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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作画(十一)

“怀尔曼!”我喊起来,“怀尔曼,你们在吗?”

现在,我面临了一个严峻的难题。唯一的一只手攥紧了手电筒,她就在里面……旋盖就在身边,但我看不见。我也没有另一只手可以四下摸索。

之后的片刻漫长得足够播下惊惧的种子,再眼看着它开花结果。他答道:“在呢,朋友,我还在。”

“这就对啦!跑吧,快跑呀!趁你们那操蛋的破船还没起航,还没把你们甩下,快跑呀!”

“没事儿吧?”

我把她扔了进去,结果几乎立竿见影:头顶上小女孩的怒笑变成凄厉的惨叫,仿佛她们突然又惊又怕。接着,我听到了杰克的声音。他听来歇斯底里,半疯半癫,但我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更喜人的声音了。

“有个姑娘抓了我一把,回头得好好消消毒,但大体无碍,对。总的来说,我们俩都还好。”

不!住手!别——

“杰克,你能不能下来?我需要帮手。”说完,别扭地屈着腿坐在碎骨尸骸中、还如同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一般高举着手电筒的我开始放声大笑。

敞着口的手电筒夹在我两个膝盖间,我不需要谁来告诉我:暗中最易出错,对一个独臂人来说尤其如是。我只有一次机会。事情到了这一步,更不宜延怠。

有些事,你肯定忍不住。

头顶上传来“嗖”的一声,那是短箭离弦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惨叫,尖利的余响简直能刺穿我的头脑,也遮掩了——甚至该说是覆盖了——怀尔曼的喊叫:“杰克,过来掩护我!拿一支——”话音到此截断,只有我朋友们的闷声低语,以及那两个死了八十年的鬼女娃愤怒而阴森的狂笑。

12

她垂下尖如针的小瓷牙,刺进我的虎口里。痛得我惨叫一声。纵使我怒火冲天意志如钢,她仍可能逃脱,但南·梅尔达的银镯滑了下来,她因此而畏缩了一下,我的掌心深处能感到这一丝微妙的退却。她的一条腿刚好从我的中指和无名指间伸出。我把五指尽力并拢,夹住它。夹住她。她的行动迟缓下来。我不敢言之凿凿地说,那串银镯中的某段弧圈碰到了她——漆黑一片,瞄也瞄不准——但我有九成把握事情就是如此。

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辨得出一个深黑的人影仿佛悬在空中,自池口慢慢而下。那就是杰克,趴在梯子上。手电筒在我手中嗡嗡隆隆地跳动——很微弱,但确实是在跳动。我想象着一个女人沉溺在窄小的不锈钢盒子里,又极力驱除这幅画面。那太像伊瑟被害时的场景了,而被我囚禁起来的恶魔没有一丝一毫配和伊瑟比。

“来呀!”怀尔曼在上面叫嚷,“来呀,你想过过招?”

“有一档断了,”我说,“要是你不想跌下来摔死,就得万分小心。”

捡起第二瓶水之前,我差点儿把它打翻。主要是出于惊异,但也因剧痛骤发,况且,我喊出了声。我感到血涌而出,这一次,是在我的衬衫下,一路流淌到了腹部。她在我的胸袋里翻滚,连拧带绞地翻腾,她用牙凿进我的身体,剜我的肉,在肉里抠挖,越挖越深。我必须把她扯出来,用力撕下一片血迹斑斑的衬衫,连同她,也连同我自己的皮肉。瓷偶已不再有光滑冰凉的手感。现在,它变得火烫火烫,在我掌中扭曲挣扎。

“我今晚不能死,”我简直认不出他那气若游丝、微微颤抖的声音,“我明儿还有约会呢。”

11

“恭喜。”

那颗利齿本想一路前进,咬穿我的心脏。

“谢——”

后来,每当我怀疑发生在蓄水池底的终结篇是否当真时,我只需低头看看左胸口交织网罗的伤疤。因为我出过车祸,浑身上下的伤疤就像交通图一样,只要看过我赤裸上身的人都会知道;但那道小小的白色纤维束藏匿在四通八达的嚣张纹路中,并不起眼。那是被一只复活的玩偶的利齿咬出来的。那颗利齿,咬穿了我的衬衣、我的皮肤,径直凿入其下的肌肉。

他踏空了。梯子一斜。在那一瞬间,我几乎肯定他会掉落在我身上,撞翻高举的手电筒。水会泼出来,她也会被泼出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10

“出什么事儿了?”怀尔曼在我们头顶喊着问,“到底出什么状况了!”

我开始旋动手电筒的电池盖。旋到第二圈时,灯光灭了,我一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把大号电池倒出来,再去摸索第一瓶依云水。手指小心翼翼地稳住了瓶子,再开始倒水,一切只能凭触感。我根本不知道手电筒里能装多少水,还以为一瓶水倒下去就会满出来。可我错了。当我伸手去摸第二瓶水时,肯定有一轮满月升起在杜马岛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瓷偶人就在那时活了过来。

杰克靠在石壁上,稳住了身子。在即将跌落的紧要关头,他刚好伸手抓住了一块幸运珊瑚石。我还能依稀看到他的双腿在有节奏地往下探,就像下一级横档上的小活塞一上一下,接着便传来吱呀一声,轻微,无恙,他踩上了。“妈呀,”他呢喃着,“我的妈呀妈妈呀。”

现在,简单的时刻到了,可怕的时刻到了。

“出什么事了?”怀尔曼差不多是在吼。

“爱莫瑞,不用那么麻烦。”怀尔曼答道。他好像正在对一个小孩说话,但语气一直是斩钉截铁的。我从没像此时那样爱他。他说:“你死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杰克·坎托里经历险情,胆大心细,现已安全迫降。”我说,“现在请安静一分钟。杰克,你快下到底了。她就在手电筒里,但我只有一只手,我没法去捡盖子。你得下来,帮我找到盖子。我不介意你踩在我身上,但千万别撞到手电筒。好吗?”

就算我坐在池底,对方的回话听来也十分清晰。“你认为,你来得及安上新箭射死我们三人吗?”

“好——好吧。天啊,埃德加,我刚以为自己要摔得四仰八叉呢。”

怀尔曼在我头顶上高呼一声,听来几乎是坚定不移的:“别过来!这是银头箭!我会用它来对付你!”

“我也那么想来着。那就下来吧。但,慢一点。”

我把她塞进衬衣胸袋里,立即感到一阵暖热令人晕眩地穿透我的体肤。甚至还在隆隆低鸣。右臂是指靠不上了,它又消失了,于是,我得把一瓶依云矿泉水夹在断肢和体侧之间,才能拧开瓶口。又不得不笨拙地重复一遍,打开第二瓶水。

他下了梯子,第一脚踩在我大腿上——很疼,第二脚落在一只空依云水瓶上。瓶子被踩扁了。接着,他踩上了什么东西,发出湿乎乎的闷响,就像鞭炮的哑弹。

“阻止它们!”我突然吼起来,“你们必须阻止它们!”

“埃德加,那是什么?”听起来,他都快哭了。“什么——”

“埃德加!”杰克尖叫起来。

“没什么。”我非常确定那是阿黛的颅骨。他的臀部到底还是撞上了手电筒。凉水洒在我手腕上。金属电池筒内的东西似乎被冲撞得翻了个身。在我的脑海里,分明看到一只可怖的黑中透绿的眼也转了过来,那颜色恰如日光将尽前一秒的幽深海水。它凝视着我最隐秘的思绪,审视着暴怒凌驾愤恨、上升为杀戮欲念的脑海深处。它看到了……接着放牙咬了下去。就像女人大口咬李子那样。我决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桶不是被我磕裂的;它早有裂纹,此刻只是倾泻而出,大约一英寸深的泥浆哗哗倒在我的牛仔裤上,曾经满罐的清水只剩了这么点儿。随之滚落而出的,是那尊小瓷偶:穿着长袍、戴着兜帽的女人像。捂在长袍领口的那只手并不算是一只手,毋宁说,是只爪。我把这东西抓起来,但没时间细细研究了——它们已经上岸了,我也完全猜得到,它们将直奔怀尔曼和杰克而来——但仅凭几眼就足以见识珀尔塞惊人的美艳。确切地说,如果你能忽略那只爪,以及垂在兜帽下和眉眼上的发际间的第三只眼,那她的美就是毋庸置疑的。并且,这东西精致之极,几乎是半透明的。可当我想用双手把她扭断时,感觉却像在徒劳地扭钢棍。

“瞧着点,杰克——地方不大,这儿就像小型潜水艇。能多小心,你就多小心。”

“朋友不可弃,你个烂婊子。”我说着,又把桶抬到抽动不已、屈伸上抬的膝盖上。“朋友,决不能弃。”我使尽全力,把桶砸向瘦骨嶙峋的膝盖骨。是很疼,但远比我预期的要轻……到最后,事情总是这样的,你不觉得吗?“好朋友,更要永远在一起。”

“我都吓坏了,老板。我大概有点幽闭恐惧症。”

只是船员罢了。听到这话,红色的暴怒如潮退般在我的心田里骤灭,右手也渐渐再次消隐无影。但在右手彻底消失之前……在我失去愤怒、也失去该死的瓷桶之前……

“做深呼吸。你办得到的。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你带火柴了吗?”

你不需要他们。我们不需要他们。他们不算什么……只是……只是船员罢了。

他没有。连打火机也没有。杰克或许不反对周六晚上干掉六罐啤酒,但他的肺显然是禁烟区。所以,才会有恍如困在噩梦中的漫长的几分钟。后来,怀尔曼说那顶多只有四分钟,但对我来说起码有半小时。杰克跪在地上,在骨骸中摸索;起身,挪一步,再蹲下摸。我的胳膊举累了。手也麻木了。鲜血不断地从胸前的伤口流下,或许是因为血凝得太慢,不然就是血根本没有凝结。但状况最糟的是我的手。所有感觉渐渐尽失,没多久,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举着手电筒,因为我看不见,又失去了触觉。臂肌乏累,血管剧烈跳动,几乎隐没了手里的持重感。尽管知道手里握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样做可能会让它跌落,我却仍然很想把手电筒在池壁上敲一下,确证我确实还举着它,但最终克制了这种冲动。我开始往坏处想,盖子准是掉进纠结的骨骸、埋没在碎骨堆里了,而杰克没有光亮肯定找不到。

“埃德加?”怀尔曼已难掩惊惶,“他们从海边上来了。我听到他们了。太不妙了,朋友。”

“情况如何?”怀尔曼在喊。

那就把我放在口袋里,我们一起走,她说,我们一起扬帆远航,驶向你真正的新生活,全世界所有城市都将在你脚下。你会永生不死……我可以安排……你也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人们会把你和戈雅相提并论。甚至达·芬奇。

“快好了!”我喊回一声。血滴进了我的左眼,一阵刺痛,我眨眨眼,把血滴挤开。我努力地去想伊瑟,我的“如果如此”女孩,却惊恐地发现竟然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小烦烦,稍等等,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我想起骨头频道的鲨鱼帮乐队,唱着《挖》。我想到自己曾对汤姆说,那个人死在他的货车里了。

“什么?”

“埃德加,情况如何?”那是杰克的声音,如在千里之外。

“麻烦!小麻烦,再等等!你他妈的聋了吗,怀尔曼?”

最糟的是,我还看到了莫妮卡·格尔斯坦在尖叫:你杀死了我的狗狗!

手电筒倾斜了吗?我怀疑是倾斜了。水会顺着我的手流,可手麻了,我可能感觉不到。但如果它没有倾斜,可我想举正,那就会适得其反。

珀尔塞在里面嘶叫怒吼,我再一次流起了鼻血。手电的光柱也变了。变成了红色。在深浓猩红的光晕里,阿黛·包尔森和南·梅尔达的尸骨恍如龇牙咧嘴,对我狞笑。我心甘情愿爬下这污秽的地喉,囿于青苔厚覆的四壁,茫然四顾时,分明看到许多脸庞:帕姆的……玛莉·爱尔的,当她用枪托砸向伊瑟的头时,那张脸已被狂怒扭曲……还有汤姆,扳动方向盘,以七十英里的时速飞车撞向水泥墙。

水流出来,她的头就会再次浮出水面,或早或晚,只是时间的问题。到那时候,一切都完了。你心知肚明嘛,对不?

“抱歉,甜心小姐。”我含糊地对阿黛言语一声,便把手电筒的长长把柄杵进了她只剩森森骨骸的嘴巴。接着,我用双手抱住了那只桶……因为双臂两手都出现了。我曲起健壮的左腿,用靴跟把碎骨朝两边踢开,再把桶身举到手电照出的光柱、翻飞的尘屑之中,并将它抵靠在屈伸而起的膝盖上,顺势将它挪下。顺着细缝,桶又吱嘎一声裂开几分,一股污浊的臭水顺势流出,但桶还不至于裂成两半。

我明白。我坐在黑暗里,独臂高举,怕得要死,什么都不敢做。血在流,人在等。时间已经被取缔了,记忆变得像幽灵。

我抵着一面潮湿的石壁席地而坐,珊瑚石刺着我的后背,碎骨戳着我的大腿。逼仄的空间里,行动着实不易,更要命的是,我的屁股也痛得抽搐——还不至于惨叫,但也差不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怎么能爬上木梯,但我愤怒之极,早已顾不得忧虑了。

“在这儿!”杰克总算找到了盖子,“嵌在某人的肋骨里了。等我来掏……到手了!”

怀尔曼俯身喊话,语调里,已能听出赤裸裸的绝望。“金星刚刚出现,朋友。我觉得那是个恶兆。”

“感谢上帝,”我说,“谢天谢地。”我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他就在我面前,单膝跪在我别扭地拱起的双膝间,身下就是一摊碎不成形的骸骨——曾经,那是约翰·伊斯特雷克的大女儿。我把手电筒慢慢伸过去,“把盖子拧紧。慢慢来,因为我不能再保证举得平稳。”

立刻住手吧,要不然,我连你另一个女儿也带走。

“多幸运啊,我有两只手呢。”他说着,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上,稳住水满到边的金属筒,再把旋盖拧上。中间他停了一拍,问我为什么哭。

嘴角上扬,我兀自冷笑。当我扼住帕姆的脖子时,她是否见识过这种笑容?哦,当然了,她见过。“你真不该杀了我女儿。”

“欣慰。”我说,“你继续。完成任务。赶紧。”

再不住手,我必要你死;若你就此罢休,我就放你自由。你,还有你的朋友们。

盖子拧好了,我从他手里接过密封好的电筒。装满电池的话,要比现在再重一点,但我毫不在意。我只关心一点:确保盖子拧对路、拧到最紧。好像确实是最紧了。我对杰克说,等他爬上去后让怀尔曼再检查一次。

我听见桶里有什么东西咔嗒咔嗒作响。

“没问题。”他说。

我用手电光照着桶。原本贴墙的那一面只有一层薄薄的苔印,能看到穿着方格裙的苏格兰人标志,欢舞时,他的一只脚伸在身后。我还能看到,弧形桶身上有一道锯齿状的裂缝自上而下。想必就是那一大块珊瑚石落下墙壁时砸出来的。莉比在一九二七年用泳池里的水灌满这只瓷桶,但自从石头砸裂桶身后,水就一直在往外渗漏,现在,水已快流干了。

“还要小心,别踩断别的横档。我还得靠它们爬出洞呢。”

包被扔下来了。我跌落时砸断的一根骨头戳进了塑料瓶,矿泉水滴滴答答涌出来。我又惧又怒大叫一声,赶忙拉开包看。只有一个塑料瓶被戳破了。另两瓶尚且无恙。我转身面对瓷桶,伸手探入厚厚的黏滑苔草之下,挪动了一下桶身。它不想动弹,但里面的东西要了我女儿的命,我铁了心要得到它。好不容易,桶身朝我挪了几分,与此同时,好大一块珊瑚石壁从桶身背面滑下来,砰然落在泥泞的池底。

“到了断的那档你就止步,埃德加,剩下的路,我们拖你上去。”

我把镯子从她的尸骨上褪下来,套进自己的左手腕,再举起手臂,任凭地心引力将它们带到最牢靠的栖身点。头顶上,杰克正脑袋冲下趴在蓄水池的洞口。“瞧着点,埃德加!”

“好的,那我不告诉别人,迫降的时候你都快尿裤子了。”

我对她说:我要摘下你的银镯子,但这不是偷窃。如果你就在近旁,就能看到我在做什么,我希望你把这看做一种分享。一种继承。

听了这话,杰克爽朗地大笑。我望着他那深黑色人影攀上了木梯,大跨一步,越过了断阶。我有过片刻怀疑,小瓷偶的双手从里面旋开了筒盖——是的,尽管我明知清水已将她禁锢,却无法扼制不祥的联想。好在杰克既没有惨叫、也没有滚下木梯,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仰望上方,圆形的出口略显微明,他终于爬到了顶。

我看着南·梅尔达。

等他上到地面,站起身,怀尔曼便向下喊道:“轮到你啦,朋友。”

“我还好。”我应了一声,把蟾蜍赶走,再挣扎着站起来。骨头在我身下碎裂,身边到处都是。只不过……不对。骨头没有碎裂。她们的骨头太陈旧、太潮湿,因而不会脆生生断裂。那些骨头先是弯曲,再反弹。“把水扔下来。放在包里扔下来就没事,别砸着我的头就好。”

“等一下。你的小女朋友们走了吗?”

我的头皮上渗出血来,接着,一道热乎乎的血顺着脸庞流下来,但我觉得自己还好;毕竟,我在千湖之城受过更惨重的伤。尽管梯子歪向了一边,但仍然站着。我朝右一看,便是那青苔满覆的低度威士忌酒桶——我们艰辛跋涉而来,就是为了它。现在,桶盖上不是一只白蟾蜍,而是两只。它们看到我瞪着它们,便径直朝我脸上跳,眼睛鼓凸,嘴巴大张。珀尔塞肯定希望它们都有尖牙齿——就像伊丽莎白的大男孩,对此我毫不怀疑。啊,美好的旧日时光。

“跑啦。海员上岸休假已告结束。”

“朋友!”怀尔曼喊起来,杰克也呼喊我,“老板,你没事儿吧!”

“爱莫瑞呢?”

第四级横档被踩断了。梯身倾斜,我掉了下去,手电筒仍然夹在断肢和肋之间,光柱先是笔直冲上黑漆漆的天空,又照亮了一块块覆满青苔的珊瑚石。我的头撞在石壁上,顿时眼冒金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正躺在一堆碎骨之上,并直视着阿德里安娜·伊斯特雷克·包尔森永恒不变的骷髅之笑。一只白蟾蜍从她苔色的牙齿间跳到我身上,我立刻用手电筒身去拍它。

“那你就得自个儿上来瞧啦。快上来。”

9

我又重复一句,“等一下。”

怀尔曼毫不幽默地大笑,“怀尔曼喜欢这招,小朋友。”他又附身对我说,“那就去吧。管它婊子还是八子,把她浸在水里,我们和她的事儿就了了。”

我头靠青苔湿润的珊瑚石壁,闭上双眼,伸出双手。我摸啊摸,终于摸到了圆圆的、光滑的东西。两只手指滑入了下凹的缺口,十有八九是一只眼窝。既然我能肯定阿德里安娜的头颅已被杰克踩碎——

“拧开电筒盖。取出电池。把她放进去。我会把水递下去的。”

我对南·梅尔达说道:在这座岛的尽头,一切该结束的都结束了。这儿不太像是个坟墓,但是,亲爱的,你不用再留守此处了。

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

“我可以留着你的手镯吗?或许还会有用处。”

“你没明白。不是为了照明,是为她准备的。”

是的。我担心事情还没完。

木梯上共有六七级横档。踩到第三级,杰克抓不到我的肩膀了,我也就半身进入了地洞。他把手电筒递给我。我摇摇头,“你来给我照明。”

“埃德加?”怀尔曼忧心忡忡地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确定。你只管抓牢。”

“真正制止她的人。”我答。

我感到杰克的双手更使劲地攫住我的肩膀,“上帝啊,老板,你确——”

因为真正制止她的人没有告诉我她要不要收回自己的镯子,我就没摘下来,继而费力而痛苦万分地站起身。碎骨和板结苔藓的瓷片纷纷掉落在我的脚边。左膝——那条好腿——感到肿胀,紧紧箍在撕破的牛仔裤内。我的头嗡嗡作痛,胸口火烧火燎。梯子好像有一英里那么长,但我看得到杰克和怀尔曼趴在洞口,俯身等着拽我上去。但愿我能拖着这伤痕累累的残体攀到他们的手边。

“那就试试吧,”我说,“我就是冲你来的,婊子,你就准备好接招吧。”

我心想:今夜月色撩人,爬不出这个地洞我就赏不了月色了。

你敢下来,我就要你死。

就这样,我爬上了梯子。

“我已经抓牢了。别担心。”

13

“还没,我……”话音未落,我的脚掌就触到了第一根横档。“踩到了。抓牢。”

再过几天就是满月之夜,今天的月亮胖乎乎、黄澄澄的,自东边的天际升起,为杜马岛南端的繁盛密林和约翰·伊斯特雷克废弃老宅的东侧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微光。就在这里,约翰和她的六个女儿,以及女管家曾经快乐地生活过,我猜,直到莉比从马车上跌落,一切才被改写。

“你踩稳梯子了吗?”杰克问,“踩到了吗?”

月光也为覆满苍苔的古老尸骸镀上了暗金色,它倒在厚厚的野草堆里——那草是杰克和怀尔曼从蓄水池盖板旁拔下的。看着爱莫瑞·包尔森的尸骨,高中时代读过的莎士比亚戏剧突然浮出记忆,我大声念道:“五深处,其父安眠……珍珠便是他的双眼。”

蓄水池里的恶臭太浓重了,我的胫骨微感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疾速爬上我的腿。下梯前,我应该把裤管扎紧塞进靴筒里的,但现在折回去再来未免为时已晚。

杰克一个劲儿地发抖,仿佛被湿冷的寒风裹挟着。他当真自己掐了自己一把。这一次,他自我控制得很好。

我用肚皮贴着梯子爬下了地洞。杰克抓着我的肩膀。怀尔曼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搭上短箭的箭枪,腰带里还插着三支银头箭。手电筒搁在他俩之间的地面上,对着一堆连根拔起的野草和藤蔓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

怀尔曼弯下腰,捡起一根污迹斑驳的瘦长臂骨。它响也没响一声就断成了三截。爱莫瑞·包尔森在翡翠汤里泡得太久太久了。一支短箭插在肋骨间。怀尔曼想把箭拔出来,但不得不先把箭头从泥地里拔出来才行。

8

“你来不及再搭一支箭瞄准,那是怎么赶跑地狱双生女的?”我问。

怀尔曼看着我,毫无惊异之色。“你也听到了,嗯?”

怀尔曼把短箭攥在手里,就像举着一把匕首。

“决不。”我说。

杰克点点头,“对啊。我从他腰间拔了一支箭,照他的样做。但若是打持久战,我不知道能撑多久了——她们真的跟疯狗似的。”

我脑海中有个声音,非常轻微,恍如冥想,她说:现在住手,我就让你走。

怀尔曼把射杀爱莫瑞的那支箭重新插回皮带扣里,“说起持久战,我们倒是要好好想想,得给你的新娃娃找个妥善的安身之处啊。埃德加,你有什么主意?”

他小心地把梯子安顿好,仿佛用了一生般漫长的时间,好不容易他满意了,梯子的落脚点在南·梅尔达伸出的双臂(尽管青苔浓密,我仍辨得出那只银镯子)和阿黛的一条腿之间。梯子真的很短,最上头的横档不得不腾空,距离地面还有两英尺。那倒没关系;杰克可以帮我稳住梯子。我想要问他,用什么容器来装瓷偶?可还是没问。他似乎胸有成竹,我决定信他信到底。其实,我也已别无选择了。

他说得对。不知怎的,我实在无法想象珀尔塞会在一支大功率手电筒里再藏身八十年。我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电池筒和灯头间的隔板会有多薄。也想到那一大块掉落在桶身上、砸出致命裂缝的珊瑚石壁,只是巧合……还是说,经年累月的意念力终于赢得了持久战?或许,那就是珀尔塞版的越狱?用磨尖的意志汤勺挖穿狱室墙壁?

“别担心。”他说着,搬起木梯,又递给我手电。“照着下面,埃德加。我需要两只手做这事。”

无论如何,手电筒已完成了历史使命。上帝保佑杰克·坎托里的实用主义精神。哦不,这样未免太小气了。上帝保佑杰克。

“好吧。”怀尔曼看了看杰克,“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了:防漏水的容器?”

“萨拉索塔有个工匠,能定做银器,”怀尔曼说,“是个手艺高超的墨西哥人。伊斯特雷克小姐有——以前有过——几件他打造的银器。我觉得拜托他没问题,打一个防漏水的容器,能装下手电筒。那样,我们就有双重保险了,保险公司和橄榄球教练不总是宣扬‘双重保险,有备无患’嘛。会费点钱,但有什么要紧?只要遗嘱经过验证,我就会是个超级大富翁。朋友啊朋友,你不服都不行。”

“她夺走了我女儿。她谋杀了伊瑟。你知道,这事非我莫属。”

“中了头彩。”我不假思索地附和道。

“埃德加……我的朋友……你可只有一只胳膊。”

“可不,”他说,“中了该死的头彩。来吧,杰克,帮我把爱莫瑞踢到蓄水池里去。”

“所以,杰克把梯子从洞口放下去,我下去。”

杰克面露难色,“好,不过我……我真的不想碰它。”

怀尔曼瞥了一眼手表,“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太阳就会完全沉下去了。多一分钟或少一分钟,所以……”

“我来帮他搬爱莫瑞,”我说,“你拿好手电筒。怀尔曼?动手吧。”

那儿,就是一尊低度威士忌陶瓷酒桶,如今压覆在沉重蓬乱的苔藓下,看起来更像是个小山丘。有只白蟾蜍蹲伏其上。它仰头看着我,眼睛不怀好意地眨巴眨巴。

我们俩把爱莫瑞推到地洞里,再把我们尽可能找到的碎骨捡起来,全都扔下去。我依然记得他在黑暗中滚落新娘身边时,尸脸上那道石化般的、珊瑚石色的诡笑。而且,有时候,我还会梦到这个笑容。有的梦里,我听到阿黛和爱莫瑞在漆黑的地下呼唤我,问我愿不愿意下去陪他们。有的梦里,我真的会下去。有时候,我会任由自己落进黑暗腐臭的地洞,为我此生的记忆画上句点。

“好。再往下照。不,左边一点。再过去一点……就是那儿。”

这种梦,会让我尖叫着惊醒,用那条早已不存在的手臂愤然拨开黑暗。

“我还行,老板。”但他呆呆地瞪大双眼,手电光背后的脸孔白得就像羊皮纸,就连手电光也仍然在颤抖。“真的。”

14

“杰克!不许在我们面前晕倒!”我严厉地说道,“这是命令!”

怀尔曼和杰克把盖板搬回原位后,我们便向伊丽莎白的梅赛德斯走去。那段路走得缓慢而痛苦,到最后,我真的不是在走了,而是一瘸一拐。仿佛时钟倒转,又把我带回了去年十月。我开始想念浓粉屋里的复方羟氢可待因了。我决定,要一口气吃三片。三片不仅能遏止痛楚;要是运气好,还能让我倒头睡上个把钟头。

光柱摇摆起来。因为握着手电的年轻人在颤抖。

两位患难之交都问我,要不要我把手臂搭在他们肩膀上。我拒绝了。今晚,这不会是我最后的一段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尚未找到最后一块拼图,但我已经有想法了。伊丽莎白是怎么跟怀尔曼说的?你会很想,但千万别。

那确实是个蓄水池,珊瑚石围的边,但在漫长的八十年岁月里,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地理变化,围边裂出了一个大口子——很可能是从最底下裂上来的——里面的水便渐渐渗漏出去。借着手电光,我们看到一条覆满青苔的水喉埋在八至十英尺深的地方,水喉直径约有五英尺。两具骷髅就在池底,身上的衣裙已成褴褛破布,她们相互依偎了整整八十年。飞虫密密麻麻,忙不迭地围住她们。白色的蟾蜍——昵称为“小男孩”吗?——在白骨上蹦来蹦去。一具尸骸边有一支短箭。第二支短箭的箭头仍然埋在南·梅尔达泛黄的脊骨上。

太晚了,太晚了。为时已太晚。

他捡起长筒手电,拨亮开关,将强烈的光柱照向地洞深处,又忍不住低声惊呼:“啊呀,上帝啊。”

想法并不清晰。清晰的,只是海贝的声响。你可以在浓粉屋内的任何一个角落听到海贝,但如果想要听得真切,你真的必须走到屋外。那时候,那声音听来才更像言语。曾有那么多夜晚,我本该侧耳倾听,却把时间耗费在画画上。

至少,走人间寻常路重返此地是不可能了。

今夜,我要专心地聆听。

我知道他不乐意,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但没选择了——只有把这事儿办了,才无需返回此地。而如果这事没办成,我们想回来也不成了。

我们走出了石柱标志的大门。怀尔曼驻足感叹:“Abyssus abyssum invocat。”

“那你来当保镖。杰克,你来打手电。”

“地狱招来地狱。”杰克说罢,也叹了一声。

“是的,打靶。和伊斯特雷克小姐一起。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咱们队里的神枪手。”

怀尔曼看着我,“你觉得我们回家的一路会有麻烦吗?”

“怀尔曼,你以前打过箭枪,对吗?”

“现在?不会有了。”

“老板,吩咐我们该怎么做吧。”杰克说。他不安地望着散发出腐臭味的地洞。

“那我们在这儿的任务都完成了?”

“指令已收到,但你没嚼过一只小贱虫,焉知我的感受。”

“完成了。”

杰克站起来。怀尔曼也是。他又开始检查手上有没有虫子了。“我知道你觉得很难受,但我觉得没时间让你驱虱子了。”我说。

“我们还会再来吗?”

杰克和怀尔曼跪在盖板的一侧,我跪在对面。头顶上,天空泛出了靛蓝色,很快就将暗沉为紫色。“我来数,”怀尔曼说,“一……二……三!”他们合力拉,我使出全身的劲道用仅剩的左臂去推。还算有劲儿,因为我的左臂在杜马岛的几个月里练得相当强壮了。一开始,盖板似乎死活不肯动弹。紧接着,就朝着怀尔曼和杰克的那一边滑动了起来,露出新月形的黑洞——像黑色的笑容。那一抹笑渐渐变成半圆,最终成了满圆。

“不会了。”我说着,望了一眼废弃的古宅,恍如在月光下做着梦。它的秘密已曝光了。我突然想到,我们把小莉比的心形盒落在屋里了,或许,那反而是它最佳的栖身地。就让它留在那儿吧。“不会再有人到这里来了。”

7

杰克看着我,好奇,又有一丝畏惧。“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到底还是有活儿要干了。”

“我就是知道。”

他抬起头来,“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二十一 月光下的海贝

他俩面对面、顺着一个方向埋头干活,当他们基本上忙完一圈时,我说:“杰克,箭枪和短箭准备好了吗?”

1

怨怒油然而生——熟悉的感觉已迫在眉睫——但我用尽全力把愤怒压制下去。我看着他们绕着圆形木板忙活,光亮一点点地从天空淡隐,野草和藤蔓也一点点地被他们扯断。一只孤零零的鸟飞过,双翼竟是收拢着的。它头冲下,在滑翔。如果你看到这种情景,会觉得该去最近的精神病院检查检查。也许得待很长一段日子。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一路平安。令人作呕的气味仍在,但现在感觉好多了——或许因为起风了,自海湾而来的夜风荡涤了密林;或许更因为……现在的杜马岛就是好多了。

“有撬棒也没用,我觉得用不上。”杰克说,“木头烂得太厉害了。怀尔曼,帮帮我。”我在他身边屈下膝,可他说,“老板,不用麻烦你了。这活儿需要双臂真汉。”

杀手宫庭院里的自动定时灯亮起来了,真美妙,在暗夜里熠熠闪烁。到了屋里,怀尔曼有条不紊地打开一间又一间屋的灯,大屋越来越亮堂了。最后,他把所有灯都开亮了,伊丽莎白住了大半生的大宅就像停泊在午夜港湾的豪华游轮。

“我们真该带根撬棒来。”怀尔曼说。他还在吐口水。我可不会埋怨他随地乱吐。

杀手宫的灯光亮到极致后,我们轮流洗浴,一人进去洗,便把装满清水的手电筒交给另外两人保管,那架势活像交接警棍。始终都有人紧紧握着它。怀尔曼第一个去洗,接着是杰克,我是最后一个。洗浴完,我们互相查看周身,用双氧水为伤破之处消毒。我的伤势最厉害,最终穿上衣服时,我觉得全身上下都刺痛难忍。

杰克研究了一会儿,又跪下来,扯开粘在木板边缘的藤蔓。“能。但我们要先把这狗屎玩意儿消灭掉。”

就在我用单手费劲地套靴子时,怀尔曼脸色沉郁地走进客卧。“有一通电话留言,你得下楼去听听。坦帕警察局打来的。来,我来帮你。”

我正看着杰克,“你怎么看?我们能搬开盖板吗?”

他单膝跪下,帮我系好了鞋带。看到他的白发增多,我丝毫不觉讶异……突然间,我心头一惊,伸手抓紧他的肩头,“手电筒!杰克有没有——”

“啊——好家伙,”他说,“你真够朋友,梵高先生。”

“放心吧。他在伊斯特雷克小姐的瓷亭里坐着呢,那东西就在他腿上放着。”

我递给怀尔曼一听苏打水。他瞪着它好半天,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才拉开盖子喝了一大口,也吐出褐色带沫的一大口,然后再喝一口,再吐一口。再长饮四口,喝光了那听饮料。

不管怎样,我还是赶忙下楼。我不知道自己等着看到什么——房间空无一人,手电筒的盖子被旋开了,抛在地毯上的一摊湿迹里?或许,杰克还会变身乃至变性,变成头有三眼、手即为爪、从裂瓷桶里滚出来的老婊子。其实,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手捧电筒,看起来却颇为烦恼。我问他是不是还好,并盯着他的双眼察看。如果他有……异样……我相信自己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奶酪三明治,奶酪三明治配百事,不要可口可乐。”杰克说着,晕头转向地大笑起来。

“我挺好的。但警察留的言……”他摇了摇头。

“没有水。”我说着,把手伸到如今已空空瘪瘪的食品袋里翻找。这时我跪坐在地,闻得到盖板的破洞里升腾而出的气味,我真不想离得那么近、闻得那么真啊。那就像新掘开的坟墓里发出的气息。当然,这本来就是一座墓地。“只有百事。”

“好吧,让我来听听。”

“水!”怀尔曼气得直吼,“给我水,有只飞到我嘴里了,我感觉得到它在我该死的舌头上爬!”

自称为萨姆森警探的人说,他想和埃德加·弗里曼特,还有杰罗姆·怀尔曼通话,询问一些有关玛莉·爱尔的问题。如果弗里曼特先生还没动身赶赴罗德岛或明尼苏达,他特别想与他好好谈谈。萨姆森明白,他女儿的尸体即将运往明尼苏达下葬。

就在我的双足撤离下陷的盖板时,他们合力抓牢查理:怀尔曼抱着弯曲的膝盖,杰克抱住了腰。一时间,我认定它会掉下去,还会牵连他俩。但他俩努着劲喊了一嗓子,向后倒去,马夫雕像压在他们身上。它狞笑的脸孔和红帽子立刻被嗡嗡飞舞的甲虫掩盖了。有些虫子落在杰克扭曲的脸上,还有一只径直飞入了怀尔曼的嘴巴。他尖叫一声,吐了出来,登时跳了起来,一边还连连吐着口水、擦着嘴唇。杰克比他晚了一拍,但也在他身边忙活起来,手忙脚乱地转着圈,拂去飞到衬衫上的飞虫。

“我知道弗里曼特先生很哀恸,”萨姆森说,“我也相信我们要谈的内容实际上该由普罗维登斯市警方来问,但我们知道,弗里曼特先生不久前接受了爱尔的采访,访谈已在报纸上刊出了。我可以在电话里向你们转述普罗维登斯市警方最感兴趣的几个问题,只希望录音磁带不要转完……”磁带继续转下去,而我心头最后一块拼图安然落位了。

“快下来,埃德加!”怀尔曼大喊,同时杰克也高呼,“抓住!哦,妈的,要塌了!”

2

查理很重,盖住洞口的木板已被高高的野草掩埋,腐坏程度比木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当然的;和梯子不同,木盖直接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中。尽管天色越来越暗,我们却不知盖板下的池子有多深,故而仍要保持谨慎。最后,我总算把那尊麻烦的马夫雕像推到了一边,露出足够的余地,让怀尔曼和杰克抓住略微弯曲的蓝腿。我一边推,一边踏上腐朽的木头盖板;总得有人先踩上去,况且我也是体重最轻的一个。盖板在我的身下凹陷下去,漫长而恼人地吱呀作响,泛出一阵酸腐之气。

“埃德加,这太疯狂了。”杰克说。他已经说了三遍,越来越绝望。“完全是胡说八道。”他转向怀尔曼,“你跟他说!”

6

“是有点疯。”怀尔曼用西班牙语表示赞同,但我明白“有点”和“太”的区别,就算杰克听不懂也没关系。

“伊丽莎白准会坚持让那婊子葬身在水墓里的,”怀尔曼冷峻地说道,“注满清水的水墓。”

庭院里,我正站在杰克的车和伊丽莎白的老奔驰之间。月亮升得更高了;风也更大了。海浪拍岸,涛声隆隆,想必海贝正在一英里之外的浓粉屋下探讨一切古怪离奇之事:非常可怕的事。“但我觉得,就算我说个通宵,也不见得能改变他的想法。”

“是的,”我说,“我还以为你搞明白了呢。但是最重要的是,珀尔塞也在下面。我认为这是个蓄水池的原因在于——”

“因为你知道我是正确的。”我说。

杰克看看怀尔曼,又看看我,年轻的脸庞上露出恐惧的表情。“阿德里安娜在这下面?还有南妮?”

“朋友,你大概是正确的。”他说,“我跟你这么说吧:怀尔曼打算弯下他的老肥腿,为你祈祷。”

怀尔曼摇摇头,“他不会把她们放在烂屎堆里的,不管他多疯多傻都不会。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

杰克看着我手中的手电筒,“就算你要去,也别带着那个啊。老板,请原谅我说话太直,但你带着这玩意走,实在是疯了!”

“我很确定,这是个蓄水池。”我说,“希望别是个化粪池。”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说着,默祷上帝,但愿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俩都留在这里。别想暗中盯我的梢。”我把手电筒举高一点,指着怀尔曼,“要以你的名誉来保证。”

“那是什么,朋友?”怀尔曼问,“你知道吗?”

“好吧,埃德加。我的名誉不值一提,但我就以它发誓。更切实的问题是:你只吃了两片泰诺,真的能确保你走回浓粉屋吗?莫非你想像鳄鱼那样吓人地爬啊爬?”

我们站定,打量马夫查理的雕像,此时的天光已呈紫色。我突然想起老戴维·范·洛克的蓝调老歌里有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词:“妈妈买了一只鸡,还以为是只鸭;支起两脚,把它摆在桌上。”查理不是鸡也不是鸭,但他的两条腿当真支起来了,也没有穿鞋,小腿收拢在一块结实的黑铁底座里。不过,他的头掉了。脑袋砸穿了一方古老的苔藓藤蔓覆盖的木板。

“我保证昂首挺胸地正步走。”

5

“到了那边,要记得打电话过来。”

“那件事你就信任我吧。”他说。

“我会打的。”

“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张开双臂,我上前一步与他拥抱。他吻了我的双颊。“我爱你,埃德加。你是条真汉子。要乖乖的像苹果哦。”

“放松,埃德加,”杰克说着,露出微笑,“那件事好办。”

“什么意思啊这是?”

“好吧,”我说,“但我毫无头绪。”

他一耸肩,“保重。我猜是吧。”

对,没用。而且我发怒,她反而欢喜,不是吗?愤怒的老埃德加最容易摆布了。我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我办得到之类的咒语一点儿用也没有了。说到底,我只有这么一招。当你不能用愤怒以暴制暴时,你又该怎么办呢?你只能承认事实。

杰克伸出手——左手,这孩子学得真快,但握手很快就演变为拥抱。他在我耳边轻轻说:“老板,把手电筒给我。”

“放松,伙计。踢也没用。”

我也在他耳畔低语:“不行。抱歉。”

“妈的!”一边骂,我一边往碎瓷堆里踢,将一块块瓷片踢飞。“他妈的!”

我往后门走去,从那儿就能走上木栈道。恍如千年之前,我就在木栈道的尽头认识了大块头怀尔曼,他坐在条纹遮阳伞下,给我冰镇绿茶,多么爽口啊。他还说过:陌生的瘸子终于大驾光临。

但风暴如何吹垮了称霸杜马岛南端豪宅的情景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今,毋宁说那栋楼只剩下了门面。接着,我又想到,在那栋徒有其表的楼里我们能找到多少个可用的容器?何况只有四十多分钟了,再往后天就黑了,珀尔塞会派出着陆小分队,让我们再也不能多管闲事。上帝啊,我们竟忘了带最关键的物件——防漏的容器!

此刻,瘸子要走了。我心想。

“我们把她带回苍鹭栖屋,就这么办。那儿肯定会有什么东西可用的。”

我转过身。他们都看着我。

“当然,可怎么办呢?”

“朋友!”怀尔曼喊了一嗓子。

他准是听出了我语调里近乎惊慌的腔调,因为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臂,说,“别急。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我以为他会请求我回去,劝我再考虑考虑,说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但我真是小看他了。

把珀尔塞浸在老拖拉机的油箱里?这想法能把我的心凉透。那里大概只剩下了斑斓锈迹。“不行。我觉得那没戏。”

“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勇士。”

“那么,我们有退路吗?”怀尔曼问,“老拖拉机的油箱?有用吗?”

我朝他挥手,最后一次,然后绕过了大宅的屋角。

我第一次思忖这个问题:她会不会最终击败我们?我们还有些日光可用,但时间比我预料的要短,更别说能让我们优哉游哉了。而现在呢……我们该把她的瓷偶淹在什么水里?该死的依云矿泉水瓶里吗?倒别说,这主意挺不赖的——瓶子是塑料的,根据环保主义者的言论,天杀的塑料可以永远保存下去。但是,瓷偶绝对没法从小瓶口塞进去。

3

“大概吧,”我说,“有可能。”

于是,我最后一次踏上了伟大的沙滩之旅,痛苦不堪地一瘸一拐,就像第一次走在海贝俯拾皆是的沙滩上。但是,以前的我是在玫瑰色的晨光中散步,世界停歇在宁谧之中,微波轻扬,褐云舒卷,只有鹬鸟在我面前翻飞。此刻却不同。今晚狂风呼号,滔滔大浪拍岸,倒更像赴死俯冲,决意要撞得头破血流。远处海天一色,却是冷钢色系,好几次,我以为自己用眼角瞥到了珀尔塞,但每次回首四顾,却什么都看不见。今晚,我行走的海湾沙岸上只有月光凛冽。

“有人在这儿开了场打砸派对啊,”怀尔曼说,“你怎么看?”

蹒跚前行的我手捧电筒,忆起和伊瑟曾经并肩走过这里。她问,这里是不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我言之凿凿对她说不,还说,起码有三处比这里更美……但我想不起来那些地方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都非常绕口。记得最清晰的,莫过于她说的:我应该好好享受美景,享受宁静的好时光。用以治疗的好时光。

一大堆碎片,在大块白瓷片间夹杂着闪闪烁烁的碎玻璃。碎瓷堆的右侧有两辆上世纪的老式木制手推车,双双轮底朝天。左侧有把大锤靠墙而立,斧刃锈尽,手柄上长出了块块苔藓。

泪水流淌下来,随它去吧。我手里捧着手电筒,没法抹眼泪。所以,我就任泪奔流。

4

4

我说对了。外屋紧里头大概有十来桶陶瓷制的低度威士忌。我说“大概”是因为很难证实。它们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我还没看到浓粉屋,就先听到它的动静,屋下的海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嚣。我走近一点,又停下脚步。就在我的面前,星光被浮云遮蔽时,一片黑影显露出来。又缓慢蹒跚地走了四五十步后,月光渐渐披露了零星细部。所有的灯都暗着,就连我总是在厨房和佛罗里达屋里留的夜灯也没亮。有可能是大风引起的断电,但我觉得不是。

“大概存放在后面吧。”我说。

我突然意识到,海贝在用我熟稔的声音交谈。我真该早点明白,那就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是否一直都知道?我想是的。在某种程度上,大部分人都能辨识自己想象出来的声音,除非是真疯了。

“我是神枪手,小朋友,”怀尔曼说,“术业有专攻,各司其职吧。”他努力制造轻松的气氛,但声音紧绷绷的,面色也很疲惫。“还有别的瓷酒桶呢,埃德加?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当然,还有记忆的声音。记忆也有声音。随便问问哪个失去肢体的伤者、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夙愿美梦的失意人吧。随便问一个为错误的决定而自责不已的人吧,错误的决定通常都是在痛恨交加的瞬间(而那瞬间大多都是红色的)草率做出的。我们的记忆也会有声音。而悲伤的记忆总是喧哗躁动,犹如暗夜里挥舞的双臂。

杰克把它搬起来,从六级横档上掀下的尘埃和昆虫的干尸纷纷洒落,杰克的五官都挤到一处去了。“你说得倒容易。反正也不是你爬,就你那分量,一上去就得塌。”

我继续走,拖沓的伤腿在身后留下鲜明的足印。通体黑暗的浓粉屋越来越近了。它不像苍鹭栖屋,它没有被废弃,但今夜也有幽冥鬼行。今夜,这里有一个鬼魂在等待。或许,并不像幽灵那般缥缈。

“乞丐没得挑。”怀尔曼说。

大风涌来,我朝左看去,望着风之源。现在,那条船出现了,是的,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它扬起无数破败风帆,正在静候。

“我没把握嘛,”他说,“佛罗里达的气候可不利于木梯的长久养护。”

就要走了,我孤立月光下,海贝对我发声,距离我的小屋不足二十码。把往事一笔勾销——这是可能的,没人比你更清楚——然后就扬帆远航。把伤痛抛在九霄云外吧。只要你想玩儿,就要付出代价。知道最妙之处在哪里吗?

“别在上面蹦跶了,把它搬到门边去。”我说,“那是个梯子,不是个蹦床。”

“最妙之处,就是我无需孤身远航。”我说。

外屋的中央区域是空的,只有一辆古老的拖拉机,笨重的车轴上一个轮子也没有了,但强力手电筒光在工具台区搜寻到了一些积满尘埃的旧工具,还有一把木梯杵在墙边。梯子脏极了,而且短得令人绝望。怀尔曼打着手电,杰克踩着光点一步步爬上梯子。他在第二个横档上蹦了蹦,我们都听到吱嘎一声,情况很不妙。

风起浪涌。海贝呢喃。小屋下的黑暗里,那六英尺之下的尸骨水床中,浮现出一尊更暗的身影,并步入月光下。它垂头静立片刻,仿佛在思忖,接着径直向我走来。

谷仓内部相当阴暗,并不仅是因为隆起的山丘挡住了海湾和我们之间的天光。外面依然很亮堂,石板屋顶上也有足够多的裂缝能泻下日光,但蔓生植物将光线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从我们头顶漫射下来的光线是浓重的绿色,让人很难放心。

她,开始向我走来。但那不是珀尔塞;珀尔塞已再次陷在水里沉睡。

3

伊瑟。

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有了一个箭枪能手。

5

“杰克?你能当场学学如何用箭枪吗?”

她没有走;我也没指望她走。她拖着脚步,艰难蹒跚。毕竟,她能移动已是奇迹——恐怖的奇迹。

“哦,你就瞧好吧。”

和帕姆最后一次通话(你会说,那连“通话”都算不上)之后,我冲出了浓粉屋的后门,踢断了扫帚,我曾用它扫除邮箱门前小径上的沙。然后,我跌跌撞撞走上了沙滩,走到了又湿又硬、晶晶闪光的沙地。其后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我不想去记。显然是。但现在我记起来了,现在我必须记起来,因为我亲笔制造的奇景现在就站立在我面前。那是伊瑟,但又不是伊瑟。她的脸浮现,模糊,变得不再像她。她的身形浮现,悄然溃散,继而又集合成坚实的人影。她一晃动,海滨燕麦草的碎枝散叶和一些贝壳就从她的脸颊、胸脯、臀部和双腿上掉下来。月光闪烁,令一只眼倏忽乍现,清澈得令人心碎,因为那是她的眼睛,又倏忽即逝,再忽而复现,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我会的,你只要枪不离手就好。”我说。

这个朝我蹒跚而来的伊瑟,是用沙子做的。

“大概就是梅尔达所说的那种直觉吧,她戴上了妈妈的银手镯,我掏出了沙漠之鹰。”怀尔曼一脸严肃地说,“没错,有东西在监视我们,但甭管那么多啦。你女儿惨遭毒手之后,我得说,我们该帮你一把。先把眼前的事干掉。”

“爹地。”她开口了,听来干枯,隐约有沙石摩擦之音,仿佛哪里卡着海贝了。我猜想,那是一定的了。

“但你先把枪拔出来了。”

你会很想,但千万别,伊丽莎白早就说过……但我们经常难以自制。

他一耸肩,“管他呢!你跟我说过,要是看到它就开枪。咱们可是血盟兄弟哇。”

沙做的女孩伸出手。大风吹来,吹落指尖细沙,那只手因而模糊,又细成了骨。又有细沙在她身边飞旋若舞,聚拢在她指尖,便又显得丰满。她的容貌闪动不已,就像站在快速飞过的夏日云朵下。那情景太神奇了……就像催眠。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把手电筒给我。”她说,“然后我们就能一起上船去了。上了船,我就能恢复你记忆中的模样。其实……你什么都不需要记。”

“一只死苍鹭。”怀尔曼的声音有点颤抖。他戳了戳那堆羽毛,又把我靴子上的鸟毛拂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告诉鱼类野生频道。射杀这么一只鸟,大概要罚我五万美元,再坐五年牢。”

海浪翻滚。星光下,波涛咆哮着一波接一波涌来。月光照耀,浓粉屋影下,海贝大声地说:用我的声音,自说自话,争辩不休。拿个朋友来。我赢。坐在朋友上。你赢。沙做的伊瑟就在我眼前,身披下弦月的银光,像魅影闪烁的天堂美女,她的身影变幻不定。现在,她是九岁的伊瑟;然后,成了十五岁的伊瑟,打扮好了,要去赴人生第一场真正的约会;接着,她又成了十二月里刚下飞机时的模样,无名指上套着订婚戒的大学生。站在这里的,是我最爱的人——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珀尔塞才杀了她?——她伸出手来,只想要手电筒。手电筒就是我的船票,能在健忘的海上做一次漫长的航行。当然,健忘之说大概是谎言……但我们经常不得不碰碰运气。通常都会。恰如怀尔曼所说,我们总是自欺欺人,乃至以此就能维生。

不只是我听到了。怀尔曼向后一缩身。杰克放下野餐篮的拎手,慌忙用掌根捂住耳朵。咆哮声渐渐消失了。

“玛莉带了盐,”我说,“一袋又一袋的盐。她把盐都倒在浴缸里。警察想知道为什么。但即便说出真相,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是不是?”

“我们要找的是——”我的话音未落,那只苍鹭突然拍打翅膀向我飞来,锐利的蓝眼睛射出恶狠狠的凶光,长脖子向前抻着,黄色的鸟嘴噼啪叩响。它一穿过门缝便加速飞来,我肯定它是瞄准了我的双眼而来。就在这时,沙漠之鹰怒吼一声,鸟眼的蓝色凶光顿时消失,一同轰飞的还有半拉脑袋,溅出一阵血雾。它仍然冲撞到我身上,但轻飘飘的,像一团空心乱麻,最后跌落在我脚边。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分明响起一声尖利、刺耳、充满怒气的咆哮。

她站在我面前,身后掀起一波大浪,巨响如雷。她站在那里,被风吹散,她身下、身边的沙又旋舞着重返人形。她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手臂执着地伸向我手中的东西。

拉门是嵌在滑轨里的,滑轮已在经年累月的锈蚀中僵死了,两扇门隔着八英尺,却再也拉不开了。灰绿色的寄生藤如帘幕垂下,自上而下遮住了两扇门之间的空隙。

“在沙子上把你画出来,这远远不够。就算玛莉把你淹死,那也不够。她必须把你淹死在盐水中。”我低头扫了一眼手电筒,“珀尔塞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从我的画里钻出来,对她说。”

幽深的外屋完全被疯长的植物覆盖了,谷仓里黑漆漆的,闷热得很。我无法预料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也没想到怀尔曼拔出了沙漠之鹰自动手枪——直到枪声响起我才恍然明白。

“把它给我,爹地。”变幻莫测的沙女说。她仍然伸着手。但若有风吹过,手就会变成爪。就算沙子再次聚拢,令指尖显得饱满,它还是时不时回显成爪。“给我,我们就能走了。”

2

我叹了一声。有些事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好吧。”我朝她迈了一步。怀尔曼的另一句至理名言浮现在我脑海里,到最后,我们总是因忧虑而殚精竭虑。“好吧,我的甜心小姐。但你得用一样东西来换。”

“是的。因为雕像没有真的腿脚可以站立,所以你只能看到方形的铁基座。查理就是标志物,朋友。但首先我们需要去一次谷仓。”

“用什么换?”真像沙子刮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她的声音就是海贝彼此碾磨的呻吟。但这也是伊瑟的声音。我的“如果如此”女孩。

怀尔曼朝那边望了望,刚想说他还是没瞅见,却截住了话头。“我真是个浑蛋操的,”他说,“那该死的玩意儿头冲下,是不是?”

“只要一个吻。”我说,“趁我还活着,能感受到你的吻。”我笑了。我的双唇毫无触感——早就麻木了——但依然能感到唇边的肌肉一动。微妙的牵动。“我猜想,会是沙之吻,但我会假装去想,你一直在沙滩上嬉戏。堆沙堡。”

“网球场后面。”

“好的,爹地。”

“你怎么他妈的也看到了。”怀尔曼愤愤不平,又问,“在哪儿啊?”

她凑近我,诡异地移动变幻不已的沙身,她不是走,而是突然逼近过来,幻觉也因此彻底崩塌于无形。就好比将一幅画凑近眼睛,你就会眼看着画面——肖像、静物或风景——瓦解,归于几笔颜色,并大都有深嵌其中的画笔的纹路。伊瑟的五官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在暴怒中旋转的沙和细小的碎贝,除此之外,再无形象可言。我闻到的只是盐水,除此之外,并无香肤秀发。

“找到了!”杰克喊出声来,当真露出了笑颜。

苍白的双臂围住了我。层层薄沙卷挟在风中。月光照穿了那具躯体、那双手臂。我举起了手电筒。它很短。而且,把柄是塑料的,而非不锈钢的。

他们四下张望,怀尔曼说:“我没看到。朋友,要是它在,我认为我会看到的。我知道草很高,但那顶红帽子肯定一眼就能看到。除非是在香蕉树林里。”

“你送我一吻之前,大概想好好看一眼这个吧,”我说,“它是从杰克·坎托里的车内仪表盘里找到的。装着珀尔塞的那只手电筒锁在伊丽莎白的保险柜里了。”

“我知道,杰克,但我们和她很近,比你想象的要近。”我翻过最后一张画。扭曲的几笔简直算不上是速写,但画上的那张笑脸独一无二,绝不可能认错。马夫查理。我站起身,让他们背对海湾和静候的小船,此刻它已成了金色背景中的黑色剪影。“你们看到了吗?”我问他们,“我看到了,来大屋的路上就看到了。我是说,真正的马夫雕像,而不是我们进来后看到的幻影。”

那东西登时凝固了,与此同时,海湾深处刮来的大风撕去了它最后一点人形的伪饰。在那个瞬间,我看到自己面对的是个飞沙魔鬼。但是,我不能心存侥幸;这一天太漫长太艰辛了,我不想再冒什么险,更何况,如果我的女儿还在什么地方……对的,还在什么地方……等待安详的超脱,我就更不能贸然行事。我使出浑身的劲道,挥动手臂,手电筒紧紧攥在掌心里,南·梅尔达的银镯子顺着手臂猛地滑到腕上。我已在杀手宫的厨房水池里把它清洗过了,此刻,它清脆地叮当作响。

杰克沉默不语地指了指天边,太阳正触到了海平线。

作为额外装备,我的腰间还插着一支银头箭,就在左臀上面,但我用不着它了。飞沙魔鬼由内而外、由下至上的爆裂迸射。一声饱含怒气和痛苦的惨叫刺入我的耳膜。感谢上帝,那叫声很短促,要不然,准能把我一劈两半。接着,什么都不见了,只有浓粉屋下的海贝的碰撞声,就在沙身慌忙崩溃的最后一秒,昏暗的星光照出了我右边的小沙丘。海湾再一次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镀银般闪亮的波涛一潮一涌,接续不断地推向海岸。珀尔塞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

“伊斯特雷克杀死南·梅尔达之后的详情我并不清楚,但知道个大概吧。伊丽莎白……”我耸耸肩,“她倾其所能,耗尽了体力,至少有一阵子缓不过来。彻底透支。她的父亲肯定听到她的呼喊了,兴许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他恢复理智。他肯定想起来了,不管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他的苍鹭栖屋里起码还有一个小女儿。他甚至还会想到,三四十英尺之外,还有两个女儿,留下了一团糟,等着他收拾呢。”

双腿一下子失了力道,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搞不好,最后还是得像鳄鱼那样爬到家。反正,浓粉屋已经不远了。眼下,我只想坐在这里,聆听海贝呢喃。休息一下。过后或许有力气站起来,把最后二十码走完,进屋去给怀尔曼打电话。报个平安。告诉他,事情了结了,杰克可以过来接我。

他点点头,指了指夕阳。再过一两分钟,它就将完全和海平线重合了,斜射向我们的光线也已变为黄色,再暗一分就会像纯金色了。“但天一黑,坏蛋们就要出来耍了。瓷偶珀尔塞现在在哪里?海滩这一幕后,它到底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但眼下,我只想坐在这里,聆听海贝呢喃,那不再像是我的声音了,谁的声音都不像。眼下,我只想独自坐在沙滩上,眺望着海湾,追忆我的爱女,伊瑟·玛莉·弗里曼特:出生时重六磅四盎司,说的第一个词是“狗狗”,还曾举着一张美术纸兴高采烈地奔回家,欢声喊道,“爹地!我画了一张画送给你!”画上,有一只大大的褐色气球。

“对。珀尔塞不见了。南·梅尔达的心愿果然成真了。海滩上的厮打分散了那婊子的注意力,为莉比争取了时间,把她浸回水里,让她沉睡了。”我指了指南·梅尔达的左臂,我用两笔弧线勾出形状,再加了一个小小的十字形,表示微弱的月光照在她身。“主要是因为有什么东西告诉她,要把母亲的银镯子戴上。银的,就像那些烛台。”我看了看怀尔曼,“所以,或许还有光明的一面,我们还有一点胜算。”

伊瑟·玛莉·弗里曼特。

“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杰克说,“至少,这张画上没有。”

我将她深藏在记忆里。

“他惨叫了,”我说,“叫到鼻子流血。叫到他的一只眼也流出血。他没把自己叫得脑溢血,真是个奇迹。”

二十二 六月

这不是厚积薄发的埃德加·弗里曼特艺术生涯里的最后一张画,而是倒数第二张。画上,约翰·伊斯特雷克跪在黑影滩,身边躺着死去的大女儿,镰刀一般的新月刚刚爬上他身后的地平线。南·梅尔达站在齐腿深的海水里,左右手各揪着一个小女孩;她们湿漉漉的脸孔向下低垂,恐惧和忿恨的表情已全然勾勒而出。这个女人的胸前插入了一支短箭。双手似乎在向箭柄摸去,同时,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的男人——她是如此费力地想要保护他的女儿们啊,在夺走她生命之前,他还辱骂她是个恶毒的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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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驾着小船驶到法伦湖的中央,然后关了马达。我们的船慢慢地向橙色标记靠拢,那是我先前留在那儿的。湖面上有几条游船来来回回地驶过,划破光滑如镜面的湖水,但没有帆船;那天,一丝风也没有。游乐场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耍,野餐区也有三五个人,最靠近我们的环湖步道上也有一两个人影。但总体来说,作为一片城内的湖区,这儿已经算很空了。

二十 珀尔塞

怀尔曼戴着渔夫帽,穿着套头衫,完全没了佛罗里达的派头,看起来反而有点怪。他忍不住对此情此景大发议论。

啊,上帝啊——画完了。

“学期还没结束,”我说,“再过几星期,这儿就会热闹起来,到处都有船开来开去。”

你看到那支箭命中目标,刺穿了南·梅尔达吗?如果你看到了,这幅画也就完成了。

他有点不安,“把她放在这儿,妥当吗?朋友?我是说,如果有谁来钓鱼,撒个网把她捞上来,那可——”

他第二次扳动了箭枪的弦。

“法伦湖禁止渔网捕鱼。”我说,“垂钓的人也很少见。来这个湖的大都是观光客。会有人游泳,但都在近岸的区域。”我弯下腰,捡起萨拉索塔银匠制的圆筒。长约三英尺,一头的螺丝盖拧死了。里面注满了清水,而那只注满了矿泉水的手电筒就装在里面。珀尔塞被封存在双重黑暗中,睡在两层清水的覆盖之下。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越睡越沉。

约翰·伊斯特雷克用尽气力吼道:松开我的女儿,你这个恶毒的黑鬼!

“巧夺天工啊。”我说。

她喊着,是莉比!莉比成功了!她——

“可不是嘛。”怀尔曼附和着,欣赏夕阳在我手中转动的银筒上照出斑斓反光。“光溜溜的,也没什么能用钩子勾起来。不过,我还是觉得把它沉到加拿大边境的哪个湖里更让人放心。”

揪着头发的那只手松了一下。她觉得它不会再害活人了,现在不会了,至少有一会儿不会了。

“那儿才真的有可能有人撒网捕鱼呢。”我说,“藏在眼皮底下才更安全,这思路不错。”

梅尔达冲着男主人喊道,都好了!

三个年轻女子穿着运动装驾船驶过。她们朝我们招招手。我们也招招手。有个女孩喊,“我们爱帅哥!”三人便笑作一团。

同样,爱莫瑞的活死人也不见了——消失了,但双胞胎却吼得撕心裂肺,因为被抛弃而备感凄凉。

怀尔曼笑着朝她们挥手致敬,又转身接着问我:“这湖有多深?你知道吗?那个橙色小标记说明你知道喽?”

但显然莉比可以这么做——也已经这么做了——因为船上倚栏而立的那东西摇摇摆摆,颤抖着成了水的模样……接着,化为完全的虚无,只剩月光银白。骷髅手臂也接二连三地匆忙收回水底。一切都消失了。

“别急,我会跟你说的。我做了点关于法伦湖的小调查——或许有点晚,我和帕姆买下紫苑巷的湖畔别墅已有二十五年了。平均深度是九十一英尺……但这里除外,这儿有个裂沟。”

接着:不行!把它放下!放下!你不能这么做

怀尔曼的神色这才松弛下来,他把帽檐往后推推,“啊哈,埃德加,怀尔曼认为你宝刀未老——还是精得像狐狸。”

她吼道,什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那个橙色浮标之下,水深三百八十英尺。少说也有三百八。绝对比墨西哥海湾边的碎珊瑚石围的蓄水池强多啦,那顶多才二十英尺深。”

可是,就在这时,这恶神女鬼猛地一转身,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踮着脚尖藏在她身后。

“阿门。”

夜风吹开她纠结如蛇绕的卷发;梅尔达看到珀西的前额中央还有第三只眼睛;也看到她在凝望自己,一切反抗的意愿就在倏忽间荡然无存。

“瞧你这样子,好像放心了吧,怀尔曼。”

细长的骷髅手臂纷纷从水里升起,向她致敬。

他耸耸肩,“湾流公司的专机真不错,自由自在。没有站成一排的保安,没人翻你的随身小包,以防你把小罐的剃须沫改装成炸弹。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笔直朝北飞,甚至没在亚特兰大停一停。多谢啦……其实,现在的我好像也负担得起私人飞机了。”

梅尔达依然揪着苔丝活死人的头发(它连踢带挠,但她几乎感觉不到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她笨拙地在水里转过身,看到了她——在她的船上,倚栏而立,一身红袍。兜帽放下来了,梅尔达这才看清,她长得根本不像人类,她完全是异类,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活物。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惊人,又有一番洞穿世事的表情。

“那我猜,你和伊丽莎白的亲戚们都谈妥了?”

它在说,你真不该冒犯我。

“是啊。听从了你的建议。用大屋和岛北的地权抵换现金和保险。他们觉得可赚了一大笔呢。我都猜得到他们的律师在心里是怎么嘀咕的:‘怀尔曼是个律师,但现在成了委托人就笨得要死。’”

就在他捡起刚才扔掉的箭枪,在刚死的大女儿身边的沙地里寻找剩下的短箭时,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一次,是从梅尔达身后传来的,从停泊在翡翠汤尽头的船上传来。

“原来,这条船上不只我是老狐狸。”

约翰·伊斯特雷克尖叫起来,梅尔达,别!

“所以,我最后拿到了八千万美元的流动资产。再加上大屋里的许多纪念品。其中包括伊斯特雷克小姐的甜蜜欧文曲奇饼干桶。那会让我记起,她一直试图告诉我什么,朋友?”

梅尔达想也没想,侧过身,一把揪住女童的头发。她梳理清洗过千百次的头发。

我想起伊丽莎白把各式各样的瓷偶塞进饼干桶,然后死活都要让怀尔曼把它扔进鲤鱼池里。当然,她一直努力想让他明白什么。

爹地!爹地,求求你,救救我们!南·梅尔达疯了!

“她的亲戚们得到了岛北的地产,加上可供开发的潜在市价……唔,最多,大概值九千万?”

一轮新月如镰刀,悄悄升上了山丘顶。曾几何时,烈酒走私贩经常在那儿拖拉载满酒桶的平板车。此刻的月亮却在为这场噩梦投下更凄迷的银光。冷光铺洒,梅尔达看到苔丝转身看着她爸爸;看到她又扬起了双臂。

“那只是他们以为罢了。”

没工夫想太多了。她伸手去捉另一个活死人,苔丝,但她的右手不像左手那么强大,因为没有银镯护卫,苔丝咆哮一声,咬了下去。梅尔达感到一阵刺痛,却没意识到两根半手指已被咬去,此刻已浮在惨白女孩身边的海面上了。肾上腺素急剧高涨,令她几乎没感到剧痛。

“是啊。”他附和一声,又面露忧郁,“只是他们那么想罢了。”我们沉默地坐了片刻。他把银筒从我手中拿过去。银筒上照得出我的脸,但有凸镜效果。我不介意看到自己的脸被扭曲,但最近我确实很少照镜子。倒不是因为老了不好看,只是我不想再关切弗里曼特老兄的眼神了。这双眼曾目睹的,已经够多了。

她没工夫去听,但又特别惦记起莉比来——她为什么还不把瓷偶浸到水里?或许,她浸了也没用?难道,莉比称之为珀西的那东西制止了她的行动?梅尔达知道,这都有可能;莉比很强大,但莉比只是个小女孩。

“你的太太和女儿怎么样了?”

梅尔达,别伤害我的女儿!

“帕姆去加利福尼亚陪她母亲了。梅琳达回法国了。伊瑟的葬礼后,她陪帕姆住了一段日子,但后来就飞回法国去了。我认为她做得对。节哀顺变,该放手时就得放。”

他跪坐在水浪边,最后一波轻浪刚刚拂过他面前的阿黛。箭柄突兀而骇人地从她脖间翘出。

“那你呢,埃德加?你能放下了吗?”

约翰大喝一声,梅尔达,住手!

“我不知道。菲茨杰拉德不是有句名言吗?——美国人的生命中没有第二幕。”

同时她又抬起左手,一把揪住洛洛的脖颈,把她往后摁。“你别想!”她憋气咕哝着,洛洛则放声大叫,那又吃惊又痛苦的惨叫声……根本不像是从小女孩的嗓子里迸发出来的。梅尔达很清楚。

“是啊,但他写这句话时已是个落魄的醉汉了。”怀尔曼把银筒放在脚边,倾身向前。“听我说,埃德加,好好听着。事实上,人生有五幕,不仅是美国人的人生——每一个完整活过一生的人都是如此。每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剧里也一样,无论悲剧还是喜剧。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由这些组成的——喜剧,还有悲剧。”

爱莫瑞的活死人正欲摆脱梅尔达,他在水里挣扎,溅起水幕,再也不想和她有瓜葛。梅尔达伸出强有力的左臂,将拇指对准他的右眼戳了进去,指尖触到的东西阴森冰寒,仿佛压在石头下的蟾蜍内胆,并咯咯吱吱地被挤压出来。接着,她转身向后,当退潮浪使劲抽动她脚底的水流、想把她拽走时,她费力前倾地蹒跚前进。

“对我来说,最近才有了点笑料可供消遣。”我说。

苔丝也喊,爹地!救救我们!

“是啊。”他应和着我,又说,“但第三幕戏会上演的。现在我打算去墨西哥,跟你说过的吧,是不是?我会住在美丽的小山村里,那地方叫作坦马祖卡勒。”

洛洛喊着,爹地!银铃般的嗓子很好听。

我跟着念了一遍。

两条身影向她迫近,一个在她左边,一个在她右边。

“你挺喜欢念这个名字啊。怀尔曼看得出来。”

效果惊人。那活物的头颅在重击下塌了一个洞,好像那硬壳只是不堪一击的软糖。但脑壳确实是硬的,没错;一片头骨的碎片粘连在爱莫瑞的头皮上,狠狠抽打在她的前臂上,划出了大口子,鲜血滴滴答答流进水里,染红了他们身边的海。

我笑了,“确实挺有韵律。”

你!还有指使你的那婊子!她本想再吼出这句的,但它那毫无血色的双手已扼上了她的脖子,就像刚才封住可怜的阿黛的嗓子一样,她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但她的左臂是无所拘束的,戴着镯子的左臂顿感充满了力量。她把左臂往后伸,再狠狠地朝前甩出一个大弧度,砸上了爱莫瑞那东西的脑袋。

“那儿有个酒店经营不下去了,我在考虑把它买下来。估计要赔上三年才能扭亏为盈,但我现在钱袋挺满的。我可能需要一个搭档,不过,他得懂得建造和维修。当然,如果你集中精力培养艺术情操……”

梅尔达咆哮怒斥,是你干的!爱莫瑞身形的活死人攫住了她,她任其摆布。

“我想你最清楚了。”

那东西向她扑来,褶皱的嘴角咧开,或是因为恐惧,或是由于暴怒。在她身后的约翰·伊斯特雷克正在呼喊女儿的名字,喊了一声又一声。

“那你给个话吧?让我们缔结财富之缘。”

她的银镯。

“西蒙和加菲尔德乐队,一九六九年,”我答,“差不多就是那个时代吧。怀尔曼,我不知道。我现在还做不了决定。我还有一幅画要完成。”

阿黛听到父亲的喊声,转过身来,并当真朝他走去。这一切,南·梅尔达都看在眼里了。阿黛那已死的丈夫正使出全力要甩开她钳子般的手,但她不想让它逃脱;她想彻底了结这个可怕的活死人,或许,趁两个小姑娘还没走到跟前,这样做还能把她们吓跑。她还想到(到了这时候,她确实还能够思考),自己办得到这件事,因为她已经看到那东西湿乎乎的惨白脸孔上有一道滋滋作响的灼痕,她懂了:那是银镯的功劳。

“你确实得把它画完。不过,风暴会有多厉害?”

约翰·伊斯特雷克凄楚地尖叫道,阿黛!不!阿黛,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但第六频道肯定会爱死它的。”

阿黛拖着浸饱水的沉重衣裙凑上去,想把梅尔达拉开,至少要让他们俩分开。就在这个节骨眼,站在齐踝海水里的约翰·伊斯特雷克扳动了箭枪的弦。三刃箭射进了他大女儿的喉咙。她僵硬地一顿,挺直了脊背,钢箭头射穿了她的脖子,前面两英寸,还有四英寸挺出了脖颈——就在她的后脑勺下。

“不过,会有很多预警,对吧?毁点东西还成,但不能伤人。谁也不许死。”

阿黛在哀嚎,不要,南妮,住手,你伤着他了!

“不会有人死的。”我赞同这一点,也希望能如愿,但一旦幻手如脱缰野马信手泼墨,所有的美好意愿都打不出保票。所以,我的第二人生里的艺术生涯必须终止。但最后这幅画必须完成,因为这将是我最后的复仇。不只是为伊瑟,珀尔塞还残害了很多人。

他推开阿德里安娜,好和这个袭击他的凶女人搏斗,这个胳膊上箍着冰凉、恶毒的火圈的黑女人。

“你有杰克的消息吗?”怀尔曼问。

她飞奔着跑到海滩,裙裾飞舞在身后。此时,爱莫瑞已把阿黛拖得几乎自腰部以下都没入水中。阿黛害怕极了,被扼得喘不上气来。梅尔达费力地朝他们走去,向那掐住新婚妻子喉咙的苍白尸体扑了过去。当梅尔达的左臂——戴着银镯的左臂——碰到他时,他凄厉地惨叫起来。惨叫声中如有气泡鼓动,仿佛他的嗓子里灌满了水。他像条滑鱼从梅尔达的手臂间溜走,她又用指甲去抓。腐肉被抠出来,令人作呕地漂浮在他们身旁,但惨白的伤口上却不见血。他的眼珠子在眼窝里滚动,活像月光下的死鱼眼。

“差不多每周都打电话。他今年秋天会去塔拉哈西,到佛罗里达大学念书。学费我包了。而且,他和他母亲也会搬到夏洛特港的海岸边住。”

她喊着,松手!放开她!

“也是你请客?”

她用力拉他往前走。他便跟着。她不想等着看他是缓过来的,还是又僵住了,她也完全忘记了莉比;她只能一心想着救阿黛。她必须阻止假冒爱莫瑞的那东西把她拖进海里,也必须赶在孪生宝宝帮他下手之前救出她。

“实际上……是的。”杰克的父亲因克罗恩氏病去世了,他和寡母的日子一直不好过。

去帮忙啊,你这个婊子养的!趁他还没把她淹死!

“也是你的主意?”

梅尔达抓住男主人的胳膊,十指紧紧扣住他的二头肌。她这一生都不曾这样对白种男人说过话——

“又猜对了。”

海湾深处,珀西的黑船在静静等待,它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轻缓摇动,如同钟摆,但那摆动不像是暗合分秒,更像是以年月、乃至以世纪为单位在计时。

“也就是说,你认为夏洛特港够远,往南搬到那么远就够安全了。”

刚从沉沦的悲恸中惊醒,他一口气跑了这么远,但此刻又麻痹了。是不是因为他还望见了两个身影,同样涉水朝沙滩走来?那水本该淹没她们的头顶,可她们竟能轻松地在水里行走?梅尔达觉得,原因不在这里。她相信,此刻的他依然凝视着大女儿,身影幽暗的男人走出了海水,用滴着水的双臂揽住了她,再把滴着水的双手扼紧了她的脖子,她那兴高采烈的欢呼骤变为剧烈的咳嗽,他便开始把她往水里拽。

“我是这么想的。”

约翰·伊斯特雷克说,怎么——他只说了这么多。

“那北面呢?坦帕如何?”

站在僵立不动、目瞪口呆的男主人身边的梅尔达大吼起来,不要,阿黛,离他远点!但她知道阿黛不会听到她的警告。果然如此。阿黛朝她的丈夫跑去。

“顶多就是下暴雨。会有一次小风暴。规模很小,但很强大。”

阿德里安娜喊着,爱莫瑞!喊声洋溢着喜悦,仿佛他消失了一年,而非仅仅一天。

“小爱丽丝的突袭。就跟一九二七年那次一样。”

她跟在先生后面,在石凳那儿追上了他,小路也在此向下蜿蜒。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西面,最后一缕夕阳成了黯然的橙色,倏忽即逝,但光线尚且足以让她看到阿黛站在水边,也看到涉水向她迎来的男人。

“是的。”

里面装着魔鬼的心形盒。

我们面面相觑,静坐船中,观光船上的运动装女孩们又一次驶过,这次笑得更响亮,也更热情洋溢地朝我们挥手。年轻快活的姑娘们趁着夕阳西下,在湖面徜徉,还有美酒作伴。我们再次朝她们挥手。

后门敞开着。夜风轻扬而入,把门又吹开了几分……真的是夜风。日光完全消隐。黑影滩上还有些许光亮,但在苍鹭栖屋里,黑暗已然笼罩下来。梅尔达跑出后门廊,见先生已经跑上了通往海滩的小路。他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四下张望,想找到莉比,但不用想也知道,她没看到她;如果莉比正在进行理应要完成的任务,那她就该在走向泳池的路上,怀里还应该抱着她的心形盒。

等她们的船远了,怀尔曼说道:“伊斯特雷克小姐的远亲们用不着考虑为新地产获取建造许可证了,对吗?”

他去了。他没问是哪个女儿,也没追问他为何要携带箭枪;他只是从墙上摘下武器,另一只手取了两枚箭,大步流星地走过敞开的书房门,先是走在梅尔达身边,继而又走到她前头。等他走到厨房,也就是梅尔达最后一次看到阿黛的地方,他开始全速奔跑,她也跑,可还是落在了他后头,她得用两只手抓着脚面上的裙子才行。他的麻木感突然中断了,突然像通了电一样跑起来,这让她讶异吗?不会的。因为,就算头脑被悲恸覆盖成一片空白,先生依然明白这儿有什么不对劲:事故一直在持续发生。

“我认为是不用了。用不着。”

她答,我没时间解释。您得立刻去海滩,除非您想再失去一个。

他思忖片刻,点点头,“好。那就把整座岛送到海神的保险柜里去吧!我批准了。”他拿起银筒,转而去看橙色小浮标——标志着法伦湖中央的深沟所在地,又扭头看了看我,“朋友,想最后说点啥不?”

他说,你在说什么?

“是的,”我说,“就几句。”

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箭枪,旁边还有几支短箭。箭头是钢的,不是银的,箭杆沉甸甸的。她当然知道,难道不正是她时常提着装有箭枪和短箭的篮子吗?

“那就准备发言。”怀尔曼转身跪在膝上,将银筒伸向了湖面。夕阳照耀其上,我从心底里企盼,至少千年之内,别让它再见天日……但我总觉得,珀尔塞是个越狱高手,总会想出什么法子逃出湖面的。她以前就干过这种事,以后也不会罢手。就算远在明尼苏达,她也一定能找到翡翠汤在何方。

她答,海滩。带上那个。

我将萦绕在脑海中已久的那四个字说出了口:“永远沉睡。”

透过泪眼,他冷静而又因暴怒而显得愚蠢地瞪了她一眼,去哪儿?

怀尔曼的手一松。溅起的水花很不起眼。我们倚在船边,望着银筒慢慢地消失在视野里,下沉时,夕阳最后一次闪现在银色表面。

她答,您得立刻过去。

2

他问,什么事,梅尔达·洛?

怀尔曼住了一晚,随后又住了一晚。下午,我们吃上等牛排,喝绿茶,谈山海经,只是不聊过往。后来,我送他去机场,他飞去休斯敦。他会在那儿租辆车,一路往南开。他说,要看看乡村美景。

梅尔达没有尾随阿黛进入厨房,而是顺着前门廊跑向先生的书房,并第一次——在她在此工作的整整七年里——没有敲门就跑了进去。先生正坐在书桌后,领带扯松了,领扣解开了,长裤的背带悬荡在身旁。他手里的折叠金框相架里是苔丝和洛洛的照片。他抬头看着她,这几天眼见着消瘦下来的脸上,一双泪眼红彤彤的。女管家未经许可就闯进来,他没有因此惊异;他仿佛超脱成了无喜无忧、更不会震惊的人,当然,事实很快就会证明,他并非如此。

我提议跟他一起走,做个伴儿,也安全些,但他摇摇头,“你不用盯着怀尔曼迈向新里程。埃德加,我们该在这儿说再见。”

时候到了。游戏该结束了。

“怀尔曼——”我开了口,却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她刚好看见阿黛的裙裾在后门廊尽头一闪而过,阿黛进了厨房。

他伸手给了我一个拥抱,在我两颊结结实实地亲了两口。“听着,埃德加。第三幕该开演啦。你明白我说的吗?”

梅尔达下楼时依然抚摩着银镯。她很高兴自己在莉比的房间里时能戴着镯子,哪怕那个小瓷女人被放进了铁皮盒。

“明白。”我说。

她只来得及干这些,当她想着无所不知的千里眼,以及它会如何看穿她的想法时,她只敢说这么多。

“只要你准备好了,就南下墨西哥来找我。只要你想来。”

梅尔达说,不管你带谁去,只需记得把诺问带进来,她还在外头呢。

“我会考虑的。”

她埋头画画,没有抬头。但她说了一句,竟让忧惧的梅尔达突然开心起来。不会的。我会带着珀西。那样天黑我也不怕。

“一定要。上帝与你同在,我的朋友;上帝永远保佑你。”

梅尔达说,你会听到我喊你爹地。我一喊,你就要去泳池,把你留在那儿的那些东西捡起来。别让它们整夜留在外头,因为露水会打湿它们的。

“你也是,怀尔曼。你也是。”

内心深处,她仍然难以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可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都在为这件事做准备。

我看着他走远,大大的手提袋松松垮垮搭在肩头。我突然无比鲜明地记起爱莫瑞袭击我的那晚,怀尔曼大喊婊子操的狗玩意儿,再把烛台往活死人的脸上砸去。他是那么威武。我希望他能回头,看上最后一眼……果然,他回头了。准是灵犀相通,我母亲准会这么说的。要不,就是有了直觉,那是南·梅尔达的讲法。

她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吗?南·梅尔达只愿她没忘。现在,她必须下楼去了,得看着阿黛。她的男人很快就会来召唤她了。

他看我还站在原地,便咧嘴一笑。“埃德加!成全每一天!”他高喊一句,周围的行人都被他吓一跳,扭头看他。

莉比说,都好。我就画几张,南·梅尔达。

“也让每一天成全你!”我也喊。

她问莉比,一切都好吗?她只敢问这么多,只能问到这个地步。如果盒子里那东西的卷发真的遮住了第三只眼睛——有魔力的千里眼——那就不能不留心一言一行。

他朝我招招手,笑着走进了候机厅。当然了,后来我真的南下去墨西哥,找到了他所在的小山村。尽管用他的话来说,在我心里他会永远活着——我也只会用现在时态去谈论他,但事实上,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到他。两个月后,在坦马祖卡勒的露天市集里为新鲜番茄讨价还价时,他因心脏病突发去世。我总以为我们还有时间相聚,但我们总是这样想,不是吗?我们总是自欺欺人,简直能以此维生。

南·梅尔达大抵相信这是可能的。这孩子非常强大。但是,重塑生命却是她力所不逮的。甚至大海也无法重塑真正的生命。就在南·梅尔达准备离去、留下莉比独自画画时,她看到了莉比的宝贝盒。从海湾里捞上来的那个瓷娃娃,她只见过一次,那是个小个子女人,裹着一件褪成粉色的袍子,最初肯定是浓重的猩红色吧,袍子上还有一顶兜帽,遮住了额头,也露出了几缕头发。

3

莉比在她的房间里,画着画。她画家人,包括已经死去的苔丝和洛洛。全家八个人(南·梅尔达也是家人,莉比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都站在海滩上,他们曾在那儿度过了无数快乐的时光,游泳、野餐、堆沙堡。现在,他们像纸偶人那样手拉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她似乎认定她可以把她们画活,可以仅凭她意愿的强大力量就把生命和幸福重新画回来。

回到紫苑巷,画架立在起居室里,那儿的光线最好。画布被一块毛巾盖住了。画架边的桌上除了油彩颜料,便是几张杜马岛的航拍照片,但我几乎都不去看;我会在梦里见到杜马岛,至今仍会。

南·梅尔达上楼去看另外两个小女孩,一边上楼,一边抚摩左手腕上的镯子。那银镯子是她妈妈给她的,梅尔达每周日去教堂时都戴着它。或许,这就是她今天会把它从自己的宝贝盒里取出来的原因,她将手滑入镯圈,并尽力往上撸,让镯子紧紧贴在上臂,而不是松松垂荡在腕上。或许,她想借此感觉和妈妈更近些,并借取来自母亲的静默力量,也可能,她只是想和神圣的东西有所关联。

我把毛巾掀开,扔到沙发上。这是我最后一幅画,前景画着浓粉屋,栩栩如生,令我几乎能听到屋下海贝随着潮涌声声碾磨。

不过,这基本上要指望莉比了。

两个红发布娃娃倚在一根房基柱旁,完美的超现实笔触。她们并排坐着。左边的是瑞芭。右边的是范西——卡曼专程从明尼苏达带给我的礼物。是伊瑟的主意。至于海湾——我住在岛上的那段日子里,海水总是碧蓝碧蓝的,于是,我在画上描出阴暗不祥的绿色。海面上,天空乌云密布,团团聚集在画布上端、乃至越出画界的地方。

南·梅尔达点头笑了,但她仔细地端详起阿黛。这一天来,她一直在观察她。这女孩的男人已经永远离去了,这是莉比对她说的,梅尔达也信她的话,但梅尔达也相信,家族中其他的成员会被拯救……包括她自己也会幸存。

我的右臂开始痒了,异常熟稔的强能之感先在我体内涌动,继而穿透了我,倾泻而出。我可以透过神……或者,该说是女神之眼看清我的画。我可以放弃,但不太容易。

太阳下山后,仍然没有爱莫瑞的踪影,你会觉得她会变得更心焦,但恰恰相反,她冷静下来,几乎还有点窃喜。她对南·梅尔达说,爱莫瑞肯定会回来的,她有十足的把握。她打骨子里相信,也听到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对她这么说,听起来就像一口小钟在敲。她认定那钟声就是人们常言的“女人的直觉”,而且你非得等结婚之后才会充分意识到直觉的存在。她也把这信念对南妮说了。

画画时,我感到深深爱恋这个世界。

那一整天里,她为爱莫瑞急疯了,情绪剧烈波动,对他极端愤恨,又为他担惊受怕。她甚至想到,或许爹地一冲动,已经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哪怕她自己都觉得那不可信;悲伤已令他麻痹,自从搜寻宣告结束,他便茶不思饭不想。

画画时,我感到完整而纯粹。

我从阿德里安娜开始画。

我只画了一会儿,便把画笔搁置一旁。我用大拇指尖把棕色和黄色调匀,再涂抹在沙滩上……哦,如此轻松……沙霾泛起,仿佛被一阵犹疑不定的风轻轻吹动。

不要放弃,坚持到底。我无法告诉你这是不是艺术的真谛,我不是导师,但我相信,自己努力要传达给你的一切都能用这八个字概括。有天分是极乐美事,但天分不会眷顾半途而废的人。但是,如果你的画作是诚心诚意的结晶,是来自思绪、记忆和情感乃至一切之总汇的神妙之处,你总有想罢手的一刻,那时候,眼光将黯淡无神,记忆将崩塌瓦解,痛苦就会终结。从那天画的最后一张画里,我悟到了这一切。画着海滩上的聚会的那张。那只是速写,但我认为,当你描绘地狱时,一幅速写足矣。

杜马岛上,天色乌黑,六月的风暴欲来,一阵风卷拂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