他的脚踝,那触感只能让他想到森森骨骸。有只魔爪扯掉了一只鞋,又拧了拧他的脚趾头……好像,在他慢慢下沉时,有人非要和他玩“小猪小猪要去市集”的游戏。
“说什么了,朋友?”怀尔曼轻声问道,“她说什么?”
他迈进海里,水浸没胫骨,再是膝盖。
“她说,她也会惨叫的。阿黛也一样。她爹地也是。但她不能停,她说,‘孩子,决不能停手,要不然就前功尽弃。’”我的手突然从包里掏出维纳斯黑色,好像它自有主张似的,在泳池边的女管家和小女孩的肖像下加了几个字:
他也高喊道,我来了,姑娘们!坚持住!
决不能停
爱莫瑞,快来啊!那是劳拉,苍白的小手滴着水向他伸来,稀疏的卷发粘在白白净净的脸颊上。
泪水涌上我的双眼。手里的铅笔落进海滨燕麦草丛里,我伸手抹了抹泪。只知道,铅笔还在掉落之处。
爱莫瑞!那是苔丝,黑漆漆的眼睛在瓷娃娃般的白净小脸上……但她的嘴唇是红色的。
“埃德加,银头箭是怎么回事?”杰克问,“你从没提过这档子事。”
虽然她俩都不像是面临溺毙的危险,爱莫瑞也没有犹疑。他的欢喜心也不会让他犹豫的,他的心中万分确信,这俨然是一次奇迹般的好运:当他带着双胞胎从海里走出来时,那位财大气粗的岳父大人会立刻感恩戴德,对他的态度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而且,响彻他脑海的银铃声也在催促他快步向前。他要奋不顾身地去救阿黛的小妹们,要把失散在海里的孪生姐妹双双救回岸上。
“没有什么魔力箭枪,”我疲惫地答道,“肯定是多年后才出现的,也就是伊斯特雷克和伊丽莎白返回杜马岛之后。上帝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主意,不管是谁,也许都不能完全确定它为何显得那么重要。”
回头浪!胸前有L字的女孩也呼喊起来。
“可是……”杰克又皱起了眉头,“如果他们在一九二七年时没有银头箭……那么,怎么……”
退潮流!胸前有T字的女孩呼喊着,伸出双臂,向他恳求。
“没有银头箭,杰克,但有很多水。”
两个小女孩,简直分不清谁是谁。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上衣,哪怕日光渐淡,不足以让人分辨出色彩,他却看得分明:一件是红的,前胸印着L;另一件是蓝的,印着T。
“我还是不明白。珀尔塞从水里来。她就是水做的。”他抬头去望那条船,好像要确认它是不是还在原位。它仍在那里。
就是这时,他看到了两个女孩,心也快跳出嗓子眼了,无法落回加倍狂跳的胸膛。还没点燃的雪茄从颤抖的指尖掉落在地。
“对。但在泳池里,她的能力就无法生效。伊丽莎白知道这一点,但不明白这究竟暗示了什么。她怎么可能明白呢?她还是个小孩啊。”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爱莫瑞,救命啊!有回流!退潮流!
“哦,妈的。”怀尔曼说着拍了下脑门,“游泳池。清水。那是个清水泳池。清水的反义词是咸水。”
第一声呼喊传来时,他正在琢磨那奇妙的光线。呼救声像银铃敲响:爱莫瑞!
我用手指指向他。
不过,似乎不只是夕阳值得一看。还有一条船。一条古老、漂亮、修长的三桅帆船,白帆都已卷下。于是,他没有坐在残木上,而是继续往前走,干沙岸变成了又湿又结实的沙滩,他对映衬在夕阳中轻巧如燕的美船惊叹不已。风儿轻扬,好像在变小魔法,日光的最后一抹红艳似能穿透船身。
怀尔曼抓住画着陶瓷酒桶放在布娃娃边上的这张画,“桶是空的吗?她们用泳池的水把它灌满了?”
他走下山坡去海滩,为了抽一根雪茄。他可以在后院、阳台抽烟,但某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走下车辙深重的小路——阿黛称之为“酒鬼大道”——再走下陡峭的坡道,沿着沙滩走向海边。那股冲动告诉他,到了那里,雪茄的味道也会更美妙。他可以闲坐在海浪推上岸的断木上,眺望夕阳晚景,当橘红色淡化成橙色,星星便会蓝莹莹地显现。有个声音在提醒道,就算海湾有坏心眼,决意要把他钟爱的一双小妹卷走,以此为恭贺他新婚的大礼,海湾在如许柔光里仍会显得平静而美好。
“毫无疑问。”我把画翻过去,又给他们看下一张。视角转换,几乎又和我们所在的位置重合了。海平线上,一轮新月如镰刀升起,月光在一艘烂船的破桅间闪动。但愿我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画这条船了。海滩上,就在水边——
当然,等他看到,已经太晚了。
“上帝啊,太可怕了,”怀尔曼说,“就算我看不清楚它,可照样觉得它可怕。”
你可以画两个小女孩——双胞胎——谁都画得出来。切勿因为余下的部分是场噩梦便就此罢笔。切勿忽略真相,那便是,她们正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很快就会被海水吞没。有人在看——比方说,爱莫瑞·包尔森,他只需看便能看到,但太多人都没有准备好去看清眼皮底下发生的事。
我的右臂在痒,在抽搐。火烧火燎。手往下伸,触碰到那画面,而我也愿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看到那只手了……尽管,这个心愿恐怕不会成真。
做好准备,洞察一切。如果你期望有所创造——如果你期望,如果你能,上帝就会帮你——你怎敢犯下浅尝辄止的罪过?要深入挖掘,夺取战利品。无论多么伤痛。
“我可以替我们来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