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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作画(八)

我把她的第一张画拿起来看,其实没画什么,只有一根含义暧昧的线条横贯纸面。我用左手拿着它,闭上双眼,假装用右手去抚摩它,就像曾对待帕姆的园艺手套那样。我试图幻见右手的手指沿着那根犹豫前行的曲线游走。我几乎能看到,但又觉得有点沮丧。难道我要这样把所有的画都摸一遍吗?就算保守估计,也起码有十二打吧。况且,我也没想让灵异信息泛滥,把我淹没。

2

别着急。罗马不是一小时建成的。

如果现在的我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必须先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不管是否有危险,我都必须这么做。

我想,让骨头频道随意地放点摇滚乐不会有什么坏处,说不定还能有所助益,站起身时,握在右手里的那张古老画纸也就飘落地板,这是当然,因为我没有右手。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心想我刚才说错了,老话说的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桌子在漏水。

但梅尔达说不。

她醒了。

我顿然停下动作,画纸捏在左手里。起重机没有撞到的那只手。那是确凿的记忆吗?从画纸上浮逸而出的记忆,抑或是我凭空捏造的?仅仅是我急于求成的大脑捏造的?

杜马岛一度太平……然后怪事连连……然后又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

“那不是一幅画。”我说着,凝视那条犹疑前巡的曲线。

是的,他们曾经很好,约翰和伊丽莎白曾经过得很好。然后,约翰死了,伊丽莎白照样活得很太平。太太平平地参与艺术活动。太太平平地玩瓷偶。随后,不知何故,事情又有了改观。我不知道怀尔曼的妻女亡故是否也在改变中起了什么作用,但我觉得应该有。他和我相继来到杜马岛,我相信,肯定与其有关。任何逻辑都无法解释这种关联,但我就是相信。

不是,但它努力地想成为一幅画。

太平了,海贝远远地在地下轻声说,又太平了。

我回到座位上,屁股落下时发出砰的一声。那不能算是坐下,只是双膝一软。我看着那条线,又望向窗外。从湾景看回画,从画看回湾景。

在马车下,我写上太平了。停顿。在前面添上又。又太平了。

她打算画出海平线。那是她的当务之急。

“他们快乐地生活在这里。”我对空空荡荡的画室说,“父亲和女儿们。伊丽莎白从马车上跌落后开始画画,不应季节的飓风刮出了埋藏已久的残骸碎片,两个小女孩溺亡。然后,剩下的几人搬到迈阿密,麻烦事便不再有。可是,他们在近二十五年后回来时……”

是的。

我飞快地画起来。只有几笔。有点像手推车。也可能是车座,静静立在那儿,等待马匹出现。

我重拾画本,从她的铅笔里随手抓起一支。只要是她的就行,什么颜色都无所谓。笔握于我手,感觉是那样粗大敦实。感觉恰好合衬。我画起来。

我觉得那大概是实话。

在杜马岛上,这才是我最擅长的事。

请留在岛上,她曾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你。

3

把我涂满。白色是指“记忆的缺失”,白色是无法记忆的颜色。动笔。露一手。画画。当你开始画了,奇痒就会退去。只需片刻,困顿便会平息。

画笔勾勒出一个女童,坐在便盆椅上。头上绑着绷带,一手握着水杯,另一条胳膊则勾在她父亲的脖子上。他穿着跨栏背心,脸颊上还有些剃须沫。管家站在背景中,隐隐约约的。这幅画里,她没有戴手镯,因为她不是一直戴着的,但头巾裹在头上,在额前挽成结。南·梅尔达,在莉比心中最像母亲的存在。

它向我发出召唤,就像空白的纸面曾召唤她那样,对此我十分确定。

莉比?

从空白的表面开始画。

是的,他们都这么叫她。她也如此自称。莉比,小莉比。

我抓了抓右臂,穿过它,第一万次抓到了自己的肋骨。我把速写本的封面翻上去,露出崭新的一页。

“老幺小女。”我嘟哝了一句,把第一页翻过去。铅笔头虽然太短、太粗,在四分之三个世纪里都不曾有人使用,但它们是绝佳的工具,绝佳的通道。它又开始滑动了。

天杀的痒死人的痒。

我又画出一个女童,在一间房里,身后的墙上出现了一些书,原来那是书房。爹地的书房。绷带依然缠在脑袋上。她坐在桌边,身上好像是件家常服。她的手里有了一支铅笔。这些彩色铅笔中的一支吗?大概不是——那时候,她还没有彩色铅笔,但这不要紧。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利器,她的焦点,她的本行。那让她多么饥饿啊!简直是狼吞虎咽!

当然喽,那种瘙痒。

(枪—笔)

让什么停歇?

她想,让我有更多画纸吧,求你了。

哦,昔日的才能或许也会部分残留——犹如旧伤留下的硬脑膜疤痕组织(就说是跌下马车导致的吧),或许,你不得不找些途径时不时地予以释放,就像挤压永远好不了的感染伤口,放出膨胀的脓液。因此,你对其他人的艺术创作感兴趣。于是,你就成了一位艺术赞助者。但如果那还不够呢?那么,你大概就要开始搜集瓷偶和瓷屋了。你要为自己搭建一座瓷质的小城。没有人会说,布置这种桌面舞台造型也是艺术,但显然那是富有创造力的,毋宁说是想象力的日常操练——尤其是其所制造的视觉部分,那就足以让它停歇下来。

她想,我是伊丽莎白

谁会愿意牢记曾让你父亲凄厉惨叫、直至流血的可怕物事?不如索性彻底放弃绘画。斩钉截铁。告诉人们你只能画出四肢如木棍的小人便最好不过,至于参与艺术圈活动,不妨就像大学球队的赞助商:如果你当不成运动员,那就赞助运动员。最好彻彻底底地将其置之脑后,直到老态龙钟时,任凭残存的意识不知不觉照料余下的琐事。

“她确实是把自己画回了这个世界。”我说着,从头顶到趾尖战栗激起,因为,难道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吗?难道我没有做出一模一样的事吗?就在这儿,杜马岛上?

“胡扯吧你就。”我说。这种事,从来都没有万事俱备之说,我甚至还有点私心,期望什么事都别发生。不过,我觉得还是会有结果的。我相信,那就是伊丽莎白期待我找到她童年画作的原因。但红篮子里的这些画,她究竟还能记住几张?据我猜测,甚至在阿尔茨海默症搅乱她心智之前,她就把孩童时期的大部分事件都遗忘了。因为遗忘并不总是无意发生的。经常是意愿使然。

我还有很多活儿要干。那会是个筋疲力尽的长夜,但直觉告诉我,自己即将有重大发现,我所感到的不是惧怕——那时候还不是——而是咬牙坚持。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小粉红画室,膝头搁着速写本,野餐篮放在身边。正前方只见湾景,夕阳从朝西的落地窗外铺洒入屋。隔着两层楼,屋底的海贝呢喃声声。我已把画架弃之一边,再用一块毛巾毯蒙住溅满颜料的工作台。伊丽莎白遗下的彩色铅笔就放在那上头,每一支都削得尖尖的。曾经圆滚滚的铅笔没剩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古董吧,但我觉得铅笔头就足够用了。万事俱备。

我弯腰拾起伊丽莎白的第三张画。再是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画笔的滑动越来越快。有时候我会停一笔再接着画,但基本上根本无需休止。画面正在我脑海中成形,现在,我无需把其理由原原本本写在白纸上,尽管我已洞若观火:伊丽莎白早已完成这项工作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她从夺命事故中侥幸脱险、康复疗伤的时候。

1

在诺问开口说话之前的那些快乐时日。

十五 入侵者

4

我点点头,也指了指他,“真男人。”

接受玛莉·爱尔采访时,她曾说,中年过后才发现自己画艺出众,那感觉肯定像是有人塞给我一把大马力豪华赛车的钥匙——譬如GTO。我说是的,感觉差不多。说着说着,她又打了一个比方,说别人塞给我的钥匙还能打开一套家具齐备的屋子。说真的,该是豪宅才对。我说是的,感觉也差不多。如果她继续打比方呢?说那更像继承了一百万股微软公司的股票,或是当选中东某盛产石油(且和平)的酋长国的终身制统治者?显然,我也会点头称是,你赌好了。只管顺着她心意说。因为那些问题归根结底是她关心的。我能看到她提问时双眼闪现出渴求的神色,就像一个孩子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逼近美梦成真的瞬间:马上就能坐在周六日场马戏表演的露天看台上目睹高空飞人了!她是个评论家,当撰写的对象没有回报以热情时,许多评论家都会在失望中滋生出妒意、卑鄙和小心眼。玛莉可不是那样。玛莉依然钟爱撰写评论。她用玻璃水杯喝威士忌,也想知道小飞侠的小仙女不知从何处突然飞现、拍一下你的肩膀、你也有所感知是什么感觉——哪怕你已经年近五十,满脖子皱纹了,却突然获得了超能力,能一跃飞掠月球表面。因而,即便那感觉并不像突然得到赛车钥匙、或家具齐备的豪华房舍的钥匙,我还是会同意她的比喻。因为你也无法对别人说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感觉。你只能绕着主题兜圈子,直到大家都疲惫不堪,可以倒头睡去。

杰克的手指指着我,“保重,真男人。”

但伊丽莎白早已明了,那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我说。

那就在她的简笔素描里,然后,是水彩画。

“只要你别晕头转向地发现自己回不上岸就好。”怀尔曼说,“那两个小姑娘就是这么送命的。”

就像你已经哑言无声时,有人给了你一条舌。甚而更多。更好。就像是,把记忆全都归还给你,而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切,真的。记忆等同于身份。那就是你。哪怕是从第一根线条开始——那勇敢得不可思议的第一笔,展示出海湾和天际交融合一之处——她已经明白了,所看和所忆是不可互换的,并就此着手修复她自己。

我摇摇头,“不清楚。她的画大概会告诉我的。”

珀尔塞还不在画里。一开始,并不在。

杰克放下茶杯,“什么未竟之事?”

我很肯定这一点。

“看情况。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得去岛南端走一遭。那儿有未竟之事。”

5

“然后呢?”

其后的四小时,我在莉比的世界里潜进潜出。那是美妙绝伦的世界,也令人惊惧。有时候,我会涂写下一些文字——天赋总是饥饿,从你所知的东西开始画——但大部分时候都在画画。绘画才是我们真正共享的语言。

“多少会有些头绪吧,是的。至于到底有多少,我得试了才知道。”

我了解到,她的家人先是惊喜,再迅速厌烦起来。部分是因为这个女孩的画是如此多产,或许,更是因为她是他们的一员,她是他们的小莉比,而人们通常会有一种偏见:认定拿撒勒没好事,难道不是吗?但他们的厌倦只会让她更饥渴地作画。她要寻找新的招数能令他们耸动,她要找到看世界的新方法。

“那你相信吗?研究那些画,你就能理出头绪?”

她找到了。上帝助她。

“我也不喜欢那感觉,”我说,但那并不全然是实情。事实上,我痛恨它。“我也不喜欢去想,或许有什么东西当真伸出手来,封住她的口舌,杀死了伊丽莎白——也可能是把她活活吓死的。”

我画下头冲下飞翔的鸟群,走在泳池水面上的动物。

“有时候我信。但那不是我想要信的。有那么个推手……所及甚远……目光犀利,足以发现你……我……上帝才知道还有谁、或是什么……”

我画下一匹马,大大的笑容咧在脸上。我认为,差不多就是这时候,珀尔塞进入了画面。只不过——

“那是你相信的。”我说。

“只不过莉比不知道那是珀尔塞,”我说,“她以为——”

“你真的相信这一切背后都有推手吗?”他这么说,语气并非不信,而是敬畏。

我把她的那摞画往前翻,差不多翻到最早的画,停在那张带着笑的圆圆黑脸蛋上。乍看时,我误以为那是伊丽莎白画的南·梅尔达,但我早该想到的呀——那是孩子而不是女人的脸。娃娃的脸。突然,我的手在那张脸旁写下诺问二字,笔力太大,乃至写到最后一笔时,伊丽莎白的淡黄色的老铅笔啪嗒一声断裂了。我把它扔到地板上,又抓起了另一支。

“因为事情还没了结。多年来都没有。这些年来,伊丽莎白非常安静地在此隐居,先是和她父亲,然后独居。她乐善好施,有很多朋友,她打网球,打桥牌——玛莉·爱尔告诉我的,更要紧的是,她扶持了太阳海岸的艺术界。直到年事已高,她一直过着平静而有益的人生,有很多钱,却没有恶癖,只是嗜烟如命罢了。然后,剧变发生了。中了头等大彩。这是你自己说的啊,怀尔曼。”

一开始,珀尔塞是通过诺问发话的,那样就不至于恐吓到她的小天才。还有什么比布娃娃更不可怕的东西呢?小小的黑人娃娃挂着笑,头上扎着红巾,就像伊丽莎白深爱的南·梅尔达。

怀尔曼说:“我希望我能懂你,埃德加,为什么你好像很想继续搅和这摊事呢?”

娃娃突然开口说话时,伊丽莎白受到惊吓了吗?害怕了吗?我觉得不会。恐怕她只在绘画方面有超强的天赋,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三岁大的小女孩。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只是没电了。我已经在车里充好了。”

诺问让她画这个、画那个,伊丽莎白——

“你肯定你的手机能正常工作吗?”

我又抓起速写本,画出一块摔在地板上的蛋糕。在地板上溅得四分五裂。小莉比以为这种恶作剧是诺问的点子,但其实是珀尔塞的,是珀尔塞在试探伊丽莎白的能力。珀尔塞在她身上做实验,恰如拿我做实验,试图探明这次的新工具到底有多强大。

“好的。里面的座机、我的手机都能打。”

接下来,就是爱丽丝了。

“如果我给你电话,你就赶紧过来。”

因为她的娃娃低声细语地告诉她,那儿有宝藏,风暴会让它显露出来。

“当然,只要你们希望,我就待在那儿。”说这话时,他有点心神不宁,我也不想苛责他。那是栋大豪宅,伊丽莎白在那儿住了大半辈子,也是她的记忆最鲜活的地方。如果不能肯定杜马岛上的幽冥在别处晃荡,我也会心神不宁的。

所以,那不是爱丽丝,根本不是。也不是伊丽莎白,因为她还没成长为伊丽莎白——无论对她家人还是她自己来说都还没有。一九二七年的大风暴实为“莉比飓风”。

我点点头,因为他说得八九不离十。我又转向杰克说:“你呢,怀尔曼去丧葬厅的时候你会留在杀手宫,对吗?”

因为爹地会喜欢找到宝物的。因为爹地需要想点别的事,别再——

“如果你正在和缪斯女神或是鬼怪幽灵谈天论地,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为她铺好床,”自言自语的声音竟如此嘶哑,一点儿不像我自己,“让她睡在被窝里。”

“如果我跟你说,我很好,你就直接回家去。”

——别再为阿黛发火了,跟着赛璐珞领爱莫瑞私奔的阿黛。

“行。”

是的。回溯到一九二七年,这就是杜马岛南端的情况。

我对怀尔曼说道:“今晚你从丧葬厅回来时,顺道来看看我,好吗?”

我画下了约翰·伊斯特雷克——只有冲天扬起的足鳍和通气管的末梢,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约翰·伊斯特雷克潜泳下海,去找宝藏。

杰克捡起饼干,好像在犹豫该不该吃,然后将它弃之不理。或许在三思之后,他认定吃掉在佛罗里达地板上的饼干有损男人味。大概是吧。真男人的铁血法则有一大堆呢。

他大概是不信的,但依然为了他的小女孩心仪的新玩偶潜泳下海了。

“没错。”怀尔曼说着挑了块饼干,看了看,又没好气地扔回盘子。饼干弹跳着落在地板上。“疯了。这事儿整个就是疯狂。”

在一只足鳍旁,我写下:抢救宝藏,应该有赏。

“经典。”我说。

画面一一浮现,越来越清晰,仿佛等待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解放的一天。脑海中有一个闪念稍纵即逝:从中亚洞穴中满墙的壁画到博物馆里的《蒙娜丽莎》,是否每一幅画(以及作画时所用的每一样工具)都藏有如此隐秘的记忆?画的始作俑者、画的制作过程,全都像DNA一样储藏在每一笔中?

怀尔曼点点头,“死就是恶心人的,孩子。记得我们小时候唱的儿歌吗?虫子爬进来,虫子爬出去,白脓就像剃须沫,哗哗流啊流。”

游过去踢几下,直到我喊停。

杰克作了个痛苦的鬼脸,“恶心人。”

我把伊丽莎白也画进去,画在她父亲身边,胖乎乎的小腿肚浸在海水里,胳膊下夹着诺问。莉比简直就是伊瑟带走的那幅画里的女孩,同样带着布娃娃,我已将其命名为《游戏结束》。

怀尔曼看了看表,长叹一声,“对。从六点到八点。明天中午到下午两点还有一场公开告别仪式。五湖四海的远亲都会赶过来,冲着半路杀出来的遗产继承人龇牙咧嘴。那就是我。最终的下葬典礼安排在后天。葬礼将在鱼鹰镇的一神教大教堂举行,上午十点。之后便会在威克斯勒修道院火化。烧啊烧,烫啊烫。”

等他看到了那一切后,他抱我、抱我、再抱我。

我扭身对怀尔曼说:“你今晚要去丧葬厅,对吗?”

我匆匆几笔就绘出约翰·伊斯特雷克在拥抱小女儿,面罩已经从头上扯下来了。野餐篮就在近旁,放在毯子上,箭枪压在篮盖上。

“确切地说,是素描。那是我的拿手活。”我想起了那对园艺手套——一只印着“手”,另一只印着“拿开”,觉得素描应该就够了,更何况,我打算用小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彩色铅笔。

他抱我、抱我、再抱我。

杰克隔着一大壶刚泡的冰茶望向我,“你打算画画?”

画她,有人在悄悄对我说,画下伊丽莎白得到的奖赏。画下珀尔塞。

“其实我也不敢保证这会有用。”我说,“就把我想成艺术世界里的枪侠吧。我是独自绘画的独行侠。”

但我画不出。我害怕自己会看到的东西,也怕它会对我下手。

此刻,我们坐在佛罗里达屋里,望着夕阳向海平面徐徐下滑。我为他们端上了奶酪和饼干。

爹地怎样了?约翰怎样了?他明白了几分?

“你确定今晚要一个人留在这儿吗,埃德加?”怀尔曼问,“我可不觉得这是好主意。特别是,还有这堆老画作伴。”他叹了一声,“你已成功地让怀尔曼享受到顶级的心惊肉跳旷世忧情。”

我在她的画中翻阅,找到约翰·伊斯特雷克鼻目流血、凄厉惨叫的那张。他已经很明白了。或许为时已晚,但他肯定领悟了。

11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落在了苔丝和洛洛身上?

我想到珀尔塞身上腐败不堪的帆布,“不妨说是死神的叛逃者。”

还有珀尔塞,是什么掩住她的口舌那么多年?

“你在说什么?”杰克问,“僵尸吗?”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娃娃,这一点似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不是。只不过……”我的嗓子一哑,呛住了,赶紧喝了一口水,才能把话说完。“只不过,死人复活的结果未必只有吸血鬼。”

我本可以继续,画一张苔丝和洛洛沿着小路手拉手奔跑的画,那画面已经呼之欲出,但我开始从恍惚的半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了,并怕得要死。况且,我自认为对接下去的任务有充分认识了;怀尔曼可以帮我把剩余的部分推敲出来,对此,我相当有把握。我合上了速写本,放下了小女孩经年未用的棕色铅笔——如今只剩下一小截了。我感到极其饥饿。事实上,那是无法言喻的贪婪之感。但对我来说,这种绘画后遗症也不新鲜了,冰箱里有很多食物储备。

“你是说,真是发疯的图书管理员咯?朋友?”

6

“所以,你送野餐篮过来时,门被开了锁,”我说,“还有足迹。新画布是从一摞中抽出来再放上画架的。”

我慢慢地走下楼,各种各样的图景在头脑里飞旋——目光犀利的苍鹭倒身飞行,露出大笑的马驹,爹地脚上像船那么大的潜泳足鳍。我都懒得去开起居室的灯。没那个必要;到四月我就能摸黑从楼梯脚走向厨房了。住到现在,我已把这栋基座凸伸在水岸上的孤独小屋据为己有,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就是无法想象离开这里。在起居室里走到一半时,我停下了脚步,望向佛罗里达屋窗外的海湾。

“确实。”杰克附和道。

就在那儿——在下弦月和无数星光的照耀下,距沙滩不足百尺,珀尔塞号坠锚停靠。帆已收拢,但绳索如蛛网,从古老的船桅上密密垂下。裹尸布,我心里说,那些就是它的裹尸布。船身起起伏伏,像早就死去的孩子身边烂透的玩具。甲板上空空荡荡,就我所见是如此——既无有生命的人形,也没有腐旧的遗留物。但谁知道甲板下会有什么?

我又把短箭拾起来,翻来覆去转着看,喑哑的箭头又在墙上反射出无数光斑。“不过,这很有启发。”

眼看我就要昏厥了。可与此同时,我顿悟到了一点、也就是晕眩的原因:我已经停止呼吸了。我告诉自己要吸气,但那可恶的一秒里,什么也吸不动了。我的胸口仍像一本紧合的书那样瘪瘪的。最终,当胸口好不容易抬升了一点时,便嘶嘶作响。那是我发出的声音,挣扎着,想清醒地活下去。我把刚刚吸入肺部的那点空气又尽数压出,再吸入更多空气,随后嘶声便减轻了。微暗幽明之中,黑斑在我的视野里一度聚积,现在也减弱了。我指望那艘船也会同样淡去——那显然只能是幻觉——但它依然在那儿,大约一百二十英尺远,若在阳光下或许还会清晰一倍。随波浪上下摇晃,还从左到右地摆动。船首的斜桅就像竖起的手指,仿佛在说:哦,你个死男人,你要——

“没事儿。”杰克说着,仍合不拢嘴。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埃德加,世上是没有吸血鬼的。可能有幽灵鬼魂,我跟你这么说吧——差不多每个人都相信有鬼,但像吸血鬼那种东西肯定是没有的。”他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更何况,成为吸血鬼需要另一个吸血鬼帮忙才行。伊斯特雷克家的双胞胎是淹死的。”

我使劲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很大,把左眼的泪都逼了出来,可那艘船还在原地。我蓦然领悟到,如果它当真存在于那儿,那么,杰克也能从杀手宫的木栈道上看到它。起居室另一头有一台电话机,但距离我站立之处最近的却是厨房里的分机。厨房还有另一个优势:电话上头就是电灯开关。我需要灯光,尤其是厨房里的灯,那些光线强劲的日光灯。我从起居室里撤出,但没有让视线离开那艘船,一到厨房就扬起手,用手背把三个开关一下子全拨上去。灯全亮了,珀尔塞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连同佛罗里达屋外的一切,只能看到日光灯明亮如昼、实打实的光芒。我伸手去摸电话,又僵住了。

“嗯?”怀尔曼却问,“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我的厨房里有个人,就站在我的冰箱旁。他身上浸透水的褴褛破布可能曾是牛仔裤和某种被称为“船形平领衫”的上衣。从他的喉咙、脸颊、前额和前臂上生长出来的,显然是苔藓。头颅的右半边被压没了。残破的骨片从他稀疏的黑发间钻出来。他的一只眼——右眼——没了,留下的只是阴森的窟窿。另一只眼却仿佛异形,银色的质地丝毫不具人性,令人惊心丧胆。深紫色的双足赤裸着,肿胀着,挤压出踝骨的碎片。

“这算啥,你要打算把这罐喝下肚才算真男人。”我的话音一落,杰克愣了片刻便和我一起放声大笑。

它朝我笑,双唇咧开时也裂开了,黑漆漆的老牙床上暴露出两排黄齿。它抬起了右臂,就在那上头,我看到了一样东西,想必是来自珀尔塞的另一类遗迹。那是一只手铐。锈透了的古旧圆环扣在那东西的手腕上。铐的另一环则像放松的下巴那样敞开着。

“真够男人啊。”杰克说着,龇牙咧嘴地扮鬼脸。

那只解扣的环是为我预备的。

“我倒觉得,杰克说得有道理。”说着,我拿过那瓶消毒剂,把刚才被戳破的指尖浸在里面,再把瓶子上下摇了几次。

它发出一种缥缈的嘶声,或许那腐烂的声带只能发出这种动静。它向我走来,走在明晃晃的日光灯下,并在硬木地板上留下足迹。它投下了阴影。我听得到吱嘎声微弱一响,发现那东西还扎着一条浸饱水的皮带——烂透了,但眼下来说,仍然扣在腰间。

“如果你在暗示伊斯特雷克家的苔丝和劳拉是吸血鬼,”怀尔曼说,“她们从一九二七年到现在肯定饥渴难耐了。”他看看我,指望着我声援。

诡谲的麻痹感绵延至我全身。我的意识很清晰,却没法跑,哪怕明知那洞开的铐环有何意味,也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单枪匹马的征兵军。他会铐住我,带我去那边的三帆战舰,或曰纵帆船,或曰三桅船,或随便叫什么天杀的鬼名字。我也会变成船员中的一分子。我想珀尔塞号上或许没有男侍应生,但至少会有两个女童侍应生,一个叫苔丝,一个叫洛洛。

“你们好一阵子没看电影了吧,”他说,“银子弹是专门用来猎杀狼人的。我不知道对吸血鬼是不是一样有用,但显然有人认为是可以通用的。或是有那种可能性。”

你必须跑。至少也该用电话砸他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

怀尔曼和我面面相觑,又都看向杰克。

但我动弹不得。我活像是被蛇催眠了的小鸟。我只能把麻木的腿往后移,向起居室倒退着挪动脚步,一步……再一步……第三步。现在我又身在黑暗中了。它已经走到厨房的门道里,白晃晃的日光灯透过它那潮湿、腐败的面孔照射下来,并将它的身影投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它仍在诡笑。我想过要不要闭上双眼,祈祷它消失,但那肯定没有用;我都能闻到它的气味,酷似专攻鱼宴的餐馆后门外的垃圾桶。而且——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杰克又问。

“该走了,埃德加。”

怀尔曼用手比画出一把枪,对准杰克说:“答案尚未公布,但怀尔曼认为你说到点子上了。”

——它会说话,竟然。言词拖泥带水,但毕竟是能听懂的。

杰克进了次洗手间,拿来一瓶过氧化氢。然后,从我手中取走那只箭,把三刃箭头研究了一番。“这是什么材料?银?”

它迈前一步,也进了起居室。我僵直的腿脚也带我后退一步,却心知肚明:那是没用的,它进一步我退一步能管什么用呢?等它厌烦了这游戏,就会径直冲上来,将铁铐扣在我的腕子上,拖着我走;我会惨叫着被拖下海,拖入大碗翡翠汤,我在尘世听到的最后声响将是海贝在屋下的窃窃私语。接着,海水就会灌入双耳。

怀尔曼说:“我也不懂。她起码有一打箭枪,包括挂在图书室墙上的四把,但都和这些箭不一样。”

我又退了一步,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向门走,只在心底祈愿,然后又挪动了一步……突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不太懂这类门道。”我说。

我骇然尖叫起来。

“你会大吃一惊的,”怀尔曼说,“这种枪靠弹簧和一个二氧化碳弹药筒发射。很有劲道。在那个时候,短程射击就足够了。海湾里到处都是鱼,就算近岸的海域里也是。如果伊斯特雷克想打几条鱼回家,近距离点射就行了。”

7

“这在水里射不远,”我说,“这么重可不行。”

“那鬼东西是什么?”怀尔曼在我耳畔轻声问。

“确实应该。”我应了一声,把这柄利器翻转在午后烈日下,在墙面上反照出许多个跳动的光斑。短箭的丑陋中自有一种美感,在简捷好用的杀伤武器中,美丑的矛盾恐怕是很常见的。

“我不知道,”我说着,已然啜泣起来。带着恐惧的啜泣。“我知道,是的,我真的知道。怀尔曼,瞧一眼海湾。”

“你应该给伤口消消毒。”杰克说。

“我没法看。我不敢不看那东西。”

原来,那是箭枪军火库。我取出一支又短又硬的箭头。长约十五英寸,死沉死沉的。箭杆不是铝制的,而是纯钢质地——我都不能确定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否已有铝制品了?箭头铸有三面刀刃,尽管光泽尽失,看起来却依然很锋利。我用指肚蹭了蹭,一滴血珠登时冒出来。

但门道里的那东西已经看到怀尔曼了——怀尔曼也像它一样,是从敞开的前门走进来的,但怀尔曼的到来就像约翰·韦恩的西部牛仔电影里的轻骑兵。它在起居室里走了三步,现在停下来了,头微微低下,手铐在伸出的手臂下摇来晃去。

我把厚厚一摞铅笔画、水彩画码放在地毯上,乐得让最后那两张消失在视野里。然后又看压在画下面、让野餐篮沉甸甸下坠的东西。

“基督啊,”怀尔曼说,“那条船!画里的那条船!”

10

“走吧,”那东西说,“你和我们没关系。走吧,你可以活。”

“好吧,这是死神之船。”杰克说。在我窗明几净、日光充沛的画室里,他的话音毫无起伏。他把双手搭在头上,手指缓慢地抓进头发里,把发型抓得越发蓬乱。“但我跟你们说吧,伙计们——如果我活到头,等着我的是这玩意儿,我宁可自己没被生出来。”

“撒谎。”我说。

“我想你是知道的,”怀尔曼说,“我相信我们都知道;想装傻他妈太难了。我们只是太害怕了,才不敢大声说出口。说吧,杰克,上帝最恨懦夫。”

“跟我说点我不知道的吧。”怀尔曼说着,抬高了音量。他就站在我身后,洪钟般的嗓门差点儿喊破我的耳膜。“快走!你是非法侵入!”

“你说过‘她看清了它的真面目’,”杰克又说,“如果那张画里的船是真实存在的,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溺亡的年轻人没有作答,但它应验了我的恐惧,突然加快了速度。一眨眼的工夫,它本来在起居室里才走三步,突然间却到了我面前,而我只能模糊地猜测它瞬间移动的距离。那气味——暴晒下的死鱼烂藻腐化成烂液——突然猛烈地扑面涌来。我感到它寒冰般的双手覆上我的小臂,便惊恐万分地号叫起来。不是因为那双手的冰凉,而是因为它们的柔软。它们是如此松弛!那只银眼直勾勾盯住我,好像要掘出我的脑浆,那一瞬间,仿佛有种纯粹的黑暗倾注进我的身体。接着,铐环锁住我的手腕,发出生硬而平淡的“咔嗒”一响。

他没话了,只是点点头,面色极其苍白。

“怀尔曼!”我惨叫起来,可怀尔曼不见了。他从我身后跑掉了,穿过大屋,尽可能地飞跑前冲。

我指了指怀尔曼的脸,“你见识过我的想象力有何壮举。”

那溺毙的东西已和我铐在了一起。它拽着我朝门口走去。

“是在你的想象里吧,”怀尔曼说,“在你的想象里,你看到了它。”

8

我口干舌燥。我去到洗手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大口吞下。“我不知道我信多少,”我说,“但我有辨清是非的经验,怀尔曼。一个人看到什么,那可能是幻象;两个人都能看到,那东西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就加倍了。而伊丽莎白和我都看到过珀尔塞。”

就在死人要把我拖过门阶时,怀尔曼冲回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看似一把钝刀。我还以为那是一支银头箭,但那纯属美好意愿,因为银头箭在二楼,和红色野餐篮放在一起。“嘿!”他说,“嘿,说你呢!没错,我在跟你说!婊子操的狗玩意儿!”

“听你这话,好像真有此船。”怀尔曼说。

它的头突然拧向后方,快得就像蛇在攻击的瞬间。怀尔曼竟也几乎这么快。他用双手握牢那钝物,倾身扎向那东西的脸,命中目标,就在那右眼窟窿上方。那东西痛叫一声,尖利的声响刺穿我的听觉,犹如碎玻璃炸开我的大脑。我看到怀尔曼脚跟不稳,蹒跚向后;也看到他挣扎着拔出手中利器,又将它甩向前门沙地。扔掉也没关系了。先前显得那么确凿的人形之物旋成一团空缈虚幻,连同衣服以及所有的一切。我感到腕上的铐环也失去了坚实感。有那么一瞬间,我仍能看到它,接着,却只看到了水,滴在我的跑鞋上、地毯上。栩栩如生的魔鬼水手前一秒钟还在眼前,现在只剩下一大摊水迹。

“她顶多才四岁,”我说,“我怀疑这个名字大概没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回想她之前的画——那些光鲜漂亮的新船俨然是弥天大谎,但她至少信过一段时日。“尤其当她看清它的真面目之后。”

我觉得脸上有黏稠温热的东西,伸手一抹,鼻子和上唇间已有血流。怀尔曼跌倒在一块擦脚垫上。我拉他站起来时,看到他的鼻子也在流血。还有一道血迹顺着他的左耳流到了颈项上。颈项正随着他的心跳剧烈起伏。

“伊丽莎白的画上没说那船叫珀尔塞。”杰克指出了这一细节。

“基督啊,那种叫声!”他说,“把我的眼泪都震出来了,耳朵嗡嗡直鸣,跟他妈的丧钟似的。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埃德加?”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到最后,竟然会是我画出同一艘天杀的破船?还有,这同一个该死的鬼东西?只不过我画的是背面?荣格派对此有何高见吗?”

“听得见。”我说,“你没事儿吧?”

“民族记忆,”怀尔曼说,“荣格派的学士们会这么说吧。”

“别的都好,只是在想,我刚刚看到一个死人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钝物,还亲了一下,“感谢上帝赐予我们斑点之物。”他说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就算它们没斑点也行。”

“我不知道。”我答。心里有一个我在努力回想自己的一双女儿,还有另一个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要去想。“我不知道一个孩子——任何孩子——可以画出这样的画。”

那是支插烛台。本该插有蜡烛的那头看似发黑,好像不是刚刚触碰过又冷又湿的东西,反而是火烫之物。

“肯定是。这是她对待那件事的特殊方式,你不觉得吗?”

“伊斯特雷克小姐名下的租屋里都有烛台,因为我们这儿老停电,”怀尔曼说,“我们那里有好多呢,但别的地方就不多,这栋屋里也没几支。但和别的小房子不同的是,这栋屋确实有一些从杀手宫里匀出来的烛台,恰好都是银质的。”

“基督啊,”我抬头去看怀尔曼,“什么时候画的,你认为?在她姐姐们淹死之后——?”

“所以你就记起来了。”我说。说真的,我甚感惊奇。

我把尖叫的男人翻到背面。干涸已久的水彩颜料像骨头一样发出轻轻的嘎嘎碎裂声。尖叫的男人下面,又是那艘船,但这一幅上已然是我的船了,我的珀尔塞。伊丽莎白是在夜里徒手画的,连画笔都没拿——我甚至能看到她指尖的灰黑色,古老的颜料打着漩儿永远凝固在那儿。这一次,她仿佛终于看穿了珀尔塞的伪饰。甲板已成碎木片,船帆残垂,千疮百孔。围绕船体的海面在月光下深蓝一片,月亮没有绽放出喜气的笑容,也没有光芒四射,就那样照射出从水下升起的骷髅臂手,无不滴着水在致敬。站在船头的是一个黯淡、松垂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仿佛是女性,披着一身腐烂的衣物,似乎原本是斗篷或长袍,现在却是卷绕的裹尸布。那是红色的长袍,我的红袍女人,但这幅画上的她是正面的。头部只有三个黑漆漆的空洞投出恐怖莫名的凝视,而肆意的大笑从左耳根到右耳根,暴露的唇齿胡乱纠结在一起。那远比我的《女孩和船》系列更阴森骇人,因为它如迅雷般直抵你心底的恐惧,根本没有时间容你抵制。它是在说:这就是最威严的恐怖,这就是你最怕在深夜里找到的、静候你的恐怖。看它的脸在月光下扯裂出何样的诡笑。看溺亡的魂灵对它何等俯首称臣。

他一耸肩,又望向海面。我也是。月亮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星光月光洒在海面上。至少,现在是这样。

“还有一张呢,朋友,”怀尔曼说,“再翻一张。”

怀尔曼一把攫住我的手腕。手指覆盖之处恰是铐环刚刚扣住的地方,我的心猛然一跳,“怎么了?”我真不喜欢看到他脸上又显出的新一轮惊恐。

“我的上帝啊。”我说。

“杰克,”他说,“杰克一个人待在杀手宫里。”

我瞪着这幅画,犹如被催眠了一般。那是孩子笔下的水彩画,但天杀的画艺精湛得令人无法置信,逼真地刻画了被恐惧、悲伤或二者混合的情感逼疯的人。

我们上了怀尔曼的车。刚才,被恐惧笼罩的我根本没注意到车灯亮灭,也没有听到这辆车悄悄停在我的车旁。

约翰·伊斯特雷克在尖叫……鲜血从鼻孔和一只眼里滚滚流出……

9

船……船……家人,四个人手拉手站在沙滩上,没有画手指,但都带着伊丽莎白笔下最常见的至乐笑容……船……豪宅,还有个头冲下的黑人马夫雕像……船,优雅的白色通索孔……约翰·伊斯特雷克……

杰克安然无恙。伊丽莎白的几个朋友打过电话来,但最后一通电话是九点一刻打来的,也就是我们冲进门去的一个半小时前。怀尔曼淌着血,虎目圆睁,仍旧提着银烛台。但没有什么闯入杀手宫,杰克也没有看到那条船停泊在浓粉屋外的海面上。那时候,杰克吃着微波炉爆的玉米花,看着一卷老录像带,《贝弗利山庄警察》。

“继续看啊,朋友。”

他听我们讲述了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但没有不信;我必须提醒自己注意,这是个从小看《X战警》和《迷失》长大的年轻人。何况,这也与我们之前跟他说的一切吻合。等我们讲完,他从怀尔曼手里取过银烛台,仔细检查了尾端——像个灯丝爆裂的黑灯泡。

但和她别的画不一样,这一幅的感觉有点虚假。

“它为什么不冲我来?”他问,“我孤身一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我继续往下翻,手指挖得更深了,在一大堆水彩画和彩色铅笔画中匆忙翻阅,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啊,对了,翻到画纸底部,我发现了伊丽莎白笔下的第一张珀西的画。但是,她把它画成漂亮的新船,三桅修长,白帆卷下,悠然飘浮在碧蓝的海湾里,天空中还有一轮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专有的太阳:圆周旁射出长长的直线,一派喜气洋洋。画得非常优秀,若有一张卡里普索音乐CD就能成完美组合。

“我不想损伤你的自尊心,”我说,“但我认为,不管这出戏是谁导谁演,恐怕男一号都不是你。”

“我知道,”怀尔曼说,“我见过。你命名为《Hello》。”

杰克正盯着我腕上通红的窄痕看,“埃德加,这就是——”

“我画过这个。”我无力地说道。

我点点头。

相比于之前浏览的那些画,这一张特别简单,只有一艘船的剪影,映照在将逝的夕照里,捕捉到了日夜交替时分的光影特质,但极端简洁的构图才是其魅力所在。显然,入住浓粉屋的第一夜就画出同样场景的我当时也这样想过。这幅画里,有同样的桅绳自船首到塔尖,拉出悬荡的线条,只不过,在伊丽莎白那时候,会把船身上的高塔称为无线电报发射塔,但无论那是什么塔,绳索依然勾勒出鲜明的橙色三角形。这幅画里,也有同样颜色的光影自海平面上扬,从橘色渐变为蓝色。甚至,笼罩船身的晕色也几乎如出一辙,色彩的叠映好像是潦草的信笔涂抹,但也并非大意失手,令这艘船仿佛出自幻影,并将向北跋涉,只不过,她的叠色比我更浅淡一点。

“该死的。”杰克低声骂。

我翻阅画纸的手僵住了,呼吸也仿佛骤停。

“你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吗?”怀尔曼问我,“如果,是她派那东西来找你,她一定认为你是不二人选,要不也是最佳候选。”

总共有一百来张画。她虽然还只是孩子,却已如决堤之口了。画风暴的,还有两三张……大概就是导致伊斯特雷克下海寻宝的那场“爱丽丝”,也或许只是一场电闪雷鸣的大风暴,很难确认……然后是海湾……又是海湾,但这一幅中的海湾上空,有海豚般大小的飞鱼在翱翔……又是海湾,一群鹈鹕的嘴里显映出一道道彩虹……海湾夕照……还有……

“谁也没法猜透事情的全貌,”我说,“但我知道那东西在世时是谁。”

更多的马匹……更多的家人,用铅笔、炭笔或色彩欢快的水彩颜料予以各式表现,家人们的手几乎都画成连指手套的弧形,没有细画手指……然后,出现了风暴,泳池里的水掀起层层浪,棕榈树的大叶子被狂风扯破,像破旗帜一般在空中飞摇。

“谁?”杰克瞪大的双眼正盯着我。我们都站在厨房里,杰克还握着那柄烛台不放手。现在,他把它搁在了流理台上。

怀尔曼说:“再往后看看吧,你还什么都没见识到呢。”

“爱莫瑞·包尔森。阿德里安娜·伊斯特雷克的丈夫。苔丝和洛洛失踪后,他们从亚特兰大赶回来帮忙,这应该是事实,但他们再也没有离开杜马岛。珀尔塞干的。”

下一张,便是伊丽莎白喜欢的《微笑的马驹》。其实还有十来张同主题的画。我一张一张看过,又翻回这一幅,指着那匹马说:“这就是报纸上那张照片里的画。”

10

下一张,画上的两个小女孩穿着深绿色套衫走在一条土路上,书包稳稳地顶在头上,像非洲土著女孩头顶水壶那样。毫无疑问,这是玛丽娅和汉娜。在她们身后,有一排青蛙。仿佛是对透视感的挑衅,那些青蛙自近而远越来越大,而非越来越小。

我们走进瓷亭,那儿是我初见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地方。低矮的长桌仍在原处,但上面空无一物。光溜溜的桌面让我措手不及,仿佛在嘲笑生死无常。

又有一张,画上的父亲比身边的房子还要大——那一定是第一代苍鹭栖屋,他抽着一根粗如火箭炮的大雪茄。一朵烟圈环绕在他头顶的月亮上。

“到哪儿去了?”我问怀尔曼,“她的瓷偶呢?瓷偶城呢?”

还有两个小女孩——苔丝和劳拉,那还用说——带着南瓜灯一般的咧嘴大笑,那笑容真的从左耳根一直咧到右耳根。

“我把所有东西都打包,放在夏季厨房里了。”他说着,含糊地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我只是不能……朋友,你想来点绿茶吗?还是要啤酒?”

如果达里奥、杰米和爱丽丝看到这些,会不会激动得情难自禁?我觉得肯定会。

我要喝水。杰克说他想来瓶啤酒,如果可以的话。怀尔曼返身去拿饮料,其实,他是迫不及待地奔进走廊,泪水夺眶而出。呜咽声传来,很响,很用情,是那种你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哭泣。

她画了田野。棕榈树。海滩。一张巨大的黑脸蛋,圆圆的像只篮球,红嘴唇弯弯地在笑——大概是管家梅尔达吧,尽管画上这位梅尔达在超近距离的特写中好像只是个大孩子。然后,画中的动物越来越多——几只浣熊,一只乌龟,一头小鹿,一只美洲山猫——尺寸都很符合比例,但它们或是行走在水面上,或是在天上飞。我还找到一只苍鹭,栖息在她自小而居的豪宅的阳台栏杆上,鸟身细节画得相当精致。就在苍鹭之下,还有一只鸟是用水彩颜料画的,模样和苍鹭一模一样,但这一只正头冲下地盘旋在游泳池上。锐利的双眼瞪向画面外,瞳仁和池水的颜色完全一致。她所做的不正是我最近的所为吗,我暗自默想,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开始蔓延周身。尝试将普通物事进行再创造,如置于梦中,令万事万物呈现崭新面貌。

杰克和我面面相觑,又双双移开视线。我们什么也没说。

此后,画图纸上的笔迹突然变成了画,画技跃进,骤显的老到几乎让人无法相信。除非,你刚好是像埃德加·弗里曼特这样的家伙——他本来只会简笔涂鸦,直到工地事故令他丧失右臂,令他头颅破裂,也几乎令他的生命终结。

11

我把这张翻上去。下面露出的一张上画着:

他在厨房里待了很久,远比拿两听啤酒和一杯水所需的时间漫长,但等他回来时,已经恢复了镇定。

里面有彩色铅笔,绝大多数都已削尽,只剩短短的铅笔头。还有很多画,显然是神童在八十年前画下的杰作。那个小女孩,两岁时从马车上跌落,脑袋撞在石块上,苏醒后时有痉挛,并突然拥有了魔法般的绘画奇才。我知道这一切,哪怕映入眼帘的第一张并不像画作——严格地说,只是线条:

“抱歉,”他说,“通常,我不会在同一个星期里遇到两次打击:失去所爱的人,用烛台砸向吸血鬼的脸孔。通常,要么是这件事,要么是那件事。”他企图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但装得不太成功,不过我赞赏他起码在尝试洒脱。

当年崭新的野餐篮该是猩红色的,但经过了漫长岁月,仅仅褪了薄薄一层颜色,或许因为它大半辈子都被藏在阁楼里吧。我拎了拎把手。该死的玩意儿果真很重,唔……我猜足有二十磅。即便底端的柳条编得相当紧致,也被这重量压得往下沉坠。我把它放回地毯上,把细木拎手朝两边拉开,盖子翻转向后时铰链吱嘎轻响。

“它们不是吸血鬼。”我说。

9

“那是什么?”他问,“愿闻其详。”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认为,我们理应把她浸回水下,让她继续沉睡。”

“我只能告诉你们,她的画让我知道了哪些往事。你们必须记住一点,无论她天赋有多高,毕竟还只是个小孩。”我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连小孩都算不上。顶多就是个大婴儿。珀尔塞……我觉得,你们可以认为珀尔塞是她的灵魂向导。”

“谁?”

怀尔曼啪啦一声启开啤酒罐,喝了一口,再倾身向前,“那你呢?珀尔塞,也是你的灵魂向导吗?她有没有增强你的能力?”

“珀尔塞。”我说。

“当然有。”我说,“她一直都在测试我的能力能到何种限度,也一直在延展我的能力范畴——我肯定,布朗糖果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出现的。她挑拣出了我的强项。那就是《女孩和船》系列的由来。”

“因为她又醒了。伊丽莎白去世前这么说过。”“谁醒了?”

“那你画的别的那些画呢?”杰克问。

“为什么?”

“基本上算是我的个人作品,我想是吧。但其中有一些——”我停顿下来,突然被一个恶念攫住了。我急忙把水杯放到一旁,差点儿泼出了水。“哦,上帝啊。”

“恐怕为时已晚。”我说。

“怎么了?”怀尔曼问,“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怎么了?”

怀尔曼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面前。他面色沧桑而憔悴。“朋友,如果有超自然的东西杀死了伊斯特雷克小姐,只为了封住她的嘴,或许我们应该吸取教训,离开杜马岛。”

“你得把你记电话的小红本拿来。马上。”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他去拿来电话簿,连同无绳电话一起给我。我呆坐片刻,电话搁在膝头,一时间不确定应该先打给谁。然后才想明白。但现代生活的规则之一就是:你最需要警察时,方圆十里内肯定一个警察都没有;比这条更加铁定的则是:你迫切需要一个真人时,总得先和答录机打交道。

“无论如何,”怀尔曼接着说,“她肯定也死了。如果她还活着,差不多都有一百岁了。在世的概率很低。”

我打通了达里奥的寓所电话,杰米·吉田的寓所电话,爱丽丝·奥柯意的寓所电话,结果全是答录机伺服。

我记得阿德里安娜在全家照中那幅表情:我想去别处,便心想,怀尔曼大概也注意到了。

“操!”我骂出声来,就当爱丽丝的声音在机器里说“对不起我现在无法接听电话,但——”时,我气愤地用大拇指摁下断开键。

怀尔曼点点头,“也可能,她只是不想在这儿逗留。”

“他们大概还在庆祝吧,”怀尔曼说,“朋友,悠着点,一切都会平息下来的。”

“她大概把事故归咎于她爸爸吧。”杰克说。

“我没时间悠着点!”我说,“妈的!操!操!”

他一耸肩,“天知道!历史把她吞没得一干二净。夏宁顿认为,寻找尸体的任务告终后,她和新婚丈夫大概就回亚特兰大了;他们没有出现在告别仪式上。”

他伸手摁住我,用安抚的口吻说道:“怎么回事,埃德加?有什么不对劲?”

“那阿德里安娜呢?她怎么样了?”

“那些画都很危险!也许不是每一张都危险,但有些,肯定是!”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他想了想,又点点头,“好吧。让我们好好想想。最危险的几幅大概就是《女孩和船》系列,对吗?”

“玛丽娅和汉娜都死了。”怀尔曼说,“汉娜活到七十多,死在纽约州,我想是奥西宁吧;玛丽娅活到八十出头,死在西部什么城市了。两人都结过婚,玛丽娅还结了几次。这些不是伊斯特雷克小姐告诉我的,是听克里斯·夏宁顿说的。她经常谈起父亲,但很少提及那几个姐姐。她和约翰一九五一年搬回岛上住后,就切断了和其他家人的联系。”

“是的。我肯定它们是危险的。”

“别的姐妹呢?”我问。

“几乎能百分百肯定,那些画还在画廊里,等着被装框、船运。”

“胡说八道。”怀尔曼说,“如果苔丝和劳拉身在万人景仰的彼岸,她们就不难找到伊丽莎白,一点儿困难也不会有;她就在这儿,在杜马岛住了四十五年,而且,杜马岛也是她们唯一熟悉的地方。”

船运。仁慈的上帝啊。船。听到这个字眼就能让我不寒而栗。“我不能听之任之。”

“肯定是伊丽莎白,”我说,“姐妹中,只有她唯一在世。”

“朋友,你不能任此事拖延,这才是你要做的。”

“妹妹是谁?”杰克想知道这一点,“画上说的妹妹到底是谁?”

他不明白,我不是在拖延。只要珀尔塞愿意,随时都能呼风唤雨。

“我非常肯定,画架上什么也没有。空白的新画布都堆在角落里呢。”

但她需要帮手。

“这儿本来没有画布?”怀尔曼问。

我找到了斯高图的号码,拨通了。我心想,就算狂欢派对已过、就算已是夜里十一点一刻,大概会有人还在画廊里。可是,那条金科玉律果然颠扑不破,我又听到了答录机在说前言。不耐烦地等它说完,我再摁下9,留言。

“如果它们能移动占卜板上的笔尖,能在窗户雾气上写字,我估计也可以在画布上写吧。”我说,然后又勉强地加上一句,“但我不明白,幽灵为什么要打开我的前门,又为什么要把一幅画布搬上画架。”

“听着,你们,”我说,“我是埃德加。我不想卖出任何一幅画,直到我告诉你们可以卖才能卖,好吗?一张、一幅都不行。只需压几天。随便用什么借口、编什么理由都行,但不许卖。我请求你们。这事非常紧要。”

“不瞒你说,真的好多了。”杰克说,怀尔曼也点点头。“埃德加……就算那些小女孩到了这儿……可是,幽灵能在画布上写字吗?”

我切断了通话,看着怀尔曼说:“他们会照做吗?”

我也恨。而且这是我的画室,天杀的,我的。我有租约。我把画布一把拿下画架,闪念间,还以为它会灼伤我的手指。当然不会,也没有烫伤我。毕竟,那只是一幅画布,还是我亲手绷的呢。我把它靠墙放,正面朝墙。“好点儿吗?”

“考虑到你已经充分展示了销售力?肯定会的。你刚刚打了一长串棘手的电话,现在我们能不能回到——”

“大概吧,可这充其量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垃圾。”杰克说,“我恨它。”

“还没完。”我的亲朋好友们可能是最容易下手的对象,而且他们已经去了不同的地方,这实在让我放不下心。珀尔塞已经证明了她能把魔爪伸到很远的地方。而我已经搅进了这趟浑水。我想,她肯定很气我,或是畏惧我,也可能二者兼有。

“当然是……”字迹仿佛兀自在我眼前颤抖,我不由揉了揉双眼。“涂鸦艺术。斯高图的人会爱死这玩意儿的。”

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打给帕姆,但我记得怀尔曼刚刚说过,我已独自打了一长串棘手的电话。我想不用怀尔曼的小红本,就试一次,靠自己那不可靠的记忆……强迫自己拨出一个号码,接通了。

“那是什么玩意儿?”怀尔曼问。

总归又会听到他的答录机吧,我心里说。果然,但起先我并不知道那是录音。

“拾得艺术。”我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又粗粝又僵硬。

“你好,埃德加。”那是汤姆·赖利的声音,但又不能算是。死寂般没有起伏的语气。我心想,准是那些药害得他这样……可是,在斯高图碰面时他还没有这种腔调。

8

“汤姆,听我说,你别插——”

我们的妹妹在哪里?

但那声音径直往下说。死寂的声音。“她会杀了你,你知道的。你和所有的朋友。就像她杀死我那样。只不过,我倒还活着。”

我想象得出来,但我没有退却或逃逸的冲动。恰好相反。我被吸引,并连步上前,简直像被磁铁吸住的蠢螺丝。画架上支起了一块新画布,就在深夜时分——或许就在伊丽莎白生死一线之际,或许就在我最后一次和帕姆做爱时,也或许是我倚在她身边沉沉入睡的一刻——有一只手指伸向我的画布。谁的手指?我不知道。什么颜色?显而易见:红色。拖拉着横贯画布的字迹,全都是红色。带着责难的语气。几乎如同尖声喊叫: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可以想象,我看到那个时,吓得连连后退,撒丫子就跑了。”杰克说。

“埃德加!”怀尔曼慌忙问道,“埃德加,出什么事了?”

我们便向小粉红走去(没有踩在有足迹的地方——不是为了保护证据,只是,谁也不想踩在那上面)。那只野餐篮,活像是我用红笔画下的那只,那支笔还是在基恩·哈德洛克诊疗室里顺来的呢。它被搁在地毯上,但我的眼睛却先被画架吸引住了。

“别说话,”我说,“让我听。”

“我们上楼去吧,”最后,我只得打破僵局,“我想看看篮子里有什么。”

留言似乎讲完了,但我仍能听到他的喘息声。很慢、很浅地顺着明尼苏达的电话线传来。随后,他又说起来。

我们谁也答不上来。

“死了反而更好,”他说,“现在我必须去杀帕姆了。”

“假设这些小足迹真是伊斯特雷克家的苔丝和劳拉留下的,”怀尔曼说,“那大脚印又是谁的呢?”

“汤姆!”我冲着那条录音留言吼起来,“汤姆,你醒醒!”

“那只是假如啊。”我说。

“等我们都死了,我们就打算结婚。婚礼会在甲板上举办。她保证过的。”

“假如这是在《史酷比》漫画书里,最后肯定会揭晓:神秘访客是疯狂图书管理员。”杰克说,“你知道,千方百计把你吓得离岛而去,这样他就可以独吞财宝了。”

“汤姆!”怀尔曼和杰克都围过来,一个抓住我的胳膊,一个稳住我的残肢,可我都没注意到。

“事实上,”我说,“我觉得是她们。”就在这个四月午后,成吨成吨的午后日光倾倒入屋,并反照在无边的海湾上,这种话听来愚蠢十足,但却不是痴人说梦。

接着:

“你真的相信伊斯特雷克小姐溺亡的姐姐们又来拜访你了,是不是?”杰克问。

“哔一声请留言。”

“没事儿,”怀尔曼抓住我的肩膀,“这些夜盗没有偷东西,反倒留了点什么。”

哔一声响过,线路里一片寂然。

“没有,”我说,不太敢正视他的眼睛。“我记不住密码。我记在一张小纸片上,塞在钱包里,但每次进门都像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比赛,我的对手就是墙上那该死的、会哔哔乱叫的警报器——”

我没有挂断电话,它是从我手中滑落的。我转身对怀尔曼说:“汤姆·赖利要去杀我太太。”紧接着,用仿佛不是我的声音说道:“他或许已经下手了。”

杰克说:“在我看来,这很明显。孩子们上二楼,去了你的工作室,又走下来。大人在前门口等候,大概……是望风吧,虽然那是半夜三更,根本没什么风好望。你有没有设置过夜盗警铃?”

12

“可上面没有人,”杰克说,“只有……好吧,你会看到的。瞧。”他指引我去看楼梯边缘。共有九级梯阶在我们平视的范围内,反射的日光照在木板上,我看得到,尽管已非常淡弱,但确有一串小小的赤足印是与前一串反方向的。

怀尔曼没有要我解释,只是让我给她打电话。我把话筒又搁在耳边,但想不起号码了。怀尔曼报给我听,但我手指僵硬,摁不下按键;血红色已泛上受过伤的那半侧视野,好几周来,这还是第一次旧伤复发。

“我不会怪你的。”我说。

是杰克帮我拨通了电话。

“我跟在它们旁边走,因为我不想踩乱痕迹。”杰克说,“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我们等你时怀尔曼对我说的那些事,我觉得自己恐怕连站都站不稳,别说走上去了。”

我僵立着,听着梦多塔高地寓所里的电话铃响,等待帕姆在答录机上冷淡又利落的录音——说她人在佛罗里达,但很快就会回电。帕姆已经不在佛罗里达了,还可能已经倒在厨房地板上的血泊中,汤姆·赖利就在她身边,也一样死了。这幻景是如此清晰,我几乎都能看到厨柜上的血迹、汤姆枯硬的手中握着刀。

“看到了。”我说。可声音缥缈微弱,连自己听来都觉得遥远。

铃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再响一下就会启动答录机了……

“你看出它们是怎样走上楼的吗?越走足迹越淡?”杰克说。

“你好?”是帕姆。听起来,她好像没有呼吸。

进门处的硬木地板上,散着些许佛罗里达海湾沙滩的痕迹:沙子、小贝壳、几瓣槐米果皮、几株干枯的锯齿蓑衣草。还有足迹。那显然不是杰克的球鞋印,而是足以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脚印。我认出了三组,一双大脚印,两双小脚印。小的那些是孩子才有的。三对脚印都是赤足留下的。

“帕姆!”我喊出声来,“上帝啊,真的是你吗?回答我!”

“继续说,”怀尔曼说着,开始朝前走。“脱口秀好戏上演。”

“埃德加?谁跟你说的?”她好像被我喊懵了。可仍然没有呼吸声。也可能不是没有呼吸。那是我熟悉的帕姆的声音:有点闷声闷气,听来像是感冒,或是……

“不是。我先是转动了钥匙,却发现把门锁上了。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帕姆,你在哭吗?”然后,我突然恍然大悟,“跟我说什么?”

“大门真的敞开着吗?”

“汤姆·赖利的事儿,”她说,“我以为是他哥哥打来的,没想到是你。也可能是他母亲——求你啊,上帝,别——”

“怀尔曼让我把篮子送到这儿来,留给你,因为我有钥匙……只不过,有没有钥匙都无所谓。这地方没锁。”

“汤姆怎么了?”

杰克谈起篮子的重量时,我不仅回忆起全家照中的梅尔达——管家兼保姆——曾用双手使劲抱着它,臂肌都鼓起来了。显然,那时候就很沉。

“他回程时还好好的,”她说,“又说又笑,炫耀着他买的那幅速写,还和卡曼、还有其他人在飞机尾部打扑克牌。”现在她真的开始哭了,使劲吸气,听来像是线路里的剧烈电噪,她就在哽咽中断断续续地说。那声音很难听,但也很动听,因为那是活生生的。“他还挺好的呀。可是,今晚,他自杀了。报纸上大概会称其为车祸,但那就是自杀。那是布仔说的。布仔在警察局里有朋友,那个警察打电话跟他这么说,他再告诉我的。汤姆开车撞上了挡土墙,时速七十英里以上。没有刹车痕迹。事故是在二十三街发生的,也就是说,他大概是在来这里的路上。”

杰克耸耸肩,“没什么;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它就放在阁楼最里头的一个老柜子上。从通风口射进去的日光刚好照着它。就像它很想被你看到似的。”他瞥了一眼怀尔曼,他也点头同意,“不管怎么说,我们把它拿下来吧,到了厨房再打开看。它重得要人命。”

我都明白了,甚至不需要幻觉中的胳膊来告诉我。那就是珀尔塞想要看到的事,因为她很气我。气?还不如说,暴怒。可汤姆有过短暂的清醒片刻——勇气十足的片刻——所以才掉转方向开向了水泥墙。

“你先告诉他我们找到篮子的事儿。”怀尔曼对杰克说。

怀尔曼在我面前急得直打手势,想知道情况。我转身避开他。

我跷起拇指,指了指浓粉屋,“我们进去吧。”

“小熊猫,他救了你的命。”

杰克一耸肩,“埃德加和杜马。杜马和埃德加。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对方。”他面露尴尬,但也或许不是尴尬。

“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兄弟?”怀尔曼问。

“我知道,一切都明白了,”我说,“他在飞机上炫耀的那张速写……是我的作品,对吗?”

不是在这儿。

“是呀……他很自豪……埃德加,你到底要说——”

杰克想了想。浓粉屋的另一边,海浪稳健地一波推一波。起居室和卧室下面,海贝肯定在交头接耳。“不会笑,”他说,“上周大概就不会笑了。埃德加,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你到了这儿,然后……”他把两手十指交叉,叠握在一起。我认为那很贴切。事情就是那样。就像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就算我只有一只手,我也知道那种感觉。

“有名字吗?那幅画有名字吗?你知道吗?”

“上周呢?”我又问。

“叫《Hello》。他一直在说‘宝贝,看起来可不像是明尼苏达啊’……还像哑剧表演似的……”停顿,我没有插话,因为我在使劲想。接着她说:“是你那超能力吧,能知道很多事的那种能力,是不是?”

“要我说嘛,真值得颁给你一枚勋章。萨拉索塔的市民说不定还会在纪念日游行里把你抛得高高的。”杰克把手插进裤兜里,“但如果去年秋天你跟我说,这种事不止是在奈特·沙马兰的电影里出现,我肯定会大笑一通。”

《Hello》,我在想。是的,当然了。我到浓粉屋的第一张速写,也是最有能量的画之一。被汤姆买走了。

“布朗糖果的事儿,你觉得如何?”我问。

天杀的《Hello》。

“他全都告诉我了。”杰克说,“他是这么声称的。包括他认为你如何让他重见光明,包括布朗糖果的事儿。”他停了停,“还有你见到的两个小女孩。”

怀尔曼把电话从我手中拿过去,动作很轻,但很毅然。

怀尔曼好像有点不自在,“好吧,跟你这么说吧,朋友,一旦我开始讲,就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收住话头。”

“帕姆?我是怀尔曼。汤姆·赖利……?”他听她说,点着头。他的语气非常冷静,也极其抚慰人心。我听过他用这种语气对伊丽莎白说话。“好的……是的……是的,埃德加很好,我也很好,我们在这儿都不错。当然,很遗憾听到赖利先生的噩耗。但你需要为我们做点事,那很重要。我要用免提扬声器,让大家都听到。”他摁了一个键,我以前从没注意过还有这种功能键。“听得见吗?”

“你跟杰克说了多少?”

“是的……”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而且,她控制好情绪了。

“是,阁下。而且非常诡异。”

“埃德加的亲朋好友中间,有多少人买了画?”

“眼下,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她想了想,“家里人都没有买油画,这一点我很肯定。”

“伊丽莎白的事,我还好。用哈德洛克的话说,那样反而挺好,我猜他说得对。她留给我将近一亿六千万,包括现金、保险和地产……”他摇摇头,“但事情不是这样的。有朝一日,或许我能奢侈地把玩一下巨额财产,但眼下……”

我轻舒一口气。

“你怎么样?”我问怀尔曼。

“我想他们多少是在希望——或许,说期待更准确——生日或圣诞节时,能……”

杰克干巴巴地勉强一笑,“谁家都有这种亲戚。”

“我理解。所以他们什么也没买。”

“除了我家简阿姨和本舅舅,别人都撤了。”我说,“他们是揩油高手,不榨干你最后一滴油,才不肯罢手呢。”

“我没那么说。梅琳达的男朋友也买了一张速写。叫什么来着?《画画有什么错?》”

“都走了,朋友?”怀尔曼问。

里克。我的心被揪紧了。“帕姆,是我,埃德加。梅琳达和里克是带着那张画走的吗?”

我停好车,钻出车门,伸展了一下腿脚,让伤臀尽量听话。他们都站起身朝我迎来,谁也没笑容。

“带着画转乘那么多航班,还跨大西洋?不,他要求画廊配好画框后再运到法国。我觉得连她都不知道。那是用彩色铅笔画的鲜花。”

我回到岛上时都快三点半了,但浓粉屋右侧的碎石停车坪上既不见杰克的车,也没有伊丽莎白的银色古董老奔驰,他俩却坐在门阶上,喝着冰茶。杰克还穿着那套灰西装,头发又回到平素乱蓬蓬的模样,西装里面还穿着一件“魔鬼射线”的T恤。怀尔曼是黑牛仔裤配白衬衫,领口敞着;棒球帽反扣在头上,写着嘲讽内布拉斯加人的俏皮话:剥玉米皮乡巴佬。

“也就是说,那张画还在斯高图。”

我在睿林艺术馆又给怀尔曼留了两条信息——一通打到丧葬厅,一通打到杀手宫的录音留言里,我说,大概三点才能回到岛上,请他延迟一点再和我碰面。我还让他告诉杰克,如果他已经大到可以投票选总统、又和佛罗里达大学的女学生开派对,那就该管好他那只该死的手机。

“是的。”

7

“你肯定,没有别的家族成员买过画吗?”

她用足全力吻在我的唇上——大概,是为了弥补她母亲没有完成的吻吧——然后转身走进滑动门里。她回过身,又朝我挥挥手,隔着厚玻璃,她又好像比小姑娘大不了多少了。我用真心祈望,能把她看得再真切一些,因为,我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想了足有十秒钟。令人极其痛苦的等待,终于等到她说:“没了。我能肯定。”我在心里默念:但愿你说得属实,小熊猫。“但斯劳卜尼克夫妇买了一张。《鲜花和信箱》,我肯定就是这幅。”

“你才神奇呢。”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张画。事实上,画名是《牛眼菊的信箱》。我以为那张是无害的,我想过,那张画或许纯粹是出于我的创作,但总觉得……

“好的,爹地。这一切太神奇了。”

“他们没带着走,是吗?”

我又抱紧她。“去吧,去办登机手续。买几本杂志。看看CNN。一路顺风。”

“没有,因为他们要先去奥兰多,再飞回明尼苏达。他们也要求画廊装框托运。”现在没有问题,只有回答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像是和我结婚的那个帕姆,帮我收拾书房的那个,还没和汤姆有瓜葛的那个。“还有你的外科大夫——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我会的,会的。”

“陶德·贾米森。”我下意识地脱口说道,如果停下来思考,恐怕反而想不起来。

“是啊。你也要保重。”

“对,是他。他也买了一幅画,安排妥了装框托运。一开始,他想要《女孩和船》系列里的一幅,但已被别人订走了。最后,他挑中了海螺贝漂在海上的那幅。”

她把我拉近,忧虑地看着,“你会好好的吧?”

那就有点麻烦了。所有超现实的作品恐怕都潜伏危机。

“回去吧,乖宝贝。好好考试,得个最高分。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

“布仔买了两张速写,卡曼买了一张。卡迪·格林也想要的,但她说买不起。”停顿,“我想她丈夫可能赚得不多。”

“爹地,我真希望能留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如果她开口,我本该送她一幅的呀。我心里说。

接着,我看到她在哭,便伸臂揽住她。

怀尔曼又说:“帕姆,现在听我说。你有活儿要干了。”

“只有你和我,甜心小姐,”我说,“看起来,派对结束了,酒吧打烊了。”

“好的。”仍然有点瓮声瓮气,但基本上已恢复了平素的干脆利落。

我又站在了三角洲候机楼外面。这一次,没有杰克在身边。

“你得给布仔和卡曼打个电话。马上就打。”

6

“好的。”

她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走上阶梯,消失了。

“跟他们说,把那些速写都烧了。”

“不需要说谢,”她说,“那很美好。”

停顿片刻,她又接上话:“把那些速写都烧掉,好的,明白了。”

“谢谢你,”我说,“谢谢昨晚。”

“我们一挂电话你就要打。”我插了一句。

“要好好的啊,埃德加。我不太清楚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但仍有足够多的过去的你叫人深爱不已。”穿着白凉鞋的她双脚踮起——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为这次旅行专门买的新凉鞋,又在我胡碴未清的脸颊上留下轻柔一吻。

“我说我明白了,埃德加。”语气里有一丝恼怒。

“好的。”但在看到红色野餐篮之前,我是不会考虑的。还必须等到我去过岛南端之后,哪怕一次也行。我想,我应该能办到。因为上次病倒的那个是伊瑟,不是我。我的那份,只是车祸时的红色记忆闪回,以及幻觉中的痒痛。

“告诉他们,我会补偿他们的损失,两倍于原价,或是给他们别的画,随便他们要哪张,但那些画都不安全。它们很不安全。你明白了吗?”

她凝视着我,几乎像在祈愿。“还是那句话,换个环境或许是好事。你不能再有那种煞白的脸色了。我不是一定要劝你回明尼苏达,只是……或许可以,试试别的地方。你愿意考虑吗?”

“是的。我立刻就去跟他们说。”到头来,她终于问了那个问题。“埃迪,是那张叫《Hello》的画杀了汤姆吗?”

“我想,哪儿都可以吧。但在别的地方,会有不同。”

“是的。你打完了再给我们回复。”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画吗?还是说,必须在这里?”

我把这里的电话报给她。帕姆好像又哭起来了,但重复号码时的声音很清晰。

“当然。”

“帕姆,多谢了。”怀尔曼说。

喷气机的引擎嗡嗡响起来,一股热浪把她的头发在脸旁吹乱,精心打造的沙龙卷发被吹得更显年轻、也更自然。“埃迪,我能问你点事吗?”

“是啊,”杰克也说,“多谢了,弗里曼特太太。”

她轻轻摇摇头,“是昨晚,但在她来画廊之前你就有那种神色了,即便在你最快乐的时刻也有。茫茫然的煞白一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更恰当。以前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九九二年,差点错失大额尾付而丢了生意,你有过一瞬间这种表情。”

我以为她要问还有谁在场,可她没问。“埃德加,你保证,女儿们都会安全无恙吗?”

“伊丽莎白——”

“只要她们没带走哪幅画,就会安全。”

她吻了我,又说:“我很担心你。我不喜欢看到你眼圈边煞白。”

“好的。”她说,“你那些画真该死。我过会儿打回来。”

“埃德加,我只能吻你的脸颊。伊瑟在看着呢,我不想给她任何误导。”

她就那么挂了,连再见也没说。

走在候机坪时,我在帕姆身边。等别人都登机了,我俩在梯脚下又站了片刻。她双手拉着我的手,仰头看着我。

“好点了吗?”我收起电话时,怀尔曼问。

我拥抱了他。单臂的怀抱不够圆满,但他的双臂足以弥补。

“我不知道,”我说,“我向上帝祈祷,但愿一切都好。”我用掌根揉了揉左眼,再摁了摁右眼。“但感觉没有好多少。感觉不踏实。”

卡曼笑了。真像是目睹上帝本人在朝你笑。“埃德加,我觉得你还不算完全康复。我只能希望一切都会走上正轨。你比任何人都该安全上岸,让不快乐的往事统统流逝,迎来闪亮的未来。”

13

“遵命,”我说,“你可是卡曼博士啊。”

我们静默了足有一分钟。怀尔曼先发问:“伊丽莎白跌下马车真的是意外事故吗?你最靠谱的猜测是?”

卡曼也倾身靠向我,“需要帮助的话,别耽误,只管联络我。”

我努力理清思绪。这件事也非常重要。

“还不够强,”说着,她抹了抹眼泪,“事实上,我是个纸老虎。”

“我靠谱的猜测是,那确实是意外。等她苏醒过来,时而有健忘症,时而有失语症,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症状,都是脑部损伤引起的,但在一九二五年是无法诊断出来的。绘画,更像是她经历的理疗过程;她是个神童,其实她就是她自己第一项伟大的艺术创作。那位管家,南·梅尔达,也对此惊奇万分。报纸上就写过这一段,估计每个人边吃早餐边读到时都会惊叹不已……可你知道人们总是——”

“是你太强了,卡迪。”

“早餐时惊讶万分,午餐时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怀尔曼接茬说。

康复女王卡迪·格林以平素的凶悍风格亲吻了我,“好好照顾自己,埃德加。我爱你的画,但我更为你现在走路的姿势感到骄傲。你创造了惊人的康复纪录。我要把你当榜样,让那些哭哭啼啼的新病友们好好学学。”

“耶稣啊,”杰克说,“如果我老了也变得像你俩一样愤世嫉俗,我要拒收成年证书。”

午后较早时,我站在海豚航站楼的登机口和亲朋好友们道别了,握手,拥抱,亲吻,总嫌不够。梅琳达、里克和贾米森夫妇已经飞离本港了。

“小子,那正是耶稣赐予你的。”怀尔曼说完,当真哈哈大笑。豪爽的笑声显得很突兀,但终于有人笑出来了。真棒啊。

5

“每个人的兴致都渐渐消退了,”我说,“大概伊丽莎白也一样。我是说,还有什么人比三岁大的小娃娃厌倦得更快呢?”

我还戴上了那顶贝雷帽。

“只有小狗和鹦鹉。”怀尔曼说。

最终,按照我的原计划,我们去参观了睿林艺术馆。

“三岁时就才华横溢,”杰克说着,一脸困惑,“这是何等耸人听闻啊。”

“我给机场打过电话了,”帕姆说,好像我会反对,其实我不会。“湾流公司的飞机随时待命。酒店前台也会帮我们安排妥行程。让他们先去忙好了,我们不还有这个上午吗?问题是,我们干点什么呢?”

“于是,她开始……呃……”我停下来了,一时间难以为继。

“是,说得正是。”布仔也帮腔,“你自己也要节哀顺变,埃德加。眼下,你就别管我们了。”

“埃德加?”怀尔曼静静地问,“还好吗?”

“去帮他吧。”汤姆·赖利说,“这该是你今天的活儿。”

我不好,但我必须好起来。汤姆惨死只是个开头,如果我状态不好,后面的事更加难以想象。“只是,他在画廊里看起来气色很好啊。很好,你明白吗?像是重整旗鼓了。要不是她来捣乱——”

好吧,说来话长,可不是吗?“他在着手……安排葬礼……有杰克帮忙……但他也挺难熬的。”

“我明白。”怀尔曼说,“朋友,喝口水。”

“他怎样?”

我喝了点水,强迫自己回到当务之急的问题上。“她开始试验。她从铅笔画转到手指画,再用水彩,我认为,一系列转变都在数周内完成。此外,野餐篮里还有些画是用自来水笔画的,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有几张用的是建筑用漆,我之前也想过要尝试。油漆干涸的时候会有——”

“有,”我说,“他在我的电话里留言了。”

“这些就留到你上艺术课时再说吧,朋友。”怀尔曼说。

“今天早上有没有怀尔曼给你的消息?”卡曼低沉地问。

“好,好。”我又喝了几口水。我要言归正传。“而且,她也开始在不同媒介上做试验。但愿媒介这个词用得准确。有一天,她在流理台上用融化的冰淇淋画出了苔丝的脸。”

“我还付得起机票钱。”我说,但也笑了。我感到甜酸苦辣混合成奇特的感受:释怀、失望和害怕。与此同时,又分明感到那只攫紧脑筋的手松开了,并渐渐远去。就在那一瞬间,剧烈头痛的先兆消失了。可能是佐米格的药效开始了,但那玩意儿通常不会立竿见影,就算有咖啡因怂恿它快速起效也不会如此神速。

杰克倾身靠在流理台上,十指相扣,搭在壮实的大腿上,还皱着眉头。“埃德加……那不只是天蓝色的颜料吗?你真的看到了这些?”

“我们也跟他们一起去,爹地,”梅琳达插嘴说道,正挽着里克的胳膊。“我们可以从迈阿密直飞奥利,比你订的回程票还便宜点呢。”

“从某种角度说,是的。有时候就像亲眼所见。有时候更像是……有一股波浪从她的画里涌出,用她的彩色铅笔时也有同感。”

“我们就要回去了,”帕姆说,“具体说,是大部分人马上就走。斯劳卜尼克夫妇已经安排好了,趁这次南下去迪士尼乐园玩儿;贾米森夫妇要去迈阿密——”

“但你知道看到的都是真事。”

明尼苏达的亲友团一言不发地坐在湾岛观景餐室的长桌旁,帕姆还没站起来,我就已猜到他们趁我不在时谈论了些什么。他们开了个会。

“我知道。”

4

“她在不在乎画能否长久保存?”怀尔曼问。

不会太吃惊的。

“不在乎。画画这个过程更重要。她试了很多媒介物,然后开始尝试用现实来作画。改变现实。就是那时候,珀尔塞听到了她,我认为是,就在她开始胡乱摆弄现实之物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心声,珀尔塞就醒来了。醒来,并开始呼唤。”

但我已经能猜到篮子里会有什么了,同样,我怀疑怀尔曼也不会吃惊。

“珀尔塞和伊斯特雷克找到的那些垃圾在一起,是不是?”怀尔曼问。

你看到那个篮子时,我希望在你身边。

“伊丽莎白以为那是个娃娃。有史以来最好的娃娃。但她们无法合二为一,得等到她足够强壮了才行。”

杰克吓得不轻,你也得准备好接受打击。

“哪个她?”杰克问,“珀尔塞?还是小姑娘?”

我谢过他,挂了电话。就算怀尔曼有手机,我也从没见他带过,而且我也不会记得号码,但杰克有手机。我在钱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出记有号码的纸条。电话拨通了,铃响一声就转接到了语音信箱,这便是告诉我,要么对方关机了,要么电话坏了,杰克可能忘了充电,也可能忘交账单了。都可能。

“大概,两个都是吧。伊丽莎白只是个孩子。而珀尔塞……珀尔塞已经沉睡了很久。在海沙下面沉睡,五深处。”

“不,他没说。”

“真有诗意,”杰克说,“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因为我看不到她。如果伊丽莎白画过珀尔塞,她肯定把那画销毁了。她到了晚年开始搜集瓷偶,我觉得这一点很有启发,但或许只是巧合。目前我所知的就是,珀尔塞创建了一套和小孩沟通的模式,先是透过她的画,然后让她当时最心爱的布娃娃诺问说话。而且,珀尔塞开创了一种……呃,练习计划。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更好的说法。她说服伊丽莎白画一些事件,那些事就会在真实世界里发生。”

我等了。“敬请等候”的歌声又开始了。等了好半天,承办掘墓的人才回来。“怀尔曼先生问你是否愿意和他,以及……厄……坎托里先生,如果可以的话,今天下午两点在您杜马岛的寓所里碰面?他还嘱咐您:‘如果你先到,就留在门外等。’您听清楚了吗?”

“那么,她和你也在玩同一套把戏。”杰克说,“布朗糖果。”

“啊,当然。”电话那头的人好像热心起来,暂时变得像真人了。“他和一位年轻友人刚走出去——他们得去准备伊斯特雷克女士的讣告,我相信是这样。我可以为您留个口信。您能等一会儿吗?”

“还有我的眼睛。”怀尔曼说,“别忘了,画治好了我的眼睛。”

“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我说。

“我愿意相信,那幅是我自己画出来的,”我说……但真这样吗?“不过,还有别的事。大多数,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把我的画当作水晶球……”我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真不想往下说,因为那会把话题引回汤姆身上。本该被治好的汤姆。

噩梦般的景象在我眼前浮现:一屋子都是沉默的死者,而怀尔曼在说:法官大人,我反对。

“从她的画里还了解到什么,都告诉我们吧。”怀尔曼说。

“请问他代表哪位亡故者?”

“好的。不合季节的强暴风雨便是一个开端。是伊丽莎白把它召唤来的,或许借助了珀尔塞之力。”

上帝啊,我差点错失良机。我赶忙摁下0,听到几段歌声,隐约唱的是“敬请等候”,然后,有人说话了,柔和的腔调倒很专业,好像那就能帮到我似的。我很想怒骂:是我的手臂在打电话!它就没有过体面的葬礼!再咣当一下挂断电话。冲动虽强烈,但我终于没吼,而是托起话筒,在右眼眉上揉了揉,然后问,杰罗姆·怀尔曼是不是在那儿。

“你在跟我开国际玩笑!”杰克说。

“……如果需要人工服务请按0。”

“珀尔塞告诉伊丽莎白残骸在哪里,她就去跟她爸爸讲了。在那些废物中……我们暂且就说,其中有一个瓷人,大概有一英尺高,是个漂亮女人的形象。”是的,我可以看到。细节看不清,但身形却可以看到。还有那对空洞洞的、没有瞳仁的珍珠眼睛。“那是伊丽莎白得到的奖赏,她的酬劳,它一旦离开水就能真的继续发挥效力了。”

刹那间,我想到一身湿裙的两个小女孩——面容腐毁,嗓音恰似在屋下摩擦的海贝——便又战栗着拂去这一印象。她们只能是想象,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紧张过度的大脑制造出的幻景。而且,就算不是幻象……幽灵也无需打开门锁,不是吗?她们只需轻飘飘穿门而过,或是从地板上飘然浮出。

杰克轻声细语地说道:“埃德加,那种东西,一开始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摁下0键,转到酒店接线员。她让我稍等片刻,便报出了威克斯勒修道院丧葬厅的电话号码。拨通后,由机器人接听,报上一串着实令人震惊的、关乎死亡的服务项目(棺材展示厅,请按5)。我得等它说完,这年头,大活人开口总得排在机器后面,谨以蠢蛋大奖献给受不了二十一世纪的大蠢蛋们。等的时候,我在琢磨怀尔曼的留言。房子没锁?真的吗?车祸后,我的记忆力是不太可靠,但习惯是不会轻易改的。浓粉屋不属于我,父母从小就教育我,要格外留心地对待别人的东西。我非常肯定,我把房门锁好才走的。所以,如果有人进去过,为什么门不是被强力撞开的呢?

有一句话溜到我嘴边,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只知道那不是出自我的意识:它们曾是古老的神祇;他们是王和后。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听到它,就算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也不想听,所以,我只是摇摇头。

3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那条船被风刮到这里时,船头飘扬的是哪国旗帜,大概是撞上了奇特暗礁,船底裂了,货舱里的东西才散失到海里。这些事,我都无法确认……但我想,珀尔塞有条船,是她自己的,一旦她摆脱海水,并和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那超强的孩童思维卯上扣,她就有办法把它召唤来。”

留言就是这些。

“一条死人船。”怀尔曼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恐惧和迷惑。窗外,风吹叶摇,院子里的长枝阔叶兀自晃动,杜鹃花蕊频频点头,我们听得到海浪持续不断、慵懒的拍岸声。自从来到杜马岛,我就爱上了这种声响,现在也爱,但它也让今夜的我恐慌。“那条船叫……什么?珀尔塞福涅?”

“该死的录音怎么那么短!潘多拉的臭屁货!唉!埃德加,杰克和我马上要去威克斯勒修道院。那儿……”他停顿了一下,才能把话说完,“她想让那儿操办葬礼。我一点前会回岛。你进屋前,务必务必要等我俩到场。我决不想添乱,但你看到那个篮子,还有留在你二楼工作室里的东西时,我希望在你身边。我不喜欢装神弄鬼,但怀尔曼不愿意在这该死的谁都能听到的录音电话里说清原由。对了,还有一件事。她的某个律师打过电话来。在录音上留言说——当时我和杰克都在天杀的阁楼上呢,他说我是她的唯一继承人。”停顿一下,“又中头彩了,”又是停顿,“所有的东西都归我了。”再是停顿,“操死我吧。”

“随你吧,”我说,“我当然想过,珀西可能是伊丽莎白对她的称呼。那无关紧要;我们又不是在这儿讨论古希腊神话,而是某种更悠久、更畸怪的东西。也更,饥饿。这一点和吸血鬼很像。只不过,它们不是渴望鲜血,而是灵魂。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伊丽莎白的新‘娃娃’没留太久,不超过一个月,上帝才知道那段日子里第一代苍鹭栖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反正好不了。”

哔一声响起,第六个留言自动播放。仍是怀尔曼,现在他气得要命,听上去反而更像他本人了。

“伊斯特雷克的银头箭就是那时候打造的吗?”怀尔曼问。

“杰克吓得不轻,你也得准备好接受打击,朋友。不过,你大概已经猜到什么了……”

“我没法回答。还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因为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伊丽莎白那儿获取的,可她比吃奶的娃娃大不了多少。我对她的另一半生活毫不知情,因为那时她已经不再画了。如果她记起小时候的——”

接着,录音里只有沉默,但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她就会竭尽全力去忘。”杰克帮我把话说完了。

第五个留言,果然来自杰罗姆·怀尔曼。听上去,他又累又晕。“埃德加,我知道你早就定好了后几天的安排,要陪家人和朋友,我真他妈的不想问你这句话,但我们能不能今天下午在你屋里碰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我是说真的。杰克陪我在杀手宫这儿待了一夜——他不想让我单独守夜,这孩子简直太好了。我俩起得很早,去找她一直念叨的红色野餐篮,然后……好吧,我们找到了。就算迟,也好过永远不找,对吗?她想让你留着它,所以杰克把它送去浓粉屋。房门没有锁,而且,仔细听着,埃德加……有人进去过。”

怀尔曼一脸沉郁,“到最后,她一路走到底,把一切都忘了。”

结果留言竟有六七条。前面四条都是道贺,恍如落在锡皮屋顶上的小球,声声砸在我疼痛的脑海里。第四通电话是杰米打来的,我都等不及听完就摁下了6键,直接跳转到下一通。现在没心情听那些。

我却说道:“记得那些画吗?画上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带着肆意的、精神错乱般的瘾君子的大笑?那就是伊丽莎白所做的,努力重建她回忆中的世界。珀尔塞出现前的世界。更幸福快乐的世界。她的孪生姐姐溺亡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她是个很害怕的小孩,但也怕得什么都不敢说,因为她觉得所有坏事都是她的错。”

我向诸位致歉,起身上楼。我在房里留了一只小包,但昨夜没有睡在这个房间。洗漱套装包里有几片剃须刀,还有一片专治偏头痛的佐米格。如果头痛欲裂,吞下它也无济于事,但如果刚有苗头就及时服用,通常还管点儿用。我从吧台冰柜里取出一罐可乐,就着药吞下去,刚想离屋,却看到房间电话机上的灯在闪。差点儿就不管它了,可我突然想到,那或许是怀尔曼打来的呢。

“哪些事?”杰克问。

明尼苏达州来的亲朋好友们都知道,在刚刚过去的那一晚中,我扬名天下,却有一位好友辞世。他们会偶尔说说笑话,爆发出笑声,又朝我瞥一眼,留意我是否介意。到了九点半,吃下去的炒鸡蛋好像沉在胃里的铁砣,我的头也痛起来了——差不多是一个月以来的头一回。

“我不太清楚,但有一张画上画了一个旧时代的黑人马夫雕像,倒立着,我觉得那就能代表一切。对伊丽莎白来说,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每一件事都好像颠倒了,像倒立那样。”倒立的马夫雕像肯定还有别的寓意,我几乎能肯定,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现在也不是追查的好时机。“我认为,在苔丝和洛洛溺亡的前后,这个家里的人都像是被囚禁在苍鹭栖屋里的囚徒。”

另一方面,他们也都知道伊丽莎白的事了。报上还没登出她的讣告,只有坦帕本地的报上有一则加了黑框的短文,和玛莉的艺术评论在同一个版面上,标题是:知名艺术赞助人于弗里曼特画展中病倒。内文很短,只有两段,指明了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是长久以来活跃在萨拉索塔艺术界的重要人物,亦是杜马岛的常年住客,在抵达斯高图画展后不久突发癫痫,当即被送往萨拉索塔纪念医院。至于目前的状态,文章里没有提到。

“会不会只有伊丽莎白明白原委?”怀尔曼问。

故乡来的哥们都很识相,一方面,新闻晨报证实了他们在画展上的感想,萨拉索塔《先驱论坛报》和凡尼斯的《贡多拉船夫报》上的评论都不吝赞誉,但也很短小。但玛莉·爱尔在坦帕《讲坛报》上的署名文章却几乎占据了整版,字里行间热情洋溢。她准是预先就完成了大部分。她将我描述为“美国最重要的天才画家、后起之秀”。要是我妈看到,准会说——她就算说好话也会惹人嫌——收收好,再加一角钱你就可以舒舒服服擦屁股了。当然,那是她四十年前的口头禅,那时一角钱比今天的一块钱都经用。

“我不知道。”我一耸肩,“南·梅尔达大概知道一部分。也许,她了解了一些情况。”

早餐桌上没见到怀尔曼,但他为我们预订了早上八点到十点的湾岛观景餐室。我招待了二三十位亲朋好友。大多数人是从明尼苏达飞来的。那将是人们会在其后数十年间津津乐道的大事件之一,因为那么多熟面孔竟在异国风情的环境中聚首,也因为气氛微妙至极。

“找到宝藏之后、溺亡事件之前,有哪些人住在那栋大屋里?”杰克问。

2

我思忖片刻,说:“我估计,玛丽娅和汉娜大概从寄宿学校回家过周末,一天或两天;伊斯特雷克本人在三月和四月间的某些日子里会离岛,处理生意上的事。那段时间里,肯定住在大屋里的人就是伊丽莎白、苔丝、洛洛和南·梅尔达。而且,伊丽莎白企图用画画的办法,把她的‘新朋友’赶出去,不让它出现。”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用的是彩色铅笔,篮子里的那些。这就发生在苔丝和洛洛出事之前。或许就是前夜。让她们淹死,便是对她的惩罚,对吗?汤姆要杀死帕姆,也应该是对我的惩罚,因为我对不该管的事情太好奇。我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吗?”

“咖啡来了,”她说,“现在的问题是,还有多久才能吃早餐呀?”

“万能的耶稣啊。”杰克念叨着,怀尔曼则一脸苍白。

“心满意足。”

“我认为,那时候的伊丽莎白无法理解。”我想了想,又一耸肩,“见鬼,我都不记得自己四岁时能懂多少事。无论如何,那时候,她生活中最糟的事——除了从马车上跌落,我敢打赌,她甚至不记得那次事故了——大概就是从她爹地的膝前滚下来,或是因为想在梅尔达做的果酱蛋挞冷却前偷拿一块而被打了几下手心。但关于邪恶,她又能知道多少呢?她只知道珀西很调皮,珀西不是好娃娃,珀西是坏孩子,她总是不肯受摆布,还老是摆布别人,必须把她送走。所以,莉比坐下来,拿起彩色铅笔,画了几张画,对自己说:‘我办得到。如果我慢点画,画出最好的画,我就能把她送走。’”我停下来,手掌覆上双眼。“大致就是这样,但你们必须自己添油加醋。有可能,我把她的事和自己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愚蠢的鬼把戏越耍越多了。”

“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先把这学期撑到底,外加一个月的暑假可以清醒头脑。也可以让他演完考厄宫的最后一场演出,外加足够的时间让他理清和金发美女的关系是否真如他说的那样终结了。亲爱的老爸,这样安排您可满意?”

“放轻松,朋友,”怀尔曼说,“慢慢来。她想靠画画把珀尔塞赶走,不让她再出现。这种事该怎么做呢?”

决心已定,她的双眼也变得明亮如昔。

“画,然后擦掉。”

她大概静坐了足有一分钟,呆呆地摆动水里的双腿,然后站起身,托住我的胳膊,帮我站起来。“我想你说得对。我会跟他说,如果他真的严肃对待我们的关系,就必须等到七月四日。”

“珀尔塞不让她擦?”

“别担心,宝贝,我很好。”我吻了吻她的鼻尖,心想,如果我再凑近一点,她反而看不到我有多高兴——因为她出席画展而高兴,在清晨六点能单独聊天也让我高兴,而最让我欣慰的是:在今天太阳西沉前,她就会离杜马岛十万八千里。我估计她还来得及签出机票。“那,卡森呢?”

“珀尔塞不知道,我几乎很肯定。因为伊丽莎白可以把一心要做的事隐藏起来。如果你问我怎么才能办到,我没法回答。如果你问我那是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四岁小孩独立思考的结果——”

她哈哈大笑,让我如释重负。听到她的笑声,一个睡眼惺忪的侍应生进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咖啡。我们说要。等他去端咖啡,伊瑟才说:“好吧,爹地。指令收到。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就回学校。这个周末我有一次人类学预考,好几个同学组成了一个学习小组。我们自称为‘幸存者俱乐部’。”她紧张地看看我,“这样总行了吧?我知道你安排了好几日的活动,但现在,还有你朋友这事儿——”

“也不是不可信,”怀尔曼说,“从某个角度看,那恰好符合四岁小孩的思路。”

“在事情没解决之前,床就是战场。如果是我,在明确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之前,甚至都不会约他吃饭。你们可以在……打个比方……波士顿大学见面。坐在公园长椅上,两人把话说清楚。你自己要想清楚,并确认他也想清楚了。然后,再吃饭。看一场红袜队比赛。或是上床,如果你觉得该做的话。这么说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你的性生活并不代表我认为你不该做爱。”

“不明白她怎么能瞒着珀尔塞这么做。”杰克说,“我是说……小孩?”

她低头去看划水的双足。我伸手把她的脸拨向我。

“我也不知道。”我说。

“等你们再见面,记住,要尽量保持中立而客观的立场。我不想让你觉得尴尬,但这儿只有我和你,所以我还是要说。床,可不是客观的立足点。”

“不管怎样,那也没用。”怀尔曼说。

“是的……”她明白,但听上去并不信服。

“没用。我认为她画了画,也确定她是用铅笔画的,画完再把整张画都擦掉。用这个办法或许能夺走某个人的命,就像我杀死布朗糖果那样。但珀尔塞不是人。那样做只能激起她的怒火。她夺走了伊丽莎白的姐姐,并且是她最喜欢的孪生姐姐,作为报复。苔丝和洛洛不是沿着小路去黑影滩寻宝的。她们是被驱使着去的。最终下了水,消失了。”

我点点头,但捏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我还没说完。“完成这学期的学业。拿到所有学分。让卡森完成他的巡演。先设定远景,然后再在一起……明白我说的吗?”

“但不是永远。”怀尔曼说。我知道,他想起了那对小脚印。更不用说在我厨房里的那东西了。

“我本想和你谈——”

“不,”我只能同意,“不是永远的消失。”

她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我便赶紧集中注意力,说下去:“直接回学校——”

风又吹起来了,这一次风力很猛,大屋冲着海湾的那一面墙发出一声巨响。我们都跳了起来。

“眼下,你要离他远远的。”说话时,我发现自己打心眼里希望她能这么做。还不止如此。当我想到《女孩和船》系列油画——尤其是坐在小船里的女孩时,我甚至想跟她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吹风机插头要离浴池越远越好,跑步只能在大学体育场的跑道上,黄昏后坚决不能穿越罗杰·威廉姆斯公园。

“爱莫瑞·包尔森又是怎么被卷进去的呢?”杰克问。

“好的。”

“不知道。”我说。

“那就让我来帮你。你愿意听我的吗?”

“还有阿德里安娜,”怀尔曼说,“也是珀尔塞把她带走的吗?”

她叹了一口气。马尾辫令她像十一岁;叹息却像四十岁。“我不知道。心里很乱。”

“我不清楚。”我说,“或许。”又不情愿地加上一句,“有可能。”

我拉住她的手,“下一步,你怎么办?”

“我们还没有看到阿德里安娜,”怀尔曼说,“只有那个。”

是的,我心里说,但他仍然是个自称笑脸王子的骗子。

“还没有。”我说。

她被逗乐了,“他是浸信会教徒,爹地,我这不是在翻译嘛。不管怎么说,卡森立场坚定,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态度也软下来了。对我来说,这就是他的鲜明表态。”

“但两个小女孩淹死了,”杰克说,好像在试图把什么话挑明,“这个珀尔塞什么的把她们引诱到了海里。或别的什么里头。”

“这是他的原话吗?”

“是的,”我说,“或别的什么。”

“他告诉她,他不想再见到她了。二重唱也取消了。这一点我很肯定,因为我在网上查过近期的演出报道。”说完,她的脸一红,尽管我没有因此责备她。换成我,我也会去查的。“乐团总监弗雷德里克先生威胁说,要让他打道回府,卡森对我说,他想走就能走,但他已经不再和那个该死的金发婊子合唱了。”

“但当时有过一场大搜寻啊。海湾境内。”

总是如此。随便挑一个酒鬼去问吧,为什么被他老婆扫地出门?我保持沉默。

“必须如此,杰克,”怀尔曼说,“大家都知道她们已经死了。夏宁顿就是其中之一。”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说:“很复杂。”

“这我知道,”杰克说,“我就是要说这个。所以,伊丽莎白和她爸爸还有管家都缄口不语?”

“我记得你不久前还跟我说,他必须做出选择。”

“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反问他,“难道让约翰·伊斯特雷克对四五十个自愿者说,‘邪恶巫婆夺走了我的宝贝女儿,大家去找邪恶巫婆?’要说实情,当时的他或许还一无所知。尽管到了某一天他会发现原委的。”脑海中,那幅惨叫的画面又浮现出来。惨叫,流血。

虚弱的微笑。

“我同意他们别无选择,”怀尔曼说,“但我想知道,搜寻结束后发生了什么。就在去世前,伊斯特雷克小姐说起过,要把她浸回水里,让她继续睡。她是在说珀尔塞吗?如果是,那样做又怎么可能有用呢?”

伊瑟点点头,“布里奇特·安德森。”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是和他合唱的那个女孩?”

“你为什么不知道?”

当然。事情总是这样发生的。在小说里、电影里,总是一个套路。或许,在现实生活中也经常如此。听起来是为自己开脱,但不意味着事实也如此。

“因为剩下的答案都在岛南。”我说,“在苍鹭栖屋的老屋里,不管还剩下了什么,总之我认为珀尔塞是在那里。”

“他说只有一次。”说得就跟耳语一样轻。踩水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如在梦中一般漂浮起来。“他说,是她挑逗他的。最后么……你猜得到。”

“那好吧。”怀尔曼说,“除非我们已准备好快刀斩乱麻速离杜马岛,否则,我看我们就应该去一趟。”

我看向水面,意识到一阵典型的中产阶级的潮红涌上我的脸颊,“因为这番谈话是在清晨六点的泳池里进行,救生员都还没上班呢;也因为我了解你和卡森·琼斯的症结所在;所以,你可以问。答案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但如果要我扪心自问,我必须承认,与其说我是正人君子,倒不如说我的桃花运比较衰。好几次都差一点发生,还有一次,真的像宿命从中作梗,才让我悬崖勒马。我相信,如果……没有发生那场车祸,我和你妈妈是不会离婚的。对于伴侣,还有比越轨更恶劣的冒犯,但称之为欺骗不是没道理的。一次失足,可以用人无完人来推托。两次越界可以归咎于人类的脆弱。但事不过三——”我耸耸肩。

“考虑到汤姆已被害,我们甚至无法选择撤离杜马岛了。”我说,“我卖出了一大堆画,斯高图那些家伙们也不会永远暂存它们的。”

“你有没有……”她不说了,“我不能问你那种事。”

“把它们全都买回来。”杰克提出建议。其实我自己早就想到了。

“差不多一样。”

怀尔曼摇摇头,“很多买家都不会愿意卖的,就算出原价的两倍都没用。而且,这样的理由也说服不了他们。”

“那她给过你多少机会呢?”

对于这一点,谁也没有表态。

我笑了,“没离婚前?我敢说,起码有两百回吧。”

“但她在日光下就没那么强大了。”我说,“我建议九点出发。”

“你给过妈妈多少回‘第二次机会’?”

“我没问题。”杰克说着站了起来,“我会提早一刻钟到这里。现在我要过桥去,回萨拉索塔的家。”桥。这个字眼突然激起一个想法,并在我脑中迅速激荡起来。

“好。”

“你可以住在这里啊。”怀尔曼说。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谈过这些之后?”杰克抬了抬眉眼,“没门儿,老兄,我还是敬而远之吧。但我明天会到的。”

“怎么会,宝贝。”

“全日装备要求长裤和皮靴。”怀尔曼说,“那儿的植物泛滥成灾,还会有蛇。”他伸手抹了一把脸,“看起来,明天我去不成威克斯勒修道院了。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亲戚们只能互相龇牙咧嘴了。真遗憾……嘿,杰克。”

“嗯……永远不能说永不。”她的脚浸在水里,前后摇摆戏着水。“卡森不想结束,那是他说的。我对自己也不太确定。至少,在没面对面看着彼此时还不能确定。电话和电邮真的不是讨论这种话题的好方式。何况,我想看看我们之间的吸引力是否还在,如果在,那还有多少。”她的目光游移开去,有些焦虑。“没让你恶心吧,这种话?”

杰克已经朝门口走了,听到喊声又转过身。

“那……事情结束了?”

“你不会碰巧也有一幅埃德加的大作吧?”

“我把它寄回去了。”她的语声平淡,好像没有感情。说完却咯咯笑了,也让压在我心头的巨石倏然滑落。“但我是用联邦快递寄的,还加了保险。”

“呃……这个……”

“你没戴那只戒指,是因为不想让你母亲看到然后引发核爆炸吗?那我倒是能充分理解……还是说因为你和卡森——”

“老实交代。小兄弟,忏悔对灵魂有益。”

“好,问吧。”

“一张速写。”杰克说。他擦了擦脚跟,我想他一定是脸红了。“铅笔和墨水画的。在一张信封背后。一棵棕榈树。我……唉……有一天我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抱歉,埃德加。是我不好。”

“我要问你点儿事,伊。”

“没事儿,但要烧掉它。”我说,“等这摊事结束了,我大概会送你一幅啥的。”如果这事能了结的话,我心中默想,却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让我自由了,可以转入下一个话题。我不想谈,但我依然是她父亲,她在许多方面也依然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不管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死让我在这天早上多么感慨万千,对自己的处境多么困惑难解,我仍需履行为人父的职责。

杰克点点头,“好的。你想搭车回浓粉屋吗?”

她又看向平静的池面,嘴角的笑意渐渐消泯。我真不喜欢看到那情景,但或许,眼下这样最好。“好,听你的。”

“今晚我和怀尔曼一起住这儿。”我说,“但我确实要先回一趟浓粉屋。”

“不管你有什么希望,那都只是你的想法。”我说,“我建议你别瞎起劲。我一直很在意她,但有时人走得太远了就很难回头。我想……我很肯定,我俩的状况就是这样。”

“千万别,”杰克说,“别跟我说你去拿睡衣和牙刷。”

她往水里沉了一点,又突然坐直,略微侧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显然已浮起一丝笑意。

“才不是,”我说,“野餐篮和那些银头——”

那不是纯粹的安慰,但我还没准备好和女儿探讨这事。或许和自己都还不行。

电话铃响了,我们互相对视了几眼。我立刻就意识到,那准是坏消息;胃突然一沉,好像变成了升降机。又响了一下。我看着怀尔曼,但怀尔曼只是看着我。他也心知肚明。我接起来。

“睡不着了。我只希望我没有吵醒你的妈——”我停下来,也意识到伊瑟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我。“你别想歪了,甜心小姐。那只是不折不扣的安慰。”

“是我。”帕姆,沉重的语气。“振作点,埃德加。”

“不管怎样,我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爬起来,因为天好亮。我朝窗外一看,却看到我爸爸泡在泳池里,独自一人?”

只要有人说这种话,你就该试着系好精神上的安全带。但那其实也没什么用。大多数人的脑袋里没有安全带。

我伸出手臂揽住她。

“尽管说。”

“我很难过,”她把头倚在我肩头,“还是在你的大好日子里,我也为此遗憾。”

“我给布仔家打过电话了,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开始不停地问,这也不奇怪,但我对他说,我赶时间,况且也没什么理由好讲,所以——简单来说——他同意你的要求。‘看在老交情的分上’,他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

下沉的错觉愈演愈烈了。

“我在担心你。特别是当怀尔曼先生让杰克告诉我们那位和善的老太太去世了的时候。是杰克亲口说的。我们当时还在晚宴上。”

“然后,我打给伊瑟。我没把握能找到她,但她刚好进门。她听上去很累,但她回学校了,挺好的。我明天会和琳联系,等他们——”

“你起得真早。”我说,但这并不让我吃惊。伊瑟一直是我们四人里最活跃的一个。

“帕姆——”

她坐在我身边的泳池瓷砖台阶上。我们都浸到半身,我坐在“5”字上,她坐在“英尺”上。

“我正要说呢。和伊瑟讲完后,我打通了卡曼的电话。响了两三下就有人接了,我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我以为自己是在和他通话。”她停了停,“但那是他兄弟。他说卡曼从机场回家时,半路进了一家星巴克。排队时心脏病突发。急诊医师把他送到医院,但那只是走个程序罢了。他兄弟说,卡曼是DRT——当场死亡。他问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我说,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那样说可以吗?”

“随时欢迎。”我说。

“可以。”我不认为卡曼买的速写会对他兄弟、或别的人造成什么影响。我想,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谢谢你。”

那是伊瑟,绿短裤,绿色三角背心,光着脚,一脸素颜,睡眼惺忪。她把头发扎成脑后的马尾辫,十一岁她就那样扎头发了,要不是看到丰满的胸脯,我会以为她还是十一岁呢。

“也可能是巧合——他确实是个大好人,但也超重太多了,任何人瞥一眼他都看得出来。我希望这么说能算是安慰。”

“先生,能和您分享泳池吗?”

“你说得有道理。”尽管我清楚,她说的巧合不成立。“我回头再和你说。”

1

“好的。”她犹豫了一下,“埃迪,保重。”

十四 红篮

“你也是。今晚记得把所有门窗都锁上,把警报器打开。”

我相信,每个了不起的艺术家都有一只红色野餐篮。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她们站在那个安全的角落,南·梅尔达想了又想。我相信她知道必须做什么。她或许没有艺术鉴赏力——玛莉·爱尔也没有——但我想她是真的知道。勇敢不是用来显摆的,勇敢只需要实际行动。如果真相太可怕,不该被全世界看到,那也可以再次把真相隐埋起来。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肯定,这种事屡见不鲜。

她先挂了电话。大屋的另一端,海浪不断打破夜的宁静。我的右臂在痒。我在想:只要找到你,我相信我会把你碎尸万段。阻止你造成伤害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要让你封喉锁舌。

可莉比说,我又没办法。她就叫珀西。这是真的。她又说,珀西是条船。看起来挺漂亮,但其实不是。它是很坏的。南妮,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我不是在对失去的手臂说话,或是手臂顶端那曾经灵活的手,而是在对症结发话;症结所在,就是那红袍里女人形的东西,她利用我,好像我是某种该死的通灵写字板。

南·梅尔达说,珀西是男孩的名字。

“怎么了?”怀尔曼问,“别让我们提心吊胆的,朋友,什么事?”

莉比说,她叫珀西。

“卡曼。”我说,“心脏病突发。死了。”

南·梅尔达说,她叫什么?

我想起储藏在斯高图的所有的画,全部卖出的那些画。它们在那儿暂且安全,但到最后,金钱能使鬼推磨。那算不上是真男人的行为,而是操他妈的美国式的行为。

莉比说,在我自己的宝贝盒里呢。我的心盒。

“走吧,埃德加。”杰克说,“我载你回去,再送你回这儿来。”

南·梅尔达说,你的新娃娃现在在哪里?那个瓷娃娃?

14

真相必须见天光,那就是艺术的基石。但那倒不是说,全世界都必须看到。

我不会说上楼去小粉红的过程平静无恙(我带上了银烛台,我们进屋后就一直戒备森严地举着),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唯一存留在那地方的幽冥便是海贝的嘈杂。我把那些画放回野餐篮里。杰克一把夺过提手拎下楼去。一路上,我和他形影不离,出来后还把浓粉屋的门锁上了。那样做多少还有点用。

我觉得她都见识过了。

开车回杀手宫时,我突然心生一计……或者说,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个念头。我把尼康数码相机落在浓粉屋了,也不想回去拿了,但——“杰克,你有没有宝丽来照相机?”

我觉得南·梅尔达相信她。因为她见过大男孩?因为她也见到了查理?

“当然有,”他说,“一次成像。我老爸说那才是经久耐用的老货色。干吗问这个?”

她鼓足所有勇气(比婴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啊,她一定有惊人充沛的勇气),说出了所有真相,哪怕听来如此疯狂。先从她制造了飓风暴雨说起,但那不是她想出来的——那是她的主意。

“明天你来的时候,我想麻烦你在凯西岛那边拍几张桥的照片。拍几张鸟和船的。行吗?”

她只敢和一个人谈,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说——只有在苍鹭栖屋的那个角落里,她的操控才会失效。她让南·梅尔达跟她去,并努力解释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解释天赋如何需要真相,可真相却从她手边溜走了。她尝试去解释,画画怎么会操控了她的生活,而她又怎么痛恨起爹地找到的那个小瓷人——和别的财宝一起找到的,小小的瓷偶女人,那就是奖给莉比的战利品。她想说清楚心底里最深的恐惧:要是她们不采取措施,那将死的就不止是双胞胎,她们只是先走一步。死亡,在杜马岛上不会有尽头。

“好……”

但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真相会坚持到底。莉比·伊斯特雷克可以捂住她的嘴,但不会停下手里的画。

“再带几张吊桥本身的,尤其是起降机械。”

这儿有一幅小莉比的照片,手指竖在唇间。她在说,嘘——。她在说,如果你说话,她就会听见的,所以,嘘——。她在说,坏事情会发生,头冲下飞、会说话的鸟群只是最先到来、也最不可怕的东西,所以,嘘——。如果你想跑,柏树林和裂榄木丛里就会跳出怪物,跳到路上把你抓住。甚至还有更坏的事情会在黑影滩下的海水里出现——比大男孩更坏,比蹿得特别快的查理更坏。它们都在水里,等着把你淹死。淹死还不够,不,不光是淹死。所以,嘘——。

“为什么?你干吗想要那种照片?”

或是,她。

“我打算画几张吊桥,但没有起降器,”我说,“而且,我打算在听到喇叭响起、表示桥要吊起来、让船通过的时候画。马达和水压机不会真的消失,但如果运气好,我可以把它搞得一团糟,暂时不让任何人上岛来。至少,能阻断交通吧。”

可经常比那更糟。就像那,穿着亮蓝裤子的查理。

“你当真?你真的相信可以让桥出故障?”

小家伙们说,这是莉比的青蛙。长牙齿的青蛙。

“考虑到它经常无缘无故就坏掉,应该挺容易的吧。”我又看了看黑夜中的海面,想到了汤姆·赖利,本该被救活的赖利。天杀的,他已经被救活了呀。“我只希望能画一夜安眠,给我自己。”

要勇敢。别害怕画下隐秘的物事。没人说艺术总是微风和煦;有时候它会是飓风暴雨。纵是如此,你也决不能有半点犹疑,也不能改变路径。因为,如果你对自己撒大谎、犯下艺术大忌——确实是由你说了算——就会错过获取真相的良机。真相不总是美妙的。有时候,真相就是大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