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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作画(九)

他回想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没见过。他们通常待在海峡靠近东彼得岛那边。是挺怪的,对吧?”

“怀尔曼,你有没有看到过渔船在岛南端停泊?”

“不是怪,是太他妈的险恶了。”杰克说,“跟这条路一样。”路已经不成其为路了,只是一条沟。马尾藻和榕树的枝桠刮擦着徐徐前行的梅赛德斯车身,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这条路,被隆起的巨根拱得完全失去原貌,沙土又时不时下陷,很多地方还有大凹坑,我们只能磕磕绊绊地向内陆蜿蜒而去,现在又不得不开始爬坡了。

我们在原地等了五分钟,让杰克缓过神来。最后,他说感觉可以继续走了,气色也好多了。我在想,如果我们在水边走会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我们慢慢地往上蹭,一里一里地往上攀,任凭枝叶噼里啪嗒地抽打车身。我一直以为这条路已经彻底垮塌了,没料想那些植物树冠层叠覆盖,将它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日晒风雨反而都奈何它不得,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路竟然还在。榕树已让位于巴西胡椒树林,棵棵蓬勃葱茏,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就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第一批野生动物:一只巨大的美洲野猫在碎石路面上伫立了片刻,双耳折平,龇牙咧嘴,嘶嘶地恐吓我们,接着又纵身跃入树丛,没了影儿。再往前走一点,又见十几条肥鼓鼓的黑虫跌在挡风玻璃上,摔裂后喷溅出黏糊糊的内脏,无论雨刷和喷水器怎么使劲都无法清除干净,反而将残尸黏液刮得到处都是,我们仿佛是透过大瀑布的缝隙朝外张望。

10

我让杰克停车。我下车,打开后备箱,找出几块干净的抹布。戴上怀尔曼找到的手套,用抹布把挡风玻璃擦了擦,当然,我早就戴上了帽子。但目前看来,我敢说那不过只是毛毛虫;恶心人,但不是超自然物事。

我说:“她不该惹的是我女儿。”

“不错,”杰克透过摇下的驾驶座车窗说道,“现在我要把引擎盖打开,你检查一下——”他突然不说话了,瞪着我身后的什么。

怀尔曼探身过来,捡起速写本,仔细看看那幅画,点点头说,“我开始相信了,朋友,她真不该惹你。”

我转过身。路已经缩减成了羊肠小道,大块的陈旧沥青散落四处,南美蟛蜞菊旺盛绽放,蔓延得近乎疯狂。就在花丛对面三十码远,有一排五只青蛙,个头都跟考克斯班尼犬的幼崽差不多。前三只蛙是刺目的鲜绿色,极其罕见,毋宁说在大自然中根本不存在;第四只蛙是蓝色的;第五只蛙本来大概是鲜红的,现在褪成了橘色。它们都在笑,但笑得僵硬而虚弱。它们跳得极其缓慢,仿佛差一点就没力气跳了。和那只山猫一样,它们跃进树丛中消失了。

“好吧,就说是魔法吧——既然这儿只有我们仨,这样说大概没关系。我对你施了点小法术。”

“那些个蓝色的,是什么啊?”杰克问。

“是的,”他说,眼睛没有睁开,“你干了什么?”

“鬼魂。”我说,“小女孩强大想象力的遗迹。它们蹦跶不了多久了,看得出来。”我钻进车里,“往前开,杰克。趁我们还能开车,赶紧走。”

我把铅笔放回小腰包,拉上拉链。然后轻轻问道:“杰克?”他双眼紧闭,面颊和前额上的冷汗还在,但我觉得他的呼吸已经平缓了。“现在感觉如何?好点了吗?”

他慢慢驱车往前推进。我问怀尔曼现在几点了。

而且,还有意外收获。就在我画笑容的时候,我看到他在亲吻一个比基尼女孩。不,比看到更逼真。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光滑如丝的肌肤,乃至残存在她纤细腰身脊窝里的细沙,我能闻到她秀发上的香波芬芳,尝到她唇间似有若无的咸味。我甚至知道了她的名字:卡特林,而他叫她“凯特”。

“两点刚过。”

速写本就摊在我膝上,铅笔和橡皮在我的腰包里收着。现在,我翻到杰克的那幅肖像,用橡皮擦去他的嘴,再把双眼的下弧线擦掉,从内眼角一直擦到眉梢。右臂的奇痒比之前又加重了几分,我对即将要做的事没有半点犹疑。在脑海里,我努力回忆在浓粉屋厨房里,我让杰克想象特别美妙的事物时露出的笑容;现在我则用子夜深蓝铅笔飞快地勾勒那抹笑意。三十秒都不到就画好了(双眼的线条真的是关键所在,当你真心在笑时,眼睛也一定在笑),但寥寥数笔却完全改变了杰克·坎托里整张脸庞的神色。

我们一直把车开到第一代苍鹭栖屋的大门口。我从没想过能一路开到底,却竟然成功了。树冠密叶最后一次合拢——灰色的寄生藤须缠绕交织在榕树和威忌州松间,但杰克驾驶的梅赛德斯灵巧地挤了出去,眼前豁然开朗,野生密林都被我们甩在了后面。到了这里,风吹雨打的摧残便显露无遗,柏油被冲刷殆尽,路的尽头无非是车辙交错的土路,但对这辆梅赛德斯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它颠簸地开上小丘,朝不远处两根石柱径直奔去。柱子足有十八英尺高,天知道有多粗,一道因年久失修而显得狂野不羁的篱笆顺着石柱两边延伸下去;仿佛粗壮的绿色手指,向下延伸,点中了山坡下浓密的森林。大门还在,但已锈迹深深,半开半闭。我觉得,梅赛德斯开不进去。

“我也这么想。我希望这招能有用。”

路的最后这一段夹在两排古老的澳洲木麻黄松中间,每一棵松都高得惊人。我抬头寻找头冲下飞行的鸟群,却一只鸟也没见到。事实上,也没有发现一只正常的鸟。但现在,我可以听到轻微的昆虫鸣叫声。

“怎么才能帮帮他呀,朋友?什么招儿都好。”

杰克把车停在门口,面带歉意地对我们说,“这位老小姐挤不进这条缝。”

方向盘后的杰克呻吟起来。

我们便下车。怀尔曼停下来,特意看了看钉在石柱上的老铭牌,都已被青苔覆盖了。左边的牌子上镌刻的是苍鹭栖屋。右边则是:伊斯特雷克,姓氏下本还有一排小字,却好像已被刀尖刮去。或许一度难以辨认,但从金属上的刻痕里滋生出的青苔反而令原来的字迹凸显出来:Abyssus abyssum invocat.

“不是收音机。杰克犯病,我俩却没事,这都是因为我们……这么说吧……我俩已有免疫力了。挺讽刺的吧,是不是?”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问怀尔曼。

“还行,但我以前的坏眼睛痒得钻心钻肺,脑袋里也嗡嗡直叫。也可能是天杀的收音机弄的。”

“我还真知道。是个警告,新科律师通过资格考试后就会得到这么一句训诫。翻译成俗语是:一步错,步步错。用大白话翻,那就是:地狱召来地狱。”他黯然地看了看我,又转向家族姓氏下的这句训言,“或许是约翰·伊斯特雷克永远离开这栋苍鹭栖屋时的判决词。”

“在珀尔塞看来,这是完全对路。”我说。现在,我的伤腿几乎和手臂一样痒得厉害,简直像过了电。“这儿是她的私家毒区。你怎么样,怀尔曼?肠胃还好?”

杰克伸手摸了摸这行刮破的警言,若有所思。

“我们最好把他送回杀手宫,”怀尔曼说,“我不想再失去半小时了——该死,但我更不想失去他呀——这样子可不行。”

怀尔曼则替他说出了感言,“判决词,先生们……我只是假借法律术语。走吧。日落时间是七时十五分,前后误差不超过几分钟,日光一眨眼就没了。我们要轮流提着野餐篮。那婊子玩意儿太重了。”

他向后瘫靠,双眼闭上,脸上冒出冷汗,急促地喘着粗气。

11

“对不起,”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估计,是这种味道吧——森林里的腐败气味——”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嗓子眼里咕呃一响,又弯腰朝外去吐。这次,他忘了抓紧方向盘,要不是我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他会一头栽进自己吐出来的东西里。

进了门后,我们没有径直迈向前,而是先把伊丽莎白在杜马岛的第一个家好好打量了一番。当即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在我脑海深处有一条既定的线索:我们进屋、上楼、找到多年前伊丽莎白还被称为莉比时的卧室。在那儿,我那不在尘世的右臂——也就是常有“埃德加·弗里曼特的超能探宝手”美誉的那条胳膊——会带领我找到一只被人们落下的小衣箱(也可能是个不起眼的柳条箱)。里面会有画,那些遗失已久的画将告诉我珀尔塞在哪里,并解开“漏水的桌子”之谜。一切都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完成。

然后他把午餐也吐了,最终返身靠在椅背上。他还觉得我看起来像雪鸟吗?太滑稽了,因为在那个春意盎然的四月午后,杰克·坎托里的脸色就像三月的明尼苏达州一样煞白。他好像不再是二十一岁的小伙子,而突然像有了四十五岁。伊瑟曾说过,肯定是吞拿鱼沙拉有问题,但问题不在于吞拿鱼。没错,问题的根源来自大海,但不是吞拿鱼。

想法不错,但事与愿违:苍鹭栖屋的顶楼已不复存在。大屋建在不受遮蔽的山顶,多年来风吹雨打,屋顶以下的一大半都被某场飓风掀翻、卷走。底层还在,但也大半被卷入灰绿交杂的藤蔓植物里,就连门口的大柱子也被完全覆没。寄生藤从屋檐壁角悬垂而下,将大堂改造成了山洞。大屋周围散落着橙色的碎瓦,那便是屋顶的残余,像巨人的牙齿一样戳在野草葱茏的沼泽地里——那原本是秀丽的草坪。碎贝车道的最后二十五码完全被勒颈无花果树埋没。网球场、孩童屋的旧址也一样。网球场后头有个看似谷仓的建筑物,只见更茂密的藤蔓将其吞没,孩童屋残留下来的木板壁顶间也爬满了须叶。

杰克摸索着推开车门,倾身向外呕吐起来。我本以为车里的丛林气味(我曾在杀手宫往南一英里的地方待过)已经够浓烈了,可车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气味陡增十倍,浓稠、旺盛而新鲜。但如此茂密的森林里,我却听不到任何鸟叫。唯一的声响,便是杰克在吐早餐。

“那是什么?”杰克指着网球场和大屋之间。好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矩形肥皂在烈日下蒸腾。嗡嗡虫鸣基本上都是从那个方位飘来的。

对他的状况,我再清楚不过。

“现在?我说它是柏油池。”怀尔曼说,“回到咆哮的二十年代,我猜想伊斯特雷克家称其为私家泳池。”

“抱歉,”他说着,嘴巴颤抖起来,双眼瞪得极大,“我——”

“那水,谁敢沾一下。”杰克说着,一耸肩。

杰克出乎意料地开进一个大坑穴,证明了梅赛德斯老爷车的弹簧避震功能还算凑合。车子颠出低谷后,重重落在另一边的路面上,又突然一个急刹车。

泳池边围绕着柳树。其后又立着一棵异常魁梧的巴西胡椒木,还有——

杰克大概比病倒前的伊瑟多开了一点路,也可能没有。参天大树的掩映下,很难判定距离长短。路越来越窄,窄到只剩一条细带可通车,地表被密集的树根顶撞而隆起,坑坑洼洼。密不透风的巨树阔叶在头顶交叠,遮天蔽日,我们就像行驶在一条活生生的隧道里。车窗都已摇上,可即便如此,车厢里还是充斥着一股绿叶和沃土的丛林气味。

“怀尔曼,那些是香蕉树吗?”我问。

9

“是,”他说,“大概还爬满了蛇。哎呀。瞧瞧西边,埃德加。”

“活着呢,”他说。

苍鹭栖屋朝海湾的那一边如今只见野草、藤蔓和爬行植物纠结,却曾经是约翰·伊斯特雷克的草坪和海船间的过渡地带。海风轻盈宜人,视野开阔壮丽,我突然意识到,你在佛罗里达最难拥有的优势便是地理高度。在这儿,墨西哥湾尽收眼底,简直都能踩在我们的脚底下。东彼得岛在我们左边,凯西岛则消隐在右边蓝灰色的光霾中。

“怀尔曼?还好吗?”隔着持续不断的低沉耳鸣,我自己的声音也好像很缥缈。

“吊桥还吊着呢。”杰克说着,好像很带劲,“这次他们的麻烦大了。”

杰克又关掉广播,骇人的噪音立刻被切断了。“看来我们是没歌听了。”

“怀尔曼,”我说,“看那下面,顺着那条老路。你看到了吗?”

杰克摁下了开关。这回,噪音汹涌而出,透过梅赛德斯的四声道喇叭,听来更像是喷气式歼击机开足了马力。即便我的手掌捂着耳朵,巨响还是冲入了我的脑体深处。我好像听到怀尔曼在大叫,但又无法确认。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去看,“露出来的岩石?当然,我瞧见了。我觉得那不是珊瑚礁,但走近点才能说得清——怎么了?”

“悉听尊便。”说完,我把手捂在左耳上。

“请你暂时不要冒充地理学家,光看就行了。你看到了什么?”

杰克又看了看收音机,“我想再试试。”

他又看。他俩都扭头去望。还是杰克第一个看出来的。“人?”又立刻不带质疑地说道,“像人。”

“很好笑。”怀尔曼说。

我点点头,“我们只能看到前额、眼窝的上缘,这儿,还能看到鼻端,但我敢打赌,如果我们站在沙滩上还能看到嘴。或者貌似嘴巴的形状。那就是魔女岩。黑影滩就在下面,我有百分百的把握。约翰·伊斯特雷克就是在那里开始探宝行动的。”

“这就叫恶劣的环境,不是吗?”我说,“空军基地六十年前遗留在此的小玩意儿。”

“也是双胞胎淹死的地方。”怀尔曼跟上一句,“她们就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的。只是……”

“怎么回事儿?”杰克问道,他已把车往路边开,惊得两眼瞪大。

他静默下来。海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我们都望着那条小径,隔了如许多年,它依然清晰可辨。顺着小路下海游泳的小脚印却不可能留下来了。苍鹭栖屋和黑影滩之间的小径本该在五年间就荡然无存,或许两年都不用。

我不想关,先把声音调低再说。可调节音量旋钮仿佛没用。要说有也有:噪音反而更大了。粗粝的嚓嚓声简直能钻进我的齿缝,趁耳膜还没震破出血,我赶紧把它关掉。

“那不是小路,”杰克在尝试推测我的想法,“那曾经是条路。不是铺砌的,只是条土路,但都一样。从大屋到沙滩不过是十分钟的路,谁会想费事铺一条路呢?”

“老天爷啊,快关掉!”怀尔曼近乎哀叫起来。

怀尔曼摇摇头,“不知道。”

杰克把车倒入岛路向南开去。只是出于好奇,我摁下了收音机开关。结果蹿出来的歌是比利·瑞·塞勒斯的《痛彻心扉》。杰克连连呻吟,伸手去摸旋扭,恐怕是想调到骨头频道。比利登时被一阵震耳欲聋的空噪音吞没了。

“埃德加?”

我想要杰克开车,让怀尔曼坐在后座。怀尔曼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自有理由,心想不用多久事实就会应验我的预言。“如果我判断有误,”我又加了一句,“谁也不会比我更开心。”

“毫无头绪。”

8

“恐怕他在下面找到的东西不只是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杰克说。

现在我有了记忆。虽然记得不尽完美,至今还经常搞混姓名、颠倒某些事发生的前后顺序,但对那天我们向岛南行进过程中的每一个瞬间都记忆犹新——就像第一部令我动容的电影,或第一幅令我屏息凝神的佳画(汤马斯·哈特·本顿的《雹暴》)。尽管一开始,我只有阴冷之感,无法融入身外之境,像个略感倦怠的艺术赞助者在二流博物馆里观赏某幅画。直到杰克在半截楼梯里找到那只娃娃,我才恍然大悟:我不是在观赏,而已身临其境。而且,除非能制止她,否则我们谁也无法回头。我早知她的力量强大;如果她能将魔爪伸到奥马哈或明尼苏达,将某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抵达普罗维登斯完成残酷的杀戮,她当然是强大的。但我仍然低估了她。直到我们最终步入岛南端的那栋古屋,我才真正领悟到,珀尔塞是何等强悍。

“大概吧,不过——”我的眼角突然扫到什么动静——黑黑的一片——便扭头去看大屋。什么也没看到。

7

“怎么了?”怀尔曼问。

“是的,我们走。”

“没什么,大概神经过敏。”我说。

我望着网球场边的苍鹭。它站在网边,像破钟上的指针般僵直而立,无情地望着我。那没有错;大体说来,这就是个无情的世界。

海湾吹来的轻风略微改变了风向,退向了南面。回风带来一股腐败气息。

“是。但已经一点一刻了,埃德加。要是我们真打算走,现在能出发了吗?”

杰克往后一缩,五官挤成一堆儿。“这是什么味儿啊!”

“太棒了。”我说。

“要我猜,是泳池里的香水。”怀尔曼说,“杰克,我喜欢早上的泥土味。”

怀尔曼出来时,双手拎着野餐篮的把手,头上还扣着三顶长舌帽。约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枪夹在腋下。“手电筒在篮子里呢,”他说,“滴露杀虫剂,还有三副园艺手套,都是我在花棚里拿的。”

“是么,可现在是下午啦。”

“我挺好的。”我又说了一遍,伸手罩在他脖颈上。我突然意识到,除了握手,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触摸到他。

怀尔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又看着我说,“朋友,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走不走?”

“我不喜欢看到你这么苍白。你刚到这儿时就是这副模样。”说到后半句,杰克的声音都哑了。

我迅速地清点了一下:怀尔曼提着红色野餐篮;杰克的背包里都是食物饮料;我带着画具。如果伊丽莎白的画都被刮走屋顶的大风暴吹跑了(前提是真的有那些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们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总得干点什么。伊瑟也会举双手赞同的,我打心眼里知道。

“很好。”我说。

“是的。”我说,“我们走。”

我办得到,我心里说,我必须办成这件事。她不会得逞的。

12

我不好,很久以后都好不起来了。但是……

我们走到勒颈无花果树覆盖车道的地方时,我又看到那片黑影了,在高高的野草丛里一闪而过,飘向大屋右侧。这一次,杰克也看到了。

“埃德加?”杰克用胳膊肘捅捅我,“你还好吧?”

“有人。”他说。

他进屋了,我便靠在奔驰车旁,望着网球场。最远的那扇门敞开着。伊丽莎白家的私养苍鹭就在那屋里,站在网边。那双犀利的蓝眼睛带着责难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我。

“我啥也没看到。”怀尔曼说。他放下野餐篮,抹了一把滴在眉梢的汗。“和我换换手,杰克。你拎篮子,我来背吃的。你年轻又强壮。怀尔曼老了,不中用了,都半截子入——操他妈的,那是什么东西!”

这下,他诡笑起来,“遵命,长官。放心吧。”

他从篮子边倒退一步,要不是我抓住他的腰,他准会后仰倒地。杰克惊恐万分地叫出声。

“箭枪?”

那个人乍现于草木丛中,又忽然蹿到了我们左前方。根本不可能在那里的——前一瞬间,杰克和我还瞄到他在五十码开外——但他确实就在那儿。那是个黑人,但又不是人。打一开始我们就没误认为那是活人。因为当他移动到我们面前时,他紧巴巴裹在蓝裤子里的双腿根本没有动弹过。甚至,连生长在他身边的那些繁密的勒颈无花果叶也纹丝不动,根本没有被他的行动所搅动。但他在咧着嘴笑;诡谲恶毒的眼珠子兴奋地滚动着。头上扣了尖顶帽子,顶端还有一颗扣子,不知为何,那扣子尤其吓人。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又怎么了?其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被激怒似的挑挑眉毛。

我觉得,要是我久久地盯着那顶帽子,它准能把我逼疯。

“好极了。怀尔曼?”

那东西闪进我们右边的草丛里不见了踪影,明明是个穿蓝裤子、五英尺半高的大男人,却在不足五英尺高的草丛里销声匿迹。简单的算术就能表明他不可能遁形其间,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点点头,“花棚里有一支八节电池的大家伙,简直是个探照灯。”

过了一会儿,他——它——又出现在门廊里,像豪门贵族的扈从般朝我们咧着嘴笑,紧接着、毫无停顿的,他——它——又在楼梯脚显身,再一次闪入野草丛,自始至终都露着白齿冲我们笑。

“如果找得到,你进去拿点东西,”我对怀尔曼说,“喷雾杀虫剂,地道的手电筒。有这些玩意儿吗?”

帽子底下露出的笑。

我们没有四轮驱动车,但伊丽莎白的私家老奔驰似乎是理想的替代品;那家伙就跟坦克一样。我们坐杰克的车先到杀手宫,停在大门内。杰克和我把车上的随身装备挪到奔驰SEL500里去。怀尔曼的任务是搬野餐篮。

它的帽子是红色的

6

杰克转身就想跑。他神色惊惶,完全失了心智,不管不顾了。我松开抓住怀尔曼的手去抓他,如果当时怀尔曼也决定撒丫子跑,我想这场探险就到此为止了吧。说到底,我只有一条胳膊,无法同时阻止两个人。事实上我连一个也阻止不了,如果他俩打定主意要跑的话。

我确实感到他是二者中更重要的角色,因而格外留心地审视他的微笑。

我也害怕极了,但从没想过要跑。怀尔曼呢,上帝保佑他,他站在原地,当黑人又突然出现在泳池和外屋之间的香蕉树林里时,他干瞪着眼,嘴巴都合不拢了。

我转向杰克,“现在轮到你了。”

我拽着杰克的腰带,把他拉回来。我没法扇他耳光——没有多余的手,所以我决定扯开嗓子喊:“那不是真的!都是她的噩梦!”

他本来紧皱眉头……然后渐渐松弛。他笑了。一如往常,笑容让他整张脸亮堂起来,宛如新生。

“她的……噩梦?”杰克的眼神里闪过领悟后的清醒。也或许只是一点点恢复的意识。我要帮他洗洗脑。

“真得不能再真了。”

“是她做的噩梦,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夜魔,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是天黑熄灯后让她害怕的东西。”我说,“杰克,那不过是另一个鬼。”

“你当真?”

“你怎么知道的?”

“不需要再画什么了,”我说,把速写本的封面合上,盖住了那两张画。“只需要对画家笑一笑,怀尔曼。但你微笑之前,先想一想让你感觉特别美妙的事物。”

“理由之一是,它像老电影一样闪啊闪。”怀尔曼说,“你自己看。”

怀尔曼呻吟起来,“埃德加!”

黑人不见了,然后又出现了,此刻正在通往泳池跳水平台的锈迹遍布的梯子前。红帽子底下露出白齿。我看到,它的衬衫和裤子是同一种蓝色。不管它从哪里滑行到哪里,裤子里的腿总是曲成同一个角度,就像射击场里的假人模型。它又消失了,接着在门廊里重现。其后又出现在车道上,几乎就在我们的正前方。看着那东西能让我的心隐隐作痛,也令我恐惧……但只是因为她曾经为此而恐惧。莉比。

“好了。”我说。杰克是用蓝笔画的,怀尔曼是用耀眼的橙色。两张画都不算完美,但我认为已捕捉到了他俩的特征和神采。“就差一点了。”

它下一次显身,是在留有两道车辙的小径上,通往黑影滩的小径;这一次,我们都能透过它的上衣和裤子看到阳光下的海湾。它闪了一下,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怀尔曼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画怀尔曼我就更得心应手了,但我仍然需要和详尽描摹的冲动作斗争……因为当我投入工作时,痛苦和悲伤都会烟消云散。工作就像毒瘾。但恰如怀尔曼所言,日光有限,我不想和爱莫瑞·包尔森再次狭路相逢。我盼望着这事了结,等夕阳美景开始西沉大海时,我们仨就能离岛——远走高飞。

“怎么了?”杰克转身看着他,几乎凑到他眼皮底下了,“怎么了?”

5

“那是个该死的马夫!”怀尔曼说着,笑得更凶了,“黑奴马夫的雕像,搁在今天,那东西就是违法的。伊丽莎白的夜魔就是家里的马夫雕像!把原来的小雕像放大了三倍、甚至四倍!”

“可不。”我应了一声,依然埋头作画。

他还想说,可说不下去了。他弯下腰去,笑得那么凶,不得不双手撑着膝盖。我知道这是个笑话,但没法一起笑……不仅是因为我女儿刚刚死在罗德岛。怀尔曼笑成这样,是因为一开始他和杰克及我一样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定也和当年的莉比一样。可她为什么那么害怕呢?因为有人不经意间在她想象力过于发达的小脑瓜里灌输了错误的概念。我赌是南·梅尔达。大概她讲了一个睡前故事,为了安抚被伤症困扰的小女孩、甚至是失眠的小女孩。可惜,阴差阳错,睡前故事被误解了,还长出了尖牙齿。

“我觉得吊桥又卡住了。”杰克说。

蓝裤子先生和我们在路上看到的五只蛙也不太像。那些蛙都是伊丽莎白想象的,但没有恶意。可马夫雕像……或许最初是产生于小莉比被砸伤的头脑,但我总觉得,珀尔塞早在很久以前就为了达到她自己的目的操控了它。如果有人胆敢走到伊丽莎白第一代祖屋的区域内,就轮到它上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闯入者吓跑。大概,还能直接把人送到最近的精神病院去。

“相信我吧。”我说,开始画他的素描。画得很快,抑制住描绘细节的冲动……打心眼里说,我真的很想画。就在我画第一幅肖像时,从吊桥对岸传来了第一声汽车喇叭,听起来怒火冲天。

果然,这里还有些秘密可以挖掘,或许。

“我?”杰克看起来吓了一跳,“我可没有什么恐蛇症。而且我也知道毒橡和毒漆藤是什么。我做过童子军。”

杰克紧张地瞅着那条小径——近看之下还挺宽,确实足够一辆手推车、甚至卡车通行,路是下坡的,看不到尽头。“它还会回来吗?”

我可没说,你自己说的,我想,嘴上却说:“我更担心杰克。毕竟,安全第一。”

“没关系,朋友,”怀尔曼说,“那不是真的。倒是那个野餐篮需要有人提。太需要了。该你了,壮小伙。”

“我不记得了。”他呆板地答了一句,又说,“大概是之前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不想让我去。”

“光是看看那东西就能让我神经失常。”杰克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吗,埃德加?”

“是的。”我说,“你提到儿时恐蛇症,是在她跟你说岛南毒蛇横行之前吗?还是之后?”

“当然。早年莉比的想象力可是非同寻常。”

“她还声称那里有蛇,”他说着,总算转过身来。“我有恐蛇症。很小的时候,我参加露营团,有天早上醒来,发现和我共享一条睡袋的是条小奶蛇。它当真往我的汗衫下钻。喷了我一身毒液。我以为自己他妈的中毒了。这下你满意了?”

“那后来呢?”

有点意思,但怀尔曼仍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又问了一遍。

“她忘了怎样用它了。”

“伊斯特雷克小姐反对。”他答,依然没从窗前转过身。“她说过,那儿的环境很恶劣。地下水、植物群落,包括空气都很恶劣。她说,二战期间,空军基地在岛南进行了空气测试,并毒化了岛的南部土壤,这大概就是大部分区域的植物异常茂盛的原因。她还说,那儿的毒橡可能是全美国最厉害的——比青霉素发明之前的梅毒还厉害,这是她的原话。如果你接近那些植物,其后很多年都难以摆脱后遗症。这会儿看起来病好了,过阵子又复发了。那东西到处都是。她是这么说的。”

“上帝啊,”杰克说,“太恐怖了。”

我才不会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呢。“为什么没去过?”

“是啊。我想,那种遗忘是很简单的,但也就更恐怖。”

“事实上,没有。”怀尔曼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吊桥还敞着口呢——我在这儿就能看到西半桥冲着天。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杰克弯下腰,提起篮子,又瞧了瞧怀尔曼,“里面装了什么?金条吗?”

我知道他八成是没去过。但当我把画着吊桥的那页翻过去时,我看了看怀尔曼。登时发现,尽管此刻我没有心情追问,却仍有些事情我真的需要了解。“你呢?到南面的第一代苍鹭栖屋张望过吗?”

怀尔曼抓过食物包,安然一笑,“我装了一点存货。”

“呃,没有。”

我们继续沿着被疯长的植物吞没的车道往里走,并留神四顾,以防马夫雕像再次惊现。它没有再出现。走上门廊最高一级台阶后,杰克把野餐篮放在地上,长舒一口气。不料,从我们身后传来羽翼振动的声响。

“你去过岛南吗,杰克?”

我们转身,看到一只苍鹭落在车道上。很可能就是杀手宫的那只鸟,它曾立在网球场边,向我投来犀利的凝视。显然,此刻目光依然:蓝色锐目里看不到一丝怜悯。

“我很乐意让你画一幅我的肖像,埃德加,”杰克说,“也肯定我老妈会乐翻天的——但我觉得怀尔曼说得对。我们真的得走了。”

“那是真的吗?”怀尔曼问,“你觉得呢,埃德加?”

4

“是真的。”我说。

“我需要把你们俩画下来。”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

他瞥一眼时钟,又看着我,“朋友,我还以为你赶时间呢。考虑到昨晚我们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我知道我是要赶时间的。还有什么事?”

我可以指给他看,苍鹭投下了身影,但据我刚才观察,马夫雕像也有影子;可刚才一时讶异,竟没去留意影子的事。“我就是知道。走吧,我们进屋去。不用敲门。这不是友好拜访。”

“还不成。”我说。

13

“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怀尔曼问。

“呃,这儿有个问题。”杰克说。

“好了。”我说。

走廊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寄生藤,密密的须叶悬垂下来,遮蔽了天光,但等我们的视力习惯了深重的暗影,却看到两扇门把上缠着一条又粗又锈的锁链。挂锁——不止一把,而是两把大锁——垂在锁链下面。链子从两边门柱上的挂钩中穿出来。

因为必须得有。我应该这么说,但就在这时,正午的钟鸣响起。岛路以北五百米开外,连通杜马岛和凯西岛的吊桥正在慢慢升起,那就是我们和外界唯一的北部通路。我在心中开始倒计时,默数二十——像孩提时那样数一个数字再念一遍“密西西比”。接着,我把画中最大的那枚齿轮用橡皮擦去。边擦边体会到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正着手制作某样精细的珍品,是的,消失的右臂感觉到了,而眉宇之间也有同感。

怀尔曼走上前,仔细查看了一下。“你看,”他说,“杰克和我可以把那些挂钩扳掉。它们插在那儿可有些日子了。”

“你怎么知道还有更多画?”

“是有些年头了吧。”杰克说。

“还不清楚。那栋大屋里还会有更多莉比的画。岛南的大屋。它们会告诉我们珀尔塞在哪里,并教我怎么办。”

“或许可以,”我说,“但门本身也是锁着的,如果你们晃动锁链、拔钩子,就会惊动邻居。”

找到漏水的桌子,修好它,我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说了也没用,讲不通。

“邻居?”怀尔曼问。

“你知道怎么办吗?”

我指了指头顶。怀尔曼和杰克顺着我的指尖往上看,这才发现我早就注意到的东西:一大群褐色蝙蝠倒挂沉睡,活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倒悬在我们头顶。我又朝脚下看了看,发现门廊不仅被植物覆盖,还积了厚厚一层鸟粪。这让我无比高兴:帽子算是戴对了。

“是的,我信。或许杀不了她,但可以让她再次沉睡。”

我再抬头时,杰克·坎托里竟已经退到台阶最下层了。“没门儿,哥们。”他说,“叫我胆小鬼也好,叫我娘娘腔也好,随便怎么嘲笑我都行,反正我不去那边。怀尔曼怕蛇,我怕的就是蝙蝠。以前——”他要吐露原委,听来像是长篇大论,但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话没说出口,他反而倒退了一步。我则思忖起恐惧的怪诞性:鬼影般的马夫雕像没有完成(但只差一点)的任务,一群沉睡的蝙蝠却能办到。至少,对杰克有用。

他琢磨了一会儿,又说:“你觉得她是可以被打败的,是不是?”

怀尔曼说:“蝙蝠会传染狂犬病,朋友——你知道吗?”

“因为那是五十年代修建的,你跟我说的,那时候她还在沉睡。”

我点点头,“我们应该去找销售员的进出口。”

“为什么?”

14

我头也不抬地答说:“不一定。很多人都不知道阳光行道那条路,我认为珀尔塞也不可能知道。”

我们沿着大屋墙边慢慢地寻找,杰克走在最前面,提着红色野餐篮。他的衬衫已被汗水洇成了深色,但一点恶心的症状都没有了。他本该又晕眩又呕吐的;或许我们都该如此。泳池散发的恶臭简直令人无法承受。高至大腿的野草割擦着牛仔裤;硬硬的马鞭草梗刺戳着脚踝。大屋是有窗的,但都太高了,杰克得站在怀尔曼的肩上才能看到里面。

“如果她操控了谁来攻击我们,吊桥就会成为拦路虎,她只能让他们兜个圈子去东彼得岛的脚桥。”怀尔曼说。

“现在几点了?”杰克喘着粗气问道。

我看了一眼时钟。十一点五十八分。吊桥会在正午升起桥板;一贯如此。我眨眨眼,视野不再朦胧,便立刻重新投入速写。维纳斯黑铅笔飞快移动,升降机械装置也骤然成形。即便现在伊瑟已不在人世,目睹一样东西从无到有出现在纸面上——如同雾堤外渐渐出现的轮廓——仍对我有摄人心魂的魅力。为什么不呢?画就是避难所。

“几点?是你该走快点,我的朋友。”怀尔曼答,“你想换换手吗?让我拎篮子?”

“放松点,埃德加。”怀尔曼说。

“当然,”杰克没好气地说,这好像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到他发脾气。“然后你会心脏病爆发,我和我老板就得练练急救术。”

“风疹的借口很棒,”我说,“大家都不会来。但还不够彻底。玛莉就会直奔伊瑟的公寓,就算有人跟她说伊瑟得了禽流——妈的!”我的眼睛又湿润了,笔下的细线若失之毫厘,现实便会谬以千里。

“你是在暗示我不中用了?”

杰克从牛仔裤后袋里摸出几张宝丽来照。他翻了一遍,选出四张给我,我把它们一一摆放在流理台上,像是在摊牌。我抓起一本手艺人牌便速写本,飞快地临摹照片上开启状态的吊桥下的齿轮和锁链——那么细的一小条。我画得一丝不苟,右臂继续轻痒:低沉困顿,蠕动蔓延。

“中用,但我依然认为你超重五十磅,很有可能犯心脏病。”

“让我看看照片。”我说。

“别说了,”我说,“你俩都少说两句。”

“拍好了,但我觉得……风疹的说法……”

“放下吧,小子,”怀尔曼说,“把那该死的篮子放下来,剩下的路我都包圆了。”

“你拍了吊桥的照片了吗?”我问杰克,“千万别说你忘了。”

“不。你甭想。”

杰克带着画本和铅笔下楼来。我一把抓过来,又派他上楼去找橡皮擦。我总觉得还需要更多——不总是这样吗?——但我一下子想不出来还需要什么了。我瞥了一眼时钟,已经十二点差十分了。

我的眼角突然瞥到黑影一闪,几乎都没想去看,还以为又是马夫雕像。这次,黑影沿着泳池边飞速移动,或是掠过臭虫嗡嗡、臭味哄哄的水面。真要感谢上帝,我终究是看了一眼,以求确证。

“食物本身对我一点儿吸引力也没有,”我说,“但我可能得画点什么。事实上,我确定我必须画。恐怕会燃烧很多卡路里,随车的食物就会用得上。”

怀尔曼的男儿气概遭到了嘲讽,此刻正对着杰克怒目而视。“我要和你换。”

怀尔曼把冰箱里的食物塞满了一只塑料袋,有胡萝卜块、黄瓜条、六罐装的百事可乐、三大瓶依云水、烤牛肉和一包杰克带来的太空鸡——真空包装仍未开封。

泳池中突然死水搅动,有一处黏腻鼓胀的肮脏水层动了起来,某个形体渐渐浮出污黑水面,跳上了四分五裂、野草滋生的水泥池台,还兀自抖动,像在散射脏物。

我们在浓粉屋阳光灿烂的厨房里吞下浓咖啡,汗水立刻就浸出来了。我吃了三片阿司匹林,又多喝了一杯咖啡,接着,让杰克拿来两本“手艺人”画本,还吩咐他把楼上能找到的每支彩色铅笔都削尖。

“不用。怀尔曼。我能行。”

3

一团恶心污浊的活物,还有眼睛。

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

“杰克,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哦!伊丽莎白啊。

接着,我看到了尾巴,并幡然领悟自己所见为何。

伊丽莎白说过,你会很想,但千万别。

“我还要告诉你——”

我死去的女儿。我淹死的女儿。画在沙岸边,等待被海浪卷走。

“怀尔曼。”我摁住了他的肩头。

但我画下了我的女儿。我肯定。我把她画在了沙滩上。

“不,埃德加,这事儿我办得到。”

只要我们能把这事了结,或许以后也无需考虑。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办得到。这四个字在我脑海里激起洪钟般的鸣响。我逼迫自己口齿清晰、语速缓慢地说出重点。

他握住我仅剩的那只手,捏了一把。“行,埃德加。”

“怀尔曼,住嘴。这儿有一条鳄鱼,刚刚爬出泳池。”

“我们现在先不考虑这个,”我说,“行吗?”

怀尔曼怕蛇,杰克怕蝙蝠。可在我看到那庞大的史前恶兽从腐臭的老泳池里现身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怕鳄鱼。它穿过水泥地上高耸的草丛(还把仅存的一张四脚朝天的草地休闲椅扫到一边)向我们靠近,再闪入最近的一株巴西胡椒木上蔓生出的藤蔓和野草间。我瞥见了它凸起而褶皱的后背,一只黑眼挤闭,大概是在眨眼,接着,只能看到它滴着污泥的背在微微颤动的绿植间时隐时现,活像三深处的潜水艇。它向我们迫近,可我提醒怀尔曼后就手足无措了。视野里浮现出灰蒙蒙的一片。我向后躲闪,背靠在苍鹭栖屋扭曲的破木板墙上。墙上热烘烘的。我靠在那儿,傻等着被十二英尺长、活在约翰·伊斯特雷克家上百年历史的泳池里的凶兽吞下肚。

因为这是珀尔塞的手法。我在心里默答。

怀尔曼总是雷厉风行。他从杰克手里一把夺过红色野餐篮,扔到地上,同时跪倒在旁边,揭开了一侧篮盖。他探手而出时,已握住了一把手枪,我只在动作影片里见过那么大支的手枪。野餐篮敞着盖、搁在面前,怀尔曼跪坐在高高的草丛里,双手把牢那支枪。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当时、乃至今天也认为他的表情绝对平静……要知道,他是在面对比蛇更庞大的食人兽啊。他静静等待。

“为什么要把她浸在水里?”怀尔曼问,“我不明白这一点。”

“开枪啊!”杰克尖叫起来。

玛莉拖她走。血迹纵穿起居室兼厨房(烧画的气味很可能还在屋子里萦绕未散),再经过卧室和伊瑟用作书房的角屋之间的走廊。血迹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的浴室,玛莉在浴缸里注满水后,把失去知觉的伊瑟推了进去,就像淹死一只孤苦伶仃的小猫一样把她浸在水里。等这一切都干完后,玛莉走进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朝自己嘴里开枪。子弹冲出了天灵盖,把她的艺术遐思连同很多头发泼溅到她身后的墙壁上。那是凌晨四点不到的时候。楼下的男人正苦于失眠,也显然听得出枪声,便报了警。

怀尔曼依然等待。就在他前方,我又看到了那只苍鹭。它飘浮在半空,在网球场后面,在已被植物覆盖的工具屋上方,头冲下地飘浮着。

“不。”怀尔曼嗫嚅道,显然,这场推测游戏最终变得巨细无靡。我的如果如此女孩遭到平射子弹多次枪击后,头颅裂成三瓣,留了很多很多血。

“怀尔曼?”我说,“打开保险了吗?”

“假设,玛莉先是在她转身后开了枪,”我抹去面颊上的泪,“假设,她开了好几枪,四枪,或是五枪。在电影里,一枪就能让你立刻升天。但在现实世界里,我怀疑没那么简单。”

“开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用大拇指扳动了什么东西。枪柄上端的小红点不再闪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草丛,那儿有了些微妙的动静。接着,草丛刷地被分开,鳄鱼朝他冲去。我在探索频道和国家地理杂志上见过鳄鱼,但完全没想到,那么粗短的四条腿竟能让它们那么飞速地冲杀。草叶将它面孔上的污泥扫除了大半,于是,我便看到了它满脸的邪笑。

我听着他们对话,但声音似乎离得很远。

“开枪!”杰克喊道。

“杰克……朋友……我们不知道我们需要了解什么。所以,让这个男人说完吧。”

怀尔曼开枪了。枪声响得骇人——恍如磐石隆隆滚动——结果也一样骇人。鳄鱼的前半个脑袋被轰没了,污泥、鲜血和生肉爆成一团污雾。但它没有放慢速度,相反,四条短腿在最后三十码中甚至加速冲刺。枝梗在它铁甲般的体侧脆生生折断,我听得一清二楚。

“但我们干吗要了解得——”

后座力令枪筒上扬。怀尔曼不慌不忙。我从未见过如此冷峻的他,那太让我惊叹了。当枪筒又下落到水平位置时,鳄鱼已冲到十五码之内。他又开了枪,第二发子弹将那凶兽的上半身轰到半空,白里透绿的肚皮尽露无遗。刹那间,它好像支在尾巴上跳着旋转舞,活像迪士尼卡通片里快活的短鼻鳄鱼。

“不是推测。”怀尔曼说,“让他说。”

“耶!丑八怪!”杰克又喊起来,“去你妈的!去你大爷的!”

“埃德加,老兄,别这样,”杰克说着,自己也快哭了。“这只是推测。”

枪筒又被后座力顶了上去。怀尔曼又一次任枪口上跳。鳄鱼砰然落地,侧身僵挺,露出了肚腹,粗短的腿抽搐不已,尾巴抽打着枝叶,也掀起了土块。待枪口又稳稳落下,怀尔曼再次扣动扳机,鳄鱼的中腹部应声爆裂。眨眼之间,它身下那片土地几乎完全从绿色变成了血色。

“让我们假设,伊瑟去开门,却看到一个女人用枪指着她。她觉得这女人面孔很熟,但她刚熬过一个可怕的夜晚,脑袋一时转不动了,她认不出她是谁——记忆卡壳了。也许记起来也没用。玛莉让她转过身,她只好转过身,于是……”我又开始落泪了。

我仰头寻找那只苍鹭。不见了。

“接着呢,埃德加?”怀尔曼问道。他的语气真轻柔。“你觉得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怀尔曼站起来,我这才看到他浑身发抖。他走近鳄鱼——没贸然踏入以尾为半径的危险区——又将两颗子弹射进那具残体。尾巴一阵痉挛,最终砸向地面;身躯也在抽动后不动了。

怀尔曼回来了。飘浮的埃德加也回来了。在佛罗里达杜马岛的灿烂阳光下,俯瞰的埃德加看到了尘世的物事。虽然不至于是万事万物,但也足够了。

他转过身,朝杰克摆一摆颤抖的手中那把自动枪。“沙漠之鹰,点三五七。”他说,“穷凶极恶的希伯来人造出了老派大手枪——詹姆斯·麦克墨特瑞,二〇〇六年。篮子死沉死沉的,主要是因为装了弹药。我把我所有的弹夹都塞进去了。起码有一打吧。”

“不过,她管他叫笑脸王子,这么说伊瑟就绝对会信。”

杰克走上前,使劲拥抱了他,又在他双颊前各吻一下。“只要你乐意,我可以提着篮子一路走到克利夫兰,绝无半句怨言。”

“谁是——”

“至少你不用再负担枪的重量了。”怀尔曼说,“从现在开始,我要把这老姑娘紧紧拴在裤带上。”他装入一盒新弹夹,仔细地扣上保险,再把枪佩在腰带上。因为他的手仍在打战,试了两次才挂好。

“她假装自己是福音合唱团的人,再假设那个团叫蜂鸟好了;假设她在门外喊,卡森·琼斯出了意外。”

我也走过去,亲吻他的双颊。

“埃德加,你这是在推测,还是——”

“哦,老天爷啊,”他说,“怀尔曼不再像西班牙人了。怀尔曼觉得自个儿变种为法国佬了。”

“也可能,玛莉在楼下狂摁通话铃,直到别的人放她进大门。”消失的右臂在痒。很深层的那种痒,困顿的,几乎像梦魇中的痒。“然后她上楼去,摁了伊瑟公寓的门铃。可以这样假设:她假装自己是别人。”

“你怎么碰巧有一支枪呢?”我问。

“博兹曼先生说,警察没有找到武力冲撞进门的痕迹,所以他们认为大概是你女儿自己开的门,让她进屋的,尽管是在大半夜——”

“这是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建议,就在上一次坦帕街区毒贩火拼之后。”他看了看杰克,说,“你应该记得吧?”

“告诉我。”悲痛欲绝的帕姆说得残缺不全,而且就是她说的那些我也记不清晰了——细节模糊为伊瑟浮在水漫边缘的浴缸里的图景,头发漂在水面上。那可能准确,也可能不准确,但那天杀的画面极其明亮,亮得不同寻常,遮蔽掉了所有别的内容。

“记得。死了四个人。”

“埃德加,你真想——”

“反正呢,伊斯特雷克小姐建议我搞把枪来,保家安身。我选了支大家伙。她甚至还和我一起练习打靶呢。”他笑了,“她很棒,也不在乎枪声,但她恨透了强大的后座力。”他又看了看血肉模糊的鳄鱼,“它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朋友,接下去怎么办?”

“他们是怎么说的?告诉我。”

“绕到后门去,不过……你俩有谁看到那只苍鹭了吗?”

“你睡觉的时候,怀尔曼和你太太通过电话了。她不愿意和他长谈,所以他又给另一个人打了电话,也是在你画展上见过的——博兹曼先生?”

杰克摇摇头。怀尔曼也摇摇头,并且一脸迷茫。

“我也喜欢,当时。”

“我看到了,”我告诉他,“如果我再看到……或是你们看到……我希望你能开枪,杰罗姆。”

“比我想要听的多。”他说,“但我不明白,什么都无法理解。在画展上,我和那女人——玛莉·爱尔——说过话。那时候,我很喜欢她。”

怀尔曼扬了扬眉,但没说什么。我们继续走在荒芜的宅院里,沿着东侧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怀尔曼去厨房忙了。杰克跪下来,帮我套好靴子,扎紧带子。“你知道多少情况了?”我问他。

15

“必须挤出这个时间。我需要置备,但当务之急是要彻底醒过来。你们俩大概也该加点燃料吧。杰克,帮我穿靴子,好吗?”

看样子,从后门进入大宅并不难,因为根本没有后门了。大宅的东侧建筑基本上都消失了,或许是在同一场飓风中和屋顶那层一起被卷走了。站在原来的后门位置,可透过疯长的植株看到昔日的厨房和食品储藏室,我这才意识到,第一代苍鹭栖屋已只剩下了苍苔裹覆的门面。

“我们还有时间吗?”

“我们可以从这儿走进去,”杰克犹豫不定,“但我觉得走那种地板不太可靠。埃德加,你觉得呢?”

“怀尔曼,能弄点咖啡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非常疲惫。大概和鳄鱼短兵相接把我的肾上腺素用完了,但我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那种疲惫,很像是挫折感。这里经历了太多岁月、太多暴风雨的考验,而一个小女孩的画是倏忽即逝的。“怀尔曼,现在几点了?拜托你,别瞎扯。”

我看到自己的衣物都齐整了,准是怀尔曼或杰克从杀手宫带来的,但要完成今天的任务,我还需要收在衣橱里的靴子,摆在床脚的慢跑鞋可不行。杰克穿着佐治亚巨人靴、长袖衬衫;还挺像样。

他看了看表,“两点半。朋友,要不要进去?由你来定。”

“有用。”我说,说不定迟早会有用的。只要我不断地说服自己;只要我不断地前进。车祸真的教会了我一个真理:前进的唯一办法就是前进。说服自己相信“我办得到”,哪怕你知道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不知道。”我重复了一遍。

“我很难过,埃德加,”杰克说,“真为你的女儿感到难受。我知道这没什么用,但——”

“好吧,我要进去。”他说,“我杀了一条该死的鳄鱼才到了这里;起码要在老田园里看一圈才走。食品室的地板看起来还挺结实的,而且也最贴近地面。你俩也来吧,我们搭点废料就能爬上去了。那些梁柱都能用得上。杰克,你先上去,然后拉我一把。我们再一起把埃德加拉上去。”

“当然是。”我下了床,用手搓了搓脸。“珀尔塞不会再制造更多伤害了。”

我们便这么做了,上气不接下气,爬得满身脏乱,先到食品室,再进入大屋,我们好奇地东张西望,感觉像是穿越了时空,变作八十年前世界里的游客。

“放松,朋友。我给丧葬厅打过电话了,告诉他们让那些亲戚不要上岛。我说我们三个都得了风疹,见一个人就传染一个。我还给达里奥打过电话,跟他说了你女儿的事。画廊里那些画都会暂时压下,至少现在不会发货。我怀疑,只有你有这种特权,但——”

十八 诺问

这句话起效了。我坐起来,看着他。他正把床头灯举在我面前,我都能感觉到灯泡在发热。杰克站在他身边。伊瑟死了,我的小伊瑟!噩耗击中我的心,我却强迫自己忘却。“十一点!怀尔曼,我跟你说过,就两小时的!要是伊丽莎白的那些亲戚决定——”

1

“埃德加!”怀尔曼先是扇了我的左脸一巴掌,继而是右脸。两下都不轻。明亮的日光刺痛我紧闭的眼,在内眼帘里照出一片红色。我真想离这些干扰远远的——睁开眼就没好事——但怀尔曼不愿意放任我。“朋友!快起来!已经十一点过十分啦!”

陈年朽木、灰泥和发霉的布料在大屋里积沉。有一股隐晦的植物气味。有些家具还在,但已被时间摧残、被潮湿浸毁;客厅里的精美墙纸还残留着条条缕缕,如同一张古老而巨大的纸网,静默地从溃烂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纸网之下的柏木地板上有一个弯曲下陷、深约一英尺的洞,死去的黄蜂僵挺在洞里。楼上,不知何处,传来滴水的声音,每次滴落,只有孤零零的一声响。

“我不知——我不能确定他能不能醒过来。”那是杰克。

“如果有人趁着柏木和红木没有完全腐烂之前到这里来挖宝,光是这些木头就值一大笔钱。”杰克说。他弯下腰,握住一块弯曲变形的木板头,拽了拽。木板被拖出来后就断了——没有清脆的断裂声,却像太妃软糖一样软塌,只有一声闷响。一些蠹虫从木板下的矩形空洞里钻出来。还涌出一股潮湿阴森的气息。

“醒醒。”有人在摇我,“埃德加,醒醒。要是你现在还不起来,我们就来不及上路了。”

“没有垃圾,没有抢掠,没人在这儿快快乐乐开派对,”怀尔曼说,“没有丢弃的避孕套,没有随意闯入的脚印,墙上也没有‘乔伊爱黛比’的喷漆涂鸦。我认为,自从约翰锁上门远走高飞之后,从没有人来过这里。我知道这难以置信——”

2

“不,”我说,“不是难以置信。岛南端的这栋苍鹭栖屋自从一九二七年起就属于珀尔塞了。约翰知道,因而写遗书时要求确保将这栋屋按原样保留。”我看了一眼正对大厅的那间屋。大概曾是书房。一张古旧的拉盖书桌立在一摊臭气熏天的脏水里。还有书架,但都是空的。“这是个坟墓。”

“与此同时,试着让每个人都远离这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这一句。这时我已经面朝卧室而去,语音也飘忽了。我倒身在床,看到了瑞芭。我思忖着要不要把她扔出屋去,就像考虑要不要扔电话。我没扔,反而把她拉过来,把自己的脸埋在她柔软无骨的身体里,哭起来。睡着时,我仍在哭。

“那我们去哪儿找画?”杰克问。

浓粉屋敞开的前门是朝东的,晨光明亮地照在怀尔曼的脸庞上,照亮了那深重的同情,我都不敢多看一眼。“好的。朋友。两小时。”

“我不知道。”我说,“我甚至不……”过道里有一小块灰泥横着,我踢了一脚。我本想把它踢飞的,可那太陈旧,太潮湿了;我一踢就成了碎片。“我甚至不认为还有别的画存在。看到这里这副模样,我觉得不会有了。”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尽管转过头去时,头沉得仿有千斤重,但我还是看定了他,“她也不想让我去,但这事今天必须了结。两小时。”

我再次环顾四周,吸着潮湿的雾气。

“埃德加,你不能……听到这种消息,我可不想让你……”

“你可能说对了,但我不信任你。”怀尔曼说,“因为,朋友,你在哀悼。那会让人身心俱疲。我是过来人,才会这么说。”

“玛莉·爱尔买了一幅。我肯定是《女孩和船》里的。离开画廊时她是带着画一起走的。我们本该想到。是我本该想到。怀尔曼,我需要躺下来。我需要睡会儿。就两小时,好吗?然后叫我起来,我们去南端。”

杰克进了书房,走在吱呀作响的潮湿地板上,慢慢靠近老书桌。一滴水落在他的帽檐上,啪嗒一声轻响,他抬头去看。“天花板在下陷,”他说,“楼上起码有一间浴室,说不定两间,当年,说不定屋顶上还有蓄水池,用来接雨水。我看到一根水管吊着。早晚有一天,积水会倾泻而下,你就得跟这张书桌说永别了。”

“那些画……?”

“不跟你说永别就好,杰克。”怀尔曼说。

我暗下决心,我不想去弄清楚。

“现在,我担心的是这儿的地板。”他说,“跟他妈的玉米粥似的。”

“有一幅画,”我说,还忍不住颤巍巍地摆动。既然肚里有货色了,我想要更多的特赦,哪怕只是倏忽即逝的片刻。只不过,那还不止是想要,而是迫切需要。我踢断了扫帚……然后,怀尔曼出现了。这段省略号里有哪些内容?我不知道。

“那就快回来。”我说。

“埃德加……朋友……上帝啊,这到底——?”

“马上。让我先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我掏出最后一把麦片,全都塞到嘴里,囫囵吞下。麦片干糊糊地黏在嗓子眼里,那也没问题。那样很好。我就希望能被麦片噎死。我活该被噎死。但嘴里的东西最终全都滑下肚了。我拖着摇摇摆摆的身子回到起居室。怀尔曼正站在答录机旁,眼睛圆瞪。

他拉开抽屉,一个接一个。“什么都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空的……”他停下来,“这儿倒有点东西。一张便条。手写的。”

我指了指答录机,说,“播放留言”,便去了厨房。蹒跚着冲进了厨房。当帕姆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埃德加,警察打来电话,他们说伊瑟死了!——我正从盒子里掏出一大把迷你麦片直接往嘴里塞。一种古怪的感觉出现了,好像我已被制成切片,很快,就会有人把我放在显微镜下进行研究。另一间屋里,留言放完了。怀尔曼咒骂一声,又重放了一遍。我不停地往嘴里塞麦片。怀尔曼出现前,我在沙滩上的那段时光好像完全消失了。我的记忆里一片空白,就像车祸后从医院里醒来时那样。

“让我们瞧瞧。”怀尔曼说。

我记得怀尔曼扶着我走进敞开的前门,对我说那都是一场噩梦,因为我一直噩梦连连,而我对他说不,那都是真的,是玛莉·爱尔干的,玛莉·爱尔把伊瑟淹死了,就在伊瑟自己的浴缸里,听了这话他笑了,还说他明白了。有一个恐怖的瞬间,我信了他。

杰克小心翼翼地踮脚迈着大步,越过湿漉漉的地面,才把它递给他。我在怀尔曼身后,和他一起看。那是一张普通的白纸,笔迹潦草粗犷,像是男人的手笔:

接下去,我记得怀尔曼出现了,他扶我站起来。我记得自己走了几步才想起伊瑟死了,便又浑身瘫软,跪倒在地。最可耻的是,即使心都碎了,我竟然还在饿。饿得如狼似虎。

约翰——你想要,就拿得到。这是最后一批好货,专门为你预备的,我的好哥们。“小香”不是最好的货,所以改名叫“管他呢”。单麦的还行,CC代表的是“普通牲口”(哈哈)。五小桶金。还有——如你要求的——蜂蜡里的两张桌。我只是撞撞运气,没指望太多,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朋友,感谢你做的一切。等我摆脱泥潭,再见!

1

DD

十七 岛之南

8月19日,′26

“太晚了。”话音出口,我和头顶那个埃德加的连线就断了。他越飘越远,我也失去了意识。

怀尔曼指了指“两张桌”,说:“桌子在漏水。埃德加,这封信对你还有什么启示吗?”

我顺着房角往下走,走到沙滩上,意识深处还注意到浓粉屋下的海贝在大声喧哗,海水滚滚冲入那阴暗处,又急急退出。网球散落各处,俯拾皆是,当我走近浸透海水、却越发闪亮的包装盒时,突有闪念,想起了伊丽莎白对怀尔曼说的第三句话是:你会很想,但千万别。

有,但一时间我该死的记忆又犯病了,死活不愿给我线索。我办得到,我默念……想到旁敲侧击的记忆法。先是记起伊瑟在说,先生,能和您分享泳池吗?悲恸随之而来,但我听任心如绞痛,因为只有这一种办法。随后,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倚在另一个泳池边。她有傲然双峰,修长美腿,穿着双肩带黑色泳衣。她,就是霍克尼笔下年轻时代的玛莉·爱尔,她自称为坦帕的吉杰特。然后……我全想起来了。长舒一口气,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气。

诡异的触感在我的皮肉上蔓延得愈来愈盛。不再仅有悲恸令我落泪,难受可怖、永远挠不到的痒痛也会逼得我哭。我操起扫帚,气得想把它一折为二,却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办不成这件事——独臂人无法把搁在膝盖上的扫帚折断。我又倾身靠在墙上,用健壮的左脚踩住它。这下踩断了,扫帚头飞了出去。我把断口尖利的扫帚柄举到眼前,对自己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DD就是戴维·戴维斯。”我说,“在咆哮的二十年代,他是太阳海岸有钱有势的大名人。”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一个独臂男人,带着幻觉中的痛。唯一的幽灵是他自己的,就飘荡在他肉身之上,体察着这一切。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去找我女儿,”我说着,眼泪哗哗流下。“把她带回来,你怎么不去了?把她带来给我。只要把她带回我面前,你想画什么我都会画的。”

“玛莉·爱尔告诉我的。”我说,心底里有个冰凉角落恐怕再也暖不起来,却会牢记这讽刺的逻辑;生活如轮转,只要你等得够久,它总会绕回最初点。“戴维和约翰·伊斯特雷克交情很深,显然也为他提供了大量好酒。”

那只手没有走。它不愿意。连着它的那条胳膊也不愿意,手痒,悸动,痛楚,它拒绝离我而去。

“小香,”杰克说,“就是香槟酒,对吗?”

“滚。”我对它说,“我不想再要你了,滚开,去死吧。”

怀尔曼说:“杰克,猜得好,但我想知道桌子是什么,还有蜂蜡(cera)。”

我走出门去,步履缓慢。门就让它开着。现在,似乎也没有锁上的必要了。门外倚墙靠着一把扫帚,用来清扫人行道上的沙石。我看到它,右臂就痒起来了。我抬起右手,在眼前摊开。看不到它,但我握紧又松开时,我能感觉到肌肉的弹力,也能感到几只尖锐的长指甲抠入掌心的痛感。还有几只指端短短的,感觉很毛糙。准是折断了吧。鬼手的鬼指甲遗落在某处——或许就在二楼小粉红的地毯上。

“这是西班牙语,”杰克说,“你应该懂的啊。”

静默了几秒钟后,我又听到了拨号音。我真想把电话机狠狠摔向对面的墙,但飘浮在上的埃德加对我说不。那个埃德加飘在我的头顶,他说,那样反而会让珀尔塞得逞。于是,我轻轻地放下电话,之后的一分钟里,我呆呆立在原地,身子摇来晃去,活生生的,可与此同时,我十九岁的女儿死了,不仅中枪,还被疯狂的艺术评论家拖进浴缸里淹死了。

怀尔曼挑起眉眼,瞄了他一眼,“你想到了sera——S开头的。que sera里的sera。”

“你以为我在乎吗,埃德加?包括干下这种事的女人?你害得我们女儿被杀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跟你说话。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宁可挖出眼珠子也不愿意再看一眼你的画。你就该被起重机压死。”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蓄意的恶毒,“那才会有大团圆结局。”

“洛丽丝·黛,一九五六年。”我说,“未来并非我们所能见。”也是好事,我暗自感伤。“有一点我倒是很肯定,戴维没说错,这确实是他最后一次运私酒。”我指了指信上的日期:八月十九日。“这家伙在一九二六年十月起航去了欧洲,再也没回来。他消失在大海上了——玛莉·爱尔就是这么说的。”

“帕姆,这个岛上有非常恐怖的恶事正在发生,我——”

“那蜂蜡呢?”怀尔曼问。

这些事,我猜也猜得到啊。毕竟,我见过她,知道她对我的画有何看法。

“我们现在就去找答案。”我说,“但这事有点古怪——只有这么一张信纸。”

是的。是我。我本该想到,玛莉·爱尔肯定会买一幅油画的,起码会有一张速写;她也肯定会挑《女孩和船》系列的某一张——也就是最有毒害力的那些画。而且,她无需让画廊装框托运或暂时寄放,因为她就住在坦帕的中心地带。据我猜想,在她用那辆老爷奔驰车送我去医院的时候,那幅画大概就已经搁在后备箱里了。她会从医院直接回戴维斯岛上的寓所,那儿就有自动安保系统。该死的,那就是朝北开。

“有点怪,大概是吧,但也不算怪得离谱。”怀尔曼说,“如果你是个鳏夫,带着几个小女孩,你会带着走私犯的最后一张收条奔向新生活吗?”

我的前妻用极其冷峻的口吻——哪怕那是虚假的药后反应,“是你干的。”

我思忖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但我可能会烧毁,连同私藏的法国明信片一起烧光。”

“当然是。”我说,“她买了一幅画。我都没想到。完全把她忘了。没想到还有她。我担心的只是伊瑟那该死的男朋友。”

怀尔曼一耸肩,“我们永远没法知道他销毁了多少犯罪证据……也许很少呢。偶尔和哥们喝几杯而已,相对来说,他的案底应该很清白。但是,朋友……”他的手搭上我肩膀,“这张纸是真的。我们确实找到了它。如果我们找得到这东西,或许还会有别的东西在等我们发现……多少有一点那感觉。这可能吗?”

“警察说她准是开车去的,几乎一路直奔没有停。”帕姆呆呆地说道,“她绝不可能带着手枪上飞机。她为什么这么干?又是因为一幅该死的画吗?”

“反正,这么理解也不错。那就瞧瞧吧,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除了枪——那就不用说了,一把贝雷塔。

2

帕姆冷静多了。我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但很管用。我们说了有二十分钟。她始终是边说话边抽泣,并时不时地控诉我,我毫无招架之力,她的愤慨渐熄,又回到迷惑不解、悲痛欲绝的情绪里。我摸索到了关键点,至少当时以为是。但还有一个关键点是我俩都忽略了的。智者曾说,看不见的敌人你就打不着;负责此案的警察是在电话里对帕姆介绍了情况,但他没打算告诉她,玛莉·爱尔把什么东西带去了我女儿的公寓。

一开始,好像根本不会有新发现了。我们把楼下的每一间房都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却差点儿出事:那间屋子以前肯定是餐厅,我的脚卡在了碎地板的夹缝里。怀尔曼和杰克很快就来救援,也好在踏空的是伤腿,我还有一条好腿能稳住自己。

“现在不行,达里奥。”我说,“别说了。”我切断电话,拨给了帕姆。现在我不用思索,号码便自然而然地出现;肌肉的记忆力彻底掌控了一切。我突然意识到,人类若只有这类记忆,大概会过得更舒坦吧。

到二楼以上去看,根本没希望。楼梯还在,但楼梯平台和一截破损的扶手后头,只能见到蓝天和一株高耸入云的棕榈树招摇的阔叶。二楼已是大部分残损,三楼则是彻底消失。看样子,我们只得走回厨房,利用勉强搭凑的脚手架爬回屋外,本次探险的唯一收获便是一封古老的便笺,列出一次私运酒水的清单。蜂蜡可能指代什么,我有点线索,但若不知道珀尔塞在哪里,这条线索也就毫无价值。

“埃德加?你留的是什么鬼话?不许卖——”

她就在这里。

我的电话响起来。我又走回去接电话,仍然感觉有两个埃德加在走,立地的肉身之上,还有另一个飘浮在埃德加的头顶。这次是达里奥。他听上去很生气。

近在咫尺。

对她来说,也没有鞭长莫及之说。

否则,为什么要经历如此胆战心惊的一程才能抵达这里?

她当然聪明。她已经耍了我很久。我有个直觉,就在希伯来人还在埃及的热带丛林里孜孜求生时,她就已经很老了。有时候她沉睡,但现在醒了。

怀尔曼走在最前面,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便撞在他背上。杰克也没刹住脚步,野餐篮的粗把手撞到了我。

“我赢,你赢。”我说,“但你觉得胜券在握了,是不是?聪明的珀尔塞。”

“我们得查查楼梯。”怀尔曼说,好像不敢相信自己会犯下如此愚蠢的纰漏。

风从纱窗里吹进来。海浪有节奏地匀速拍岸。海鸟在海面上飞翔,嘶叫。我看到沙滩上还有一只劈裂的网球板条箱,已经半埋在沙里了。海里的宝藏;翡翠汤里的废料。她是在观望我,没错。等着我走向崩溃。千真万确。她的——什么?守卫者?——或许在白昼里沉睡,但她不用。

“你说什么?”我问。

“你在这儿吗,珀尔塞?”我问。

“我们得查查楼梯下面有没有哈—哈。我早该想到的呀!我准是糊涂了。”

我简直能听到巫婆在得意地狂笑,看到她频频点头。

“哈—哈是什么?”我问。

死去的双胞胎在我的画室里留过口信——我们的妹妹在哪里?难道她们指的是伊瑟?

怀尔曼已经转过身了,“杀手宫的哈—哈是主楼梯从下往上数的四级台阶。她说,那是她爸爸的主意——万一着火了,那儿距离前门最近。里面有个上锁的盒子,现在里面没什么了,只有些老古董纪念品、几张照片,但她曾经把遗嘱和最值钱的珠宝首饰都藏在那里。后来她对她的律师说了。真是大错特错。他坚持让她把所有贵重物品转移到萨拉索塔的保险箱里去了。”

我走进佛罗里达屋,望着依然在海面上漂流的那些网球。我觉得自己分身了,就像有另一个我在观望这个我。

我们现在就站在楼梯脚下,身后是死黄蜂堆成的小山。老屋浓烈的腐臭包围着我们。他双眼放光地看着我,“朋友,她还把一些非常珍贵的瓷人藏在那个盒子里。”他立刻开始察看楼梯的残骸,除了蓝天和无谓的废墟,它不再通向别处。“难道你不认为……如果珀尔塞真的是像瓷人那样的东西,是约翰从海湾深沟里捞上来的……难道你不认为她就藏在这里,藏在楼梯里?”

我伸出手,摁下答录机的开关,这才让一切静下来。

“我认为,凡事皆有可能。但要小心,千万分地小心啊。”

哭声不绝,直到电话挂断。接着便只有僵死循环的拨号音。

“我敢拿任何东西跟你赌,这儿有哈—哈。”他说,“小时候学到的事,我们得再做一遍。”

“埃德加,警察打来电话,他们说伊瑟死了!他们说有个叫玛莉·爱尔的女人进入她的公寓,杀了她!她是你的朋友!佛罗里达的艺术同仁把我们的女儿杀死了!”她号哭起来,顾不上保持斯文姿态……接着又狂笑。那种笑声太恐怖了。我分明觉得,那些飞将而来的玻璃片深深刺入了我的脸孔。“你这个浑蛋,给我回电。回电好好解释。你说过她会安全的!”

他用靴子拨开死黄蜂——它们发出一声脆纸撩开的轻响——又跪在楼梯脚下。他从第一级台阶查起,再是第二级、第三级。当他摸到第四级时,说道:“杰克,把手电筒给我。”

昨夜我没有锁门,钥匙插在锁眼里。一进门看到留言灯在闪,我便用蹒跚的步态冲到电话机前。摁下播放键,冷冰冰的机器人用男声说,这条信息储存于清晨六时四十八分,也就是说,不足半小时之前。接着,帕姆的声音冲出来了。我埋下头去,只有遇到玻璃爆裂,你才会那样深深地埋下头,生怕尖利的玻璃碎片用如刃的锯齿边扎进你的脸。

3

11

珀尔塞不会藏在楼梯下隐秘的夹层里,我很容易说服自己——未免也太容易了——但我记得伊丽莎白曾把瓷人藏进甜蜜欧文曲奇饼干罐,也记得杰克从野餐篮里翻找出超大个的手电筒时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把一尘不染、锃亮锃亮的不锈钢手电筒递交在怀尔曼的掌心里,就像护士在手术台旁把器具递给主刀大夫。

我越跑越快。

怀尔曼摁亮手电,光柱在阶梯间扫射时,我看到一丝金光闪过:那是梯级那一头的小铰链。“好了,”他说,把手电筒递给杰克,“让光照在梯级边缘。”

“不能说明什么。”我说出声来。风吹头发,已不再和煦舒畅,而是冰寒刺骨。我一瘸一拐地朝浓粉屋走去,赤足踩进潮湿、结实又闪亮的沙地里。前面的鹬鸟群惊飞而起。涌上沙岸的小浪还时不时地推送一只网球到我脚边。现在,竟有那么多网球散放在浸在水里的硬板盒套上。随后,我看到有个板条箱大敞着,箱子上印着“邓洛普网球公司”和“工厂弃物”、“非罐装”等字样。围绕箱子的,便是在海浪上弹跳漂浮的网球。

杰克听从吩咐。怀尔曼则探手摸向两级阶梯中间的竖直挡板,那理应随着小铰链转动而推入、弹出。

那不能说明什么。她已经安全了。她把画烧了,安全又舒坦地躺在千百英里以外的公寓里。

“怀尔曼,等一等。”我说。

我挣扎着站起来,放眼眺望海面。只有少数几只网球漂在杀手宫前,但北边远处,向着浓粉屋的方向,我看到的是一条浩浩荡荡的绿色漂游带——起码有百余只网球,乃至更多。

他转身看我。

球的一侧印着邓洛普的商标,字体黑漆漆的像是咒语。

“先闻一闻。”我说。

我都顾不上看路,结果,从木栈道上踏空一步,跌在沙地里,双手挥舞着以求平衡身体。踏上沙地时我仍在跑,要是重心刚好落在没有受过伤的腿脚上就不会跌倒,可偏偏就是右脚着地。剧痛扭曲着向膝盖、臀部火速蔓延,我四肢摊开跌倒在沙地上了。距离鼻尖六英寸,便是一只天杀的网球,毛茸茸的绿毛浸透了海水。

“你说啥?”

足足用了十五秒,我才跑到木栈道的尽头,也可能没那么久。就在那儿,我果然看到三只网球漂浮在浪尖上。六只。然后,八只。大多数都在我的右手边——朝北漂去。

“闻一闻。告诉我,有没有潮湿的霉味。”

那不能说明什么。我想让自己相信,却稳不住手里的水杯。它足以说明一切,一眼望见时我就心知肚明。我把杯子扔到海滨燕麦草丛里,撒腿跑起来——用那一年埃德加·弗里曼特特有的一瘸一拐的方式跑。

他凑近背后有铰链的梯级闻了闻,再转身对我说:“有点湿,大概吧,但这儿到处都有霉味,闻起来一个样。想要更确切的答案吗?”

海湾中,漂浮在向岸边扑来的一阵大浪上的,是一只亮绿色的网球。

“要非常慢非常慢地打开它,好吗?杰克,笔直往里面照。你们俩都要寻找水迹。”

在木栈道上走到七成远,我停下了脚步,想抿一口橙汁。橙汁倒得太满了,走动中,泼洒出来落到了赤足上。我都没去留意。

“为什么,埃德加?”杰克问。

我下楼去了厨房,在断裂的水管面前摇摇头,昨夜用的果汁杯还在水池边放着,底部凝着奶精。我在橱柜里找出一只大杯子,倒满橙汁。橙汁罐是我从储藏室拿出来的。海湾上的风很猛烈,但挺暖和的,把我眉梢鬓角浸透汗水的头发往后吹。感觉很好,很舒心。我决定到沙滩上走走,在海边把橙汁喝完。

“因为桌子在漏水,她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看到一个陶瓷容器——瓶子、水壶或是桶罐——那就是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东西破裂了,说不定早就大口敞开了。”

我套上牛仔裤,把别的衣服都留在地板上,包括那把银头箭。我不认为爱莫瑞·包尔森会在光天化日下再次拜访我。走到怀尔曼的房间时,我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其实早就听到他的鼾声了。还是仰卧,但这次,双臂左右摊开。

怀尔曼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好。正如数学家所言,用零去除任何数,都将得到零。”

太阳升起后,我被砰然巨响惊醒了。风依然强劲,比昨夜更嚣张,已把怀尔曼的一把沙滩椅撞到了大屋的外墙上。或许,那把惹人发笑的遮阳伞也未能幸免,曾几何时,我们在伞下初识,分享冻饮——冰绿茶,非常清凉爽口。

他用力抬了抬楼梯,但它纹丝未动。

10

“锁住了。我看到一条细槽……当年肯定有把小钥匙——”

我睡着了。这一次,不再有巨大的青蛙出现在梦里警示我。

“我带着瑞士军刀。”杰克说。

应该让她消消毒,我在想,也应该帮我的伤口消消毒。

“等一下。”怀尔曼说,他指尖使出蛮力时嘴角扯向下方,太阳穴旁有根青筋凸显出来。

还有别的话——伊丽莎白还说过别的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更重要的事:伊瑟已经把《游戏结束》放进烤炉里烧成灰了,但也因此被割伤了——或说被咬伤了。伤口在她的手背上。

“怀尔曼,千万小——”

把她浸回水里,让她沉睡。

没等我说完,那把老旧而微小的锁便断了,想必它早就在经年尘埃中锈蚀了。竖直的梯级夹板飞了出来,扯断了那条小铰链。怀尔曼用力过猛,蹒跚地朝后退了一步。杰克抓牢他,我又用独臂笨拙地揽住杰克。大支手电跌落到地板上,但没有毁坏;明亮的光柱四处滚动,将那堆令人悚然的黄蜂干尸照了个分明。

桌子在漏水,我在想。

“我的老天爷啊,”怀尔曼好不容易稳住了脚跟,“天啊,地啊,神啊。”

我回到客房,躺下,又开始干瞪天花板。我的手伤了,但问题不大。她的手也伤了;我是自己割破的。不知怎的,这两处伤很吻合。

杰克捡起手电筒,照向梯级间的那个黑洞。

“你是个病态的宝宝,埃德加。”说归说,他还是在果汁杯里倒了“一半一半”牌咖啡奶精,我一口吞进肚。然后我俩上楼去,走得非常慢,像远古雨林战士一样攥着各自的银头箭。

“是什么?”我问,“有东西吗?什么都没有?说话呀!”

“那就给我一杯。”

“有东西,但不是瓷瓶,”他说,“是个金属盒子。看起来像糖果盒,但更大一点。”他屈身蹲下。

他在冰箱里看了一圈,“没有牛奶了,但我们有奶精。”

“你最好别——”怀尔曼说。

“我会吐得满桌子都是。有牛奶吗?”

但他说得太晚了。杰克已经把手伸了进去,从指尖到手肘都淹没在暗洞里了。刹那间,我几乎坚信会有什么东西咬住他的手,吞到肩膀,死死将他往里拽,而他就会拉长了脸、爆出尖叫。但眨眼间他就立起身来,手里抓着一只心形铁皮盒。他把它递给我们。盒面上尘埃厚重,粉红脸颊的小天使几乎完全隐没其下。天使的下面还有一排老派手写体的字迹:

“再说一遍小心我扇你。”他说,“你做得很对。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救下爱女的命。相信我,我妒忌你。想来杯啤酒吗?”

伊丽莎白的小宝贝

“真是对不——”

杰克带着质询的眼神望着我们。

“大概和掰断伊斯特雷克家的水管有点关系吧。”

“打开,”我说。现在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不是珀尔塞。一时间颇为失望,却又如释重负。“你找到的,那就由你打开。”

我身子一软,迈过怀尔曼,双手抱头俯在了流理台上。“看我这汗流得,像头猪。”

“是画。”怀尔曼说,“肯定是画。”

9

和我想的一样。但偏偏不是。杰克从锈钝的心形铁盒里掏出来的竟是莉比的娃娃,而我看到诺问竟有种归家般的感觉。

没这么好。

噢噢噢,她的黑眼睛和猩红色的笑唇好像在说话,哎哟哟,我一直躺在里面呢,你个死男人。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而我俩谁也不知情。我们从来都不知会发生什么,对吗?至少,我们在道别时互表了心意。我收到了她的爱。一句话而已,却意味深长。有些人的最后一次交谈就没这么好。后来的很多个不眠之夜里,我一直如此劝慰自己。

4

“我也爱你。”

她从盒子里冒出来,活像一具从墓穴里掘出的尸首,目睹此景,一阵骇人而绝望的恐怖如电流般刺穿我的身躯,始于心脏并四向散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先被撬动,继而彻底瓦解溃散。

“好吧。谢谢你,爹地。你仍然是我的大英雄。我爱你。”

“埃德加?”怀尔曼一眼就看出来了,“没事吧?”

“这事我会管的,宝贝。改天再细说。”

我无法自已,却仍要勉强支撑。最关键的是,那东西没有牙齿却咧嘴而笑。就像马夫雕像的帽子一样,那个笑容是红色的。也恰如马夫雕像的帽子一样让我深信,只要长久凝视,它就能将我逼疯。那个笑容好像在力证一点:在我的新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梦一场,是我躺在某家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的一场胡梦,纵有无数器械插绕在我残缺扭曲的身躯上,也不过是让我苟延残喘……或许这也不错,甚至是最好的可能,因为那就意味着伊瑟不会惨遭毒手。

“爹地,你别的画呢?都像这张一样吗?”

“埃德加?”杰克上前一步,手里的娃娃离我更近,仿佛也在表达关切。“你不会晕倒吧,嗯?”

“好的。”我说。

“不,”我答,“让我看看。”当他要把娃娃塞给我时,我赶忙拒绝,“我不想碰她。你把她举高点就行。”

这次等的时间比较短。她回来说,“灰。”

他照我说的做,而我也立刻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会觉得似曾相识?为何竟有归家般的错觉?并非因为它和瑞芭以及她的新伙伴一样都是碎布娃娃,它们只是在这一点上雷同罢了。不是的。而是因为我曾见过她,在伊丽莎白的很多张画中见过她。一开始,我还以为画的是南·梅尔达。我想错了,但——

“那你又得等一会儿了——这是卧室里的电话。”

“这是南·梅尔达给她的。”我说。

“打开那盏灯。告诉我看到什么。”

“显然是,”怀尔曼附和道,“它准是她的最爱,因为她只画过它。问题在于,全家搬离苍鹭栖屋时,她为什么把它留在这儿?为什么要把它锁起来?”

“有。”

“有时候,娃娃会失宠。”我正看着那张猩红色的笑唇,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然红艳如血。红得像记忆的盲点,像你受伤、无法顺畅思考时记忆的藏身地。“有时候,娃娃也会吓人。”

“去炉边看看。炉子里有没有灯?”

“她的画能对你说话,埃德加,”怀尔曼晃了晃娃娃,又递回给杰克。“那她呢?娃娃会把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吗?”

“我听着呢,爹地。”她的声音完全清爽无恙了,又能主宰自己了。

“诺问,”我说,“她叫诺问。我也希望她能,但只有伊丽莎白的铅笔和画才能和我说话。”

“伊瑟?还有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

对我来说,她人没事是最重要的。对她来说,我人没事才最重要。我俩都没事。这就是愚不可及的艺术家当时所想的。我告诉她,明天再给她电话。

问得好。我怎么会知道?

8

“我就是知道。我敢打赌,怀尔曼,在我治好你之前,在你还有灵光乍现的时候,你本该能和她交流的。”

“烧了。它被火点燃,然后烧光了。我透过烤炉的门看着它烧没了。除了灰,啥也没剩下。爹地,我得先去找块邦迪。你说得太对了,真的有什么不对劲,那幅画真的、真的有问题。”她虚弱地笑了笑,“该死的东西不想到炉子里去。它竟然反折过来,还……”她颤抖着笑笑,“我愿意把这伤口想成是纸割伤的,但看起来可不像,感觉也不是划伤。就像是被咬了一口。我觉得,那幅画咬了我一口。”

“为时已晚。”怀尔曼说。他在食品袋里掏了一会儿,找到黄瓜条,拿出来吃了两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回去?我相信,朋友,只要我们回去,就再也不会鼓起壮志豪情返回这里了。”

“出什么事了?”我不得不强忍住拔高嗓门的冲动,“伊,出什么事了?”

我认为他说得很对。而与此同时,傍晚也会迅速降临。

伊瑟重新拿起电话时,我正在琢磨,接下去该怎么办——打给谁?她听来已是筋疲力尽,却也完全像她自己了。终于像她自己了。“大半夜的啊耶稣上帝。”

杰克坐在楼梯上,屁股搁在哈—哈上面的两三级上。他把娃娃放在膝头。日光从天顶倾泻而下,刚好笼罩住他和她。他们的组合具有古怪的召唤力,足以促成一幅可怕画作的诞生:年轻人和布娃娃。他抱着诺问的姿势让我有所感悟,但又不敢触碰那个念头。我见识很多,你个死男人。我全都看到啦。一切的一切我都了解。可惜我不是一幅画,你没法用幻手触摸我,这可太糟了,不是吗?

怀尔曼慌忙站起来,屁股撞在了水池边。他双手摊开瞪着我。我摇摇头——不清楚。现在,厨房里一点不暖和,我却分明感到汗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是。是太糟了。

“伊瑟!”我喊起来,“伊瑟!”

“很久以前,我倒有办法让她说话。”杰克说。

我们坐在厨房里继续等。灶台上方的时钟好像走得特别慢,一秒一秒往前蹭,一圈一圈推动分针缓移。断管里的水只剩了潺潺一条细流。接着,我听到了伊瑟的声音,很轻,“我回来了……我把它放……啊!”她冷不丁地尖叫一声。我分不清那是惊讶还是痛楚的语调。或许两者兼有。

怀尔曼一脸茫然,但我却好像听到咔嗒一声,那是齿轮扣紧、整装待发时才有的声响。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怀抱娃娃的姿势那么眼熟。

“对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但并不那么诚恳。我的掌心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但我感觉好多了。清醒多了。也猛然意识到,曾几何时,这根水管也可能就是我太太的脖子。怪不得她要和我离婚。

“用玩偶腹语术,是不是?”我希望自己是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的,可心却开始怦怦狂跳。我幡然醒悟:在杜马岛的南端,许多事都是可能发生的,就算在光天化日下也一样。

“没事儿。”他跪到地板上,打开水池下的柜门,伸手越过垃圾桶和装垃圾袋的暗盒往里摸。他关掉了水闸,断管的井喷渐渐止住了。“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劲儿,朋友。也搞不好你很清楚。”

“对啊。”杰克笑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有怀恋的神色。“我八岁时买过一本书,教你用腹语表演木偶戏。那本书几乎不离我身,主要是因为我老爸说那简直就是白花钱、打水漂,所以我放弃一切,攻读那本书。”他一耸肩,膝头的诺问也抖了一下,好像她也打算耸一耸肩。“学到最后我也成不了大师,但也够棒了,赢了天才竞赛的第六关。我老爸还把那枚奖章挂在他办公室的墙上呢。对我来说,那曾是意义重大的事。”

“我觉得她会听话的。”我停了停,又说,“对不起。”

“是啊,”怀尔曼说,“老子望子成材,最想看到小子夺冠。”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却传来一声脆响。冰凉的水柱喷出来,把我的手臂都淋湿了。我看到依然攥在手中的水管,又看了看断口参差不齐的截面。扳下的那截水管被我扔进了水池。水管的截肢里喷涌出哗哗的水流。

杰克笑了,一如往常,整张脸庞都因笑容而熠熠闪光。他挪了挪身子,诺问也跟着挪动一下。“天大的好事,可不是吗?我是个很腼腆的小孩,是腹语术帮我变得开朗起来。和别人说话也变得更容易了——我会假装自己是莫顿。哦,莫顿是我的牵线木偶。莫顿是个聪明的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怀尔曼说:“她去拿了?”

“木偶娃娃都一样,”我说,“放之四海而皆准。”

电话啪嗒一声被她放下了。

“后来,上了中学,腹语和滑板比起来简直就像白痴的把戏,所以我就扔掉木偶了。我都不知道那本书后来去哪儿了。书名就叫《扔掉你的声音》。”

“我……好吧。你等着。”

我们都沉默了。包围我们的大宅似乎闷在水里,连呼吸都是潮湿的。刚才,怀尔曼击毙了一条鳄鱼。可我现在几乎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哪怕枪声的回响还在耳膜里萦绕。

“我不是以为,是真的知道。伊瑟,听话,去把画拿来。我不挂电话。回来后,把它塞进烤炉,点火烧掉它。马上就去。”

接着,怀尔曼开口了,“我想听听你的腹语。让她说:‘您好,朋友,我的名字叫诺问,而且,桌子在漏水。’”

“爹地!你真的以为——”

杰克哈哈大笑,“是啊,可不。”

“我知道,宝贝,但就是那幅画让你现在不舒服。”我又说了些别的,然后收声了。如果真是因为那幅画——毋庸置疑——那我也无需多费口舌。她会像我一样明白的。我攥着水管来回拧动,打心眼里希望攥在手心的是那婊子巫婆的喉咙。

“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不要啊,爹地!”她再次清醒过来,惊讶得好像我刚才骂了粗口,甚至更严重。“我超爱那张画啊!”

“我做不到了。这种活儿,你有阵子不练,就忘了怎么玩儿了。”

“好。把画拿来,扔进烤箱里。然后关上炉门,打开烤箱。选最高档。把那东西烧掉。”

以我自身的经验来看,他说得可能没错。对于你学到的技艺,记忆会滋生出三岔路。某一条路遵循“学过骑自行车就永远不会忘”的准则。但储存在前脑中的变化不断的创意性记忆却必须经常操练,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要不然,技巧再娴熟也会轻易生疏,乃至丢个精光。杰克所说的腹语术便属于这一类。我没理由怀疑他的诚实——毕竟,那涉及创意另一个新人格,并同时抛弃自己的嗓音——但我还是忍不住说,“试试吧。”

“煤气啊。煤气炉。”她又大笑起来。

“什么?”他抬头看着我。微笑着,也困惑起来。

“甜心小姐,你的公寓里有什么炉灶?”

“来吧,试一把。”

怀尔曼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我。窗外,海浪如重锤坠下。

“我跟你说了,我不——”

“不用太久的,宝贝。但你必须先做完这件事,然后才能睡觉。”

“反正试试也没关系。”

暴怒回潮了,就在那一刻,仿佛它从未离开过我。但我千万不能让怒火搅乱思维;决不能在语气里有一丝泄露,要不然,伊瑟会觉得我是在对她发火。我把话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然后伸出手,摸到水池龙头后的细长不锈钢水管。我用手掌死死地攥紧它。

“埃德加,就算我还能扔掉自己的嗓音,也根本不知道她说话该是什么声音啊。”

是珀尔塞干的。那个死巫婆。那个臭婊子。

“没错,但你已经把她放到自己膝盖上了,这儿就我们仨,你就试试嘛。”

是的,她能安睡。睡在用红色图钉钉在墙上的《游戏结束》之下。然后,等她醒来,就会觉得这次通话也是梦里的事,现实依然是她父亲在杜马岛自杀了。

“那,好吧,”他吐了一口气,吹动了额前的头发。“你们想让她说什么?”

“明白,爹地。只要别花太长时间就好。我……”打哈欠的声音,“……太累了。既然我知道你平安无事,大概就能睡个好觉了。”

怀尔曼不动声色地说道:“为什么我们不听听她会说出什么呢?”

“仔细听我说,伊瑟。你要照我说的做,这事很重要,人命关天。你明白了吗?”

5

“爹地,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她说,“我也想死。像……像……像玻璃弹珠那样硬邦邦!”说完她放声大笑。我想起怀尔曼的女儿,我笑不出来。

诺问安坐膝头,杰克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俩的头顶都沐浴在阳光下,楼梯上下和古老的大厅地毯泛起细小的尘埃,也在阳光下浮游环绕在他们面庞旁。然后,他换了换手势,一手捏住了布娃娃粗陋的脖子和布做的双肩,她便仰起头来。

不。我一点儿不觉得好笑。

“小伙子,你们好。”杰克说道,只不过,他尽量不让嘴唇动弹,于是,听来更像是小伙子,您好。

“它跑到卧室的墙上去了。我猜,大概是我自己挪过去的——用的还是那枚红色图钉呢——但我真不记得自己这么做过。我想,大概是我想让它和我更贴近些。好笑吧?”

他甩了甩头,搅动了身边的浮尘。“等一下。”他说,“太烂了。”

“那幅画怎么了?你回家后,出什么事了?”

“你有的是时间。”我说。我认为自己的语调还算冷静,可心跳分明比先前更激烈了。内心深处,我还在为杰克担忧。如果这样做有用,或许对他也就更危险。

“爹地!”她好像大吃了一惊,但也彻底醒过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用空闲的那只手在喉头揉了揉。他就像个男高音要引吭高歌。我想,或许更像一只小鸟。蜂鸟福音演唱团。接着,他开口了,“小伙子,你们好。”音色自然多了,但——

“伊瑟!醒醒!你他妈的给我醒过来!”

“不对,”他说,“太屎了。听起来像个金发妞儿,麦·威斯特之类的。再等一下。”

“没睡着……”但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轻弱。

他又揉了揉喉头,并仰头望着洒下的明亮日光,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另一只手——捏着娃娃的那只手——正在挪动。诺问先朝我看,又瞄了瞄怀尔曼,最后又定定地看着我。鞋扣做的黑眼睛。扎成缎带式的黑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在巧克力曲奇般的脸旁。一张大嘴,张成O型。噢噢噢,你个死男人,假如真有唇舌,便会有这样一声嗔骂。

“你要睡着了?跟我说话时别睡着啊!甜心小姐。”

怀尔曼紧紧攥住我的手。那手冰凉。

“在那儿,我能看到它……看着……但后来,等我回家时……嗯……”

“小伙子们,你们好呀,”诺问说话了,尽管杰克的喉结有所起伏,但说到“们”时嘴唇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记得。”其实,我从没去过她在普罗维登斯的公寓。

“嘿!这次怎么样?”

“这是又一件荒唐事。”她说。我留神地听,发现她在努力把话说得顺畅些,醉汉被交警拦下时也会这样装清醒。“我本想把它拿去裱框,但之前忙得没空去弄,所以我用一枚图钉把它钉在大屋的墙上。你知道的,那间厨房兼起居室。我在那儿给你倒过茶。”

“很好。”怀尔曼答,我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如此冷静地应答,“再说几句就更好了。”

“伊瑟,我给你的画还在吗?画着小女孩和很多网球的?我命名为《游戏结束》。”

“干这活,我能多拿奖金,是不是,老板?”

我想问她,她妈妈是什么时候给她电话的,但我怀疑她是否还记得那通电话,反正也无所谓了。但是,我的上帝啊,难道帕姆没感觉到异常吗,只是乏累?难道我在上一通电话里还没跟她说明白吗?她聋了吗?当然不会只有我听得出伊瑟语调里有恍然失神之态,这所谓的“乏累”。不过,也可能帕姆打电话时她的状态还没现在这么糟糕。珀尔塞很强大,但这不意味着她施展法术不需要时间。尤其,隔着千山万水。

“当然,”我说,“时间和——”

“所以我去屋里躺躺,”她说,没意识到自己用的是孩提时代的用语,“就是那会儿,我梦到那女人说的都是真事,而你在梦里真的死了,爹地。”

“你什么都未画吗?”诺问瞪着又圆又黑的眼睛盯着我发问。真的是用鞋扣做的,我几乎能百分百确认了。

回到公寓后,她做了点燕麦粥,心想,吃点清淡的东西或许能让胃舒服点,但看到粥又会犯起剧烈的恶心——每一次搅动,她都似乎能看到里面有东西。骷髅头。惨叫的孩子的脸孔。接着,是一个女人的脸。她脸上的眼睛多得数不清,伊瑟说,就是在粥碗里的女人说她父亲死了,还说她母亲尚不知情,但等她知道了准会高兴得开派对。

“我没什么可画的。”我说,“诺问。”

“准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小说看多了,那是英语高级阅读课程的任务。”她说,“我还一直觉得有人在跟踪我。那个女人。”

“我来告诉你能画什么。你的速写本呢?”现在,杰克看向另一边隐在阴影里的残旧客厅,呆呆的,眼神空茫。既不像有知觉,又不像无意识地发呆;他的表情就是如此模棱两可。

伊瑟说她回到公寓的那一瞬间就开始觉得古怪——“阴森森的吓死人”,这是她的原话。一开始还只是恍惚迷离的感觉,但很快她就感到恶心了——就像我们沿着杜马岛路往南探险那天一样。晕眩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有女人的声音从水池里传出来,对她说,她父亲死了。伊瑟说,那之后她便出去散了会儿步,指望着新鲜空气能让头脑清醒点,但刚出门就觉得要赶紧回家才对。

怀尔曼松开我的手,探入食品袋里去找那两本手艺人速写本。他递给我一本后,杰克的手也抖了一下,诺问就仿佛轻垂脑袋,看着我翻开封面,再拉开装有铅笔的腰包拉链。我取出一支笔来。

我们说到一半时,怀尔曼走进来打开了厨房里的日光灯,再把他手中的银头箭搁在面前,在桌边坐下。他一言未发,只是听我讲电话。

“勿对,勿对。用她的笔。”

通话不太连贯,不时被哭泣打断。显然,我的声音多少稳住了她的情绪,但无法将她治愈。她总是心不在焉地转换话题;她提到了斯高图的画展,却仿佛是起码一周前的往事,还突然中断话头,说起她有个朋友因“太暴露”而遭到逮捕。这事让她放声狂笑,好像已经烂醉如泥。我问她“太暴露”是怎么回事儿,她又说没什么。她说那大概也是梦里的情形吧。现在她听起来又清醒过来了。清醒……但不对劲。她说,那个她是响彻她脑海中的一个声音,但也会从水池和马桶里冒出来。

我又拨开铅笔找起来,翻出一只莉比的淡绿色铅笔。它是仅剩的一只长度还够、能用手指勉强握住的笔。她准是不太喜欢这个颜色。也或许是因为杜马岛上的植株都是深绿色的。

“我没有淹死,伊瑟。我很好。我向你保证。”

“好了,现在做什么?”

“爹地,她说你已经死了。那种说法我信了。我梦到了,妈妈也打电话来说汤姆死了,所以我才会信。我梦到你很悲伤,走进了海水。我梦到退潮浪把你卷走,你淹死了。”

“画我,在厨房里。再把我靠在面包盒上,那就好了。”

7

“你是说,在流理台上?”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简直永无止境。然后,她哭起来了。

“难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地坎上?”

“88,”我说,“你是如果如此女孩88。”

“我的天啊,”怀尔曼咕哝了一声。随着诺问说出的一字一句,杰克的语气和语音稳健渐变,此刻已完全听不出是他了。那这到底是谁的声音呢?在诺问最受宠的黄金岁月里,难道小女孩光靠想象就能创造出神秘的腹语术让娃娃说话吗?于是,我想到了南·梅尔达,现在我们听到的想必是她的声音的变种。

头脑一片空白,太恐怖了。我继续发散乱想:阿丽西亚·琴斯,钢琴上的键盘——

一旦动笔画起来,奇痒便从不存在的手臂上一泻而下,表明它的存在,也迫使它存在。我勾勒出诺问的形象,坐靠在一只老款的面包盒上;接着,又绘出她的双腿在流理台旁轻轻摇晃。之后,我毫无停顿、亦无迟疑地继续画,画出站在流理台旁的小女孩。在潜意识深处、亦即这些画的源头,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告诫我:眼看着画要成形、却仍很薄弱的时分,千万别让犹疑和败笔打破魔咒的效应。女孩站在旁边仰头看。戴着围嘴的四岁小女孩。在画下小莉比的裙子前,我甚至无法告诉你围嘴是什么东西。可现在,她就那样站在厨房里,身边有心爱的娃娃,她仰着头看,站在那儿——

那头的沉默变得更漫长了。然后,“还有呢?”

嘘——

“如果如此!”我喊出来了,不再在乎会不会吵醒怀尔曼。根本没去想怀尔曼。“你是如果如此女孩!”

——手指封住了嘴唇。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她。”伊瑟说。那种拖泥带水的拖腔,根本不像她。“我爸爸死了。我在梦里看到的。再——”

现在我画得飞快,铅笔前所未有地飞速擦动,我又把南·梅尔达添入了画面,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老照片,双臂也不再用力拎着红色野餐篮。南·梅尔达俯身面向小女孩,五官落定,原来是在发怒。

即便那时,我心里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即便那时,即便以后,即便现在,即便如此——

不对,不是发怒——

发散思维。卡曼冷静地提出建议。

6

“你不是……我爹地。”电话那头神思涣散的女孩又打算随时切断电话了。

害怕。

你办得到,卡曼说,但卡曼已经死了。

南·梅尔达是在害怕,怕得要死。她知道有什么诡谲之事正在发生,莉比也知道在发生什么,双胞胎也知道——苔丝和洛洛也都和她一样怕极了。就连傻乎乎的夏宁顿也知道不对劲。因此,他才尽可能远离这里,不想上岛,宁愿到内陆区的农场里干活。

一时间,我又忘了个精光。

先生呢?他身在岛上大宅时,心却被私奔到亚特兰大的阿黛搅成一团乱麻,乃至无法看清眼皮底下的事。

伊的网名。

一开始,南·梅尔达以为眼前的情景只是自己的想象,整日价和小娃娃们在一起玩耍就会这样;当然,她并不是真的看到鹈鹕或苍鹭头冲下飞,当夏宁顿从诺科米斯带来两队人马、让小女孩们坐马车时,她也不可能真的看到马匹在冲她笑。她觉得自己明白,为什么小不点儿们都那么害怕查理;杜马岛上或许有神秘鬼怪,但查理不是。那是她犯下的错,尽管,她的本意是好的——

我明白,如果我说不上来,她就会挂断电话。因为她已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那东西在愚弄她、折腾她,在她周边设下了它的罗网。只不过,那不是什么“它”,而是她。

7

“说出我的网名。”现在,那震惊的语调里分明又有了一丝狡猾。“如果你真是我爸爸,那就说出我的网名。”

“查理!”我说,“他叫查理!”

“伊瑟……甜心小姐……我想让你听我说——”

诺问呀呀大笑,附和我的话。

“如果你真是我爸爸……”又停顿了良久。我仿佛能看到她在厨房里,赤着脚(就像在小粉红看着画中人偶和漂浮的网球时那样),头低着,头发垂在脸庞周围。神思涣散,或许濒临疯狂。这是第一次,我开始痛恨珀尔塞,也畏惧她。

我从食品袋里把另一本速写本也拿了出来——几乎是用扯的劲道——狠狠掀开封皮,蛮力无节制,封皮被扯成了两半。我在铅笔包里掏了一会儿,又找出一截莉比用过的铅笔头,黑色的。我想用黑色来画这幅剪影,笔太短,我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

“是,宝贝——是我,爸爸。”

“埃德加,”怀尔曼说,“刚才那一下,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就像是——”

终于有用了。“爹……地?”断句残词中恍然有一种惊奇。

“闭嘴!”诺问叫起来,“别去管那条胳膊!你马上就有东西看了,我说真的!”

“甜心小姐!”我大声喊起来,“甜心小姐!我看你敢不敢挂这通电话!”

我画得飞快,马夫雕像的形象泛出白纸,就像从浓雾中走出来。太快了,笔触随意而匆忙,但精华犹存:洞察世事的眼神,宽阔的大嘴,也许欢欣、也许歹毒的笑脸。我来不及给衬衫和裤子上色,但还是用正红色(我的)勾勒出了裤筒,再寥寥几笔添上那顶可恶至极的帽子。帽子一画完,你就能辨认出这张笑脸的真面目:噩梦。

没有回答。我感到她真的就要挂了。窗外,风声呼号,大浪拍岸。

“让我看!”诺问喊着,“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画对了!”

“伊瑟!”

我把画拿给娃娃看,她笔直地端坐在杰克的腿上,杰克则懒洋洋地靠在楼梯一侧的墙上,呆呆望着客厅深处。

“嗯—喂?……谁……是谁?”

“对咯,”诺问说,“就是他吓坏了梅尔达的小姑娘们。应该没错。”

很长时间没有回答。我开始假定,远在普罗维登斯的那个不知名的人已经挂断电话了。我意识到自己在出汗,汗流浃背,自己都闻得到,活像树上的臭猴子。随后,对方又磕磕巴巴地重复了一句:

“什么——”怀尔曼忍不住了,又摇摇头,“我跟不上了。”

“伊瑟?”

“梅尔达也见过青蛙,”诺问说,“被姑娘们叫作大男孩的那只蛙。长牙齿的那只蛙。就是那时候,她把莉比堵在厨房里,让她开口。”

那一刹那我肯定自己猜错了号码。接电话的是女性,但听来比我女儿老。老很多,而且像是嗑了药。但我克制住自己,没冲口而出“打错了”并即刻挂断。她听起来很累,帕姆之前说过,但如果这真的是伊瑟,她岂止是累呀,简直是虚弱得要死。

“一开始,梅尔达以为查理的那套故事只是小女孩们用来吓唬对方的,是不是?”

“嗯—喂?……谁……是谁?”

诺问又呀呀笑起来,但鞋扣做的眼睛透露出的只能是骇然。当然,那样的眼睛,你想让它们流露什么情感都可以,不是吗?“宝贝,你说对了。但当她亲眼看到草坪那头的大男孩要穿过车道、走进树林时……”

6

杰克的手动了一下。诺问的脑袋轻轻摇摆,暗示南·梅尔达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希望他说得有道理,我再次接到一号外线,摁下罗德岛的区码,再是759-082。手指没有一丝犹疑。也摁下了最后一位数。远在普罗维登斯的某处,有一台电话开始响铃。

我把画着马夫查理的那本速写塞到最下面,又回到厨房的那张画上:南·梅尔达低下头,小女孩仰着头,还用手比画着——嘘!——静静不动的布娃娃坐靠面包盒,目睹了这一切。“你看到了吗?”我问怀尔曼,“你明白了吗?”

没关系的,我脑海中的卡曼对我说,对挑战记忆的人来说,数字键盘电话犹如天赐之物。如果你能聚精会神,摁下已有的数字,就会轻而易举地摁下最后一个键。那是你肌肉的记忆力在起作用。

“有点……”

没错,我认出来了,但还缺少一个数字。

“她出来时,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诺问说,“事情就到了这一步。”

红色的数字在黑色中清晰地亮起来。其中四个数字相继转成绿色,我又按照次序把它们记在刚才的数列后。当我睁开眼睛时,纸上出现的是401759082,向下倾斜的笔迹仿佛醉后的涂抹。

“一开始,梅尔达以为是夏宁顿把查理搬来搬去,大概他只想开开玩笑——因为他知道三个小姑娘都特别怕它。”

接下来,你的社保号码是什么?卡曼继续问我。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们到底为什么怕呢?”怀尔曼问。

我是一百七十四磅,成年男性普通体重是一百五十磅。我看到一串数字浮现在脑海里了:174150。这串数字是红色的。接着,五个数字转成了绿色,一个接一个的。我没有睁开眼睛就抓起那只短铅笔,在便签纸上写下:40175。

诺问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把不存在的右手搁在画中的诺问身上——靠着面包盒的诺问,于是,坐在杰克膝盖上的诺问开口了。如我所料。

你当然可以,这是卡曼的声音,你的体重是多少?

“南妮没有坏心。她知道她们怕查理——各种坏事情发生之前就很怕,所以,她给她们讲了个睡前故事,想给她们壮壮胆。可事与愿违,反而让她们更怕了,这种事在小孩身上经常发生。后来,那个坏女人来了——从海里来的白皮肤坏女人——她让一切都变得更糟。她让莉比把查理画活,好像在跟她开玩笑。她还有好多别的恶作剧呢。”

“我办得到的。”我对自己这么说,却几乎毫无把握。

我把莉比打着“嘘”手势的画翻过去,从我的腰包里抓出一支烧赭色铅笔——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用我的笔也可以——又勾勒出那间厨房,还有一张桌。诺问躺在她身边,一条胳膊举在手上,好像在恳求什么。还有莉比,一身夏裙和惊慌神色只用匆匆几笔就描绘而出。还有南·梅尔达,从敞开的面包盒旁闪身而退,尖叫不已,因为里面——

我挂了电话,合眼苦思。我可以把怀尔曼叫醒,问他的小红本里有没有伊瑟的电话,但令我万般煎熬的是:我总觉得那样会浪费太多时间。

“老鼠?”怀尔曼问。

我摁下一号线按键,拨出了411。自动接听的话务员欢迎我拨打查号系统,再问我要查询哪国哪州。我说,“普罗维登斯,美国罗德岛”,仿佛登台演出似的说得字正腔圆。至此,一切还算顺利,但机器人在伊瑟的名字上卡壳了,无论我发音多么标准、吐字多么缓慢都没用。它把我转接到人工话务员,她帮我查了查,其实我多少已经猜到她的结论了:伊瑟的号码没有登记过。我告诉话务员小姐,我要和我女儿通话,事情非常紧急。她说,我可以试试请求她的上级领导代我联系,确认无误后才能告诉我号码,但必须等到东部时间早上八时。我看了看微波炉上的时钟,才半夜两点零四分。

“又老又瞎的大土拨鼠,”诺问说,“和查理一样,真的。她让莉比把它画在面包盒里,所以它就真的跑到盒里去了。玩笑。莉比很难过地道歉,但那个坏坏的水女人呢?哦—不—不。她从来不说抱歉。”

我摁断了电话,低头沉吟,额头靠在了杀手宫庞大且冰凉的冰箱门上。眼前的磁贴上写着肥胖是新潮苗条。没错,死亡还是新生呢。磁铁旁还有一本带吸磁的便签盒,附吊着一支短短的铅笔。

“伊丽莎白——莉比——不得不画,”我说,“是不是?”

拨号音继续,电话仿佛在拉警报。声音不响——我已把话筒放下,搁在了流理台上——但黑影幢幢的厨房,却能让我想起各式各样的险情。暴力事件发生,警车闻风而动;救护车奔赴伤亡现场。

“你心里最清楚了,”诺问反问,“不是吗?”

5

我最清楚。因为有了天分就会如饥似渴。

我看了看话筒,看到小灯标出两条线路。也就是说,至少在厨房里,光光拿起无绳分机是不能拨打外线的。我默祷几句,摁下了标明一号外线的按键。祈祷有功,拨号音传出。我移动大拇指要拨号时才发现,自己记不起伊瑟的号码。我的电话本拉在浓粉屋了,而此刻,她的号码也不在我的记忆储存区。

8

当然了。你以为珀尔塞会忘记电话吗?

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跌落马车,撞伤了脑袋,却因祸得福。某些东西——某些女性——便能因而伸出魔爪,与她联络。随之而来的惊人画作便是诱惑,就像吊在渔钩上的美味。画中出现了微笑的马驹、彩虹色的蛙群。可是,一旦珀尔塞出来了——诺问怎么说来着?——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莉比·伊斯特雷克的绘画天赋被她操控在股掌之间,成了她手里的利刃。只不过,确切地说,那已不再真的是她的手了。她父亲不知情。阿黛走了。玛丽娅和汉娜去寄宿学校了。双胞胎还不懂事。但南·梅尔达开始疑心……

我走过全家照,走下楼,来到厨房。这儿的风啸和浪声似乎比先前更响了。我抓起电话,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我把前页画翻回来,盯着小女孩竖在唇前的指头看。

客房里没有电话分机,我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手里还握着那柄银头箭。尽管我急于和伊瑟通话,但还是停下了几秒,瞥了瞥对门。敞开的门里,怀尔曼仰卧在床,像条搁浅的鲸鱼,发出轻轻的鼾声。他那把银头箭也放在枕边桌上,旁边还有一杯水。

她听着呢,所以,嘘——。如果你说话,她就会听见,所以,

4

嘘——。坏事情会发生,更坏的事情也会等着你。海湾里的可怕东西,等着要吞没你,再带你上一条船,你会过上不生不死的日子。而如果我告诉大家呢?那么厄运就会一下子落在我们所有人身上。

她好吗?真的吗?我已将恶毒的画给了她。她是我的甜心宝宝,她要什么我都不能不给。我甚至为她给那张画命了名,只因她说,艺术家必须给作品命名。《游戏结束》,可现在这名字唤起的联想却像丧钟在当当鸣响。

怀尔曼静立在我身旁。只有眼睛在转动,有时看向诺问,有时看着我身体右侧时隐时现的苍白手臂。

她听上去很累,但她还好。

“但有个安全的地方,是不是?”我问,“她可以在那里说话。是哪里?”

围绕在布娃娃女孩脚边的全是网球。还有很多漂浮在微漾的波浪上,朝岸边涌来。

“你知道的。”诺问说。

帕姆说,我打给伊瑟。我没把握能找到她,但她刚好进门。

“不,我——”

毋宁说,有什么东西想让她想要这幅。

“你知道,你应该知道啊。你只是一时忘了。画下来你就会看到。”

能给我吗?我就是想要这幅。

是的,她说得对。依靠绘画,我才重塑了自己。从这个层面来说,莉比我翻到新的一页。“必须用她的铅笔吗?”我问。

等她闪到一边,我看到了穿着网球裙的小女孩。她以背示人,却是画面的焦点。一头红发表明她是瑞芭,我的小情人、上辈子的女朋友。但她也是伊瑟——小船上的女孩——也是伊丽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因为那条网球裙是她的,裙边打着精致的蓝色花褶。(我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但我就是知道;伊丽莎白——当时还只是莉比——的画唤起了无数回忆,这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能给我吗?

“不不,不需要了。随便哪支笔都可以。”

我的记忆仍是执拗阻滞,却有时会跳现彩色印片般明丽的画面,足以令我讶异。现在,又跳出了一幅画面。我看到伊瑟赤足站在小粉红里,穿着短裤和吊带背心。她站在我的画架前。我不得不让她让开,才能看到深深吸引住她的那幅画。那幅我甚至不记得如何画出来的画。

于是,我在包里翻找出靛蓝色,不假思索地画下伊斯特雷克家的泳池——感觉就像放弃了思考,任由肌肉的记忆力摁下电话号码。笔下的泳池重现当年盛景,崭新、光明、注满了洁净的清水。这个泳池,就是珀尔塞力不能及之处,她也无法听到这里的动静。

能给我吗?

我画下了南·梅尔达,胫骨浸在水里,莉比的腰线以下也在水里,诺问夹在她胳膊下,围嘴浮在水面上。而无数言语也从画笔下泉涌而出。

呼吸在屏息间仿佛凝固成了冰柱堵在胸口。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了。现在,就在风声呼号的暗夜深处。我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该死的画展上,却没想过在此之前——我有没有把画给过别人。

你的新娃娃现在在哪儿?那个瓷娃娃?

那些画——尤其是最具杀伤力的《女孩和船》系列——全都好端端地锁在画廊里,也如伊丽莎白所愿,撤离本岛了。据帕姆说,除了布仔、汤姆和卡曼,我们的亲朋好友没有谁买了速写。我本该倾尽全力不让汤姆和卡曼惨死,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布仔答应了要烧掉他的画,那还算好。就连杰克也没漏掉,还好他主动坦白了顺手牵画的小插曲。我觉得怀尔曼真是英明,还好他问了他。我只是奇怪他没问:我有没有把什么艺术品送给杰——

在我的宝贝盒里呢。心盒。

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我还是能闻到煤气味道呢?

也就是说,它确实藏在那儿,至少藏了一阵子。

“婊子,你晚了一步。”我喃喃自语。

她叫什么?

那我就变得危险了。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重获她在世间的地位——这是肯定的;但除此之外呢?我真的不知道。但她肯定觉得,对极具天赋的独臂画家耍点恶作剧再好不过。我差点儿就把毒画卖到世界各地了,上帝啊!但现在的我已经和莉比一样,能和她针锋相对了。现在的我,是她第一个该阻止、然后消灭的阻碍。

她叫珀西。

我想,珀尔塞现在是怕我的,也畏惧我新掌握的本领。独自一人,尚未从濒死体验中彻底康复(事实上,仍有自杀倾向),我非但不是麻烦,或许还会很有用。因为,尽管埃德加·弗里曼特夸夸其谈,但并不真的拥有第二条命;埃德加只不过为他的残废身心换了个环境,从水泥森林挪到了棕榈树影下。但一旦我又有了朋友……看看我周围还有什么再伸手去……

珀西是男孩的名字。

当然,我还会带着铅笔和画本上路。

莉比呢,坚定而确凿地说:我没办法。她就叫珀西。

到底忘了什么?我对岛南之旅抱有很高的期待,指望去一次就能把这场令人作呕、痛恼不断的差事彻底了结。毕竟,最要命的障碍莫过于信念本身,只要我们明天不至于在佛罗里达的艳阳下连连倒退,我们就能冲破阻碍。有可能,我们会看到头冲下飞的鸟群,或许,我在梦中所见的巨大跳蛙般的怪兽会挡我们的路,但我也想到,那些把戏是如假包换的幻影——对付六岁小姑娘是绰绰有余了,但对成年男子未必行得通,尤其是配有银头箭装备的我们。

那好吧。你说过,她听不到我们在这里说话。

我把左脚也拽下地,它砰一声砸在地板上,如有千针在刺。我龇牙咧嘴地揉了揉麻木的腿脚。一开始,完全像是在揉搓一块木头,但渐渐的又开始有知觉了。麻木感消失,但遗忘了重要事件的直觉却还在。

我觉得是……

但是,让我心跳如锤的并不是梦境中的小女孩在青蛙样的怪物前逃命,也不是梦导致我从地板上惊醒过来,嘴里泛着金属味,每一根神经都好像在灼烧。事实上,当你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并惊觉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比方说忘记关炉灶,而房间里已经充满了煤气味时——心才会跳成那样。

好。你说你不能让事情发生。但孩子,你听我说——

半梦半醒时,我的大半个身子都滑到了地板上,左腿还搭在床沿上,接着又昏昏睡去。窗外,风和浪继续咆哮。屋内,我的心也像拍岸的大浪在沉重地跳动。我看到苔丝在下沉——那些酥软、躁动的双手攫住她的小腿肚时,她便溺水无返了。那十足清晰的情境俨然是我脑海中的一幅可怕的画。

9

3

“哦,我的上帝啊,”我说,“那不是伊丽莎白的主意。从头到尾就不是伊丽莎白的主意。我们早该想到的啊。”

它有好多尖牙齿

画上的南·梅尔达和莉比站在泳池里,而我抬起头来,隐隐约约地,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饿。

大男孩在追她们。

“你在说什么,埃德加?”怀尔曼问。

双胞胎在奔跑。

“除掉珀尔塞,那是南·梅尔达的决定。”我转身看着诺问,她依然端坐在杰克的膝上。“我说得对吧?”

我梦到了小莉比的姐姐们。不是大刻薄鬼,而是双胞胎。

诺问一言不发,我又用右手手指抚摩画中泳池里的人物。刹那间,我自己也看到了那只手,长长的指甲,以及完整的手掌。

我仰卧在床,瞪着天花板,银头箭搁在床边桌上。我听着海风有节奏地回旋,海浪有节奏地翻卷。我记得自己心里想的是:这将是漫长的一夜。随后,睡意便征服了我。

“南妮不太明白,”诺问立刻就开口了,“但莉比很信任南妮。”

2

“她当然信啦,”怀尔曼说,“梅尔达差不多就是她妈妈。”

“是,”我仿佛从极其遥远的时空被他唤了回来,“我还好。怀尔曼,需要我帮忙就叫我,别犹豫。含蓄暗示可没用。”

我曾幻视到伊丽莎白在房间里画画、再用橡皮擦去,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在泳池边发生的。或许,甚至是在泳池里。因为,出于某种原因,泳池是安全的角落。起码,小莉比是如此坚信的。

“朋友?”

诺问又说:“那样做没把珀尔塞赶跑,但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我认为,把那婊子惹火了。”诺问的声音流露出了疲态,嘶哑极了,我看得到杰克的喉结仍在动。“我真希望那样做能奏效啊!”

能,也不能。我悲恸而更震骇,同时,如果不承认自己也确实感到一丝隐隐的释怀,那我就太不老实了;很多时候,人类就是如此复杂的浑球。虽然他们和我如此亲密,但卡曼和汤姆刚好站在能把我彻底击垮的魔圈之外。魔圈里的那些人,珀尔塞还没染指。只要我们动作够快,我们的受害名单就会止于卡曼和汤姆。

“是的,”我说,“或许是有用的。那么……接下去呢?”其实我不用问也知道。尽管细节不详,但我知道。逻辑是残酷的,却也无法驳斥。“珀尔塞报复了,矛头指向了双胞胎。伊丽莎白和南·梅尔达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她们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南·梅尔达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卡曼,是他教会了我旁敲侧击地活用记忆。汤姆,是他告诉我不要放弃主场优势。他们两个遭难了,我能撑得住吗?

“她知道。”诺问说。仍是女性的嗓音,但已越来越接近杰克的真声。不管魔咒鬼语从何而来,终究无法持续太久。“她一直忍着不说,直到先生寻着她俩的足迹找到了黑影滩——也直接走进了大海;但那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对小女孩。”

“两个朋友遭难了,你撑得住吗?”

“她看到船了吗?”我问。

“只要烧毁那张小画,他就会安全。”

“是那天晚上看到的。晚上看到那艘船你就不能不信了。”

“埃德加,杰克应该没事儿吧?”

我想起我的《女孩和船》系列,深知此话不假。

“休斯敦,指令已收到。你也一样。”

“先生打电话向治安官求助,说两个女儿失踪,或许已经淹死,不过,在那之前,珀尔塞已经对莉比言明真相了。然后莉比又告诉了南妮。”

“夜里有异常状况,就扯开嗓门大喊。”

布娃娃瘫软下去,像曲奇饼干似的圆脸好像在端详心形盒。我们就是从盒子里把她挖掘出来的。

“一定。”

“诺问,她把什么告诉南妮了?”怀尔曼问,“我听不明白。”

“卧室的门要开着,对吗?”他问。

诺问沉默不语。我觉得,就连杰克也精疲力竭了,哪怕他只是静坐在那儿。

怀尔曼给了我一片安眠药。那确实很有诱惑力,但我终究还是谢绝了。不过,我取了一枚银头箭带上床去,怀尔曼也学样。他那体毛丰沛的肚腩微微垂凸在蓝色拳击短裤腰带上,右手攥一支约翰·伊斯特雷克的独门利器,他的模样可笑极了,就像丘比特的真人模仿秀。风声比先前更强劲了;大风沿着豪宅四壁八面狂卷,在角落里尖啸。

我替诺问回答他,“珀尔塞说,‘再想把我干掉,双胞胎就只当是餐前小菜了。再敢动我,我就要带走你的所有家人,一个接一个,把你留在最后。’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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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的手指动了动。诺问的碎布脑袋缓慢地点了点。

十六 游戏结束

怀尔曼舔了舔嘴唇。“那个娃娃,”他说,“到底是谁的鬼魂?”

否则,我怎么画了那么多天杀的网球呢?

“怀尔曼,这儿没有鬼魂。”我说。

内心深处,我大概也知道,自己错失良机了。

杰克呻吟了一声。

那张画就在眼前,但我做出了错误的假设,与真相擦肩而过:我所触摸到的死亡并不来自于他,而是笼罩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他一直在干什么,朋友,但他的活儿快干完了。”怀尔曼说。

我认定卡森·琼斯蓄意伤害我女儿的情感,所以,我才想让她离他远远的。但问题根本不在他身上。珀尔塞想让我停笔,当我发现了莉比儿时的画作和铅笔后,我相信她更是恼羞成怒,近乎绝望,因为她无法令我停止探究。但卡森·琼斯从不曾是珀尔塞挑中的武器。甚至汤姆都只是临时将就的权宜之选。

“是,但我们的还没完。”我摸了摸娃娃——曾经跟着天才画童到处走的小布娃娃。这时,诺问最后一次对我说话,声音里已混入了杰克的嗓音,仿佛他俩正想同时挤出来。

触摸伊瑟和男友的合影时,我感受到了死亡——当时我不敢对自己承认,但死亡的预感切实存在。我消失的右手感受到了死的气息,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不,不是那只手——你需要那只手画画的。”

她。

于是,我抬起曾把莫妮卡·格尔斯坦垂死的爱犬抱起来的那条手臂——六个月前,那是另一段人生、另一个宇宙里的我。我用那只手抓住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布娃娃,把她从杰克的膝盖上拿开。

只有一个女性人物除外:穿红袍的。

“埃德加?”杰克说着,挺直了背脊,“埃德加,见鬼了,你到底怎么会——”

因为穿着网球裙的女孩就是她,当然是。我在杜马岛期间的画作中,几乎所有女孩都是她,甚至那些装扮成瑞芭、或莉比(和瑞芭是一回事)、或阿德里安娜的女孩也是。

——又有了右臂?我猜他是想这么问吧,但也说不准;我没听他把话说完。我的眼里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睛,勾着红边的嘴唇中仿佛有个漆黑的无底洞。诺问。这些年来,她一直深埋在双重黑暗里——在楼梯下,也在铁皮盒里——等待倾诉所有秘密,就连鲜红的唇色也一直鲜艳如初。

如果我先触摸第一张,真正去探究第一张——卡森·琼斯穿着双胞胎队的T恤,独自一人——很多事或许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我就能因此感受到,其实他没有害人之心。几乎肯定是这样。但我忽略了那张,视而不见。也从未自问为什么:如果他对她来说是危险的,我当时就把她画得孤零零的,眺望那些漂浮海面上的网球。

你准备好了吗?她在我脑海里轻问,但说话的人不再是诺问,也不是南·梅尔达(我确信),甚至也不是伊丽莎白;那只是瑞芭。万事俱备,就等着画画了,你个死男人?你准备好见识余下的真相了?准备好看清一切了?

你瞧,我已妄下论断了。错得离谱的妄断。

我没有准备……但恐怕不得不去看。

在找到他俩的合影之前,我就发现了单独画他的那张,但我对自己说,我不想要独角戏,那对我没用处,如果我想知道他对我女儿的心意究竟有几分,我就必须用魔力右手触摸身为伴侣的他们两人。

为了伊瑟。

找出画中画。通常很难发现,但画中永远有画。你若与它失之交臂,就会错过整个世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当我看着卡森·琼斯和我女儿时——笑脸王子和他的小南瓜,我以为自己很清楚正在找什么,却因此错过了真相。因为我不信任他?是的,简直太可笑了。事实是,我不会信赖任何声称非我女儿不娶的男人,我的伊瑟啊,她是我的心头肉。

“让我看你的画。”我轻念一声,那张红嘴便将我完全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