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明晃晃的白色矩形纸板。
我走进卧室,一开始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然后我看到了衣橱,便明白了。一星期以前,我让杰克带我去采购,没有去十字街商场,而是圣阿芒德环路上的一间男子服装商店,我买了六件衬衫,从上到下系着扣子的那种。伊瑟小时候,总管那种衬衫叫“大人衬衫”。衬衫仍在玻璃纸包装袋里。我把包装撕开,挤出小钉子,又把几件衬衫塞回衣橱,任它们堆成一团。我不想要衬衫。我要的,是里面的纸板。
我在苹果笔记本电脑包的口袋里找到一支油性笔。以前我很讨厌这种笔,味道难闻,又很容易留下污迹。但这次,我喜欢它画出的饱满线条,似乎在强调它们自身的、绝对性的存在感。我带着纸板、油性笔和怀尔曼脑部的X光片走出卧室,进了佛罗里达屋,那儿的光线明亮又铺张。
我突然想到,媒介(medium),这个词也可以指代能将灵界信息转达到尘世的灵媒人。这念头让我哑然失笑。事实上,还有一点紧张。
消失的右臂上的瘙痒越来越剧烈了。但现在的感觉是,它更像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又一瘸一拐走回大大的起居室。咖啡桌上放着一沓“手艺人”牌画纸和几盒彩色铅笔,但它们也似乎不合适。截去的右臂微弱而暧昧地痒起来,而这是第一次,我想我大概真的能够做成这件事……只要我找出正确的媒介,能让信息直白泄出。
我没有医生们用来夹X光片和MRI扫描片的专用灯箱,但佛罗里达屋的玻璃窗墙完全可以担当此任。甚至不需要胶带或贴条。我可以把X光片夹在玻璃和不锈钢贴边之间。好了,世人所谓不存在的东西就在我眼前了:律师的大脑。它飘浮在湾流的背景中。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两分钟?四分钟?透过底片,碧波就在灰色褶皱间流淌,我被那情景深深地迷住了,幻想着那些沟沟壑壑的灰质是如何把水波变成了云雾。
真是好消息——令人激奋,但这事儿似乎发生在别的星球,发生在另一个埃德加·弗里曼特身上。我把这条留言保存下来,然后带着偷来的X光片上楼去,半路又停下。小粉红好像不对劲,因为画架不对劲,空画布和油画颜料也不对劲。这次不该用那些。
圆头子弹是个小黑点,稍有些裂痕。看起来有点像一条小船。飘荡在翡翠汤中的一叶扁舟。
来电人是南努兹。他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他说,绝对错不了,如果其余的画作都和他那天看到的画具有同等水准,斯高图画廊非常高兴、也非常自豪地出任我个展的赞助者,画展可以在复活节前举办,因为过了节冬季游客都会回北方去。他是否可以有幸和他的合作人一起到我的画室参观,看看其他已完成的作品?他们很乐意起草一份合同让我先过目。
我开始画。我打定主意要画出他的大脑,要画得毫厘未伤,要画得没有子弹,但结果似乎不止如此。我继续画,添上了水波,你瞧,因为这画面似乎正需要水。或者说,消失的右臂需要。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是一体。只需有个海湾入画的念头,便能心想事成,画得相当成功,因为我真的是个天赋高超的浑蛋。这画只用了二十分钟:飘浮在墨西哥海湾中的一颗人脑。还挺酷。
等我回到了浓粉屋,屁股疼得都快哭爹叫娘了。我把兜帽夹克塞进衣橱,吃了两片复方羟氢可待因,看到答录机上的灯在闪。
也挺恐怖的。我肯定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画,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我把X光片拿过来,和画作对比,科学证明子弹存在,艺术证明子弹不存在,我猛然意识到,个中奥妙我早该看出来了。就在我开始画《女孩和船》系列之后就理应领悟。之前所画的不起作用,只是因为那是神经末梢的动作而已;而画起作用,是因为人们知道所见之景源自天赋以外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真的知道。杜马岛上的画,传达的是恐惧,我难以遏制这种感觉的滋长。恐怖等待发生。回归到废弃腐船。
我不喜欢偷朋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张X光照。也不喜欢缄口避谈我对布朗糖果所做的事,那显然是我干的。我是可以告诉他的,既然已经说过汤姆·赖利的事情了,他肯定会信我。就算ESP魔力没有跳出来,他也会信我。事实上,那便是麻烦所在。怀尔曼不傻。如果我能用一张画把布朗糖果直接送进萨拉索塔的太平间,说不定也能为昔日的律师先生做一次连医生们都束手无策的脑部手术。但如果我做不成呢?最好别盲目乐观……或许你可以,但我的心已把期望值调得太高了。
5
4
又饿了。我做了个三明治,在电脑前吃完。电话铃响起时,我正在关注蜂鸟团的动态,他们实在让我放不下心。是怀尔曼。
“中杯的最好!”我也大嗓门回答,一边把X光照片卷起来,放进我的帆布袋里,再把文件夹合上。五分钟后,我又拖着脚步走在了沙滩上。
“我的头不痛了。”他说。
“要大杯还是小杯?”怀尔曼的大嗓门从厨房传来,都快把我吓死了,那张照片差点儿失手掉落。
“你总这样和人打招呼吗?”我问,“我是不是该等待你下一通电话过来,开口就说,我刚把肠子拉出来了?”
进来吃早餐时,我就扫视过这间屋,发现那薄薄的灰色文件夹搁在合拢的笔记本电脑上,怀尔曼这阵子肯定很少用电脑了。我把文件夹打开,从三张X光照片里抽出了一张。
“别以为我在打哈哈。从我枪击自己再从餐厅地板上醒来后,头痛就没停止过。经常就像背景噪音,有时候会像地狱里的新年钟声一样敲啊敲,但总在痛。可是呢,半小时前,它突然不痛了。我正在给自己做咖啡,头就不痛了。我简直没法相信。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死了。我一直都在生死界绕着圈走,就等着疼痛回来,等着那种像麦克斯韦尔的银锤子那样重击而来的疼痛,可没等到。”
现在,我和任何人一样喜欢鲜榨的佛罗里达柳橙汁,但我也要承认,那天早上的橙汁背后藏有更深层的企图。他留我在靠近沙滩的杀手宫玻璃房小接待室里等候。他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办公室,但我也不太清楚这个阅读不能超过五分钟的男人是怎么处理日常信笺文件的。我猜想,伊丽莎白大概会帮他,这让我很感动,在自己的健康状况变糟之前,她肯定帮了他很多。
“列侬·麦卡尼,”我说,“一九六八年。别跟我说这次我又说错了。”
他又一次提出要用高尔夫车送我回浓粉屋。我对他说,走着回去就很好,但不介意喝完一杯鲜橙汁再走。
他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沉默多久。但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最后,他说:“你干了什么,埃德加?告诉怀尔曼。告诉好爹地。”
3
我想过要跟他说,我没做什么坏事。又想到他会检查X光照片文件夹,然后发现少了一张。我还惦记着我吃的三明治——已负伤、但还没身亡。“视力呢?有什么变化吗?”
“可不是嘛。但我还是要把一切都写下来。以防万一。”
“没有。左灯依然不亮。根据普林西比所言,它算是亮不起来了。这辈子也甭想了。”
我想,他可能说得对。我也想到,如果我不能当场分担一些他的压力,他可能又会在我眼前发癫痫。所以我答应下来。然后,我说:“你会活很久的,比你想的要久得多啊,怀尔曼。”
该死的。可是,难道我心底里不是很清楚活儿还没做完吗?今天早上用油性笔在纸板上的匆匆描画和前一晚狂风急雨般的挥毫泼墨根本无法同日而语。我累了。我今天不想再做什么了,只愿坐看大海,看着太阳沉到浩瀚的翡翠汤里,什么该死的东西都不想再画了。但这画的是怀尔曼啊。怀尔曼,天杀的。
他原地转了一圈,现在,双眼烁烁闪亮,左眼似乎透过一层厚厚的血网看出来。“快答应啊,埃德加!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如果我们不安排好,他们会把她装车拖走,塞进什么人家里,而她过不了一个月就会死在那儿!一星期!我知道的!所以你快答应啊!”
“你在听吗,朋友?”
他有点吓着我了。“怀尔曼——”
“我在,”我答,“今天晚一点,你能让安妮玛莉·惠瑟尔过来帮几个小时的忙吗?”
“如果我死了——我也会死的,我会像布朗先生一样睡着睡着就死了——你必须接管这里的一切,直到房地产商找到新住户为止。这不难办到,你就可以在这里画画。这儿的光线多棒啊,不是吗?光线棒极了!”
“为什么?要干吗?”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点子,并为之震动。他站起来,盯着外面的海水。他瘦了。紧绷在颧骨上的皮肉泛着油光。头发打着结,成团垂在耳后,很需要清洗一下。
“那样你就能坐着当模特,让我画幅肖像,”我说,“如果你的眼睛还看不见,我猜想,我就需要画怀尔曼真人了。”
“我会把每件事都写下来——我们的整套规矩,从早到晚。那是我的任务。而你,要监督新的陪护照单全做。答应吗,埃德加?我是说,你也喜欢她,不是吗?你不想看她受到伤害。还有杰克呢!说不定他可以来试试。我知道这么开口不太好,但——”
“你真的做了什么,”他压低了声音,“你已经画过我了?根据记忆?”
他转向我,形容憔悴,不止有一丝疯狂。
“查查你的X光片。”我说,“四点左右到我这儿来。我想先睡个午觉。还有,记着带点吃的来。画画会让我饿。”我本想修正一下,是画某种类型的画。但我想自己说得已经够多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跟你这么说吧,离开她变得越来越难。再来个新陪护,她该怎么办?新来的人不会知道她喜欢在清晨的木栈道尽头喝咖啡……也不会知道要假装把那该死的饼干桶扔到锦鲤池里……而她不能再解释了,因为现在她已经陷到云里雾里了。”
6
“我得说,你撞大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睡着,但终于是睡了。闹钟在三点把我叫醒。我上楼,到小粉红,检查了储备的空白画布。最大的尺寸是五英尺长、三英尺宽,我就挑中了这张。还调整了画架,将支柱拉到与画布同宽,再把画布固定好。那一片空白,就像竖起来的白色棺材,搅动出胃里的一丝兴奋,也撩拨出右臂的瘙痒。屈指,握拳。我看不见右手,但可以感觉到那五根手指在一张一合。我能感觉到指甲戳进掌肉里了。那些指甲,都很长。它们从车祸后就开始生长,却没办法去剪。
“我立刻就喜欢上她了,也慢慢爱上她了。朱莉亚以前管我叫‘我的伴侣’。我和伊斯特雷克小姐在一起时老想到那个昵称。她就是我的‘我的伴侣’。当我以为我心不再时,她就帮我把心神找回来。”
7
“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我说。
怀尔曼迈着大狗熊一样的步态,拖拖沓沓从沙滩走过来,鹬鸟们在他身前飞来飞去。这时候我正在洗画笔。他穿了毛衣和牛仔裤,没穿外套。气温回暖了。
“她是在冒烟,她抽烟呀。换成别的女人,到了这个地步早就彻底瘫在轮椅里了。但她不会。她要把自个儿撑在助步器上,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这间有空调的博物馆里走啊走,还要去外面庭园里……以前,她甚至还喜欢打靶,有时候是用她父亲的一支老手枪,更多时候是用那支箭枪,因为反冲力小点,也因为她说她喜欢那种声音。你见过她拿那玩意儿,真的很像教父的新娘。”
他在前门口大喊一声哈啰,我在二楼大喊一声作回答。楼梯上到一半,他便看到了画架上那张大画布。“哦我的老天爷啊,朋友,你说画个肖像,我还以为是个小头像呢。”
“听上去,她都忙得冒烟了。”
“计划是那样的。”我说,“但恐怕不会那么写实了。我已经做了一些改进。你来看看。”
“我理解她的世界,你知道,”怀尔曼说。他轻叹着拿起手帕擦擦眼睛,仿佛手帕也很沉重。“等我到了这儿,我跟你说过的那一切疯狂热病似的症状都不见了。我完全平静下来,成了一个在碧海蓝天下晒太阳的灰发男人,匆匆忙忙瞄一眼报纸不会犯头痛。我始终坚守一个最基本的信条:我还有债要还,有事要做。我会搞清楚那是什么事,然后完成它。之后我就无所谓了。伊斯特雷克小姐没有雇佣我,并不是真的雇佣;她收容了我。我初到这里时,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埃德加。她爽朗,风趣,傲慢,风情,反复无常,总有这样那样的需求——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要么恐吓我、要么逗我乐,总能让我心情好起来,而她也总愿意那么做。”
偷来的X光片和油性笔速写画都放在工作台的底层夹子上。我把它们递给怀尔曼,然后又在画架前坐下。等待中的画布已不再是空白无物了。自上而下的四分之三处已被我淡淡画出一个矩形。我是用衬衫纸板压在画布上,用二号铅笔沿着边缘画出的。
她只是打着呼噜,但我看到了怀尔曼的表情,又觉得仿佛有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后脖颈,这次不再轻微,而是确凿。那感觉令我明了:我们三个能聚在这里,是因为某些东西想要我们来。这份明了并不是基于我成长、立业所接受的寻常逻辑,但那是一定的。这儿,在杜马岛上,我是另一个人,唯一需要我遵循的逻辑就在我的神经末梢。
怀尔曼足有两分钟一言未发。他的目光在X光片和我的速写画之间反复游移。然后,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没跟他说。他已经够起疑的了——很困惑,我想应该这么说,为什么一个奥马哈的从业律师想花一整年时间照顾老太太的衣食起居,大多数日子里还要忙着打理空房子——但伊斯特雷克小姐……”他伸出手,轻抚她骨节鼓凸的手。“我们第一眼就对上了,是不是,亲爱的?”
“我们什么也没干。”我说,“还没开始干呢。把衬衫纸板给我。”
“所以你得到了这份工作。那——”我指了指他太阳穴那儿。
“就是这个吗?”
“是,阁下,我知道你懂。我做好准备要去做好事,希望生活能再次平衡。因为我感到那需要平衡。有一天我在坦帕《讲坛报》上看到一则广告:‘招聘,陪护老妇兼管数栋小岛度假租赁房产。应征者必须递交符合高额报酬和福利的履历和推荐书。该职务极富挑战,贤才必会收获颇丰。必须有财产担保。’那好吧,我有财产担保,也喜欢那个调调。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律师安排和我面试。他告诉我,之前担任此职位的夫妇已回新英格兰去了,因为某一方的父母遭遇了灾难性的事故。”
“是的。小心点。我需要它。我们都需要。X光片已经不需要了,怎么着都无所谓。”
“是啊。”我说。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脖颈。非常轻微。“还有一个数字没有开。我懂那种感觉。”
他把纸板上的画递给我,那只手的动作不太稳。
“我还感到,救赎已在待命。我不想去达尔富尔或新奥尔良找家小门店做公益事业,尽管也曾动过那种脑筋。我觉得,或许劲球彩的数字球还在什么地方蹦跶,还有一颗小球会从玻璃管里掉出来。最后的号码。”
“现在,你走到成品画那边去。看向最左边的那幅画。角落里那幅。”
“你肯定会的。”我说。
他走过去,看向角落,又退缩起来。“老天爷啊!你是什么时候画的?”
“杰克·法尔汉姆给我‘放了长假’之后,我决定搬到坦帕,因为那理论上离迪士尼乐园最近。只不过,等我到了坦帕,已经厌倦了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昨晚。”
他一耸肩。刚才还快活高昂的兴致就像啤酒杯上的泡沫一样隐去。魁梧的肩膀向前塌,前胸仿佛被压得下陷。
他把那画拿起来,对着照进大窗的充沛光线端详起来。他看着媞娜,她仰头看着没有嘴巴、没有鼻子的布朗糖果。
“那就讲个精简版。”
“没有嘴巴,没有鼻子,布朗死了,案子结了。”怀尔曼说道,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上帝耶稣啊,我真不喜欢扮演朝你脸上踢沙子的沙滩玛丽莲。”他把画放回去,绕着它走……蹑手蹑脚的,生怕脚步踩重了它就会爆炸。“你怎么想的?你着了什么魔?”
“好吧,”他说,“要是你想听详细的完整版,那还是省省吧。我讲故事是很花心力的,但眼下,我累得都快油尽灯枯啦。”他郁郁地看一眼伊丽莎白。或许还有那么点羡慕。“昨晚我睡得不太好。”
“这问题真他妈绝了。”我说,“我差一点就把它收起来,不让你看了。但是……考虑到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如何来到杜马岛的:原以为是我选择了一处休憩地,而现在渐渐开始相信,其实是这地方选择了我。我甚至还困惑过——通常是躺在床上、听着海贝低语的时候——那场车祸是不是真的是一次事故?当然是事故,一定是,但我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和朱莉亚·怀尔曼之间的共同点。起重机撞了我;她撞上了公共事业部的大卡车。当然,也肯定会有人愿意告诉你,在墨西哥玉米面豆卷上看到了耶稣的脸。我对那些人绝无半点恶意。
“我们到了哪个地步?”
“说不定。”我说。
“怀尔曼,还用我说吗?”
“这事儿重要吗?”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拖着伤腿的人是他;也出汗了,阳光照得他一脸油光。他的左眼仍然是血红一片,但或许不是怒火的那种红。当然,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期许罢了。“你能成功吗?”
因为那是我不想触及的话题——这个清早不行——我便问道:“打一开始,你是怎么获得这份工作的呢?”
“我可以试试。”我说,“如果你想让我试一把的话。”
他的笑容黯淡下去。“如果我还在,我当然愿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看到我的表情,又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还没开始演唱《死亡三月》呢,但请你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的朋友:我还是照料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合适人选吗?以我目前的状况来说?”
他点点头,脱去了毛衣。“那就来吧。”
“我不是为了追求虚名,”我说,思忖着那是不是完全属实。“但如果他们和我签约,你在工作之余还能不能腾出时间来帮我打理?”
“我想让你站在窗边,那样,日头开始下沉时,光线就会漂亮又强烈地照在你脸上。厨房里有把凳子,你可以拿来坐。你让安妮玛莉代班多久?”
怀尔曼露出微笑,轻轻拍了拍手,那样才不至于把伊丽莎白吵醒。“太棒了!埃德加追求泡沫声誉!干吗不要呢?干吗他妈的不去求名呢?”
“她说可以待到八点,也可以伺候伊斯特雷克小姐用晚餐。我带了番茄肉酱烤宽面条,够我们俩的份儿。等下我把面条放进你烤箱里,设定在五点半。”
“你大概说对了,艺术家腔调。我已经决定了,把我的东西放到斯高图展览,只要南努兹那家伙还想要。”
“好的。”反正,面条烤好的时候,阳光也会消失。我可以拍几张怀尔曼的数码相片,钉在画架上,再照着相片画。就算我是个快手,但我已能预计到这将是个漫长的工程——至少要花好几天。
他关了电视,然后神情凝重地望着我。
怀尔曼带着板凳回到二楼来时,脚步突然顿住了。“你在干吗?”
“把那该死的嘉年华表演关掉。”我说。
“你觉得我在干吗?”
我吃我的蛋。伊丽莎白打鼾。电视里吵吵嚷嚷。现在,在演播厅里的是媞娜·加里波第的阿姨,比我的女儿梅琳达大不了多少。她正在说,上帝坚信由佛罗里达州惩戒罪人的动作太慢了,便亲自出面讨伐“那个魔鬼”。我心想,朋友,说得在理,只不过下手的人不是上帝。
“在好端端的画布上挖出一个大洞。”
他摆摆手,“吃你的蛋吧。长成强壮的大块头,像怀尔曼那样。”
“罚你面壁。”我把切下来的矩形画布放在一边,又捡起画有飘浮在海水中的大脑的那张纸板,嵌在画布上。“来帮我把这块粘好。”
“抱歉。”
“你什么时候想出这招儿的,哥们?”
“我表露敬意,你却只听得到挖苦,太伤人心啦。”
“我没有想。”我说。
“别惹我。”
“你没有?”他正透过画布中的方洞看着我,就像成百上千个在建筑工地上凑在洞眼上偷看的人,那是我上辈子常见的景象。
他耸耸肩,点点头,“你越来越有艺术家腔调了。开窍啦。”
“没。好像有什么东西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到这边来。”
“现在我不想提那个。”
在怀尔曼的帮助下,剩下的预备工作只花了几分钟。他把那张纸板填进了方洞。我从前胸口袋里摸出一管艾尔莫黏胶,黏在交接处。等我再绕到画布前,发现效果好极了。总之,在我看来一切都妥当了。
“半夜三更的你画什么呢?”
我指了指怀尔曼的前额。“这是你的脑子,”我说着,又指了指画架,“这是你在画里的脑子。”
“哦,”我明白了,“这儿那儿都是,得花几天才能全部洗净。这次挥溅得挺厉害。”
他一脸茫然。
“颜料。在你的耳垂上。”
“我是开玩笑呢,怀尔曼。”
“嗯?”
“我没听懂,”他说。
“耳朵上漏了一点,朋友,”怀尔曼说,用他手里的叉子点了点耳垂。
8
怀尔曼带着足够我俩吃的鸡蛋回来了,我竟又吃得津津有味,真让人诧异。伊丽莎白开始打鼾。有一件事是很确凿的:如果她在睡眠中窒息,绝不会成为年轻的亡者。
那天晚上,我俩像足球运动员一样狼吞虎咽。我问怀尔曼,看东西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好点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我的左半世界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埃德加。真希望我可以跟你说情况大有改观,但没办法啊。”
伊丽莎白已经神游天外了。我把吸杯递给她时,她只吸了一小口,便扭过头去。她的脸是那么苍老,在无情的冬日日光下显得一脸困惑。我心想,我们仨可真是凑成了举世无双三重唱:高龄老妇,大脑里埋着圆头子弹的昔日律师,截去一肢的昔日建筑商。三人的右脑壳上都有重创留下的伤疤。电视里,布朗糖果的律师——也是昔日律师了——正在呼吁全面深入调查。伊丽莎白正闭着眼睛,大概在代表萨拉索塔全体居民发表意见,干瘪的身体缩缩垮垮,前胸完全靠束缚带撑起来,她就那样睡着了。
我把南努兹的留言放给他听。怀尔曼哈哈大笑,作出挥拳出击的动作。很难不被他这个乐天派打动,欢欣、愉悦、几近幸福。“出道喽,朋友——这显然是你的新人生啊。我都等不及要看你登上《时代》封面啦。”他抬手划出一个方框形,仿佛要在半空画出一个封面。
“我很好,谢谢。”但他看起来很疲累;左眼依然红通通、水汪汪。“用不了五分钟。”
“这件事儿,只有一点让我烦心,”我说……然后又不得不笑出声来。其实,让我烦心的事有一大堆,包括眼下正在做的大工程,事实是:我浑然不知要把自己带入何等境地。“我女儿可能想来看。就是来过这里的那个女儿。”
“不坏。”这倒是实话。“你呢,老伙计?”
“那又怎么了?大多数人还巴不得呢,能让女儿们观赏自己晋升为专业艺术家。最后一块烤面条,你要吃吗?”
“不费事的。你的腿今早怎样?”
我们将它分食而尽。我取了较大的那块,摆了摆艺术家的谱儿。
“欣然从命,但你不用费事做我那份儿。我画到很晚,画完了又吃了一点。”一点。当然。出门前我还看到厨房水池里有只大空碗。
“我盼着她来。但你的女雇主发过话,杜马岛不是女儿们待的地方,我多少有些相信。”
“我认为她吃得差不多了。”怀尔曼说,“我去给你炒两个鸡蛋、烘一下吐司,你陪她坐一会儿吧。”
“我的女雇主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症状越来越明显。坏消息是,她抬手都找不到自己的屁股在哪儿。好消息是,她每天都能认识新朋友,包括我。”
杀手宫的南侧有一个玻璃房。一面窗墙对着过盛的热带树木,另一面对着钴蓝色的海湾。伊丽莎白坐在轮椅里,早餐盘搭在扶手上。认识她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被捆在座椅上。托盘上有几摊炒鸡蛋和几块吐司,看起来就像咿呀学语的小娃娃吃的饭。怀尔曼甚至要用吸管杯喂她喝果汁。屋角里的台式小电视调在第六频道。仍然是布朗,无休无止。他死了,第六频道还要鞭尸。他显然不该有什么好下场,但这种播报依然让人憎恶。
“她说过两遍,女儿们的事,而且那两次都没有犯糊涂。”
2
“说不定她是对的,”他说,“也可能是她脑子里那只小蜜蜂飞个不停,让她胡思乱想、信以为真,毕竟,她有两个姐姐死在了这个岛上,当时她才四岁。”
我停止了他的呼吸。
“伊瑟吐了,一路吐在车门上。当我们回到浓粉屋时,她难受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但那听起来不像胡扯。那根本不是胡扯。
“可能只是吃坏了肚子,大太阳底下,东西都容易变质。听着——你不想冒险,我尊重你的想法。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两个女儿安排在一间好酒店里,有二十四小时客房服务,门卫收小费比鸡啄米还勤快。我推荐丽兹卡顿。”
我在想:我杀了他,就像杀了莫妮卡·格尔斯坦的狗一样毫无疑问。我知道那听来太荒诞,但——
“两个?梅琳达不会——”
总之,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把帆布袋搭在肩上,因为带着它走在沙滩上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但我从未把哪枚贝壳或别的零碎装进去。我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拖着伤损的坏腿往前走,却几乎毫无感觉,我听着大风呼啸灌耳,却没有真的去听,望着鹬鸟在浪间忽隐忽现,其实根本没有看见它们。
他吃完了最后一口,把刀叉往旁边一搁。“你把事儿想歪了,朋友,好在有怀尔曼,他是心存感恩的浑蛋——”
刚坐飞机到佛罗里达时,我穿着厚厚的兜帽夹克,那天早上我徒步跛行从浓粉屋走向杀手宫时,又把它穿上了。很冷,从海湾吹来猎猎疾风,海水在空荡荡的天空下犹如生冷断钢。要是我知道那将是我在杜马岛上挨过的最后一个冷天,说不定还会挺带劲……也或许不会。我已经丧失了愉快地忍受寒冷的本领。
“还没什么事儿需要你感恩呢——”
1
“——会帮你拨乱反正的。因为我受不了眼看着一堆又一堆烦恼偷走你的幸福。我的老大爷上帝啊,你应该高兴才是。你知道吗?佛罗里达西海岸有多少人巴不得在棕榈大道的画廊里办个展?”
十 泡沫声誉
“怀尔曼,你刚刚说老大爷上帝?”
那双眼睛下面,我的布朗糖果是一片完美的空白。
“别偷换主题。”
但它却是好得没话说。画中有媞娜,穿着牛仔裤和洁净的粉色衬衫,背着小包。画中也有布朗糖果,也穿着牛仔裤,手抓着她的手腕。她仰脸看他,嘴巴微微开启,仿佛真的在问——你想要什么,先生?他低头看着她,纯黑色的双眼里恶意尽显无遗,但他的脸上别无他物,因为别的五官都不存在。我没有画上他的嘴和鼻。
“他们还没有正式给我办展呢。”
睡眠窒息症,在我听来那是个好理由,但我认为,我才是那致命的并发症。把颜料洗得差不多了,我就上楼去小粉红,看一眼半夜挑灯夜战而出的“巨作”。我想,总不会真像我蹒跚下楼吃掉一整盒麦片前所以为的那么无与伦比吧——怎么可能?毕竟是仓促而画。
“他们会的。他们要带草拟合同来这儿洽谈不是为了说屁话和笑话。所以你要听我说,现在。你在听吗?”
乔治·“糖果”·布朗显然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一名警察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从没碰到那么能打呼噜的人,也老开玩笑说,狱友们光是为了这就能把他杀掉。”一位医生说,看情况有点像睡眠窒息症,其并发症会导致布朗死亡。他说这种死因在成年人身上很稀罕,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当然。”
遥控器坏了,我只能手动操控电视机,真是古老的技术啊,好在我还没忘。第六频道。永远围绕媞娜的画面已被新秀布朗取代,现在的新闻全部围着他的照片转。我把音量调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一边在洗手间刮掉皮肤上的颜料,一边收听。
“个展的时间一定下来——你放心,肯定会办的——你就要有个新星艺术家的范儿,人们指望你抛头露面,你就好好亮个相。接受采访,就从玛莉·爱尔开始,再扩展到报纸、第六频道。如果他们想拿你的截肢做文章,那再好也不过了。”他又在空中划起了方框,“埃德加·弗里曼特,太阳海岸艺术界新星崛起,从悲剧中涅槃重生!”
13
“朋友,你给我在这儿涅槃吧。”说着,我抓了一把胯下之物。但我实在忍不住要笑。
“领取号码,到餐厅排队。”说完,他就挂了。
怀尔曼对我的粗鲁举止毫不关注。他说得都刹不住车了。“你那条消失的胳膊会被镀上金的。”
“我还没醒过来呢。总体来说,我不得不说,我很高兴他死了。”
“怀尔曼,你实在是个愤世嫉俗的杂种。”
“好咧。我得说,你听上去对我的号外新闻可不怎么兴奋哟。”
他认为我是在称赞他,点点头,宽容地摆摆手。“我会亲自当你的律师。你选画,南努兹做顾问。南努兹安排展览诸事,你来指手画脚。听上去不错吧?”
“哦。炒。我半小时就到。”
“应该是吧,是啊。如果事情能这么办当然不错。”
“很遗憾,你的美梦幻想权已被正式剥夺,埃德加。昨晚我也把维纳斯女神狂揍了一顿,她现在有两条胳膊啦。别耽搁太久。你的蛋想怎么烧?”
“事情就是会这么办。还有,埃德加,最后要说的也是最要紧的,你要给你在意的每个人打电话,邀请他们来看画展。”
“不,狂揍帕米拉·安德森。”
“可——”
“画画?”
“要的。”他边说边点头,“每个人。你的心理医生,你的前妻,两个女儿,汤姆·赖利那家伙,帮你做康复的那个女人——”
“我得换衣服,”我说,“还得洗洗。”我看看自己的左臂,各种颜色都涂抹在上面。“我昨晚儿熬夜了。”
“卡迪·格林,”我说着,不禁发起呆来。“怀尔曼,汤姆不会来的。绝无半点可能。帕姆也不会。琳在法国,得了链球菌咽喉炎,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知道,但自杀或自然死亡都有可能,他这一死,可给佛罗里达省了一大笔钱,那对可怜的父母也不用痛不欲生地忍受庭审过程了。过来吧,陪我热闹热闹,怎样?”
怀尔曼继续忽视我的话,“还有个律师,你提到过的。”
“他们怎么说的?”我听见自己在问,“自杀?”
“威廉·博兹曼三世。布仔。”
那种痒,刹那如闪电刺痛我的右臂,而且,那是红色的。
“请他来。哦,当然,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
“恐怕没那么好,但确实有好消息。这事儿值得整个萨拉索塔普天同庆啦。是布朗糖果,朋友。早班警察发现他在狱中死了。”
“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是独子。布仔……”我点点头,“布仔倒是会来的。但你别这么叫他,怀尔曼,别当面叫。”
“我们庆祝什——”说到一半我就恍然大悟,还能有什么值得庆祝呢?我一下子坐起身,把瑞芭都颠到了地板上。“你的视力恢复了?”
“叫另一个律师布仔?你以为我是蠢货吗?”他想了想,“我对着自己的脑瓜开了一枪,却没能把自己杀死,所以你还是别回答这个问题了。”
“朋友,快起来,过来吃早餐!”怀尔曼兴高采烈地嚷嚷着,“牛排加鸡蛋!庆典大餐!”停了停,又说,“至少有我在庆祝。伊斯特雷克小姐又在云里雾里了。”
我倒也没多想,因为我正在想别的。我这才明白,自己是要为新人生开一场精彩的大派对……人们可能会来捧场。这念头既让我兴奋,又让我畏惧得望而却步。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摸了两次才摁对了答话键,含含糊糊地发出像是“你好”的咕哝声。
“他们可能都会来的,你知道,”他说,“你的前妻,满世界跑的女儿,自杀的会计。想想吧——好大一群密歇根暴徒。”
12
“明尼苏达。”
我想说,没什么,但词儿还没出口,我就睡着了。况且,我知道得更多。
他耸耸肩,摆摆手,言下之意:管他们哪里来的,对他来说都一样。就一个内布拉斯加人来说,这实在有点目中无人。
你干了什么?瑞芭问,这次又干了什么坏事,死男人?
“我可以包下一架飞机,”我说,“湾流公司的飞机。再包下丽兹酒店的一层楼。要玩就玩大的。干吗他妈的不呢?”
有汉堡肉,但还没解冻。杰克上周从莫顿商店里挑来的烤猪肉也冻得结结实实。目前仅剩的腊肠储备刚刚已经做成了晚餐。不过,还有一盒配有水果酸奶的特K麦片没开封。我在麦片碗里倒了一些,但以眼下的饥饿程度来看,那一碗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好气地把它拨到一边去,力道大得令它从面包盒里弹出去,再从煤气炉上方的碗柜里取出一只搅拌色拉用的大碗,把整包麦片都倒进去。将半夸脱牛奶冲下去,麦片浮了起来,再加入七八勺满得冒尖儿的糖,然后就埋头大啖,只停下一次,为了添加牛奶。我把那一整碗都吃光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卧室走去,半途发现电视机里还在播放乡村牛仔音乐,便把它关掉。我摊手摊脚一头栽倒在床罩上,却发现自己和瑞芭眼对眼互看着,而海贝,正在浓粉屋底下低沉轻语。
“说得对,”他一脸窃笑,“来真格的,让饥肠辘辘的穷艺术家看傻眼。”
我饿坏了。
“对。”我说,“在窗户上挂条大横幅,上面写:‘为极品松露效力!’”
我把画笔全部掼入洗笔筒。油彩蹭到我的手臂上,直到手肘都是(还蹭上了我的左脸颊),但清洗自己绝不是当务之急。
我俩放声大笑。
我的画几乎是那张照片的精准翻版,二月十五日之后,每份佛罗里达报纸都起码登过一次,说不定全美国的大部分报纸上也都登过。但有所不同,关键性的不同。我肯定,达里奥·南努兹将视之为里程碑式的杰作——美国初民埃德加·弗里曼特不屈不挠冲破陈腐窠臼,奋力改造布朗和媞娜,鬼斧神工终成正果——但南努兹也永远看不到这幅画。
9
不行,这幅不行。
杯盘都搁进水池里,我让他回二楼,不用太长时间,让我拍几张数码相片就行——毫无魅力可言的大特写。我这辈子拍过一些好照片,但都出于偶然。我讨厌相机,而相机们似乎也很了解。拍完后,我说他可以回家替下安妮玛莉了。外面天都黑透了,我让他开我的雪佛兰。
也不知怎么爬到了楼梯顶,我蹒跚地站起来,挥动前臂,把所有灯都打开,跌跌撞撞几乎是小跑到画架前。画架上有好多张已完成的《女孩和船》系列。我看也不看就把它们全拨到一边,砰的一声放下空白的新画布。我的呼吸混着高热般的呻吟。汗珠顺着发尖往下坠。我抓过一块擦布,倒搭在肩头,就像女儿小时候在肩头搭块毛巾给她们拍出饱嗝时那样。我抓了一支画笔咬在嘴里,抓了第二支夹在耳后,再抓过第三支,但又放下它,改成一支彩色铅笔。从笔尖落在画布上的那一刹那开始,右臂的奇痒便开始缓泄。直到午夜前才画完,痛痒也彻底消失。只不过,那并非只是一幅画,这次是一幅巨作,画得真棒,我敢拍着胸脯自夸。真的太棒了。我真是他妈的天才画家。画面上,布朗糖果的手环锁在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上。画面上,媞娜用那双黑色大眼睛抬头看着他,天真无邪,甚至能让人恐慌。我把她的五官神色刻画得如此逼真,她的父母若瞥上一眼,肯定想去自杀。但他们永远看不到这幅画。
“还是走走吧。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他指了指画布,说,“我可以看一眼吗?”
我大叫起来——既出于惊讶,也因为剧痛——滚到地板上,把遥控器和盛着三明治的盘子都掀翻到地毯上,死命狂抓那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说,是我无法抓挠到的东西。我听见自己冲它嘶吼,让它停止,求它别痒了。但显然,只有一种办法能让它消停。撑着膝盖跪起来,我连爬带抓地向楼梯而去,膝盖一使劲,刚好磕坏了遥控器,但也把画面转到了乡村音乐频道。阿兰·杰克逊在唱《音乐巷的谋杀犯》。第二次抓着扶手爬上楼梯时,我感到右手存现。我真的可以感觉到汗津津的手掌抓在木头上,而没有如烟雾鬼影般飘过去。
“其实,我认为还是不看为好。”
于是,那天杀的玩意儿又开始了。孩子自右到左进入镜头。布朗从一个坡道上现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脸看着他,显然问了他什么。就是这时候,我消失的残肢骤然狂痒起来,仿佛有一群蜜蜂蜇了上来。
我以为他会抗议,可他只是点点头,下了楼,但那几乎是一路小跑,步履间跳跃出新的轻盈节奏——这显然不是我的想象。他走到门口,又说:“记得一大早给南努兹打电话。要趁热打铁。”
他掉头就走,不管记者们吵吵嚷嚷的提问,如果我这就关掉电视或立刻换个频道,事情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至少,会有所不同。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我看着第六频道切换到演播厅画面,主持人说道:“罗耶·波尼尔是法律改革的先驱人士,曾经打赢近十场理论上绝无胜算的无偿公益官司,波尼尔说他将不遗余力在庭审时反对播放以下画面,由碧欧百货后方的保安摄像头所拍摄。”
“好的。你也记得给我打电话,如果情况有什么变化……”我伸出溅满颜料的手指了指他的脸。
“这是萨拉索塔的罪行,而不是乔治·布朗个人犯下的罪。我为加里波第的夭折痛心疾首,也为加里波第的家人流泪。”——他把毫无泪痕的面孔对准摄像机,好像要证明这个矛盾——“但将乔治·布朗的余生囚禁在斯达克城监狱无法挽回媞娜·加里波第的生命,更无法杜绝精神崩溃的病人因体制的漏洞而得以在公众场合自由行动、无人监管的状况。以上就是我的陈述,感谢您收看,现在,请允许我——”
他歪嘴一笑,“肯定第一个告诉你。就眼下来说,头不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笑容收敛起来,“你肯定不会再痛了吗?”
他面对镜头。
“我什么保票也打不了。”
“他诚实袒露了自己的诸多瘾症,”律师说,“他的母亲和继父都嗑药成瘾。童年时代就饱受家庭暴力,被无数次毒打、乃至性虐待。他曾数度进入精神疾病诊疗所。他的妻子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但她自己也有精神方面的困扰。他本来就不该在街头出现。”
“是啊,是啊,这就是人类的处境,不是吗?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勇于尝试。”出乎我的意料,他拉起我的手,吻了手背。尽管唇上有的是硬胡碴,但吻得倒很绅士。然后道别,走进了暗夜,只剩下湾流的叹息和屋下海贝的轻语。接着,第三种声音也响起。是电话铃。
他说,布朗先生有药瘾和性瘾,对色情杂志欲罢不能,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没扯到在冰淇淋和《这才是地道音乐》合辑面前毫无抵抗力什么的,但是,当然,陪审团名单还没有最终定下来。除了本地第六频道,我还看到挂有NBC、CBS、ABC、FOX和CNN的话筒。媞娜·加里波第就算赢了拼写比赛或科学竞赛,也不会引起这么广泛的报道效应,但被先奸后杀呢?你可就是全国上下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喽,多了不起。每个人都知道谋杀你的男人把你的内裤藏在他的衣柜抽屉里。
10
但海贝的声音立刻被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完全淹没了,他站在灌木丛中,手握麦克风。第六频道。当下的明星人物是法庭指派给布朗糖果的辩护律师。这段讲话大概是在怀尔曼拍摄脑部照片的时候摄录的。律师看起来有五十岁,头发往后拢成马尾,但没有装腔作势的感觉。他看上去、听上去就像是被收买了。他对记者说,他的当事人将向法官供呈精神失常的证据以恳请法官判其无罪。
伊瑟打来的,想煲煲电话粥。是的,她的学业进展顺利,是的,她感觉很好——事实是,很棒——是的,她每周都给母亲打一个电话,也和琳通电邮。在伊瑟看来,琳的链球菌感染症恐怕只是自说自话。我说,对她的宽容豁达深表震惊,她便大笑。
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打开电视机,想着上床前也许还能在HBO频道找部好电影看看。屋下的海贝发出的声响让人心神安宁,今晚,它们的交谈颇为文雅,细声细语。
我告诉她,现在有个机会让我在萨拉索塔一家画廊里办展览,她兴奋地尖叫起来,我不得不把听筒挪开,躲开高分贝。
不像怀尔曼,我并没有随身带着我那鼓鼓囊囊的巴克斯顿老钱包;通常,我把信用卡、驾驶证和几张钞票放在前胸口袋里,这就算完事了。钱包锁在起居室书桌抽屉里。我把它取出来,在一摞名片里找到斯高图画廊的那张,五个小金字作成了浮雕效果。现在打电话过去肯定不是工作时间,倒也正中下怀。等达里奥·南努兹说完一长串介绍语,“哔”一声响起,我说:“您好,南努兹先生,我是杜马岛的埃德加·弗里曼特,在夕阳里画入海贝、花草的那个……”稍作停顿,我本想说“家伙”,又觉得在他听来会不妥,“那个艺术家。您说起过可以帮我举办画展。如果您还有兴趣,可否给我打个电话?”报上号码后我挂了电话,这才感觉好一点。至少,感觉自己似乎办了件正事。
“爹地,实在太棒了!什么时候?我能去吗?”
11
“当然,只要你想来。”我说,“我打算邀请每一个人。”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我甚至尚未下定决心。“我们想在四月中旬把它办出来。”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飞快地下楼去,只要不摔倒,那就再快点。
“该死!那时候我本来计划去追赶蜂鸟团的路线。”她停下来,想了想,又说,“我两边都能去。自己多跑点路就成。”
我给自己做了腊肠奶酪三明治(在杜马岛上三个月了,我始终没吃腻大腊肠),然后上楼去。看着《女孩和船》系列,实际上是《伊瑟和船》。想着怀尔曼问起我这些天在画什么。想起伊丽莎白在答录机上给我的漫长留言。她声音中的紧张情绪。她说过,我必须提高警惕。
“你觉得可以?”
开车让我紧张,独处良久后突然在人群中过了一天,二者都让我精疲力竭,但倒头就睡也不太可能。我查了电子邮件,两个女儿都发来了当日公报。梅琳达在巴黎染上了咽喉炎,病倒时还不忘自我安慰。伊瑟发来一个链接地址,指向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城的《市民时报》。我点击进去,看到有关蜂鸟团的一篇绝妙评论,他们在第一浸信会教堂露了脸,虔诚演绎了哈利路亚大合唱。还有一张照片,卡森和一个非常俊俏的金发姑娘在合唱团最前列,嘴巴大张,彼此凝视。标题如是说:卡森·琼斯和布里奇特·安德森联袂献唱《您的艺术多么伟大》。嗯哼。我的“如果如此”女孩写道:“我一点儿也不嫉妒。”嗯哼,嗯哼。
“是的,当然可以。你只需把日子告诉我,我保证出现。”
10
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睑。我不知道有儿子是什么感觉,但我肯定不会像有女儿这样贴心。“宝贝,我很感动,谢谢你。那你觉得……你姐姐有没有可能会来?”
清晰无比。
“你要问我,我认为她会的,”伊瑟说,“看到你的成就能让那么多人激动兴奋,她准会乐疯的。会有关于你的新闻报道吗?”
无须多言我就明白了,当下的意识又从她眼前溜走了。但怀尔曼会把她带进屋的。怀尔曼会照顾她。到他无能为力时,她也会照顾他们两个。我看着他们站在拱门下的石子路上,站在助步器和轮椅中间,她用手臂揽住他,他把头依偎在她胸前。这个记忆,清晰无比。
“我的朋友怀尔曼认为肯定会有的。独臂艺术家,诸如此类。”
她点点头,“是的。晚安,埃德加。”
“但你真的是很棒啊,爹地!”
“什么东西,伊丽莎白?”
我谢过她,又把话题转到卡森·琼斯身上。问她有没有他的消息。
“去找南·梅尔达的野餐篮。在阁楼上,我很肯定。是红色的。你会找到的。东西在里面。”
“他挺好的。”她说。
“我会记住的。”
“真的吗?”
“留下来。请留在岛上,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杜马岛需要你。等我又要意识不清的时候,你要记住我说过的话。”
“当然——干吗这么问?”
“是的。”我说。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从你声音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安。”
“晚安,年轻人。你是个没耐性的巴棋戏玩家,但有前途。埃德加?”她冷静的目光越过怀尔曼的脑袋和拱起的背,直视我,“现在的水流更急了。很快会有激流。你感觉到了吗?”
她可怜巴巴地笑了几声,“你太了解我了。事实上,他们现在每到一处都会成为焦点——好评如潮传千里。合唱团本来计划五月十五日就终止巡演,因为有四位演唱者接下去还有别的任务,但票房经纪人又找来了三个新人。布里奇特·安德森都快成大明星了,也已把亚利桑那州的实习牧师计划推延了。那还挺幸运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是我不认识的女人说的。“所以,巡演不会在五月中旬结束,相反,延长到了六月底,在中西部也定了演出,最后一场会在旧金山的考厄宫。辉煌时刻,嗯?”下面是我的反问,用了当伊瑟和琳还是小女孩时在车库里上演“芭蕾超级秀”时的语气,但我不记得当时有如此悲伤、夹带讽刺的口吻。
助步器上附有一个小架子,杰克把手电筒搁在上面,瞄了一眼怀尔曼——依然站在那里,头埋在老太太的胸前,然后绕进打开的车门,坐上了我的车。“晚安,夫人。”
“你担心那家伙和这个布里奇特……?”
我又想了想,最终决定如她所愿。“那好吧。晚安,伊丽莎白。晚安,怀尔曼。走吧,杰克。”
“没有!”她立刻反驳,又笑起来,“他说她歌喉动人,能和她同台演唱是他的幸运——他们现在有两首合唱曲目了,以前只有一首——但她为人浅薄,趾高气扬的。还有呢,他希望她能砸点小钱,否则他宁可自己出血,你知道,他不想和她合用一支麦克风。”
他点点头,依然靠在她的胸前,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等着。
“我们都会没事儿的。”用她一节一节鼓起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后背。用无尽的温存抚摩着。“怀尔曼会把我放在轮椅上推进屋的。一眨眼就进屋了。对不对,怀尔曼?”
“好吧。”伊瑟终于说了。
“可是——”
“什么好吧?”
“我们都很好,”她说,“你可以回家休息了,埃德加。”
“好吧,我是很担心。”停顿,“有点吧,因为他每天都和她在一辆巴士上,每晚都和她登台演出,而我在这里。”停顿,而且很长时间。“而且我和他通电话时,他听起来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差不多……但不是很一样。”
我朝他们走去,有一点犹疑。她的双眼转向了我,清亮极了。那不是追问火车几点到的女人,不是说自己他妈的困惑极了的那个女人。脑体中的所有电路都扳回到了“正常运转”的开关。至少,暂时正常。
“那可能是你的想象。”
怀尔曼绕过打开的车门,在原地站了一两秒。我想,他是在做决定,该接受安慰、还是与此同时给予慰问?接着,他用熊一样的姿势走近她,摇摇摆摆,把头放低,长发遮住双耳,垂荡在面颊前。她抱住了他,拉低他的脑袋,搁在她那干瘪的胸前。不管那是不是个拥抱,她左右摇摆了一阵,我警觉起来,但很快她就站直了,我看到节瘤鼓凸、被关节炎扭曲的双手开始抚摩他的后背,而他也拱起了背脊。
“是的。有可能。但不管怎么说,如果会有什么事发生——没事,我肯定没什么的——但是万一有事,最好是发生在现在,总比……你知道……我们那个之后要好。”
她不理他说什么。杰克帮她撑在了助步器上,她便踏着沉重缓慢的脚步朝我们走来。这时候,我已经从驾驶座里费劲地爬下来了,一如往常,要把右边的伤臀拖下来伸展一下。当她甩开助步器,朝他伸出双臂时,我正站在引擎盖旁。她臂弯上的皮肉软绵绵的毫无生气,车灯强光照得那份苍白活像一团生面,但她的双脚却大大撑开,动作明白无误。饱含夜晚芬芳的轻风吹起她的白发,我看到她的疤,很老的一块疤——就在她右脑边,凹下去的一小块,可我竟然丝毫不惊讶。那和我自己的疤几乎如出一辙。
“是的。”我说,心想,这真是成年人世界里才有的伤心。我记得自己偷偷翻出他们手挽手站在路边的合影,用已经消失的右手去触摸照片,然后冲上楼去,残肢腋下夹着瑞芭疾步走到小粉红。那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笑脸王子”曾写下:我爱你,南瓜宝宝!但不知为何,那天用维纳斯彩色铅笔(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画的画却像是在挖苦“爱情不朽”这种想法:穿着网球小裙的小女孩,望着浩瀚的海湾。网球散落在她脚边。更多的网球漂浮在卷卷而来的浪头间。
她看到车过来了,便挣扎着要站起来。杰克先是凑上前扶她坐回去,后来见她是当真的,便把手电放在石子地上,搀着她站起来。此时,我已把车停靠在了门边,怀尔曼打开了车门。雪佛兰的头灯把伊丽莎白和杰克照得恍如舞台上的演员。“不,伊斯特雷克小姐!”怀尔曼喊道,“别站起来!我会把你推进屋的!”
那个女孩是瑞芭,但也是伊瑟,还有……还会是谁?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
回忆中,那年冬天我自己的一些事都很清晰,二月里我们回到杀手宫的那晚也同样如在眼前。两扇铁门大开着。坐在大门中央轮椅里的正是伊丽莎白本人,与那天我和伊瑟南行探险中途撤回时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那晚,她没有带箭枪,但又一次穿上了两件套毛衣(还披了件老式高中生夹克模样的外衣),大号球鞋照样伸在不锈钢踏脚板外,在雪佛兰前灯的照耀下,蓝色球面近乎黑色。放在她身边的是助步器,站在助步器旁边的是杰克·坎托里,手里擎着一支大手电。
这想法有点漫无边际,但我觉得,是她。
9
现在的水流更急了。伊丽莎白说过,很快会有激流。你感觉到了吗?
我没有什么刁钻问题要问了。后来的一路上我什么也没说。
我感觉到了。
“噢,有。海滩还行,但内陆……”他摇了摇头,“我觉得,那可能是某种地下水污染。那也让花卉草木像混账一样疯长,哪怕这儿的气候根本不适宜植物,就连养块草坪也得每天灌溉,否则养不活。我不明白。但最好是离那儿远点。我认为,尤其是对年轻女士,她们以后还得生孩子呢,要生就得生好宝宝,没有先天不足。”
“爹地,你还在吗?”
“还有传闻?”
“在。”我说,“宝贝,你要好好的,好吗?别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我在这儿的朋友说过,到最后我们都会因自己的忧虑而殚精竭虑。我多少是相信这种说法的。”
“她不是唯一一个,根据我听到的传闻。”
“你总能让我的感觉好起来,”她说,“所以我才打电话嘛。我爱你,爸爸。”
“我当然这么想。你知道我的想法。那天,伊瑟和我打算开车沿着岛路开到头,结果我俩都病了。她的情况比我还严重。”
“我也爱你。”
“我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但确有隐情。你不也这样想吗?”
“有多爱?”
“你爱上了这座岛,但你也认为这座岛有问题。这地方到底怎么了?”
她这么问有多少年了?十二年?十四年?无所谓,我总会记得答案。
“我在听呢,朋友。”
“百万千万,还有一份爱藏在你的枕头下。”我说。
“明白。”我说,“还有,怀尔曼?”
等我道了晚安、挂了电话,我开始想,如果卡森·琼斯伤害到我女儿,我会把他杀了的。这想法让我微微一笑,兀自揣度世间有多少父亲曾有过这种念头、下过这种决心?但在所有的父亲里,涂抹几下画笔就能把漫不经心伤女儿心的求婚者杀死的,恐怕只有我一个。
“我来告诉你,我经常在想什么,”他说,“曾有过的绝世好运已经转向掉头了。没有什么概率数据能帮你确定这种事,但有些预感你就是甩不掉。你明白?”
11
转向杜马岛的岔路口就在前头了。我打开了信号灯。
第二天,达里奥·南努兹和一位合作伙伴就来了。那人叫做杰米·吉田,是个日裔美籍版的道连·格雷。南努兹的捷豹停在门前车道上,他下了车,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直筒牛仔裤,而印有韩日美女嘻哈乐队头像的T恤褪色更重,黑色长发被湾流轻风吹起,看上去只有十八岁。等他走到人行道尽头快进屋时,又好像变成了二十八岁。当我们握手、面对面直视时,我看到他眼角和嘴角的细纹,瞬间他又年近半百了。
“在结局发生之前,趁我还有一只眼管用,我想多看看你的画。伊斯特雷克小姐也想看看。她让我来征求你的同意。你可以用车把一些画拉到杀手宫——你开车技术还挺赞的。”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画廊内外至今都在津津乐道你上次的拜访。玛莉·爱尔又来了三次,询问我们何时与你签约。”
“什么?”
“进屋说吧,”我说,“沙滩那边,我们的朋友怀尔曼打了两次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签合同。”
“是的。”话语中没了戏剧性,反倒更让人信服。“埃德加?”
南努兹笑了,“我们不是干欺骗艺术家的行当,弗里曼特先生。”
我冒险扭头瞥了他一眼,“你是说,这颗子弹会让你死?”
“埃德加,记得吗?你们愿意先来点咖啡吗?”
足有一两分钟,他没吭声。这条路上现在已经没别的车了,我们的前灯照出一片空旷。他说,“很快,眼盲就会成为最不起眼的小问题。”
“先看画,”杰米·吉田说,“再喝咖啡。”
“怀尔曼,如果你瞎得跟蝙蝠似的,对伊丽莎白也没好处啊。”
我深呼吸一下,“好的。请上二楼。”
“对啊。”
12
“因为你还有工作。”
我把怀尔曼的肖像盖起来了(仍是轮廓模糊的草图,脑体在四分之三处悬空飘浮),媞娜·加里波第和布朗糖果的那幅画被藏进了楼下衣柜里,不见天日(和《福利之友》和红袍人像放在一起),但剩下的画作都已展露在外,靠墙而立。现在的画已能围满两面墙,第三面墙也占了大半;共有四十一幅,包括《女孩与船》系列中的五张。
“普林西比确实摆弄过处方单,但他想给我钮若汀,我头都没回就走了。”
直到他们的沉默让我再也忍受不了时,我主动打破寂静,“多谢指点我使用力克媒介剂。很管用。要用我女儿们的话说就是:酷毙了。”
“呃……我认为该是红海。还有什么药能吃吗?有没有药力更强的?”
南努兹好像没听到。他顺着一个方向往前看,吉田和他反向。谁也没问起画架上盖着白布的大画;我猜想,那大概是他们那行的基本礼仪吧。我们身下,海贝喃喃。不知何处,很远很远,有辆滑水艇嗡嗡响。我的右臂有点痒,但很轻微,深藏不露,那是在告诉我,它想画画,但还可以等——它知道,画画的时机总会来的。就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会先参考夹在画架两边的数码相片画,然后就会有什么东西来接手,一路画下去,海贝的碾磨声会越来越响,钴蓝的海湾也会渐渐变色,从桃色变成粉色再变成橘色最后就成了红色,那就好了,那就妥了,一切的一切都会安妥。
“接下去,前景不会灿烂。我吃够了多虑平和佐格灵,多得都能噎死一匹马,那些抗癫痫药物很管用,但那天晚上在佐利亚,我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我试图否认,但你也知道人们怎么说的:否认事实让法老淹死,却让摩西解放了以色列之子。”
南努兹和吉田在小粉红门口、也就是楼梯口会合了。他们寥寥数语交换了意见,又一起朝我走来。吉田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抽出一个商务信封,正面印有“斯高图画廊草拟合约”的齐整字样。“给,”他说,“请转告怀尔曼先生,为了展出您的画作,我们愿意接受任何合理的条款修改意见。”
“是压力大,不是乏。”我前后看了看路,倒车又上了塔米亚米观光道。我还是没法相信我竟然在开车,但有点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真的吗?”我问,“你肯定?”
“就算藏在你心里也一样。”他打了个哈欠,“上帝啊,我累死了。”
吉田没有笑,“是的,埃德加,我们向您保证。”
“我们开进来的时候我就该告诉你的。”
“谢谢您,”我说,“谢谢你们二位。”当视线从吉田转向南努兹时,我看到他在笑。“达里奥,真的万分感激。”
“你干吗不接着开车呢?这地方开始让我心惊肉跳了。我刚反应过来,那个变态就是在这儿拐走小女孩的。”
达里奥环视画作,笑了一声,抬起双手又放下,“我认为,表达谢意的应该是我们,埃德加。”
我摇摇头,释怀吧。“那,接下去会怎样?”
“这些画的明晰度让我过目难忘,”吉田说,“还有它们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认为该说是……洞彻世相。这些画面会令观赏者心悦诚服,但也不会吞噬观者的感受,令其麻痹。另外,让我惊诧的是您的神速。您就是决堤之口。”
“不是和那些普林西比眼神里的潜台词一样嘛——他们那才叫损人。我只要瞅一眼就想扭头逃跑,趁我还跑得动。我就是这么干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太损人啦。”
“大器晚成的艺术家通常被形容成决堤之口,”南努兹说,“倾囊而出般汹涌地创作,仿佛是为了弥补失去的时光。不过……几个月内就完成四十幅……几个星期,实在是……”
“我就是知道!”怀尔曼压抑着激动,“自从我对自己下手之后,起码遇到过四个普林西比这样的医生。他们相似得令人惊恐:聪明绝顶但无法与人沟通,无法设身处地投入情感,真的很像约翰·麦克唐纳写过的反社会典型,顶多只差一两个级别。普林西比没法在我身上动刀,就像他同样没法给这个位置长了恶性脑瘤的病人动手术。要是肿瘤,他们起码还能试试射线。但一颗推进中的子弹才不会听从射线的摆布。普林西比知道这一点,但他鬼迷心窍。让我住进病房,给我点伪善的希望之光,看起来也没啥错,他可以到病房问我,如此这般是否疼痛……然后,等我死了,或许还能凑份学术报告出来,挂着他的名衔。然后,他就能去坎昆,躺在沙滩上喝冰镇红酒了。”
你们还没看到幼女杀手的那幅呢,我心里说。
“你怎么知道。”
达里奥的笑中并没有幽默的感觉。“千万小心,别把这地方焚毁,好吗?”
“普林西比医生想收我做病人,只是因为我是一宗有趣的案例。”
“好的——烧毁可就糟了。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可以把部分作品储藏在你们画廊吗?”
我想了。我曾经扼住妻子的喉咙,然后全部忘掉,浑然不觉。我现在和一个洋娃娃同床共枕。我决定对自己持保留意见。
“当然可以。”南努兹说。
“怪异?那就想想你自个儿吧。”
“太好了。”我很想尽快就把合同签了,不管怀尔曼如何看待这份契约,只愿把这些画撤出杜马岛……我担心的可不是火灾。起步晚的艺术家或许普遍会倾囊而出,但四十一幅画在杜马岛上实在太多了,至少超出常态的三倍。我感觉得到它们在这间屋里活生生存在着,酷似钟形罩里的电流源。
“怀尔曼,这未免太怪异了。”
当然,达里奥和杰米也感受到了。那些该死的画会有如此强有力的感召力,这也是部分原因。它们的魔力会传染。
“太深了,没法动手术,朋友。所以我才不让他们收我入院。你以为我不住院是因为我有万宝路男子汉情结吗?才不是。我想求死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依然怀念妻子和女儿,但现在我有伊斯特雷克小姐要照顾,我也开始爱上了这个岛。还有你,埃德加。我想知道你的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过遗憾吗?有时是,有时不。后悔时,我就提醒自己去想,我那时和现在不一样,是两个人,我必须切断和旧我的藕断丝连。那个人太伤心、太迷失了,他真的不能为所有悲剧负责。现在是崭新的人生,我尝试把这些问题视为……好吧……先天不足。”
13
“那就让他们动手术,怀尔曼,把子弹取出来。杰克和我可以保证伊丽莎白的安康,一直等到你回……”他却在那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干吗不要?”
次日清晨,我加入怀尔曼和伊丽莎白在杀手宫木栈道尽头的咖啡早餐。现在,我除了阿司匹林之外,别的药都不吃了,伟大的沙滩漫步已不是艰辛挑战,而是纯然的乐趣。尤其是天气暖和起来之后。
“我知道。怀尔曼口才呱呱叫,他承认。子弹造成了向下的冲击波,那引发了浮肿并压迫了视神经。那儿,就是视觉神经转换系统在大脑中的位置。你看出这事儿荒唐在哪儿了吗?我对自己的太阳穴开枪,不但活了下来,还让子弹导致安装于此的设备失灵。”他指了指右耳上方的骨缘,“而且问题越来越恶化,因为子弹仍在移动。起码比两年前深入了四分之一英寸。说不定更深。我不需要哈德洛克或普林西比通知我;我自己就能从这些片子里看出来。”
伊丽莎白坐在轮椅里,早餐馅饼凌乱地摊在盘子里。看起来,他已经想办法喂她喝了点橙汁和半杯咖啡。她愣愣地凝望大海,带一种严苛拒绝的表情,在这个清晨,与其说她像黑手党头头的爱女,倒不如说更似济民号上的布莱船长。
“伊哟……真美妙。”
“早上好,我的朋友,”怀尔曼说,又对伊丽莎白说,“这是埃德加,伊斯特雷克小姐。他过来吃早餐。你不想打声招呼吗?”
他的眼睛一亮,“说得太对了!只不过脑浆的质地比水要稠,更像牛肝。”
“老鼠头屎尿多。”她说。我想大概说的是这句。不管怎样,她是对着海湾说的,海面仍是深蓝一片,宛如沉睡未醒。
“冲击波?”
“还没缓过来,我明白。”我说。
“八九不离十。而且那肯定该算是一发哑弹。开火的力道足以让子弹打穿我的脑壳,并导致弹道的角度更锐利。它埋入我的大脑后就在那儿扎根了。但在扎根之前,子弹已经造成了某种……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她刚刚沉下去,等会又会浮上来,但至今为止,她从不会一蹶不振。”
“看到了。你准是这么握枪的……”我举起手,指尖向下倾斜,形成很低的角度。
“我还没有把我的画带来让她看。”
他咧嘴坏笑,“可谁想有这么一本枪击事件X光照片剪贴簿?你看到圆头子弹了吗?”
“现在带来也没用。”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来,自己招呼自己,别客气。”
“这么说吧:如果我想填满一本剪贴簿……”
我把草拟合同的信封递给他。怀尔曼拆开信封时,我转向伊丽莎白问道:“今天晚一点,你想听几首诗吗?”
“就是这个,埃德加,很多人不承认律师有大脑,但这玩意儿存在。你自己有没有这种照片?”
没有回答。她只是无情面目,紧锁双眉,凝望大海。布莱船长要命令手下把谁捆在船桅上一通猛鞭恶打了。
他打开文件袋,递给我三张X光照片。不如MRI拍出来的大脑切片照那么清晰,但就算我是个外行,怎么说也是久病成医,大致能看懂眼前的图片。
说不出是为什么,我又问:“伊丽莎白,你父亲是个潜游人吗?”
“别啊,最好还是别。”他用公事化的腔调说道,“律师们把我扭送出了他的办公室,那儿一片狼藉。之后我就发作了,最厉害的一次。要不是现场有个律师助理以前受过医疗培训,我大概会当场暴毙。事实上,之后我昏睡了三天。嘿,我需要睡眠。所以现在……”
她慢吞吞地扭过头来,将苍老的目光投向我这边。上唇微启,像狗在咧嘴笑。那一瞬间,我只觉是另一个人在看着我,尽管倏忽即逝却感觉漫长。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实体,披挂着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苍老、苍白、绵软无力的皮肉,就像套一只袜子。我的右手猛地握紧,早已不存在、却又长得过长的指甲又一次掐进早已不存在的掌心里。然后,她又回头去看海,同时又无意识地伸手在盘子里摸啊摸,直到指尖碰巧捏到一块馅饼皮,而我开始称自己为神经过度紧张的白痴,这儿,毫无疑问有某种诡异的力量在运转,但并非每一片阴影都是个鬼魂。
“我为你难过。”我说。
“他是。”怀尔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把合同铺开,“约翰·伊斯特雷克就是现实生活里的里克·布朗宁——你知道的吧,五十年代扮演黑湖怪物的大影星。”
“我尖叫起来。还朝他扑过去。他桌上有紧急按铃,我都不知道妄想危险成癖的怪老头有这么一手,但要不是有那玩意儿,我可能就把他杀了。而且,他也跑得很快,真让人刮目相看。我是说,他在办公室里就能加速跑,埃德加。准是多年网球和高尔夫的锻炼成果。”他默默回想当时的情景,又说,“不过,我年轻又疯狂,仍然占上风。等临时凑成的那伙救兵冲进来时,我的手已经扼住他了。十来个律师齐心合力才把我从他身上拽走,而我已经把他那件保罗·斯图尔特的外衣撕成了两半。从上到下。”他缓缓地摇着头,“真该让你听听那婊子养的是怎么鬼哭狼嚎的,你也该听听我的吼声。你能想象出来的最疯狂的吼声,包括谴责——用尽吃奶的劲道喊出来的——谴责他对女士内衣的变态爱好。就像对保安说父亲的事儿一样,我认为那也是一针见血的。有趣吗,不?不管真疯假疯,不管有没有法律意识,反正,那就是我在‘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律师行的职业生涯的句号。”
“怀尔曼,您真是富含垃圾资讯的自流井。”
“第二天,我被王国里的最高统帅杰克·法尔汉姆召见。他命令我休一次长假。不是要求,而是命令。杰克认为‘我不幸的家庭剧变’发生没多久,而我回公司上班未免太快了。我对他说,那么说傻透了,我已经没有家庭可以剧变了。‘你就说我老婆孩子吞了烂苹果吧,’我对他说,‘说呀,你个白头发老董事,早晚都要被虫子从里到外吃掉。’蟑螂就是这时候开始从他眼睛鼻子里爬出来的。还有两只从他的舌头底下钻出来,爬过他的下嘴唇时溅出一堆白沫顺着下巴流。
“是吗,那我岂不是很酷?她的老爹不是在店里买下那支弩箭手枪的,你知道吗?伊斯特雷克小姐说那是他定做的。大概应该放在博物馆里才对。”
“‘玉米在田里,交易马上就定。’我记得一字不差啊!说完,我掉头就走。确切地说,我几乎是蹦着走了。走路对怀尔曼来说太慢啦。我熬了两个通宵。第三天晚上,保安要护送我离开,我从他的气势推断出,他是铁了心要赶我走。我告诉他,刚硬的阴茎拥有成千上万毛细血管,却没有一丝顾虑。我还告诉他,他是肉冻里的花花公子,而他老爸很恨他。”怀尔曼垂眼看着文件夹,沉思了几秒,“关于他父亲的那句话一针见血,我认为。事实上,我知道那句话能让他哑口无言。”他拍了拍太阳穴上的伤疤,“诡异电台,朋友,我有诡异电台。
但我不在乎约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枪,现在不行。“你是在看合同吗?”
我摇摇头。
他把它搁在盘子里,看看我,迷惑不解地说:“我在试呢。”
“后来的三天,我是欢快的小鸟,我是神速的飞机,我是超级大律师。同事们从担忧我到害怕我会出事,再到害怕我本人——越来越神志不清,还把西班牙语和某种法国教士用语混杂一气地用,但有目共睹的是:那些天里我把成堆的文件处理掉了,只有极少数报告又返回了公司。我查过。藏在隐蔽的大办公室的公司合伙人和战壕里的律师们携手同盟,一致认为我精神崩溃了,从某种角度说,他们没错。是我的某个器官精神崩溃了。好些人千方百计劝我回家,但都没成功。戴恩·奈特利是我在公司里最铁的哥们,那时候也百般无奈地恳请我让他带我去看医生。知道我是怎么跟他说的吗?”
“左眼如何?”
“然后我就上床去,打算睡觉。好像身在铜管乐队里,勉强自己去睡。整整四天,我没睡着。我觉得自己大概再也睡不着了。我的思绪好像以每小时四千公里的时速飞转。和那感觉一比,可卡因简直就像赞安诺。我甚至没法安稳地躺一会儿。试了二十分钟,然后跳起来,放一张墨西哥流浪乐队的专辑听。那已经是早上五点半了。我在健身脚踏车上又花了三十分钟——朱莉亚和埃斯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骑那玩意儿,然后冲个澡,去上班。
“没变化。可是,嘿,没理由失望啊。医生说过——”
我大笑起来。实在忍不住。怀尔曼也微笑着点头。
“就算帮我个忙。把你的左眼遮起来。”
“我猜是吧,我击中了自己愚蠢的右半脑,但毁的是我的左眼。我在伤口上贴了邦迪。吃了几片阿司匹林。”
他照做了。
“这就对了,所以你的左眼才完蛋了。就像……”一瞬间的工夫,那个词儿又溜得没影了,我攥紧了拳头,追上了,“就像对冲伤。”
“你看到什么了?”
“确实是。”
“你啊,埃德加。一个丑八怪。”
“人的视觉神经是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和双眼反位?”
“是啊,是。现在遮右眼。”
“行啊。”
他照做了。“现在只有一片黑色。不过……”他停了停,“大概不那么黑了。”他又放下手,“我说不准。这些天来,我没法把现实和希望区分开。”他使劲地摇摇头,甩得头发都飞起来,再用掌根砰砰敲了敲前额。
“怀尔曼,我能问点别的吗?”
“放松点。”
我猛然间想通了,为什么他们不给他做MRI,而是X光。子弹还在他的脑袋里。
“你说得倒轻巧。”他沉默地坐了片刻,从伊丽莎白手里取出那片馅饼,喂给她吃。直到馅饼安全无恙地消失在她嘴里,他才转身对我说:“我去拿点东西,你能陪陪她吗?”
“我试图洗清伤口上的焦黑粉屑,但用洗脸毛巾去擦实在太疼了。就像用坏牙齿去咬东西。”
“乐意得很。”
“或者一个类似的仙境,”我说,“天啊,怀尔曼。”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了木栈道,留下我和伊丽莎白。我想喂她再吃几口剩下的馅饼,可她嚼了嚼就吐在了我手里,让我想起自己七八岁时曾养过一只小兔子,回忆闪回,我想起它叫做希屈先生,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了——回忆真是滑稽,不是吗?她的嘴唇很柔软,虽然没有牙齿,但不会讨人厌。我把她两侧的头发向脑后的圆髻捋顺,白发纤细,也很干涩。这个清晨,肯定是怀尔曼帮她梳洗穿戴的,也包括尿布,因为她这种状态下肯定无法自理。我不禁思忖,当他扣上扣子、绑好护带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埃斯梅拉达;梳起这个圆髻时又会不会想到朱莉亚。
“这时,我才听到最后一个滚珠落定的咔嗒声,埃德加,劲球号码的小滚珠!我也明白了,我好歹是要去迪士尼乐园了。”
我又捡起盘子里的一块饼。她顺从地张开嘴……但我犹豫起来。“红色野餐篮里有什么东西?伊丽莎白?阁楼上的那个篮子?”
“不,很平静!撞到脑袋了,我想迷糊一阵子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紧接着,我看到了地板上的手枪。我把它捡起来,闻了闻枪口。那味道是毫无疑问的,刚刚开过火。那味道辛辣又刺鼻。但是,我仍然坚信自己是睡着了、倒地撞到头,直到我走进洗手间,看到太阳穴上的伤洞。边缘焦黑的小圆洞。”他又笑了,就像别人突然想到自己干过的蠢事——比方说,忘了打开车库门,却径直倒车,撞了上去。
她好像在思考,使劲地想,然后说:“老浸渍管。”迟疑了一下,又耸耸肩,“随便哪个浸水筒阿黛都想要,妈的!”然后咯咯笑起来。
“你愤怒吗?”
她像女巫那样笑,听得我胆战心惊。我把剩下的馅饼喂给她,一块接一块,没有再问什么。
我点点头,很激动。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止一次,而是多得数也数不清,都是我从昏迷中醒来后发生的。坐在焦黑上,坐在朋友上。
14
“我头痛得要死,但等我从苹果或地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时,我就感觉挺好了。那是凌晨四点。过去了六个小时。我躺在一摊已经凝结的血泊里。血像果冻一样凝结在我的右脸颊上。我记得自己坐起来说‘我是肉冻里的花花公子’,并使劲去想,肉冻算不算果冻。我说,‘水果碗里没有果冻’。说得那么有理智,好像要通过一场心智健全测试。我开始怀疑有没有朝自己开枪。似乎更像是我在餐桌旁睡了一觉,只不过是以为朝自己开了一枪,然后跌落椅子,砸伤了脑袋。血是从头上冒出来的。事实上,考虑到我好端端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这种推断几乎是肯定的。我让自己说点别的。说出母亲的名字。结果我说出口的是,‘钞票种地,地主快回’。”
怀尔曼带着一台袖珍录音机回来了。递给我时,他说:“我真不愿意麻烦你把合同录下来,但我必须这么做。还好这鬼东西只有两页长。如果你方便,今天下午就录好给我吧。”
“没错,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想的,但那不是诅咒,只是个苹果。‘亚当的堕落,我们的原罪’,我大声地喊出这句话,然后又说,‘水果碗’。我记得每一件事,也记得据说是之后九十六小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他大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我记住的某些事并不属实,但我照样记得毫厘不差。那一天,没有办法用交互讯问法来验证我的话,更没人关心我看到老杰克·法尔汉姆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里钻出浑身是脓血的蟑螂。”
“没问题。如果我的画真能卖出去几幅,你会有分成,我的朋友。百分之十五。法律咨询费和天才挖掘费都包括了。”
“我被诅咒到地狱了。”我说。
他坐在椅子里往椅背上一倒,放声大笑,同时又有点叹息。“上帝啊!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背了,可就在这当口,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他妈的天才经纪人!请您原谅我的粗俗用语,伊斯特雷克小姐。”
“差不多。每次我感到红色包围了你,是在你里面,我就想到把一颗子弹打入自己脑袋后醒来时看到的情景,整个世界都是深红色。我以为自己在地狱里,地狱不就该是那副模样吗,永恒的最深最暗的猩红色。”他停了停,“然后我意识到,那只是苹果。就在我眼前,距离瞳孔大概一英寸。苹果在地板上,我也在地板上。”
她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神情凝重地望着最远、最蓝的海平线尽头,那儿有一艘油轮梦幻般向北驶向坦帕。那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神。海湾里的船,对我就会有这股神奇魅惑力。
“嗯,我觉得红色肯定泄露出来,污染了我的……精神外衣?可以这么说吗?”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来,对怀尔曼说:“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所以——”
“唔。”
“你都瞎扯什么呀!”
“是啊,”我说,“你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必须随时待命,像个男子汉那样上阵厮杀。”
我想到自己如何扼紧帕姆的脖子。如何用力地想要掐死她。
“我可以拿百分之十,那已经太多啦。答应吧,朋友,要不我们就从百分之八开始谈。”
“发点小脾气?”
“好吧。那就十。”我伸出手,在伊丽莎白满是碎屑的早餐盘上方和他握手。我把小录音机揣进口袋里。“你也要及时与我联系,如果有什么变化……”我指了指他红色的左眼。确实不像以前那么红了。
“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肯定是那时候。红色是我启动记忆的秘诀口令。一触即发。从瑞芭·麦克英泰尔的歌名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几乎是无意中发现这个机关的。或许也是别的什么的开关。每当我忘记什么时,我会……你知道的……”
“那是当然。”他拿起了合同。上面落了些伊丽莎白的馅饼屑。他用手掸了掸再递给我,又倾身向前,垂手在两膝间,越过伊丽莎白胸前的大托盘盯着我看。“如果我再拍一次X光片,会拍出什么模样?圆头子弹会变小?还是,不见了?”
“你有吗?我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
“我被一个词儿卡住的时候。”
“你还在画我的肖像吗?”
“你经常觉得置身于一片红色,朋友,”怀尔曼说,“我不认为那是一种先兆,准确地说,那也不完全是一种想法……只有当它带出什么想法时才是。有过三四次,我从你那儿接收到的既是一个词,也是一种颜色。至于你的问题,是的,离开杜马岛时也有过一次。就是我们在斯高图的时候。”
“是的。”
我本可以说,杰克也是个可心人儿,他也会担心我们的,但这些都没有说出口。我只是让他继续讲。
“别停手,朋友。请你不要停。”
“是的,有过两三次,”他说,“有空时我会告诉你,埃德加,但现在我不想让杰克陪伊斯特雷克小姐到这么晚。别的因素暂且不考虑,她也会开始担心我的。她是个可心人儿。”
“我没打算收手,但也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好吗?”
“是的。”这时我想到一个问题。挺重要的一个问题,或许。“怀尔曼,以前你有过这种突发性的心灵感应……接收到怪异的讯息……不管你想怎么命名定性吧……在你上杜马岛之前?”我在想莫妮卡·格尔斯坦的狗,甘道夫,想到自己似乎用被截去的手臂掐死了它。
“不会的。”他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诡谲的是,竟然和达里奥提到的忧虑惊人的相似,“如果闪电劈中了浓粉屋,连画带屋都烧光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状况?你觉得我会怎样?”
“你想看看是不是和你的情况相符,对吗?”
我摇摇头。我不愿设想那种场面。但我在琢磨,要不要问问怀尔曼我能否到杀手宫的阁楼上找寻某只野餐篮(那是红色的),但我决定还是不开口了。我肯定篮子在那里,至于篮子里面有什么,我就没太大把握了。杜马岛上有古怪的东西幽游逡巡,我有充分理由相信,那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东西,而我不想对它们有所动作。我让它们清净,说不定它们也会放我一马。我会把大部分画作运出本岛,以卫护这里的美丽和平静;也可以卖,只要有人想买。看着它们离开,我决不会痛心疾首。画的时候我对它们充满激情,但一旦画完,它们对我来说就毫无意义了,就像以前我会把大脚趾两边的半圆形硬皮扯掉,以免在八月盛夏的建筑工地上行走时它们在工作靴里硌我的脚。
“是的,请讲。”
《女孩与船》系列让我有些踌躇不定,不是因为特别钟爱,而是因为那一组画还没完成;那些画活生生的,如同血肉之躯。我或许会把它们展出,也可能稍后出售,但现在我打算把它们搁在原地,就放在小粉红里。
怀尔曼笑了,“问得好。如果你是说我有没有偷看,答案是否。如果你是说我记住了碗里水果的摆放位置……”他耸耸肩,“天知道?不管怎样,我摸到的是苹果:亚当的堕落,我们的原罪。我不用咬一口或是去闻;手一碰到表皮我就知道了。所以,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给自己机会去三思——我拿起枪,对准了太阳穴。”他用我已没有的那只手模仿那个镜头,拇指弯曲,食指对准长长的灰发时刻遮掩的圆形疤痕。“我最后的念头是,‘至少我不用再听冰箱的动静了,也不用再把里面的佳肴领头人牌的派吃完。’我不记得有枪声。无论如何,整个世界变白了,那就是怀尔曼上辈子的终结点。现在……你喜欢听幻觉幻听的屁话吗?”
15
“你作弊了吗?”
走回浓粉屋后,海平面上一条船也见不到了,画画的欲望暂时消停了。我掏出怀尔曼的小录音机,把合同样本读了一遍,录好。我不是律师,但我在上辈子见过、也签过法律文件,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了。
“说得对,”他一点儿不惊讶地说,“我听得到冰箱……电动机声,还有制冰器的响动。我伸出手,摸到了苹果。”
那天傍晚,我带着录音机和合同又去了杀手宫。怀尔曼正在做晚餐。伊丽莎白坐在瓷亭里。目光咄咄有杀气的苍鹭——非一般的家庭宠物——立在走廊外面,用苛责的神情瞥进来。白日将尽,夕阳光照满这间屋子。不过,不全是日光。瓷偶镇上混乱不堪,人偶和动物在这儿那儿随意跌倒,建筑物分散在竹面长桌的四个角落里。支柱撑起的大豪宅甚至完全底儿朝天了。伊丽莎白坐在桌后的椅子里,仍然是一脸布莱船长的表情,似乎在考验我敢不敢把每一样玩物都重新放好。
“你听得到冰箱的电动机声。”我说。
怀尔曼在我身后突然说起话来,把我吓了一跳。“只要我把它们按照以前的某种样式重新放好,她就把它们全部拨乱推倒。她已经把好些瓷人儿砸到地上,都摔烂了。”
“我坐在空荡荡的家中,空荡荡的餐桌旁。有只碗里盛着水果。我闭上眼睛。把水果碗转了两三圈。我对自己说,如果摸到苹果,我就要把枪举起来,对准太阳穴,结束我的生命。如果是橘子,那就……我就拿着自己的头彩大奖去迪士尼乐园。”
“这些东西有价值吗?”
我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做出或许是,或许不是的手势。
“有些算古董吧,但那真的不是问题所在。当她清醒时,她认得每个瓷偶。认得,也钟爱它们。如果她缓过神来,问我皮普波在哪儿……或是煤炭翁在哪儿……我只能告诉她,她把它们砸烂了,那她就会伤心一整天。”
“自杀的念头一直都在,转啊转啊,离我越来越近。最初诱惑我的是,或许朱莉亚、埃斯梅拉达都在彼岸,等着我紧追其后……但她们不会永远等下去。我不是虔诚的教徒,但我觉得会有死后的生活,起码有这个可能性,我们在死后继续存活……你知道,就像……我们自己。当然……”一丝冷漠的微笑浮现在他唇边,“大多数日子里,我只是极其抑郁。我的保险箱里有把枪。A22。埃斯梅拉达出生后,我买下它是为了保护家人。有天晚上,我带着枪坐在厨房餐桌旁,然后……我相信你已经知道这部分内容了,朋友。”
“如果她缓过神来。”
他拿起薄薄的灰色文件夹。
“是的。没错。”
“精神病医生……是个好人,但我没法和他谈。有他在,我就语无伦次;有他在,我总会发现自己在咧着嘴傻笑。我一直指望有个漂亮妞儿穿着泳装抱着给我的大纸板支票跑出来。观众们看到了都会鼓掌。最后,一张大支票就真来了。我们结婚时,我办了份人寿险。埃斯出生后,我又加了保金。所以我当真是中了头彩哦。特别是,还得加上朱莉亚在超市停车场里被撞伤时获得的赔偿金。就是它让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我想这就回去,怀尔曼。”
“一样。”
“要画画?”
“我知道你懂。我们搭了不同的班车,你和我,但都到地狱里报过到,也都逃过了一劫。我想是吧,尽管我的脚后跟还在冒烟。你呢?”
“计划是如此。”我转向一片混乱的长桌,“怀尔曼?”
“我明白那种感受。”我说。
“在呢,伙计。”
“只不过是劲球彩票的另一种版本。五个基础号,加上那些至关重要的附加号。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然后,咣当一声,恭喜发财。我想过这种事会落在我身上吗?没有,朋友,想都从没想过,上帝为了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而惩罚我们。我的父母双亲央求我去看心理医生,有一阵子我还真去了,在两场葬礼后的八个月里。像只被线拖住的气球飘荡在这个世界上,飘在我自己的头顶上,我厌倦了那种感觉。”
“为什么她这样的时候就要把它们搅成乱局呢?”
他沉默下来,并继续沉默下去。我不能打破那种沉默;听完这种故事,什么话也讲不出。到头来,还是他先开口了。
“我想……因为她受不了看着它们齐齐整整,而她不行。”
“他们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还活着。幼稚园的女老师给我和朱莉亚都打了电话,话都说不利索,快疯了。朱莉亚在工作室里就泪流满面,冲上车,疯了一样开车。距医院三个街区时,她和一辆奥马哈公共事业部的卡车迎面撞上。立刻身亡。而我们的女儿在二十分钟前咽了气。你替我拿着的那个玛莉奖章……是朱莉亚的。”
我刚想转身,他却把手搭到我肩膀上。
“上帝啊!怀尔曼,我真难过!”
“我希望你刚才没有看到我。”他说,几乎无法控制声音的起伏,“我有点失态了。如果你想走海滩回去,那就走前门,从庭院里绕出去。你能绕一下吗?”
“出事时,我在堪萨斯城出差。朱莉亚每周一到周四去上班。埃斯去幼稚园。一家很不错的幼稚园。我本可以把那家幼稚园告到破产——让老板娘上街讨饭去——但我没那么做。因为即使在悲恸中我也能理解,发生在埃斯梅拉达身上的事也可能落在别的孩子头上。那都是中头彩的概率,明白吗?我们曾经和一家凡尼斯公司打过官司,我本人也参与了那次起诉,原告方的小宝宝躺在婴儿床里,抓住了拉绳,吞了下去,窒息而死。父母告赢了商家,得到了赔偿,但他们的宝宝已经死了,就算没有那根绳子,也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出现。迷你玩具车。狗牌上的名卡。玻璃弹珠。”怀尔曼耸耸肩,“埃斯吞下去的就是玻璃珠。她在做游戏的时候把它塞进了嘴,窒息而死。”
我绕了。等我回到浓粉屋,便开始画他的肖像。一切都很顺利。我想我该说:进展非常好。我可以看到他的脸就在画面中,呼之欲出,亟待露面。没什么特殊,但感觉很好。没什么特殊状况发生时,总是最佳状态。我很开心,我记得这一点。我很平静。海贝喃喃。右臂在痒,但低沉柔缓。面向海湾的大窗成为一个黑色的方框。当中,我下楼吃了个三明治。打开收音机,听骨头频道里的歌:J.盖尔在唱《抓住你的爱》。盖尔没什么特别的,但很了不起,是上帝赐予摇滚乐的奇才。我在怀尔曼的脸上加了些玫瑰色。现在,那是一个幽灵了。如鬼魅之影冥冥浮现于画布上。但那是个无害的幽灵。如果我转身,怀尔曼不会像汤姆·赖利那样站在楼梯口的同一个位置,而在沙滩以南的杀手宫里,怀尔曼的左半边世界仍是一片黑暗;那便是我所知的一切。我在画。收音机播放着摇滚乐。在乐声之下,还有海贝喃喃。
他把双手摁在眼窝上,深深地吸气、重重地呼出。然后任由手掌砰地跌落在文件夹上。
画到某个时刻,我停下来,冲了澡,上了床。没有梦。
“埃斯三岁时,朱莉亚签了一份兼职工,那个团体名叫‘找工作,解决移民问题’,办公室设在奥马哈的市中心。她帮助西班牙语移民找工作,不管他们有没有绿卡,也帮助想获得户籍的非法移民者走上正道。只是一间小店面的办公室,低成本运作,但他们做了许多实打实的工作,比那些游行啦、标语啦更实际。这当然是怀尔曼谦卑的看法。”
当我回顾自己在杜马岛上的时光时,二月和三月里我专注于怀尔曼的肖像,那似乎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夜。
怀尔曼把两张照片都拿回去,亲吻每一张,那匆忙而诚挚的神情令人不忍卒睹,再放回透明夹层里。他费了些工夫才对准,因为双手抖个不停。而且,我猜想,他在视力方面依然有问题。“其实你根本不用去看小滚珠上的数字,朋友,如果闭上你的眼睛,你可以听到它们一个一个滚到位:咔嗒、咔嗒、咔嗒。有些人就是够走运,哦耶!”他用舌头弹了一下上牙膛,在车厢里,那声响大得吓人。
16
“埃斯梅拉达。”我心想,从这张相片里望出来的眼睛和那张新闻照片里仰头看向布朗糖果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但或许所有小孩的眼睛都差不多。我的手臂痒起来了。早就扔进医院焚烧炉里烧成灰的那条手臂。我去抓,抓到了肋骨。一如往常。
次日早上十点,怀尔曼打来电话时,我已经坐在画架边了。“我打扰你了吗?”
“埃斯梅拉达,”怀尔曼说,“我的另一半心肝儿。”
“没事儿,”我说,“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那是谎言。
那是个缩小版的朱莉亚·怀尔曼。同样的黑发,拢住一张苍白、完美的小脸蛋。同样的深黑色眼眸。
“我们今天早上很想你。”停顿,“好吧,你知道。是我很想你。她……”
“我的朱莉亚,”他说道。我想接过照片,他却摇摇头,又挑中另一张。我真怕看到那张。但当他递给我时,我还是接住了。
“明白。”我说。
“谢谢你,埃德加,谢谢。”他坐在那儿,不断点着头,双手搁在文件夹上。然后,他从后袋里拽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旧皮夹。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么一块岩石上坐得安稳。他翻到皮夹里放照片和重要证件的夹层,抽出一张相片,那女子黑发、黑眼,穿着白色无袖上衣,看似三十岁上下。她是个美女,让人屏息凝神、心跳骤停一拍的那种。
“合同很讨人喜欢。没什么叽叽歪歪的要改。那上面说,你和画廊对半分,但我要把数字再敲定一下。如果销售额达到二十五万,就不能再五十对五十的分账。收益一旦过了那个数额,就按六四开,你赚更多。”
“不用了,”我说,“每次你提到她的名字,我就能听出来。”
“怀尔曼,我绝对不可能靠卖画赚到二十五万!”
“我不但当了她的代理人,还当了她的新郎官。她赢了那官司,得了一大笔赔偿金。随后,马戏团离开了那个城镇,他们总是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这次,他们的一名女会计没有一起走。我需要告诉你,我们有多么相爱吗?”
“我倒希望他们也这么想,朋友,所以我还要提议卖到五十万时,升至七三开。”
“是的。”
“还要让佛罗里达小姐给我打手枪,”我心虚地说,“把这条也记上。”
“是的,朋友。在内布拉斯加州,1.7的意思是:你不用攒够两百美元罚款,直接被判醉酒驾驶。朱莉亚听从了给她治疗的急诊室大夫的建议,找到了我们。当时在‘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公司总共有三十五名律师,朱莉亚的个人伤害案可能落在任何人手里。结果落到我这里。你看出来了吗,滚球上的数字一个接一个对上了。”
“记下喽。还有一点是关于一百八十天的协约终止期。应该是九十天的。我觉得这一点不会带来大麻烦,但我觉得挺有趣的。他们是怕纽约哪家大画廊猛扑过来,把你挖走呢。”
“算醉吗?”
“合同上还有什么需要我搞明白的?”
“好。嘭!小车飞出去三十码,撞到了朱莉亚,撞断了她的腿。车子从她视野的死角蹿出来,她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刚巧,有个警察在旁边停车,听到了她的惨叫。他叫来了一辆救护车。还给卡车司机做了一次呼吸测试。他呼出的指标是1.7。”
“没了,我觉得你迫不及待想回去画画了。我会和吉田先生联系的,把这几条改动一下。”
“是。”
“你的视力有改观吗?”
“我没去看马戏表演。怀尔曼偶尔看场摇滚秀而已;他可不看马戏。但彩票概率又出现了。每隔几天,马戏团里的文职人员都要伸手探入一只高帽子,抽签,看谁去买零食:薯片配酱汁,咖啡和苏打水之类的。有一天,就在奥马哈,朱莉亚抽中了那张有记号的小纸片。当她买完东西,穿过超市的停车场去取小篷车时,一辆载货卡车高速闯入停车坪,撞上了一排购物车——你知道那些车都是叠成一溜儿吧?”
“没有,朋友。真希望我说有啊。但你还是去画画吧。”
喊她的名字时,那人用的是西班牙语发音,听来就成了——胡莉亚。
我正要把电话移开耳边,他又说道:“今天早上你有没有碰巧看了新闻?”
“我也赢了头彩。只不过,不是褒义的用法。事实上,我要说那是全天下最恶劣的一份霉运。上辈子,我在奥马哈是从业律师,为一家名叫‘法尔汉姆、杜林和瓦伦’的律师行打工。机灵鬼们——我猜我也是一分子——常常给公司起绰号:‘干你老母再干你再忘掉’。那其实是家很不错的企业,正大光明的。我们做正经生意,我的职位也不低。那时候,我是个单身汉,三十七岁,那是我人生中的幸运时段。后来,马戏团到镇上来了,埃德加,我说是货真价实的马戏团,有大猫表演和高空杂技。大多数表演者都是外籍人,一向如此。高空杂技团演员和家人都是墨西哥人。马戏团有个会计,叫朱莉亚·塔福勒斯,也从墨西哥来。除了管账目,她还兼任空中飞人们的翻译。”
“没有,压根儿就没打开过电视。怎么了?”
怀尔曼又扭头去看进出碧欧百货的顾客,那儿就是布朗糖果偶遇媞娜·加里波第的地点的正后方,然后他用痛苦和悲伤毁灭了她。
“地方验尸官说布朗糖果的死因是充血性心力衰竭。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大概想知道。”
“到这里,是的。”
17
“他们让他走上舞台,给他一张大支票,纸板做的假支票,然后他会说些语无伦次的傻话,但那还挺好的,在那种场合里语无伦次最应景了,因为那么多数字竟然都对得上,巧得实在令人他妈的发指。巧得离谱。在那种情况下,你能说的最通情达理的话莫过于‘我要去该死的迪士尼乐园’。说到这里,你能听懂吗?”
我在画。画得慢也比不画要好。怀尔曼的脸庞围绕着飘浮在海湾里的大脑浮现出来。那是比夹在画架两边的照片里的怀尔曼更年轻的怀尔曼,但也不错;我渐渐不再频繁参照照片了,到了第三天,我就把照片都取下来了。不再需要。不过,我的绘画方式估计和大多数艺术家们差不多:好像那是一种常规工作,而非痉挛般阵阵发作的神速疯癫挥笔舞墨。我边听广播边画,频道已固定在了骨头频道。
“谁都见过。”
第四天,怀尔曼给我带来一份修改好的合同,嘱咐我签字。他说南努兹想给我的画拍照,制成幻灯片,好在三月中旬萨拉索塔的赛尔拜图书馆举行的讲座上放映,也就是我的画展开幕前的一个月。怀尔曼说,会有来自坦帕和萨拉索塔地区的六七十位艺术赞助者出席这次演讲会。我说好,然后签了字。
“我的故事就像……”他看向我,转瞬变得兴奋起来。左眼依旧充血充泪,但至少现在能和右眼一样对准我了。“朋友,你看过那种喜气洋洋的大新闻吗,说哪个家伙买彩票赢了两三百万美元劲球彩?”
达里奥是下午来的。等他一张张拍照的时候,我有点不耐烦,想赶快回去工作。我们基本上是在闲聊,我问他,赛尔拜图书馆的讲座由谁主讲。
“当然。”
达里奥挑起眉毛看着我,好像我在说笑话。“全世界对你的作品最熟悉的那个人,”他说,“那就是你呀。”
他的双手摆在一只薄薄的灰色文件夹上,那是他从医院带出来的。他的名字写在标签上。他翘起一根手指让我住嘴,但没有看我——目光笔直向前,对着商场最靠近我们这边的碧欧百货商店。“我想现在就讲。你同意吗?”
我瞪着他,“我不能做讲座!我根本不懂艺术!”
“说下去,怀尔曼。”
他挥臂指了指那些画,杰克和两个斯高图的兼职帮手会在下周把它们装箱运到萨拉索塔。我估计,它们会被留在柳条箱里,搁在画廊后面的仓库里,直到展览举办前才被取出来。“这些画和你说得可大不一样啊,我的朋友。”
“我想,这次我可以说了。”怀尔曼说,“你值得我掏心掏肺。因为你一直对我很好。而且很多事也能为我着想。”
“达里奥,那些人都是识货的!他们都上过专业课程!我打赌他们大多是艺术专业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啊!你想让我怎么办,站到讲台上说声呸?”
我瞄准一盏路灯停下车,熄了火。即便停车场里的车半满,这儿还是有点让我毛骨悚然,布朗糖果就是在另一边的卸货码头区劫走了媞娜·加里波第。
“这倒很像杰克森·波洛克谈起自己作品时的表现。他喝醉了就常这么说。而那让他成了大富翁。”达里奥走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残肢。这让我大为吃惊。很少有人愿意触碰截肢者的残臂;好像在内心深处,他们相信截肢手术也会传染。“听着,我的朋友,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钱,还因为他们对新艺术家兴趣高涨,而且每个人都起码认识三个有同好的朋友。讲座之后——你的讲座之后——坊间传闻就会开始广为流传。那种传闻几乎总会产生魔法般的效应,也就诞生了所谓的‘传说’。”
“别耍小聪明,只管靠边停。停在路灯下。”
他停下来,摆弄了一下照相机的背带,笑了一下。
“要买什么?GAP的外套?拳击手乔的内衣?还是来两件带口袋的T恤衫?”
“你需要做的,无非是谈谈你是怎么开始画画的,怎样成长——”
终于把车开出车库、向南开上观光道时,天都黑了,我们径直返回杜马岛。一开始我几乎没去想怀尔曼的事,只是一门心思开车,不知怎的,我老觉得这次会把运气用完,那我们就会出车祸。直到过了通向午休岛的岔路,路上的车少了,我才放松下来。当我们开到十字街商场时,怀尔曼说:“停车。”
“达里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成长为画家的!”
8
“那就这么说好了。随便说点什么!你是个艺术家呀,看在上帝的分上!”
当然有用。
我便打住话头,由他去了。看起来,这场颇有威胁感的讲座还很遥远,而我现在只想送他出门。我想回去听骨头频道,把画架上的盖布一把扯掉,回到《怀尔曼目视西方》的那幅画中去。想听不入耳的实话吗?这幅画已经不再关乎什么假想性的魔法诡计了。它已然成了它自身的魔法。对它,我已经变得相当自私,任何随之而来的物事——玛莉·爱尔应许过的专访,讲座,画展——似乎都不在我的前景里,而是远远飘忽于我之上。就像海里的一条鱼看待湾流上方的雨水那样。
我不认为那无休无止循环播放的画面能将其后发生的一切解释清楚,但或许起到了什么作用?没错。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里,一切都在日光下进行。不是夕阳,而是日光。看日光如何灌满小粉红,似乎要把它托举到半空。那一周也是伴着广播音乐进行的,奥曼兄弟、莫里·哈切、雾帽唱着那些经典老歌。从J.J.卡尔《唤我轻风》的第一句开始:“这是另一首你喜欢的摇滚乐老歌;搭车去到百老汇”,直到我关掉收音机,洗净画笔,听见屋下海贝的动静。那一周属于我看到的幽灵鬼脸,属于一个尚未见过杜马岛的年轻人。有一首歌——我想是保罗·西蒙唱的吧——唱到这么一句:如果我从未爱过,我就永不会哭泣。那就是这张脸。不是一张真实的脸孔,并不能算真实,但我正在把它画成真的。它围绕着飘浮在海湾中的大脑生长起来。我不再需要照片了,因为这是我熟知的一张脸。这张脸来自回忆。
三间等候室里的电视都调到了第六频道,让我反复看到那幅画面:布朗糖果的手锁定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她抬起小脸看他,表情外的潜台词凝固在镜头里,不管是谁,但凡有起码半拉正直感,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你告诉你的孩子们,遇到陌生人时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陌生人可能意味着危险,他们或许相信你的话,但好人家出来的孩子也同样打小就相信,他们生来就是安全的。所以,那双眼睛是在说,当然,先生,告诉我该怎么做。媞娜的眼神在说,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所以你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大人们教过我,要尊重长辈。而那双眼睛说得最明白的台词却是,我从没受到过伤害,那么一想,你准会心疼死的。
18
三间等候室,一间在住院部外面,怀尔曼就是在那儿拒绝医生的,甚至连张表格都不愿填——大概是因为他没法看(我把必需选项都填上了);另一间在神经科外面,我在那儿碰到了赫伯特·普林西比,伊丽莎白的医生哈德洛克声称他是萨拉索塔城里最好的神经科大夫。普林西比没有否认这一点,也没说不好意思。最后一间等候室在二楼,那是大型奇妙设备之家。但怀尔曼在此做的检查并非我特别熟悉的磁共振,他走到紧里头的X光室拍了照,在我的想象里,那间屋子准是积满灰尘,是这个时髦年代里被人遗忘的角落。怀尔曼把他的玛莉奖章交给我,留下我独自纳闷:为什么萨拉索塔最出色的神经科大夫会求助于如此过时的科技呢?谁也没空来点拨我。
三月四日,天很热,但我不想开空调。画画时我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可汗水还是顺着脸庞和体侧流淌下来。电话铃响了两次。第一次是怀尔曼。
我跟他说了。怀尔曼很高兴听到这一条。而传送带仍在缓慢推进。
“最近我们在这边见不到你啦,埃德加。过来吃晚饭吗?”
“跟他说,她睡前上完厕所了,”杰克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更多需要。”
“我想还是算了吧,怀尔曼,谢谢邀请。”
我的时间大都耗在炼狱般的等候室里,那儿的杂志都是过刊,椅垫薄得硌屁股,电视永远高高地钉在角落里。我坐在那儿,听着人们忧心忡忡的交谈和电视里的废话,好像在比谁更无聊;隔一会儿就走出等候室,到可以打手机的区域,用怀尔曼的手机给杰克打电话。她还好吗?好极了。他们先玩巴棋戏,再重新摆设瓷偶城。第三次电话里,他说他们吃着三明治在看奥普拉。第四次通话,她已经睡觉了。
“画画,还是腻味了我们在杀手宫的社交小圈子呀?难不成全都说中了?”
那天真够漫长的。你躺倒在履带式现代医疗器械上的任何一天都会显得漫长,尤其是在一家人满为患的城市中心医院里,老年人、时常病恹恹的冬季游客到处排队。我们做完检查已是傍晚六点了。院方确实想让怀尔曼住院观察。他拒绝了。
“就是因为画画。我快画完了。你的视力有啥进展吗?”
7
“左灯仍然不亮,但我买了一只眼罩戴起来,那样就能用右眼看了,一口气能看十五分钟呢。这就是一大跃进,我想我欠你一份情。”
“啊,‘呕在你鞋上’,疯狂摇滚。”怀尔曼说,“老兄,现在总算有人说人话了。”
“你欠不欠我,我还不知道呢,”我说,“这和我给布朗糖果和媞娜·加里波第画的画不一样。和我太太以及……她的朋友们那种画,也不相同。这一次可不是儿戏。你能懂吗,我说的儿戏?”
那一刻我还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想起最近刚刚离岛的靴子户。我调到本地区播放的最吵人、最死磕的摇滚电台,它自称“骨头频道”。拿撒勒乐队正声嘶力竭地吼着那首《狗毛》。
“我懂,朋友。”
“好主意,”他说,“但不要该死的乡村音乐。”
“但如果有什么变化,我想马上就会发生了。如果什么也没发生,至少你会有一张肖像画,画里的你或许会像二十五岁时那样。”
我伸手打开广播,说:“我们干吗不听点音乐呢?”
“你逗我玩儿呢,朋友?”
“哦,亲爱的,”怀尔曼说,“瞧瞧,不只是我被别人问烦了。你知道吗,每年冬天,塔米亚米观光道上四分之一的常客都会遇上一次交通事故?当真如此。按照我那天在广播里听到的新闻,休斯敦天文馆大小的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也没——”
“没有。”
“现在还提那个做什么。”
“我自个儿都记不得二十五岁时的模样啦。”
“别着急上火,朋友。这几天你画了什么啦?”
“伊丽莎白怎样?有好转吗?”
“怀尔曼,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啊?”
他叹了一口气,“昨天早上她好像有好转的苗头,于是呢,我把她安置在小亭子里,那儿不是有张小桌子吗?我管它叫‘瓷人城’,结果她把一套华伦道夫芭蕾舞女演员砸到了地上。一共八个小人儿,全砸碎了。当然,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哦,他们肯定会提,那他妈是他们的本能反应,但我是不会住院的。如果他们治得好,那就另当别论。我去医院只是为了听哈德洛克对我说:这不是持久性的血栓,而只是暂时现象。”他微笑,但面无血色。
“真遗憾。”
“如果他们要你住院——”我开始劝。
“去年秋天我根本没想到情况会演变到如此糟糕的地步,而上帝啊,因为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而惩罚我们。”
他本无意让“伊斯特雷克小姐”知道他出了问题,但她刚好拄着助步器走进厨房,听到了他和我的通话。而且,她对怀尔曼的小秘密有所了解。这事儿在我们之间从未提过,但那是明摆着的。
十五分钟后,第二通电话又来了,我烦得把画笔扔向工作台,满肚子火气。那是杰米·吉田。但听到他那激情昂扬的话语,确实很难恼怒下去。他看过了快照,并称那些画“能让每一个人五体投地”。
“不会的。况且,你听到伊丽莎白怎么说了——要是你没法把自己搞定,她准会抄起笤帚把你扫地出门。”
“真是太好了,”我说,“演讲时我就跟他们说,‘平身’……然后就走出去。”
“得了吧,你吓得要死。我看得出来。”他的右眼转向我的方位,左眼也想跟上来,无奈没成功。充满血丝的眼睛有点朝上翻,泪水无缘无故地溢满眼眶。“朋友,你会吓得尿裤子吧?”
他哈哈大笑,好像这是有史以来最滑稽的笑话似的,接着又说,“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问问,有没有哪些作品是你不想出售的——我们需要标上‘非卖’的标志?”
“我很好。”我说。
一番轰鸣从窗外传来,听来就像一辆载重超级大卡车驶过木板桥。我望向海湾——根本没什么木板桥——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自西方而来的滚滚雷声。
那天早上,我胆战心惊地头一回驱车离岛,跻身于塔米亚米观光道上北行的车水马龙。我们要赶去萨拉索塔纪念医院。今天怀尔曼的抵抗不堪一击,被我顶了回去,然后我给伊丽莎白的医生打了电话,医生推荐我们去那儿诊疗。现在,怀尔曼倒是一个劲儿地问我好不好,问我是不是能开车,要不然,最好让杰克带他去看病,而留我陪护伊丽莎白。
“埃德加?你还在吗?”
6
“我在,”我说,“假设有人要买的话,除了《女孩和船》系列,别的你都可以卖。”
我记起他说过,自己要外出的话,有时会拜托安妮玛莉·惠瑟尔照看伊丽莎白,而她今天刚好有约外出,这时候,我的手刚搭上迈锐宝冲浪板式的车把手。我又急忙返回屋内,打通杰克的手机,祈祷他一定要来接电话,而且能到岛上来。他接了,也说能来。主队又加盟了一员干将。
“啊!”
我自己的视力好几周来都没出问题。车祸造成部分间接视力丧失,以往向前一瞥就能看清的东西,现在需要把头偏转向右才能看清,好在视力并未减退。爬上租来的雪佛兰车座时,我在想,假如血红色又开始潜入视野……或是我有一天醒来时发现什么都看不见,我的世界化为一个黑洞,那我该怎么办?这也让我思忖,怀尔曼怎么能笑得出来。哪怕只是一声轻笑。
“听上去,这个啊代表的是失望。”
5
“我还打算购入一幅作为画廊馆藏呢。这个系列的第二号作品让我久久难忘啊。”根据合同条款,他可以半折买下我的画。不赖哦,小子,我父亲大概会这么说吧。
“我马上就到。挂了吧,怀尔曼。待在原地别动,挂了吧。”
“那个系列还没完工呢。或许,等该画的部分都画完了,你可以买。”
“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它真来了倒也挺震惊。我猜我们醒来时都会有这种感觉——”他发出战栗似的喘息,“你能过来吗?我想叫海港私人护理中心的安妮玛莉来,但她有约外出了,那么……你能来吗,埃德加?求你了?”
“还有很多部分要画吗?”
他大笑一声。笑声古怪,带着迷茫。
等我看清船头上那该死的幽灵船的名字,我就会画个不停的。
“我的左眼好像失明了,朋友。”
要不是西面的雷声滚滚而来,我大概会把这句心里话喊出来的。“时机到了,我才能确定。现在我要说不好意思,我——”
包伽廷一家走了。戈弗雷家的数条恶犬对他们吼叫,以示道别。几个“开心女仆”工作人员进了包伽廷一家待过的房屋,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戈弗雷家的恶犬对她们吼叫,以示问好(以及道别)。媞娜·加里波第的尸体在威尔克小联盟球场后的沟渠里被发现,腰部以下赤裸,像袋垃圾一样被丢弃。她母亲在第六频道露面时哭得撕心裂肺。包伽廷一家被金特纳一家取代。托莱多的小伙子们撤离了39号,三个欢快的老太太从密歇根来,搬了进去。老太太们笑口常开,每次见到我或怀尔曼路过时,当真说“哟—哦!”我不知道她们怎么会开启刚装好的无线宽带,但我第一次用无线信号和她们玩在线拼字游戏时,可把我爽死了。老太太们下午散步时,戈弗雷家的恶犬总是叫个不停,好像它们永远不嫌累。一个在萨拉索塔EZ汽车美容店打工的男人给警方打电话,说媞娜·加里波第诱拐案录影带中的男子很像和他搭档洗车的工人,那家伙叫乔治·布朗,每个人都叫他“糖果”。那人说,布朗糖果在情人节那天下午二时三十分下班,第二天早上没返工,声称自己身体不适。EZ汽车美容店和十字路商场只隔一个街区。情人节后第二天,我走进杀手宫的厨房,发现怀尔曼坐在桌边,后仰着脑袋,浑身抖得像筛子。当他平息下来时,他对我说感觉很好。我告诉他他看上去并不好,他却让我把鬼点子都留给自己耍,那种粗暴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他。我伸出三根手指,问他看到多少。他说三。我伸出两根,他说二。我决定放弃,但也不是没犹疑。我再次放弃。说到底,我不是怀尔曼的看护人。我画了《女孩和船No.2》和《女孩和船No.3》。第二号作品里,小船上的孩子穿着瑞芭的波尔卡圆点蓝裙子,但我依然非常肯定,那还是伊瑟。而在第三号作品里,更是毋庸置疑。她的头发变回了玉米穗的金黄色,那是我记得最清楚的颜色,她穿了件海军领的宽松上衣,领口有蓝色花边,我也记得相当清楚:有天周六,她在我们家后院里从苹果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臂骨,那天穿的就是这件衬衣。在第三号作品里,船体有些倾斜,我能看到写在船头的船名,但只是褪色的前面几个字母:PER。我猜不透后面的字母会是哪几个。那也是约翰·伊斯特雷克的弩箭手枪出现的第一张画。箭枪搁在小船的座位上。二月十八日,杰克的一个朋友过来帮我修好了几件出了毛病的租赁家具。戈弗雷家的恶犬聚成一团朝他猛吼,好像在说:假如包在嘻哈风格大裤子里的屁股蛋痒痒得想被谁咬一口,那就欢迎他随时过来玩儿。警察提讯了布朗糖果的妻子(她也叫他糖果,每个人都叫他糖果,在他折磨并杀害媞娜·加里波第前,或许还让她叫他糖果),问他情人节下午的去向。她说他可能病了,但他不是在家里病的。他直到那晚八点前后才回家。她说他给她带了一盒巧克力。她说他最懂得哄人高兴。二月二十一日,听乡村音乐的那一对儿开着跑车走了,要回到踏着靴子跳舞的北方去。没人搬进他们住过的房子。怀尔曼说那是候鸟不再南飞的标志信号。他说这种信号在杜马岛总比在别处来得更早些,这儿没有一家餐馆,没有一处旅游景点(甚至连座唬人的鳄鱼园都没有!)。戈弗雷家的恶犬永不休止地吼,仿佛在叫嚣:冬季度假游高峰或许会重现,但事情显然不像它们想的那样。踏靴子开跑车的人离岛的同一天,萨拉索塔的警察带着搜查令出现在布朗糖果家门口。根据第六频道的报道,他们获得了一些证物。一天后,39号的三位老太太再一次让我长了见识;我玩“三词连分”时从未那样绞尽脑汁,但好歹知道了,原来qiviut也是一个词。等我到家打开电视时,第六频道打着“特别新闻”的横幅,循环反复地播报着:布朗糖果已被逮捕。根据“知情人士”所言,在布朗家搜到的物证中有两件内衣,其一已被证实沾有血迹。DNA测试报告将于次日公布。布朗糖果却没有等待。第二天,所有报纸都引用了他对警方说的原话,“我喝多了,干了蠢事。”这就是我清晨喝橙汁时读到的内容。报道上附有那张众所周知的图片,在我眼里,它就像肯尼迪在达拉斯遇刺现场照片一样眼熟。照片上,糖果紧紧拽着媞娜·加里波第的手腕,她仰头看他,面带疑问。电话铃响了。我没看是哪里的号码就接起来,说了声哈啰。我的心思牵挂着媞娜·加里波第。是怀尔曼打来的。他问我能不能去庄园待一会儿。我说,当然可以,便准备说再见,然后恍然意识到,我听到了别的声音,不是他的语气有异样,而是语气之外、更深层的异样。我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正在工作,真是抱歉。我得让你接着去画。”
4
收了线,我思忖了一番,到底还要不要接着去画呢。但是……距离终点已经很近了啊。一鼓作气的话,我可能今晚就能完成这幅画。而且,我似乎有点中意在雷声咆哮于海湾之上的时候挥笔作画。
洗净的只有床单而已。
上帝在帮我,这念头令我一惊,近乎浪漫。
敞开的窗户外面,清晨空气都被天使清洗一新。理查德·威尔伯在《爱将我们带到世界万物面前》中这样写道。可是,不是这样啊,理查德,不是的。
于是,我打开广播,接电话时我把它关了。播放中的是玫瑰轴乐队,倾尽全力般嘶喊着进入高潮,“欢迎来到丛林”。我抓起画笔,夹在耳后。又拿起第二支画了起来。
十字街商场后面的码头区安装了闭路摄像头。我估计是为了监视偷窃案。但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孩子的生命被窃走了。她自右到左进入镜头,穿着牛仔裤的苗条女孩,背着一个小包。大概,她打算回家前先在商场里猫一会儿。这盘录影带在电视节目里反复播放,让人心神难安,你可以反复看到他从一个坡道上现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小脸看着他,显然问了他什么。布朗点头以示回答,便拉着她走。一开始她没有反抗,但接着——就在他们即将在邓普斯尔特店门口消失前——她试图甩开他的手。他依然紧紧抓着她,然后消失在摄像头的视野里。根据地方警察的尸检报告,那之后不到六个小时,他就把她杀了。从她尸体上可怕的痕迹来看,那几个小时对一个小女孩来说一定太过漫长,可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那几个小时,一定感觉像无穷无尽。
19
伊丽莎白的病症也消失殆尽。她摆弄小瓷人时,我给她念了好几首诗。怀尔曼也在家,进过瓷亭一次,气色好得很。那天,全世界的感觉都好极了。后来我才突然想到,当我念到理查德·威尔伯关于洗衣妇的诗《爱将我们带到世界万物面前》时,乔治·“糖果”·布朗大概就在同时诱拐了十二岁女孩媞娜·加里波第。我挑中这首诗是因为偶尔在那天的报纸上看到:这首诗有望成为今年情人节最受欢迎的礼物。加里波第被诱拐的过程刚好被录了下来。根据录影带的记录,案发的准确时间是下午三时十六分,那当口,我差不多刚好抿了一口怀尔曼的特制绿茶,并摊开威尔伯的诗——我是从互联网上拷贝下来的。
巨雷在交叠中密密层层,雨云的底层恍如巨大的黑色平底船,中间则渐变为淤青般的紫黑色。闪电时不时地劈亮其间,乌云滚雷又像是颗不安分的大脑,动足了坏脑筋。海湾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得死气沉沉。夕阳被压抑成微弱的黄色光带,后来索性消失了。阴沉的暗影充盈在小粉红屋内。每逢闪电乍现,收音机便噼里啪啦响一阵噪音。我停笔良久,终于还是把它关掉,但没有扭亮电灯。
大约三点半时,我重新倒回床上,一直睡到九点。醒来后觉得一身轻快,好像荡涤了一番,焕然一新。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比上星期暖和多了。包伽廷一家正准备回北方,但临走前两个男孩还和我痛快地玩了一把飞盘。食欲高涨,疼痛指标降低了不少。我感到自己又活在了正常人中间,真是太美好了,哪怕只有一小时也好。
画到何时,我已不再是我?我记不真切了……到了今天,我甚至无法肯定,那东西是否真的令我不再是我;或许是,或许不是。我只知道,画到某一时刻,在日光最后的残影和间歇乍现的闪电光里,我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右臂。残肢是晒黑的,其下的截肢却是死白死白。肌肉松松垮垮地垂着。没有疤痕,没有缝线,只有黑白两色的分界线,而那界线之下,瘙痒隐伏,如同烈火将熄未灭。紧接着,又有一道闪电劈开,却没有再照出那条手臂,本就不该有那条手臂——至少,在杜马岛上不该存在,但痒痛仍在那里,那样难忍,令你巴不得立刻大咬一口什么才解馋。
3
视线回到画布上的那一刹那,痒痛即刻灌入那个方向,就像在决堤之口倾泻而出,那狷狂暴怒又降临我身了。天越来越黑,暴雨滂沱浇在岛上,我不禁想起马戏团表演中,遮住双眼的刀客挥刀掷向美丽的姑娘,她四肢伸开地缚在旋转木盘上,我想我是大笑了,因为我也像是遮住双眼地在画,差不多就是那样的盲黑。闪电时隐时现,怀尔曼跃入又跳出视野,那是二十五岁的怀尔曼,在认识朱莉亚之前、在拥有埃斯梅拉达之前的怀尔曼,在中头奖之前。
消失的右臂火烧火燎。如果不让那疼痛停止,我会疯掉,办法是有,但只有一种。我走上二楼,像个疯子一样画了整整三个小时。我的桌上没有可供描摹之物,窗外见不到任何物事。我一样也不需要。全都在我脑子里。画画时,我突然觉察到:所有的画都奋力指向那里。不是小船上的女孩,她不是必需的;她或许只是增添吸引力的配角,好比勾连现实的切入点。我一路要追寻的是那艘船。船和夕阳。回想起来,我意识到这真是讽刺极了:《Hello》——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画的铅笔画——竟然最接近答案。
我赢,你赢。
我从床上翻滚下来,刚好是残肢所在的右侧着地。我痛得大叫,翻身坐起来,听着屋外的海浪声声,听着地板下温柔的海贝低语。它们告诉我身在何处,却无法慰藉我。我赢,它们说,我赢,你赢。你赢,我赢。枪,我赢。水果,你赢。我赢。你赢。
强烈的闪电劈开浓云黑夜,将我的窗户照成紫色泛白,一阵呼啸翻卷的大风仿佛顺着那道电流飞来,卷着狂雨撞向玻璃,我心想(在我的头脑里尚有一些角落能分心):如此强劲的风力下,玻璃窗准会破裂吧。头顶上仿佛炮弹炸响。屋下的海贝呢喃早已变成骨音磋磨,仿佛一堆死物在互诉秘密。以前我怎么没听见呢?死物,是啊!一艘船曾来到这里,一艘满载死人死物、挂着腐败船帆的幽灵船,而它在此卸下了活生生的死人。它们就在这栋屋下,风暴将它们唤醒、重生。我看得到它们在推挤骨骸般的海贝,要破土而出,死白的面孔上凝结腐肉、绿色毛发和鸥鸟的眼睛,它们在彼此身上蠕动爬行,在黑暗中密语不休。对啊!因为需要弥补太多消息,它们迫不及待要问询世事,谁知道下一次令它们活过来的暴风雨何时来到呢?
我想要喊,提醒她别靠近弃船,但我做不到。我很无助。无论如何,那似乎也不要紧。她只是坐在可爱的小船里,荡漾在温和的红色波浪上,穿着伊瑟的格子裙,目视前方。
但我依然在画。我在恐惧和黑暗中画,我的手臂上下挥动,有那么一会儿,我好像真的在亲手指挥这场暴风雨。我实在停不下来。就这样到了某一个时刻,《怀尔曼目视西方》完成了。是右臂向我宣告的。我把名字缩写EF涂在左下角,又用双手把画笔一折为二,断笔掉落在地板上。我脚步不稳,跌跌撞撞离开画架,大声疾呼,不管什么事情正要发生,请赶紧停止吧!果然,它会停止的,显然会有终结时刻;画作完成了,现在显然能停止了。
一艘小划艇飘浮在四十码外。有个女孩坐在上面,背对着我。她的头发是红色的,但头发是假的——没有哪个活生生的女孩会有那样纠结如麻的纱线头发。泄露她身份的其实是那条裙子。格子图案,印着我赢,你赢的字样,一遍一遍重复着。伊瑟四五岁的时候就有一条这样的裙子……大约正是我在杀手宫二层楼梯口见到的全家照里双胞胎女孩的年纪。
我走到楼梯口向下看,楼梯尽头有两个小东西在滴水。我心想:苹果,橘子。我心想:我赢,你赢。闪电又猛然照亮,我看到了两个小女孩,大约六岁,显然是双胞胎,显然是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那溺毙的姊妹。裙子紧紧贴着她们的身体。头发紧紧贴着她们的脸颊。她们的脸就是死白色的恐怖。
从如许背景里凸显出的轮廓是三桅弃船。腐烂的船帆歪斜悬挂,火红的光芒便从破洞和损缝中透射出来。船上无人存活。你只需看一眼就会知道。船上弥漫着某种不可言明的危险感,仿佛这船曾携带瘟疫,船员全部感染致死,空留这具由巨木、麻绳和帆布拼成的腐败尸体。如果有一只海鸥或鹈鹕飞越其上,肯定会坠落在甲板上,羽翼燃烧——我记得当时有过这种感触。
我知道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从海贝堆里爬出来了。
那个梦并不算是噩梦,但太逼真了,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能在画布上捕捉到几分神似。不是全部,只是一些画面罢了。或许也足够了。那是夕照时分。那个梦,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些梦境,总是夕照时分。辽远的红光充溢西方,向上渐次转为橙色,再褪成诡谲的绿色,直入云霄直至天国。海湾近乎死寂般沉静,只有最微小、最滑润的卷浪如轻微的呼吸拂过海面。在夕阳炫目的反光下,那看起来就像是个巨大的眼窝,贮满了鲜血。
她们走上楼梯,手拉着手,朝着我走来。滚雷在头顶上方千米处炸响。我想嘶声尖叫,但喊不出口。我心想:我没有看到这些。然后又想:我正在看呢。
2
“我办得到。”一个女孩说道。她用海贝的声音在说。
船系列画都很棒,大概能称得上杰作。我画完那些画时确实有这种感觉。同样,它们也是强力的苦药。我想我画第一张时就很清楚了——就在情人节的闲暇时分,就在媞娜·加里波第生命的最后一夜。
“红色的。”另一个女孩说道。她用海贝的声音在说。现在她们走到楼梯中间了。湿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两边,她们的头几乎是骷髅。
开始时,我将其命名为《女孩和船》,然后改成《女孩和船No.1》,其实这都不是真正的名字;画的真名该是《伊瑟和船No.1》。相比于发生在“布朗糖果”身上的事,船系列甚至更能让我在要不要展出画作的问题上铁了心。只要南努兹想办画展,我就办。不是因为我在谋求莎士比亚所谓的“泡沫声誉”(这句,我是欠怀尔曼的),而是因为我开始理解,伊丽莎白所言是正确的:最好不要让作品堆积在杜马岛上。
“坐在焦黑上,”她们一起说道,就像唱诗班的女孩在吟诵韵文……但她们是用海贝的声音在说话。“坐在焦黑上。”
过了两夜,我第一次画了船。
她们用那可怕之极、鱼肚般的手指来摸我了。
1
我昏倒在楼梯口。
九 布朗糖果
20
缪斯看到了,女孩画出来了。所以他们的未来也就定好了。
电话铃在响。这真是个电话之冬。
爹地说,只要有娃娃,全都是你的——抢救宝藏,应该有赏。
我睁开眼睛,摸索着床头灯,指望灯光能立刻亮堂起来,因为我刚刚做了这辈子最可怕的噩梦。但手没有摸到灯,却碰到了墙。那一瞬间,我蓦然发现自己的脑袋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正痛苦不堪地抵在那堵墙上。雷声翻滚——但业已微弱疏远;现在的雷正在远去,但足以唤回每一秒惊恐万分的清晰记忆。我不在床上。我在小粉红。我昏倒了,因为——
莉比说,我会告诉你的,但你要保证把瓷娃娃给我?
我猛然瞪大双眼。臀部倒在梯台上,可双腿歪向了阶梯。我想起了两个溺死的女孩——不,不止是她们,那一瞬间的印象完整无损,尽是鲜明的惊恐——便奋力站起来,完全顾不上臀部的伤痛。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楼梯口上方的三个电灯开关上,但即便手指摸上开关,我的心里依然在想:没用的,暴风雨肯定把电源毁了。
爹地套上鳍肢,在翡翠汤里涉水走到齐膝深,说,水真冷!莉比,最好别耗太久。告诉我奇妙的宝藏在哪里。
但电灯真的亮了,瞬间便把工作室和楼梯间的漆黑扫荡一空。也是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楼梯底部的沙和水,一时间惊惶无措,但灯光能照到很远,足够让我看清楚:前门被大风吹开了。
于是,他们沿着沙滩,去了魔女岩——爹地穿的游泳衣已经不太合身了,伊丽莎白和双胞胎跟着南·梅尔达。汉娜和玛丽娅在学校里,阿黛……还是不要提她了罢。阿黛处境堪忧。南·梅尔达带上了红色的野餐篮。里面装着午餐、给女孩们预备的遮阳帽、伊丽莎白的画具,还有爹地的弩箭手枪,以及几支配套用的鱼叉。
肯定是被风吹开的。
南·梅尔达还说,你知道她现在变了,如果她说那儿有什么东西,那或许……
起居室里的电话响了几声便转换到了答录机。我在录音机里邀请来电者在蜂鸣声后留下口信。来电者是怀尔曼。
南·梅尔达说,我会带上野餐篮,带上小姐。
“埃德加,你在哪里?”我尚在晕头转向的惶恐阴影里,分不清他的语气是兴奋、惊慌还是害怕。“给我电话,你需要立刻给我回电!”便挂了。
南·梅尔达说,有时候下水游游会让您舒坦些的,伊斯特雷克先生。
我走下楼梯,每次只走一级,活像七老八十的人,并且让灯光开道:起居室,厨房,两间卧室,佛罗里达屋。我甚至摸着黑把两间浴室的灯也打开了,唯恐又看见什么冰凉潮湿、裹着海草的东西。没什么了。灯光全部点亮后,我才放松下来,也立即意识到自己又饿得发慌。快饿死了。自从开始画怀尔曼的肖像后,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但是,当然啦,最后一锤已定音。
莉比央求爹地去看看,求啊求啊求啊。爹地说不,爹地说他累坏了,院子里的活儿把他累得腰酸背痛。
我停在敞开的门口,观望暴风雨后的一片狼藉。只有沙和水,雨水从天花板的木蜡上滴下来,那是我的房东以前用来保持柏木光泽的。门阶下已是泽水之国,本来铺着地毯的几格台阶如今只是一片湿。
伊丽莎白边听边画,每天都把魔女岩画下来,那就是诺问悄悄说过的埋宝藏的地方,现在它已经露出来了。
我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寻找足迹,不会。
娃娃说起了悄悄话,缪斯讲起了故事。
我去厨房做了个鸡肉三明治,靠着流理台狼吞虎咽。再从冰箱里抓取一罐啤酒,让吃得快噎住的自己舒服点。三明治吃完后,我又把前一天剩下的沙拉一扫而空,稀疏的菜叶飘浮在纽曼法式沙拉酱里。然后,我走到起居室给杀手宫打电话。铃声刚响一下,怀尔曼就接起来了。我想骗他说刚才人在屋外,看看暴风雨让这栋屋吃了多少苦,但事实证明,当怀尔曼给我电话时,我身在何处根本无关紧要。他又哭又笑的。
但等风平浪静、云破日出时,每个人都好好的。比好好的还要好,因为在爱丽丝飓风过后,阿黛和她那不相称的小伙子暂时被遗忘了。伊丽莎白甚至听到爹地和夏宁顿先生清理前院的烂摊子时哼起了小曲,爹地开着红色的小拖拉机,夏宁顿先生把吹倒在水里的棕榈树和折断的枝叶全都扔进车斗里,跟在爹地后头。
“我看见了!就像以前一样!左眼清楚得跟铃铛似的!我真不敢相信,可是……”
莉比知道它来了。她感到风在涌起,吹得每一丝炭火熄如死灰。风暴真的来袭时,急雨狂落,狂风像火车汽笛那样尖利呼啸,把她吓得够呛,好像她吹了吹口哨,想唤来一条小狗,结果却来了条大灰狼。
“慢点说,怀尔曼,我几乎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随后,风暴就来了。爱丽丝。
他没有放慢语速。或许他慢不下来。“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我的坏眼睛突然疼起来……疼得你根本无法想象……烧红的铁丝……我以为我们被雷击中了呢,所以帮帮我啊上帝……我摘下眼罩……结果就看到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能看见了!”
他还说,不,上帝作证,听天由命,她自掘坟墓,那就让她在里面安睡吧。
“是的,”我说,“我明白。那可太好了。”
事情终于到了爆发点。阿黛和她那不般配的小伙子私奔去了亚特兰大,爱莫瑞在那儿得到了一份工作,能在竞选人办公室里上班。爹地气疯了。两个大刻薄鬼刚从布莱顿学校回来度周末,听到他在书房里讲电话,对什么人说,要把爱莫瑞·包尔森捉回来,用马鞭抽满全身。就连她也不会放过!
“是你干的吗?是你,是不是?”
伊丽莎白把这些都画下来了,所以我才能看到。
“大概。或许。我帮你画了一幅画。我明天带给你。”犹豫了一下,我又说,“我会好好照顾它的,朋友。我认为画一旦完成,发生什么事都不重要了,但我以前还认为克里会击败布什呢。”
还有更折磨人的争吵呢。爹地对阿黛发火,阿黛也对爹地发火。汉娜和玛丽娅也对阿黛发火,因为她找了个帅男友,比她年纪大,却比她地位低。大家都发火,把双胞胎吓坏了。莉比也吓坏了。南·梅尔达一遍又一遍对苔丝和洛洛抱怨,说,要不是为了她俩,她早就回杰克逊维尔的黑人社区去了。
他狂放大笑起来,“哦,精辟,我听明白了。画起来很难吗?”
爹地说,他不是我们这类人,他是赛璐珞领。阿黛说,他就是我喜欢的类型,不管他是什么人。爹地气得暴跳如雷。
我回答不上来,一个闪念又让我警觉起来,“暴风雨让伊丽莎白难受了吗?”
因为爹地那年很生气。对阿黛很生气,欧洲旅行结束了她都不愿意回学校。阿黛不在乎见什么门当户对的人,也不想去正统的成年舞会。她被她的恋人爱莫瑞迷得神魂颠倒……而在爹地看来,他根本不配。
“哦,伙计,难受坏了。打雷闪电总会把她吓着……但这一次嘛……她很惊怕。尖叫着姐妹们的名字。苔丝和洛洛,就是一九二几年淹死的那对姐妹……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画?”
就这样耍完了把戏。画一场风暴,那只让伊丽莎白有点小兴趣;可讨好爹地?那就是不可抗拒的好主意。
我望向前门和楼梯间的地板上那些散落的沙子。显然没有脚印。如果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更多沙子,那一定是天杀的艺术家的想象力吧。“有点。但现在都过去了。”
诺问说,还有秘密的东西。大风暴会让你发现埋葬的宝藏。爹地会愿意找来看看的东西。
我希望那真的过去了。
娃娃凑在她耳边说的悄悄话,一定就像晚上吹在棕榈树叶间的风。或像退涌的海水在浓粉屋下从海贝间窸窣穿流。在小莉比昏昏欲睡时悄声细语。告诉她,画一场大风暴一定很好玩。还不只是风暴。
21
在佛罗里达,所有不合时令的飓风都被叫做“爱丽丝”。那纯粹是个玩笑话。但那年三月里,尖啸席卷海湾的那场飓风真该被定名为“伊丽莎白飓风”。
我们又聊了五分钟……或者该说只有怀尔曼侃侃而谈。不如说,是语无伦次。最后,他说不敢上床睡觉。他怕醒来又发现左眼失明了。我告诉他,我认为他没必要担心,并祝他晚安,便挂了电话。而我担心的是,半夜醒来会发现苔丝和劳拉——对伊丽莎白来说,她就是洛洛——分别坐在我的床两边。
不过,还有别的把戏可以耍。别的实验。直到最后,那是一九二七年……
她俩之中,或许还有谁把瑞芭抱在湿漉漉的膝上。
我知道她是。对孩子来说,恶作剧停留在想象里通常才更有趣些。
我又喝了一罐啤酒,上楼去。我低着头走近画架,眼光直盯着脚尖,然后猛然抬头去看,假装不经意间瞥到那幅肖像。半心半意——尚且理智的一半心——只想看到那幅画已被毁于一旦,颜料从地狱里肆意飞溅到早餐盘上,只希望暴风雨肆虐、唯一的光照来自剧烈闪电时,我信手涂抹、甩向画布的颜料块会将怀尔曼的面容模糊。但余下的那一半心却了悟一切。那一半心分明知道,我是在别的光亮下画完了它(恰如盲眼刀客依靠直觉控制抛掷的飞刀)。那一半心知道,《怀尔曼目视西方》已经大功告成。毋庸置疑。
事情发生时,伊丽莎白有过羞愧吗?羞愧,并有一丝恐惧吗?我想是的。
从某种角度说,那算得上我在杜马岛上的最佳杰作,因为那基本上是我的理智之作——我记得很清楚,直到最后一刻爆发之前,《怀尔曼目视西方》始终画于日光之下。那是用意志力一点点画成的。幽明浮现于画布中的那张鬼脸已经变成了一张可爱的脸庞,年轻、沉静,而且脆弱。黑发柔软。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同样,绿色瞳孔里也漾着笑意。眉毛又粗又帅。额头宽阔,犹如一扇窗,将万千思绪向墨西哥湾敞开。在那个可以透视的大脑里,没有子弹。说不定,我也轻而易举地取走了某个动脉瘤或恶性肿瘤。完成这项杰作让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确有所值。
因为她可以扔,她便扔了。她把南·梅尔达做的蛋糕甩到了地板上。在地板上溅开了花!哈!南·梅尔达站在那儿,双手搁在腰下,气坏了。
暴风雨渐远渐弱,雷声苟延残喘地移向佛罗里达的狭长内陆。我想我可以睡觉了,只要我愿意,还能开着床头灯睡;瑞芭永远不会向谁告密的。我甚至可以把她夹在断肢腋下一起睡。我以前也这么干过。怀尔曼恢复视力了。尽管这一事实在彼时彼刻似乎并不是重点所在。重点似乎是,我终于画出了了不起的杰作。
扔到地板上去,诺问说道,扔到地板上,莉比!
是我的。
比方说,蛋糕。
我想我可以想着这一条,去安睡。
不要害怕实验;寻找你的缪斯,让她引你向前。随着天赋渐强,伊丽莎白的缪斯变身为诺问——奇异的说话玩偶。或许只是她这么想。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自己犯了错——就在诺问的声音变样时——那已经太晚了。但一开始那准是非常美妙的。觅到自己的缪斯,总是美妙无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