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东操操西操操,”怀尔曼用伤感回忆的语调说,“要说操得好,还是你妈最棒。”说完,他便陷入了沉默。
“操你妈,怀尔曼。”我说。
我望着月亮的倒影在右边的黑水面里逡游荡漾。那真是一种催眠。我暗忖,可能画下这景致吗,坐在货车里望出去,月亮在动,像颗银子弹浮在水面上。
“开始有艺术家的怪癖了,朋友。”怀尔曼在后座上说,他把腿在座椅上伸直平放。看来,他不是那种在安全带问题上较真儿的人。“我猜,下一步你就该戴贝雷帽啦。”他故意夸张地发音,听来就像芭蕾猫。
就在我留意月影在海面上如幽冥飘动、兀自胡思乱想(说不定马上就要瞌睡了)时,怀尔曼的反应却让我一惊。刹那间,一个疯狂的念头闪现在我脑海里,我认为他在后座打手枪,因为他的大腿显然一开一合,臀部上下起落。我偷偷瞥一眼杰克,凯西岛路左一个大弯、右一个急转,他正全神贯注地开车呢。何况,怀尔曼坐在杰克的正后方,即便在后视镜里也看不到。
归程中又有一次,也更严重,但杰克没看到——他忙着在凯西岛路上开车呢,我甚至也能百分百肯定,连怀尔曼自己也没发觉。我问过杰克,能不能不走塔米亚米观光道——那是佛罗里达西海岸最闻名、也最俗气的一条主街,换一条更窄的近道,穿街走巷就更好。我说,我想看看海面上的月亮。
我扭过头去看。怀尔曼不是在手淫。怀尔曼不是在睡觉,也没有在梦中生龙活虎。怀尔曼在发癫痫。无声无息的,或许不是什么大病,但那就是癫痫无疑;弗里曼特建筑公司的头十年里,我雇用过一个癫痫症患者当绘图员,见过这种病症,也能一眼认出来。怀尔曼的躯体上下颠动约有五英寸,臀部一会儿绷紧一会儿松弛。双手搁在腹部战栗不停。就连双唇也在上下拍打,仿佛在咂吧什么绝世好味。双眼的动静就跟刚才在车库外时一个样。在时隐时现的星光下,一只眼翻上、一只眼下垂的诡异姿态是我根本不能用语言描绘的。唾沫顺着左侧的嘴角流溅出来;左眼也像泉眼一般泪流不止,全都流进他那纷乱的鬓角里。
9
癫痫大约持续了二十秒,然后就消失了。他眨眨眼,眼珠子回到各自的正常位置。如此,他安静地待了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然后,他看到我在看他,说:“真想再干掉一杯酒,或来个花生蛋糕,不过我猜再喝一杯应该是不可能的了吧,嗯?”
怀尔曼还靠在瓷砖柱上,这时却直起身来。“嘿,杰克的车来了。好快啊。埃德加,快快快——去杜马岛的最后一班公车发车啦。”
“如果你保证自己半夜能听到她的铃声,我想是这样。”我说,同时希望自己的语气没有异样。
“我得去看医生,做个检查。”我说,“MRI什么的。我对卡曼保证过的。要不要一起去?买一送一。”
“前头就是去杜马岛的桥啦,”杰克对我们说,“就快到家啦,伙计们。”
“那就是俗称:要睡着了的时候,朋友。”他又回到了惯常的模样,露出怀尔曼专利所有的嘲笑:头一扬,眉毛一挑,嘴角漾出圈圈笑纹。但我认为,他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怀尔曼坐起身,伸展了一下,“这天够累也够值,睡前没遗憾啊,孩子们。我大概是老了,嗯?”
“我没胡扯,你的眼睛刚刚很滑稽。”
10
“别傻了,小鬼头。”怀尔曼说。
腿虽然僵直难忍,我还是爬下了货车,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打开大门旁的小铁盒,露出里面颇具艺术性的安全密码键。
“你不是在打盹。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了。”
“谢谢你和我一起去,怀尔曼。”
他甩了一下头,又看看我。两眼都直勾勾看着我。只不过,左眼盈盈闪泪,布满血丝。他掏出手帕,抹了把脸,然后大笑起来,“我以前听说过瞎说几句就把别人催眠了的事,可是把自己说晕呢?这可是头一回,真好笑。”
“别见外,”他说,“你要再谢我,朋友,我就要对准你的大牙来一拳。抱歉,只有这招儿了。”
我抓牢他,“怀尔曼?怀尔曼!”
“很高兴听到预警。”我说,“谢谢你实话实说。”
他的身后有一堵瓷砖墙。他摇摇晃晃地往后倒。要不是有那堵墙,我敢说他一定会跌倒在地。波旁酒的后劲消退了一点,但我依然高度兴奋,看得到当他失去平衡时双眼的动静。右眼朝下看,好像要检阅鞋子,而充满血丝、水汪汪的左眼却翻上去,只见眼白,不见瞳孔。我没时间去想所见是否可能发生——双眼不可能同时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转动。或许对健康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怀尔曼似乎要滑倒了。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头,“我喜欢你,埃德加。你有型有款,还喜欢讨好我。”
“如果我是你,埃德加,我会好好考虑画廊这事,多想几天更好。也得继续画。你一直是勤劳的小蜜蜂,但我怀疑你有没有足够的画要——”
“多感人啊。我都快哭了。听着,怀尔曼……”
“那就好。”
我本该告诉他,刚才他出了什么状况。话到嘴边,结果,还是决定缄口不言。我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我确实知道,他可能还有漫漫长夜要熬,要陪伊斯特雷克小姐折腾。而且,我后脑勺的头痛也丝毫未减。我决定改变策略,再次让他考虑就诊之事,反正我已经答应医生了,一人去和两人去都一样。
“怀尔曼好得跟画儿一样,”他说,“但是,伊斯特雷克小姐这几晚闹腾得不得了。要她的姐姐们陪她玩,要她的爹地抱抱她,要这要那没完没了。据说那是满月时犯的病。毫无逻辑可言,但确实如此。月神黛安娜放射出特定波长,只有饱受折磨的脑瓜才能调准频道。既然已是下弦月了,她马上就能消停地睡几夜。那意味着我也能睡安稳觉了。但愿如此。”
“我会考虑的。”他说,“想好了就跟你说。”
杰克去取租车时,我和怀尔曼在停车库门口等候。这儿的光线亮堂多了,但照亮的情形却让我不得不担心这位新朋友:车库灯光下,他的面色几乎都发黄了。我问他是不是还好。
“好,但别让我等太久,因为——”
“我没问题。”杰克说,“吃完免费晚餐,然后及时赶回家看《体育中心》直播,再美妙不过。”
他扬起一只手,让我打住,此刻已没了笑容。“够了,埃德加。今晚就说到这儿,好吗?”
“直接买单吧。”怀尔曼说着,勉强地笑了笑,“抱歉,我打断了庆祝餐会,但我想回去,看看女主人情况如何。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
“好。”说着,我看着他走进去,再回到货车上。
等侍应生过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咖啡时,杰克差不多在唱独角戏了。酒劲上头的我清醒而亢奋,一望便知,我不是这张桌上唯一想换地方的人。餐馆幽暗的灯光照在怀尔曼晒成红褐色的皮肤上,很难分辨出他失了多少血色,但我认为,失色不少。而且,他的左眼又开始流水了。
杰克开了广播,播放的是背教徒乐队的歌。他把音量扭小,我便说:“不用,没事儿的,大声放吧。”
我们在佐利亚吃了晚餐,正是玛莉·爱尔提到的那家餐厅。我让怀尔曼给我要了瓶波旁酒,在餐前上。这是我车祸后第一次正经喝酒,酒劲上来倒是很滑稽。世界万物好像都变得更亮、更锐利,最后好像全然浸在日光和色彩之中。门、窗,乃至穿行的侍应生的肘尖……一切物件的边边角角都变得犀利无比,足以把空气割出口子,任凭某种更黑更厚的气氛像黏稠的糖浆那样从伤口涌出。我点的旗鱼美味极了,绿豆嵌在牙缝里,香醇的脆皮布丁有厚厚的奶油,简直吃不完(不吃完又太可惜)。席间,我们三人聊得兴高采烈,笑声此起彼伏。纵是如此,我还是希望晚餐能尽快结束。我的头仍在痛,跳动的感觉已滑到了后脑勺(活像在酒吧间玩的保龄球,一球击出),但主街上水泄不通的交通堵塞已有所缓解,堵在车流中的人摁响车喇叭,气势汹汹的,每一声听来都没好气。我想回杜马。我想看到海湾黑沉沉的远流,聆听海贝在我身下低语,而我能躺在床上,让瑞芭靠在另一只枕头上。
“真的?”他又把音量调大,调头上路,“了不起的乐队啊。你以前听过?”
8
“杰克,”我说,“这是六十年代的乐队啊。丹尼斯·德扬?汤米·肖恩?你这辈子在哪儿过的?山洞里吗?”
“一种防腐剂。我建议你先学着用纸巾浸好,再铺到完成好的画作上去。只需薄薄一层就行。干燥二十四小时后,再铺上第二层。那样,你的夕阳会在几个世纪里保持明亮新鲜。”他庄重地看着我,令我只觉心要跳到嗓子眼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保持那么久,但说不定有效。谁知道?大概会吧。”
杰克心虚地一笑,“我喜欢乡村乐,甚至更老的品种。跟你说实话吧,我是鼠帮那派的。”
“媒介剂是什么东西?”我问。
杰克·坎托里和迪恩、弗兰克混在一起,联想到的这画面让我困惑——这一天里,已经困惑太多回了——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我也在想,我怎么会记得丹尼斯·德扬和汤米·肖恩是六十年代的歌手呢?何况肖恩写的歌正在货车的喇叭里大声播放。要知道,我连前妻的名字都常常想不起来。
“你已经谢过啦。”他说,“我扪心自问——剩下的那半拉心脏——已臣服于你的艺术。你们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交代。”他从书桌上找出一摞便条纸,写了点什么,撕下来交给我,酷似医生给病人开处方。倾斜的手写体也活脱脱像是处方上才能看到的字眼:力克媒介剂。
11
“南努兹先生,”我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起居室电话答录机上的两盏小红灯都在闪:一个说明我有留言,另一个说明录音磁带已满。但“新留言”窗口显示只有一条。我觉得那似乎是个预兆,与此同时,头痛的位置朝前额滚动了一点。会给我打电话、并喋喋不休用光磁带的人无外乎两个,我能想到的只有帕姆和伊瑟,不管是谁,只要我摁下播放键就不太会有好消息传来。要说“我一切都好,有空时给我打个电话”用不了五分钟。
南努兹也以笑容回应他,“你应该这么做,我也欢迎你的指正。你会发现,要把关的内容挺多呢:斯高图画廊为首席艺术家预备的标准合同有一页半。”
明天再说吧,我想,一个潜藏在我的精神机制里(或许是新生的)、我从不认识的懦弱的声音还想要进一步逃避,撺掇我把留言一删为快,听也别听。
“当然,我也会给合同把关的。”怀尔曼露出唱诗班男童的微笑。
“说得对极了,”我说,“不管是谁,下次再打来时,我可以跟她说,啊,是我的狗吞了答录机。”
“你开玩笑吧?当然,我是先来这里的。”
我摁下播放键。每当我们明知会发生什么时,往往会抽到一张意想不到的百搭牌,此时我也一样。来电者既不是帕姆也不是伊瑟。答录机里传来颤颤巍巍、喘声如雷的嗓音,显然是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
“别客气。如果你真的决定办画展,埃德加,请优先考虑斯高图画廊。在棕榈大道所有画廊中,我会给你最高价。这是我的承诺。”
“你好,埃德加,”她说,“我希望你今日下午大有收获,又和怀尔曼度过愉快的晚上,就像我和……唉,我忘了她的名字了,但她很讨人喜欢……我们今晚也过得很愉快。我也希望你注意到了,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哦。我很钟爱自己清醒的那部分记忆。我把它们当宝贝般爱护,但那也令我很悲伤。就像身在滑翔机上,随风而起,飞上天空,俯瞰大地的迷雾。有那么一会儿,你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与此同时,你也知道风会止,滑翔机又会沉到迷雾里去。你明白吗?”
“谢谢您。”我说。
我明白,很好。现在,我的情况已有好转,因为我已认清了自己身处的新世界:无意间会犯荒唐的口误,记忆会四散破败,如同暴风过后花园里东倒西歪的家具。在这个世界里,我曾用拳打他人来企图沟通,我真正拥有的两种情感似乎就是恐惧和暴怒。这种障碍可以短暂逾越(恰如伊丽莎白所言),但之后,你很难再巩固信念,因为现实薄如蝉翼,虚无缥缈。世界的蛛网背后?只是混沌、疯狂。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真相,真正的真相是红色的。
“谢谢他,埃德加。”他说。
“说我说得够多啦,埃德加。我打电话来是要问你个问题。你是为了挣钱而创造艺术的人吗?换言之,你信仰为了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吗?我确信上次见面时我问过你一次——差不多能肯定——但我不记得你的回答了。我相信,一定是为了艺术而艺术,要不然杜马也不会召唤你的。但如果你在这儿久留……”
我张开嘴。闭上。只是想不出该说什么。怀尔曼又帮了我。
明显的焦虑潜入她的话音。
“玛莉说得对。你就是美国初民。这么说没什么不好。梅西奶奶曾是美国初民。杰克逊·波洛克也是。关键是,埃德加,你有天赋。”
“埃德加,我肯定你会是个非常好的邻居,这我不怀疑,但你必须有所预警。我想,你有个女儿吧,我相信她来拜访过你。来过吧?我好像记得她朝我招过手。是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吧?我可能把她和我姐姐汉娜搞混了——我会的,我知道——但就这件事而言,我相信我没记错。如果你要待下去,埃德加,你绝对不能再邀请你女儿上岛。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对女儿们来说,杜马岛不是安全之地。”
我摇摇头。我本可以跟他讲,我从未有过画建筑的念头,但那可能会涉及真相,亦即我失去的右臂从未有过画建筑的冲动。
我站在那儿,低头盯着答录机看。不安全。上一次,她说的是不幸运,至少我记得是。两种说法一样吗?不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画建筑呢?”
“还有你的艺术创作。要谈谈你的画。”她听来有点歉意,还有点喘不上气来。“我一般不喜欢跟艺术家说该做什么;真的,谁也不能够对艺术家指手画脚,不过……亲爱的……”她突然咳嗽起来,老烟枪慢条斯理却咯咯不断的咳法,“我不喜欢直说这些事……甚至也不知道该如何直言不讳……但或许,我可以对你提个建议,埃德加?作为一介只赞赏艺术创造者的老妇?可以允许我说吗?”
“我只懂建筑。”我说。
我等着。答录机里静悄悄的。我以为磁带到头了。海贝在我脚下喃喃轻语,仿佛在分享各自的秘密。枪,水果。水果,枪。接着,她继续说。
南努兹挥挥手,“外面的那些画根本不像达利的。埃德加,我也不想和你探讨艺术学派的问题,也不想言必称什么主义。你不属于任何一种艺术派别,因为你对那些一无所知。”
“如果斯高图或阿凡尼达的经营者有意展出你的画,我要建议、强烈建议你答应下来。这样,别人也能欣赏到,当然,最主要的是,让它们离开杜马,尽你所能,越快越好。”她深吸一口气,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听来就像妇人准备一鼓作气干完累人的家务活。而且,她听来也似乎彻头彻尾地失去了理智,迷失在彼时彼刻。“别让画积攒下来。这就是我给你的建议,纯属好意,绝无任何……任何私人目的?没错,这就是我要说的。让艺术作品在这里积压,就好像放任电力积蓄在电池里。如果你那么做,电池就会爆炸。”
“是的,大致如此。所以我模仿了达利——”
我不知道那是真还是假,但我听懂了她的意思。
南努兹继续把视线聚在我脸上,“别提花招什么的了。在这些画中,你所追求的意境已得到率真而完美的呈现:你在寻求一种途径,对最司空见惯、最陈腐无趣的佛罗里达主题进行再创造,尤其是那热带风情的夕照。你一直在为自己另辟蹊径,以免落入窠臼。”
“我没法告诉你为什么会那样,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继续说……而我突然产生一番直觉,觉得她在扯谎。“当然,如果你相信艺术只是为了艺术本身的利益,画画就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吗?”现在,她的声音近乎哄骗。“就算你不需要卖画维生,那就当是分享……把它们奉献给世界……艺术家理应关心这类事情,是不是?奉献?”
“事实上,我也有。”怀尔曼说,此时,他不再笑了。
我怎么知道什么事对艺术家才最重要?我今天才刚知道:画完画要刷一层什么保护物质。我只是……南努兹和玛莉·爱尔怎么叫我来着?美国初民。
南努兹说:“在他心里,我相信他也有所臣服。我认为他们都有。”
电话里又停歇了一会儿,接着:“我想我该打住了。我已经把我那份儿说完了。如果你还要待下去,埃德加,还望你三思吾言而后行。我也期盼你能来为我念诗。很多很多诗,我盼着呢。那是我的精神盛宴哪。好了,该说再见了。谢谢你听我这个老太婆叨唠。”停了一拍,她说,“桌子在渗水。一定是。我很抱歉。”
怀尔曼放声大笑,把双手伸到头顶,“是的,上帝!我不知道外面那家伙是不是揪着心臣服艺术,但他显然时刻揪住支票簿不放!”
我等了二十秒,然后三十秒。我刚要断定她忘了挂好电话而预备摁停止键时,她又说起话来。这次只说了七个字,和桌子漏水之说一样毫无缘由,却也一样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脖颈毛发倒竖。
“我不想就艺术思考过多,你看得出来。我不想妄加批判。我不想去参加研讨会,听人念讲稿,或在鸡尾酒会上讨论讲稿——尽管,在我的工作日程中经常被迫去完成这些事。我想做的无非是在目睹艺术的瞬间揪心跪拜。”
“我父亲是潜游人。”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说道。每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然后,电话清脆地咔嗒一声挂断了。
他微笑了——略有自卫意识的一抹微笑,我觉得是。
“没有新留言,”电话里的机器声开始说话,“录音磁带已满。”
“对我来说,埃德加,真相等同于一切艺术的终极意义,也是唯一可堪评定的标准。”
我低头盯着答录机,想要擦去这段录音,又改了主意,决定保存下来,以后放给怀尔曼听。我脱了衣服,刷了牙,上了床。然后躺在黑暗里,感受脑袋里悸动的疼痛,此刻,在我身下的海贝们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悄悄重述,一遍又一遍:我父亲是潜游人。
“埃德加。”
八 全家照
但南努兹没搭他的话。他倾身向前,正视着我,“对我来说,弗里曼特先生——”
1
“约翰·济慈。”怀尔曼说,“《希腊古瓮颂》。众所周知,别无他求。老派头,却仍是金玉良言。”
生活的调子慢了下来。这种事时常发生。水要开了,可就在沸腾前的瞬间,上帝之手——或是命运之手,或仅仅是巧合——调低了温度。我和怀尔曼提过一次,他说周五那样的日子好比在生活里上演一出肥皂剧,给足你一切即将到达高潮的幻觉,可到了周一,老一套又会周而复始。
“当我说到真实,我真正所指便是美。”
我以为他会跟我去就诊,看看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以为他会告诉我为何要举枪自尽,而一个人又如何能从那种事件中走出来。答案似乎是:“读小字很困难,还会诱发癫痫”。或许他还会跟我解释,他雇主的脑瓜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老是强调让伊瑟远离本岛?而我的终极任务是要探究埃德加·弗里曼特的人生下半场会有什么亮点,我可是伟大的美国初民啊。
“当然,”我说,“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听取意见。”
其实,满心所想无一实现,至少就眼下而言。生活变化多端,有时会以爆炸收场,但在肥皂剧和真实生活之间,大爆炸总会需要一根长长的导火线。
南努兹爽朗大笑,“你已经学到这种损人术语啦!打哪儿学来的?读了《纽约时报》的艺术评论版?听了比尔·奥瑞利的脱口秀?还是两者兼有?”他指了指天花板,“电灯泡?就是小花招!”又指了指他的胸口,“心脏起搏器?也是小花招!”双手往半空一挥。走运的魔鬼都有双臂可以挥舞。“抛掉那些阴险的词汇吧,弗里曼特先生。艺术该是希望之地,而非怀疑。你对自己的怀疑来自经验不足,这并非什么可耻的事。听我说。你愿意听吗?”
怀尔曼确实答应跟我去看医生,“把脑瓜检查一下”,但要等到三月份。二月份太忙了,他说。下周末之前,冬季租客都会陆续搬入伊斯特雷克小姐的房产,他称之为“月事”,好像那些人不是租客,而是月经。第一批候鸟客是怀尔曼最不喜欢的人。从罗德岛来的戈弗雷一家,怀尔曼(我也有样学样)称呼他们为“恶犬家的乔和丽塔”。每年冬天他们都来住十周,住在距伊斯特雷克庄园最近的那栋楼。警告外人留意园内的斯塔福德郡猎犬的牌子就在大门外挂着,伊瑟和我都见过。怀尔曼说恶犬乔以前是戴贝雷帽的特种兵,听他的口气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但绝大部分画的只是夕阳啊!我加进去的那些……”我抬起手,又垂下来,“只是些小花招罢了。”
“德瑞斯可先生都不敢下车送邮包。”怀尔曼提到的是那位胖乎乎、喜洋洋的邮递员,联邦邮政系统在凯西岛南部和整个杜马岛的代理人。此刻,我们正坐在恶犬家宅门前的锯木架上,再过一两天,戈弗雷一家就要到了。碎贝铺的车道闪着潮湿的淡粉色。怀尔曼刚刚打开了喷水器。“不管是包裹还是信件,他只是往邮箱脚下一扔,鬼喊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直奔杀手宫。我怪过他吗?不,不,怨不得他。”
“真实,”他说,“闪现在笔触所及的每一处。”
“怀尔曼,关于就诊——”
“好在哪里呢?”我问,“如果它们算是好画,究竟好在哪里呢?”
“三月,朋友,而且在上半月。我保证。”
“弗里曼特先生,您太抬举我了,但在我们家,只有父亲才被称为奥古斯丁阁下大人。我更喜欢您称我先生。至于您的画,是的,它们很棒。鉴于您入行的时间,实际上,这些画算得上非常出色。甚至比出色还要好。”
“你只是在拖延。”我说。
他的双手握在胸前,现在则伸向我。他的座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在小房间里听来十分嘈杂。但他微笑着,笑得那么温暖人心。笑意也点亮了他的双眸,令眼神越发令人信服。我看得出来,在卖画方面他是把好手,但我不认为此刻他是在推销。他探身越过书桌,握住我的手——用来画画的那只手,我仅剩的那只左手。
“我没在拖延。一年里我只有一季忙碌,就是现在。去年我还不知深浅,但今年我会做好充分准备。今年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因为今年的伊斯特雷克小姐没法管事儿。至少,恶犬一家是回头客,包伽廷一家也是,好歹算是知根知底。我喜欢包伽廷一家子,有两个小孩。”
我口干舌燥,舌头都润不湿双唇。于是,我啜了一口水再说:“那不是颠三倒四了嘛。”我顿住了,给自己几秒钟缓一下,又喝了一口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本末倒置了。我来这里是想听取您的意见,南努兹阁下。您是专家。”
“没有女儿?”我问,想到伊丽莎白在女孩和杜马岛的问题上所持的偏见。
“你有兴趣在斯高图办个画展吗?”怀尔曼问我。
“没,两个都是男孩,都该在额头上敲个章,上面写:生米煮成熟饭,请勿重女轻男。另外四栋租屋的客人都是头一回来。我只希望别有谁夜夜摇滚、日日派对,可万一真这样,我有什么法子?”
“玛莉和我们一样,对新星艺术家很感兴趣。弗里曼特先生,以后,你或许也会有兴趣和她谈一次。这么说吧,不妨就在您的画展之前。”
“是不太妙,可你起码得指望:他们没把活结的CD带来。”
我觉得,南努兹刚刚为平庸之作下了一个绝妙的定义——同样的原则,我也在成百上千的建筑设计作品中见识过;但我依然保持缄默。
“谁是活结?活结是什么?”
“那当然,因为大多数展出本身就很优秀。她看到了哪些杰作,不大会写在文章里,因为这算是旅游区不成文的规则,但好画呢?她会介绍。那种画任何人都可以买下,挂在家里,而且不带一丝胆战心惊的尴尬就能指着它说‘这是我买的’。”
“怀尔曼,你不会想听他们的重金属乐的。尤其是在忙得一团糟的时候。”
“但大多数是吧。”怀尔曼说。
“还没一团糟。怀尔曼只是在解释杜马岛的二月状况,朋友。我得罩住所有大事小事紧急事,诸如包伽廷家的男孩们吃果冻噎住了,恶犬家的丽塔问到哪儿才能给她外婆找台电风扇?那个老太太肯定又得被塞在最偏僻的卧室里,憋屈一星期。你以为伊斯特雷克小姐能搞定?我在墨西哥瓜达拉哈拉参加过死亡节的游行,拖着满街走的木乃伊都比恶犬老奶奶的气色好。和她说话,基本上只会听到两句台词。一是好奇的疑问:‘你给我拿曲奇饼干来了吗?’,二是干巴巴的祈使句:‘给我拿条毛巾来,丽塔,我刚刚放了个屁,屁里有屎。’”
“玛莉每看一场新展览,都会写点评论文章,她差不多把所有画展都跑遍了,请相信我,不是所有评论都是胡乱吹捧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听得入迷。对我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
怀尔曼用运动鞋在碎贝地上画,脚尖下变出一张笑脸来。我们的身影斜长地落在身后,落在铺砌得光滑平稳的杜马岛路上。在这儿,路还算好,再往南去就有天壤之别。“要是你还关心电风扇那事儿,我可以给你个答案,丹的风城。店名不错吧?跟你这么说吧:我其实很喜欢解决这些日常琐事,化解小小危机。在杜马岛上,我能让很多人快快乐乐的,比起在法庭上那可多了去了。”
“差不多吧,”他说,“我要说的是,玛莉理解我们的处境。我们出售好货,大多数画廊都是,也经常有杰作出手。我们尽全力发掘并栽培新晋艺术家,但有些顾客太有钱了,那未必是好事。我可以举几个典型的例子,诸如考斯坦泽先生,总是到处挥舞支票簿;还有那些牵着宠物犬来看画展的女士们,那些狗的染色都得匹配她们的时髦新衣。”南努兹笑开了花,露出了牙,我愿意和你打赌,那些富有的顾客们从没看过他这么纯粹的笑容。
但你把人们从你不想讨论的话题上引开的技法尚未生疏,我心想,便又说:“怀尔曼,让医生检查一下你的眼睛、拍拍你的脑壳用不了半小时——”
“说出真心话了?”怀尔曼发问时没什么笑容。
“你错了,朋友,”他耐心地说,“一年中的这个时候,看个咽喉痛都起码得耗上两小时,否则根本看不到密室里的医生真人。还得加上一小时的车程——平常是一小时,现在就得更长,因为外地来的候鸟们像苍蝇一样乱转,不知道要去哪儿。所以,你说的事儿至少需要大白天里的三个钟头,我实在耗不起。一会儿要去17号见空调修理工……再去27号察看计量器……要是有线电视工人来,肯定会先来这儿。”他指了指路那头的房子,39号。“托莱多城来的年轻人们租下了那栋屋,一直要住到三月十五号,为了装宽带还额外加了七百美元,我连啥叫宽带都不知道。”
“她会把他们攻击得毫无招架之力,”南努兹说,“我们和那些假充内行的艺术专家不同——他们穿黑衣服、用小手机,你一眼就能认出来——我们不会为了钱出卖一切。”
“未来之波,那就是宽带。我懂。杰克给我安好啦。奸杀掳掠的未来之波。”
怀尔曼点着头,“佛罗里达西海岸的艺术品市场很繁荣。玛莉·爱尔深谙其道,也愿意推波助澜。所以,如果街那头的幸福艺廊可以出售猫王埃尔维斯在天鹅绒上用通心粉完成的画,标价一万美元,玛莉就会——”
“好家伙。阿洛·格斯里,一九六七年出品。”
“不只是掮客,”南努兹说,“她算得上是某种艺术普及讲师。我们乐于恭维她。当然,如果我们办得到的话。”
“电影是在一九六九年,我记得。”我说。
“懂了,”怀尔曼说。我很高兴有人比我听得明白。“她是个掮客。”
“管它是几时,奸杀掳掠的未来之波万岁!反正我是不得清闲……再说了,埃德加,你明明很清楚那不只是拍拍脑壳、让老大夫打着手电筒照照眼睛那么简单。那只是个开头罢了。”
南努兹耸耸肩,说:“玛莉人不坏。她帮过很多艺术家,一直在这个圈子里忙活。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小镇,她因此而成了重要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尤其在艺术品交易市场里。”
“但如果你需要——”
“她看起来相当强势。”怀尔曼说。
“眼下,我还挺好。”
“玛莉·爱尔。”南努兹答,“她是夕阳海岸艺术界的重要角色。她出版一本免费投放的艺术报纸,叫作《林荫大道》。旅游旺季出双周刊,淡季出月刊。根据圈子里某些自作聪明的人的说法,她住在坦帕——睡在棺材里。本地艺术新星一向是她的最爱。”
“当然,这显然是为什么我每天下午给她读诗的原因嘛。”
“那个女人是谁?”怀尔曼问。
“补充一点文学知识对你没坏处,你个该死的野蛮人。”
进了办公室,南努兹问我们要不要咖啡,我们婉言谢绝了,他再问我们要不要水,我们要了。我还顺便要了两片泰诺胶囊。
“我知道没坏处,而你也知道,你是在改变话题。”我心想——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怀尔曼始终对我说“不”,却不会令我光火,自我成年后,遇到这种人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他有说不的天赋。有时我想,原因在于他;有时又觉得,是车祸改变了我自己;有时则觉得二者皆有。
南努兹在画的右上角贴好了NFS贴纸,那俨然是文档标号的位置。接着,他让我和怀尔曼进他的办公室详谈。他让杰克也一起去,可他想留在展厅里看画。
“我可以阅读,你知道的,”怀尔曼说,“快速瞥一眼,足够看明白啦。药瓶上的标签,电话号码,诸如此类。我会去就诊的,所以,你给我放松点,让典型强迫症状立刻消失,让世界回归正常吧,老天爷啊,你准能把你老婆逼疯。”他瞄一眼我空荡荡的身体右侧,又说道,“哎呀,怀尔曼是不是踩到地雷了?”
7
“那你准备好了吗?谈谈你头上的圆形疤痕?朋友?”
“根本也不用问嘛。”杰克在一旁说,可想而知,他是对的。我已经在每幅油画的左下角签上了名字,就像我在上辈子中的所有支票、发票和合同上签的名一样,清晰,整洁。埃德加·弗里曼特。
他咧嘴一笑,“精彩的反攻!精彩!请接受我的道歉。”
“我等着。”她说,“我甚至都不打算问他的名字——瞧见没,我可是个乖女孩。”她朝我妩媚地摆摆手指,转身挤出人群。
“柯特·科本,”我说,“一九九三年前后。”
“到时候,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写,玛莉,”南努兹说道,“我会亲自给你打电话的。”
他眨眨眼,“九三年?我本来想说九五年的,不过摇滚乐早就把我甩在后头了。怀尔曼老了,大实话最伤人心。至于癫痫那档子事……抱歉,埃德加,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达里奥,你经手的这位是典型的美国初民,”冷艳的女士说道,“如果他画画的时间超过三年,我就请你到佐利亚吃顿大餐,外加一瓶好酒。”她转过那张备受摧残却依然高贵美丽的脸,看着我。
当然,他信。我能从他双眼里看出实情。但还没等我张口,他就从锯木架上跳下来,指着北方叫起来,“瞧!白色货车!有线电视军团挺进山庄啦!”
“呃……没有吧,”我说。我的脸又涨得通红。“事实上……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2
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从后排挤上来。大概是南努兹唤他来的,但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唤来的。只见他们轻声快语了几句,那年轻人便取出一大卷标签纸,银色的NFS字样浮凸在纸带上。南努兹揭起一张,在第一幅画前弯下腰,又犹豫了一下,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这些画未经任何形式的保护。”
当我把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在答录机上的留言播放给他听时,怀尔曼说毫无头绪,这时候我相信他。他始终认为,她对我女儿的关心和她去世多年的姐姐们有关。至于她不想让我在岛上积攒画作,他真的摸不清路数。用他的话说,一点儿线索也想不出。
“我的专业意见是,你应该赶快把这个人签下来。”说话的是一位面容冷峻的女士,灰发朝后梳成髻,显得饱经沧桑却风韵犹存。这下子,当真有人鼓起掌来。我只觉梦幻又深重了几分。
恶犬家的乔和丽塔搬来了;动物园的无情吼叫也开始了。包伽廷家也搬来了,我经常在沙滩上遇到那对男孩在玩飞盘。他们和怀尔曼描述的差不离:强健,英俊,懂礼貌。小儿子约有十一岁,大儿子快十三了吧,从体形上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高中拉拉队女孩们的咯咯笑声中成为被觊觎的目标,搞不好现在已经是了。他们总愿意带我玩儿,趁我散步时,让我扔一两回飞盘,大儿子杰夫总是高喊加油术语,“哟!弗里曼特先生,扔得真好!”
南努兹微笑地看着我,然后转向为艺术掏钱的潜在主顾们,他们仍围着我的画在看。“女士们先生们,弗里曼特先生今天不是来出售作品的,只是来听听专业意见。请尊重他的隐私权和我的专业地位。”不管那些术语说的是什么,我心想,都让人头大。“我提个小建议吧,我们到办事区商谈片刻,诸位能否继续观赏正在展览的作品?奥柯意女士、布鲁克斯先生和卡斯特拉诺先生将非常愿意解答诸位的疑问。”
一对夫妻开着跑车,搬进了浓粉屋南边的那栋屋,每到鸡尾酒时段,托比·凯思让人郁闷的乡村歌曲就会飘荡到我的耳畔。我宁愿他们放的是活结的重金属。托莱多城来的四个青年会打沙滩排球、尝试捕鱼,要不就开着他们那辆高尔夫车在沙滩上转悠。
我留意着这一切,恍如身在梦中。
用忙碌一词真的无法形容怀尔曼现在的状况,他简直像个苦修僧。还算走运,因为他找得到帮手。有一天,杰克帮他把恶犬之家卡住的草坪洒水器修好了。一两天后,我帮他把托莱多四访客陷在沙堆里的高尔夫车拖了出来,作为回报,他们去取了六罐啤酒给我,结果车子又差点儿被海浪卷走。我的臀腿仍未痊愈,但剩下的左臂是使得上劲的。
“价码见涨啊,我的朋友。”有个人对酒糟鼻说道,笑声又起。酒糟鼻也跟着笑,但看起来只是皮笑肉不笑。
不管臀腿是好是坏,我坚持伟大的沙滩长途散步。有些日子里,傍晚前会起雾,先是隐没辽远的海湾,渐而隐没岛上的房屋,我会在那时候吃些止痛药,药瓶渐渐空下去了。但大多数日子里我不用吃药。整个二月里,怀尔曼鲜有时间坐在沙滩椅里品绿茶,但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总在厅里待着,她基本上天天都能认出我是谁,手边通常也会备一本诗集。凯乐的《好诗》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最珍爱的几本藏书。我也很喜欢。默温、赛克斯顿和福斯特的诗,哦天啊。
“对不起。”我对白发男人说。
二月和三月里,我自己也常读书。把前些年里读过的书加起来也没现在的多——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之外,还有三本大部头的非虚构著作,关于美国如何陷入伊拉克战局(简而言之,中间名是W,副总统是鸡巴,所以才会这样)。但精力主要花在绘画上。每天下午和晚上,我都一鼓作气地画到底,直到强有力的左臂也快举不动为止。沙滩,海岸,静物,夕阳,夕阳,还是夕阳。
这群人哄堂大笑。达里奥·南努兹没笑。他朝我招招手。
但导火线继续在郁燃。温度降低了不少,但并未熄火。接下去要出现的还不是“布朗糖果事件”,那只不过是众所周知的一件。而且,要等到情人节。但你一想到二者的巧合,实在会觉得无比讽刺,简直骇人听闻。
“我来告诉你所谓的程序。”密歇根晒伤妆旁的另一位男士说道。他有个大大的啤酒肚,鼻头上有一丛酒糟花儿盛放,穿着一件长长的热带风情花衬衫,长得都快垂到膝头了。他的白鞋倒是很配梳得一丝不乱的白发。“很简单。只有两个步骤。第一步,你告诉我那幅画想卖多少钱。”他指的是《海鸥和夕阳》,“第二步,我开支票。”
骇人听闻。
如果画廊里的人没有站在我周围,我很可能就失控了。本来在沙查特小姐的花卉摄影前驻足的人们都被单纯的好奇心吸引来了。这群人看来很眼熟:我在数百个建筑工地上见过相同神色的路人凑在防护墙的洞眼旁。
3
那么做就太荒唐了,当然了,可是——
ifsogirl88致 EFree19
别再自欺欺人了,埃德加。你知道他们感兴趣的重点是什么。不是你的画,而是你空荡荡的袖管。你是独臂英雄艺术家。干吗说那么多废话?直接叫他们滚蛋不好吗?
2月3日 10:19am
“我的意思是,我刚入这行,不知道有怎样的程序。”
亲爱的老爸,听说你的画得到了一致好评,实在太棒了!万岁!:)如果他们真的提出让你办画展,我会立刻赶到飞机场,搭第一班飞机,穿上我的“小黑裙”莅临现场!(我真的有一条小礼服,你信不信?)现在我该去用功读书了,因为——这可是个秘密哦!——我想在四月春假开始时给卡森一个惊喜。蜂鸟团那时该到田纳西和阿肯色了(他宣称,巡游进展无比顺利)。我在考虑,如果中期考得好,我可以在孟菲斯赶上他们,要不就是在小石城。你觉得怎样?
慢慢来,我办得到。
伊瑟
我张开嘴,想滔滔不绝,却又紧闭双唇。慢慢来,我在心里说,早知道如此,该把瑞芭带着。看到一个折磨洋娃娃的艺术家,大概这些人反而会觉得我很正常吧。好歹,他们经历了安迪·沃霍尔的年代。
我对浸信会蜂鸟团的种种疑虑并无消减,在我看来她这是在自讨苦吃。但如果她对他贸然行事,说不定反而对她好,长痛不如短痛。所以——祈祷上帝我没做错——我给她回了信,说那主意还挺有趣的,前提是她先搞定学业。(我不能对深爱的女儿信誓旦旦地说,花一星期和男朋友待在一起吧!那是个好主意,哪怕这位男友已有强买强卖推销《圣经》的浸信会友相伴,你也该去陪他。——那岂不是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同时我也提到,把这个计划告诉她妈妈可能不太好。这句话,立刻得到了回应。
“我不知道会不会站出来。展出,我是说。”我感到热血滚滚不断地涌上脸颊。增加的,是源于羞愧的热血,那不是好事儿。愤怒的血,则会更糟。但凡怒火四溢,我只会对自己下狠招儿,但这些人都将一无所知。
ifsogirl88致 EFree19
现在,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我。那感觉……就像被观瞻的新品种河豚,任人揣测寿司筵上会不会加上这种新食材。当然,我说的是河豚的感受。
2月3日 12:02am
“你真棒啊!”他太太热情洋溢地插了一句,“你会办个展吗?”
我最亲爱的老爸:你以为我丧失理智了吗?
“是我。”我嗫嚅地答道,脸腾地红起来。就算让我坦白花了整整一周去下载林赛·罗翰的照片也不至于让我这么面红耳赤。
伊
有个男人肤色通红,佛罗里达当地人会称之为“密歇根晒后妆”:要么是说肤色死灰近白,要么就是指这种熟龙虾的红色,他腾出手来拍拍我的肩,另一只手则和他太太十指交缠。他问我:“你知道这些画是出自哪位艺术家之手吗?”
不,我没这么想……但如果她到了小石城,发现她亲爱的男高音和某位女低音正在颠鸾倒凤,她准会成为全天下最不开心的“如果如此”女孩。然后,订婚和所有的一切也会被她妈妈知道,帕姆就会对我本人的心智丧失问题发表长篇大论,对此我毫不怀疑。在这一点上,我已扪心自问多次,基本上能判定自己头脑清醒。事情一旦涉及孩子们,你会发现自己反反复复做些古怪的权衡,只希望到头来每一次都有好结果——决策好,孩子们也好。为人父母就得有点“哼个小曲儿,假装没事儿”的能耐。
一开始,我以为是那些爵士音乐家、疯狂游水者、喧嚣都市景象的雕塑吸引了午后休闲的观众。有些人会瞥上一眼,但更多人连看也不看。他们注视的只是我的画。
然后是珊迪·史密斯,房地产中介人。伊丽莎白在我的答录机上说,我肯定是信仰艺术只为艺术的人,要不然杜马岛就不会召唤我。我想从珊迪那儿得到确凿的答案:唯一对我有召唤力的,只是一则照相纸宣传册,大概向美利坚合众国所有腰包鼓鼓的潜在租赁人发放过。说不定还向全世界投放呢。
我还发现,不只是他们在看。一月底是佛罗里达西海岸精品店的旺季。大约有十几个漫无目的的客人在这家规模甚大的斯高图画廊里闲逛(后来,南努兹使用了更为尊敬的术语来称呼他们:“潜在艺术赞助人”),看着沙查特拍摄的大丽花和威廉·贝拉笔下盛美有余、却也有点像旅游明信片的欧洲风情画,还有几尊狂热的凸目人形雕像,刚才拆封画作时我太紧张了,都没注意到还有这样的雕塑在身边,其创作者名叫戴维·格斯特。
得到的回复并不如我所想,但如果我说自己大吃一惊那也是扯谎。毕竟,这一年来我的记忆力不咋的。也因此有一种奢望:总是期待事情会按照特定的方式发生;而一旦开始回忆,我们都会耍老千。
南努兹从第一幅一直看到最后一幅,然后再从头来一遍。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在此之前,我这辈子从未进过哪家艺术画廊。我扭头想去问问怀尔曼的意见,可他已经退后,正在和杰克悄悄地说着话,他们俩的目光都聚焦在研究我的画作的南努兹身上。
SmithRealty9505致 EFree19
但,确实有过一瞬间,我的画让他两眼放光。
2月8日 2:17pm
本来以为会见到一个秃顶瘦高、棕色瞳孔、眼神锐利、一副专家派头的男人——就像意大利演员本·金斯利,结果,四十多岁的达里奥·南努兹却是胖乎乎的,他彬彬有礼,而且头发茂密。不过,我对眼神的猜测倒是八九不离十。那双眼睛绝对有百里挑一的犀利劲道。当怀尔曼小心翼翼地解开我带去的最后一幅画《海贝上长出的玫瑰》时,我看到这双眼睛瞪圆了——虽然一闪而过,但你可以看出来。八幅画靠在画廊后墙上一字排开,那堵墙已奉献给了斯黛芬妮·沙查特的摄影和威廉·贝拉的油画的展览。我心想,我再修炼一个世纪也达不到人家的水平啊。
亲爱的埃德加:得知你很喜欢那里,我非常高兴。就你提出的问题作答,鲑鱼角的宣传册并非我给你的唯一资讯,我一共给你寄了九份详细的租赁信息,分布在佛罗里达和牙买加。我记得,你只对鲑鱼角表示有兴趣。事实上,我还记得你说:“不用跟对方讨价还价,成交就好。”希望对你有帮助。
6
珊迪
怀尔曼欢快的喊声从楼下传来,“叮咚——叮咚!我来报名参加旅行考察团。我们还走不走啊?谁拿了我的名卡?我是不是该带个午餐便当?”
我把这封信连看两遍,接着喃喃自语:“成全这交易,这交易也成全你,朋友。”
他点点头。
现在,其他的宣传册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鲑鱼角的那份。外面的文件夹是明亮的粉色。浓粉色,你大概会这么说吧,吸引我目光的字样并非鲑鱼角这三个字,而是屋名下方的金色浮凸字:海湾岸边,你的秘密隐修地。或许是这句话召唤了我。
“你真这么想吗,嗯?”
好歹,大概就是它吧。
“可要是他看不上这些画,”杰克的话还没说完,“那他就是个大傻瓜。”
4
杰克帮了我大忙。我很感动。
KamenDoc致 EFree19
“我老妈说他很不错,对我来说,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也就是说,我心想,对我也该足够说明问题了。恐怕也只能如此了。“她没跟我说其他的合作者——我猜应该还有两个合伙人吧,但她说南努兹先生很好。”
2月10日 1:46pm
“杰克,斯高图的那家伙真的不赖吗?你知道不?”
埃德加: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了,印度聋子对浪人也这么说(请原谅,我只会说冷笑话)。艺术创作进展如何?说到MRI,我建议你给萨拉索塔纪念医院的神经学研究中心打个电话。号码是:941-555-5554。
他让到一边,拖上小推车,这才让我走完通往小粉红的最后几步路。他仍在盯着画看。
卡曼
很难怀疑他的真诚;以前,他从没叫过我老大。我又攀上两级台阶,用拐杖头戳戳他的屁股,“让让路。”
EFree19致 KamenDoc
“老大,这些画太棒啦!”
2月10日2:19pm
“是啊。”斯高图画廊的南努兹先生吩咐说要精选出六七幅作品,不超过十幅,所以我取了中间值,挑出了八张画。其中四张就是昨晚让怀尔曼震动的那一组。“你觉得怎样?”
卡曼:多谢举贤。神经学研究中心,听来太他妈一本正经了!不过我马上就去预约。
“这些都是新作吗?一定是吧。”
埃德加
“怎么?”我问。
KamenDoc致 EFree19
第二天,杰克开着一辆借来的带篷货车出现在门前,还带来了很多软布,用来包裹画布。我告诉他,我在沙滩那头的大房子里交到了新朋友,他也会跟我们一起去画廊。“没问题。”杰克兴致勃勃地说着,正提着一辆便利手推车走上二楼的小粉红,“车足够大——哇哦!”走上楼梯顶,他突然叫起来,停下了脚步。
2月10日 4:55pm
5
说马上,就要马上。趁你还没发癫痫,快去吧。
摸到的是苹果。
卡曼
雷声渐渐稀落,闪电在海湾上空结结巴巴地道别,这时候,我一直坐着观看这幅画。画里有怀尔曼,坐在桌边。我绝不怀疑,坐在那里的他,也是坐在他上辈子的终点。桌上放着水果碗和一把手枪,枪要么是用来练习打靶的(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问题),要么是为了保家自卫,或者二者兼有。我用简笔勾勒出那把枪,为了增添险恶的凶兆,又轻轻描出汗腻的痕迹。画中的那间屋空空荡荡的。不知何处,有一台钟发出滴答的声音。不知何处,也在那间屋里,还有一台冰箱在嘶嘶作响。空气里,花香凝重。那种浓香很可怕。那种声响则更骇人。行军般的钟的步伐。引擎声持续不断,冰箱在没有妻儿的世界里持续制造冰块。很快,桌边的男子就会闭上双眼,伸出手,从碗里摸出一样水果。如果是橙子,他就上床睡觉。如果是苹果,他就要把枪口对准右太阳穴,扣动扳机,让剧痛不已的脑子四迸五裂。
“趁你还没发癫痫”,他是用戏谑的网络腔调来写的,附有一个便捷的表情符号:圆圆的笑脸加一排大牙。见识过怀尔曼在货车后座的阴暗角落里兀自弹跳、眼珠左上右下,我可没心情发笑。但我明白,若不费九牛二虎之力,我就算连拉带拽也没法让怀尔曼在三月十五日之前去体检,除非他碰巧在这段时间里中了大彩,癫痫大发作。当然了,怀尔曼并不是亚历山大·卡曼的病人。严格来说,我也不是,但他依然为我的事费心,我很是感动。一冲动,我摁下“回复”键,写道——
电闪雷鸣犹如狂欢派对,我在气氛鼎沸到最高潮时走上二楼——自觉有点像弗兰肯斯坦博士在高塔里创造魔鬼生物——我把怀尔曼画了下来,用的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维纳斯牌黑色铅笔,直把笔画秃为止。再用红色和橙色画出了碗里的水果。背景里,我画上了一扇门,并把瑞芭画在门口,她站着望他。我猜想,卡曼肯定会说,瑞芭代表我在这幅画的世界里的存在。或许是,或许不。最后一笔,我捡起维纳斯牌天空蓝,为她呆滞的眼睛上色。这便完成了。弗里曼特的新杰作横空问世。
EFree19致 KamenDoc
那一夜,暴风雨降临,倾盆大雨狂下了两个小时。闪电频频照亮海面,劲浪冲击着屋下桩木。浓粉屋痛苦呻吟,但稳稳矗立。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当波涛有点疯狂、大浪滚滚而来时,海贝就消声了。海波把它们全部高高托起,令它们无法交头接耳。
2月10日 5:05pm
4
卡曼:没有癫痫。我很好。画得天昏地暗。我把一些画拿去萨拉索塔的一家画廊,有个当家的看了一眼。我想,他愿意让我办个展。如果他当真,而我也同意,你愿意来捧场吗?看看冰天雪地老家来的熟面孔,该是很棒的事。
“朋友,就算你用全中国的好茶来换,我都不愿错失这个良机。”
埃德加
“你愿意陪我去画廊吗?斯高图?”
写完这封信,我本想关机,去给自己做个三明治,但还没等我欠身离座,新邮件的提示音就响了。
“哦,我大概会觉得被什么刺痛了一下。”他笑了,“尤其是在这儿待了一年多之后,吸收了……你知道,光线。”
KamenDoc致 EFree19
“如果我们离开杜马岛,你还能读出我的想法吗?比方说,如果我们在坦帕市的哪家咖啡店里?”
2月10日 5:09pm
“不太多,”他说,“朋友,你的运气比较好而已。”
定好日子,我一定去。
“你能看透多少?怀尔曼?我脑子里想的事?”
卡曼
“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能说。但如果你想画我,那没问题。尽情画吧。”
关机时我在微笑。眼角也湿润了。
许久,他都一言不发。贝壳在浓粉屋下却有千言万语。一阵浪推来,它们说:水果。下一阵浪推来,它们又说:枪。来来回回一直如此。水果,枪,枪,水果。
5
“想不想跟我说说,你经历了什么事?”我问,“为什么你不能读书?为什么看画久一点会让你变得很古怪?”
之后的一天,我和怀尔曼去超市给17号楼的(开跑车、听烂乡村音乐的那对儿)买了一只新的水斗塞子,又去五金店给恶犬们买了些塑料护栏。怀尔曼不需要我帮忙,他显然不需要我一瘸一拐跟着他在超市里闲逛,但那天阴雨连绵,我不想待在岛上。我们在奥菲丽娅餐厅用了午餐,在摇滚乐话题上争论一番,那倒是很开心的。等我回家时,答录机上的红灯在闪。这回是帕姆。“打给我。”说完,她就挂了。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
我打了,但打之前我开机上网——我这么说,很像在忏悔,做一番懦弱的告白——我链接到当天的明尼阿波利斯《星闻讲坛报》主页,点击讣告版。快速扫视那些姓名,确定了汤姆·赖利不在其中,可我心里很清楚,那证明不了什么;他或许在深夜把自己结果了,还来不及上早报新闻。
“那你呢?”我问。他没有马上回答,所以我指了指他的脸,“你这只眼睛又水汪汪的了。”
帕姆睡午觉时常把电话设置成静音,来电就会落入答录机系统,那我就能轻松很多。但这天下午显然不同。我听到了帕姆的声音,柔和,但不暖人心。“你好。”
“但你必须非常小心,埃德加。杜马岛这地方对……某种类型的人非常有影响力。它会放大某种人的能量。像你这样的人。”
“是我,帕姆。回你的电话。”
“摆脱了也好。”我说。
“我估计你出去晒太阳了,”她说,“这儿在下雪呢。下雪天,能把人冻成冰棍。”
他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引我走向楼梯。“对此,我不予置评。同样,我也不打算和你讨论一个事实:你显然是通过某种诡异的残肢幻视心灵感应,画下了你女儿的男朋友。我真的希望我能看到有网球的那幅画,但可惜啊,没了就没了吧。”
我放松了点。汤姆没死。如果汤姆已经死了,我们不可能有这种寒暄闲情。
“这些画真的不算什么。等你回过神再看,会觉得只是把达利回锅炒了炒罢了。”
“事实上,我这儿也很冷,还下雨。”我说。
“你得信我。等斯高图的那家伙看到这些画时,我敢说他也感受得到。事实上,我敢为此打赌。”
“好。我祝你得支气管炎。汤姆·赖利今早来过,把我叫做爱管闲事的臭婊子,往地上扔了一只花瓶,然后就冲了出去。我觉得我该高兴才对,因为他没把花瓶往我身上砸。”帕姆开始哭,雁叫般地哽咽,又大笑起来,吓了我一跳。是苦笑,倒也幽默得惊人。“你觉得,特异功能会告诉你,我何时能把眼泪流尽吗?”
“太好了。”
“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帕姆。”
他没笑,“只要艺术品是杰作,观赏者也愿意敞开心扉去看,就会有情感的共振爆发。我感受到了那股爆发,埃德加。”
“别再说了。再给我打电话,我只会挂掉。你尽可以去骚扰汤姆,亲自问他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就该逼你那么做,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就是你,”我说,“你的定语加得够长啦。”
我举起手,按了按太阳穴:拇指摁左边,食指和中指摁右边。仅靠一只手就能掌握那么多梦、那么多痛,真是让人惊异啊。更别提那么多直来直去、神出鬼没的怒气了。
他点点头,“这就是最简单明了的艺术真谛——优秀的艺术品总能让艺术家本人感觉良好。至于观赏者,卖力的观赏者,真正能看出深意的人——”
“告诉我,帕姆,求你了。我会听的,也不会发火。”
“有,”我说,“我感到自己很了不起,名垂青史。”
“好了伤疤忘了疼?等我一下。”话机被撂下的沉闷声传来,大概是在厨房流理台上。我听到远处的电视里含含糊糊的话语,然后就听不见了。她回来了,“好吧,现在安静了,我能好好思考。”又传来一声哽咽般的动静,她又擤了擤鼻子。等她再开口已十分镇静,声音里一丝哭腔都没有了。
“那你怎么说,朋友?我撒谎了吗,还是说了实话准备等死?你画这些的时候,有、还是没有——感到它们是出色的杰作?”
“我让玛拉一看到他回家就给我打电话——玛拉·德瓦齐亚,住在他家对门。我跟她说,我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没必要独自守着这事儿,对吗?”
“啊,收到,休斯敦,”我听到自己说,“埃德加收到呼叫。”
“是的。”
他用一根粗钝的手指肚拍拍我的面颊,“地球呼叫埃德加。请回话,埃德加。”
“所以就来了!玛拉说她也一样——她和本都为此担忧过。她说他喝酒喝得太多,这是其一;其二,常常愁眉不展地去上班。不过,她说他出发去度假时还挺精神的。真不可思议啊,那么多邻居有目共睹,他们甚至都算不上他的密友。本和玛拉不知道……我们的事,当然,但他们非常清楚的是,汤姆一直很抑郁。”
我记得我俩如何从疯笑中平息下来,阳光透过破伞布在小桌上洒下些许光斑。那时,怀尔曼曾说,我明白你熬了怎样一段苦。而我回答说,对此我严重怀疑。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怀疑了。他真的明白。随着前天的这段记忆而来的,是一阵赤裸裸的欲望——不是饥,而是痒——我想把怀尔曼画下来。肖像和景物的组合,水果、枪支和律师。
是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我没说出口。
最后,他走回我的面前,正对着我,“听着,过去的一年里,世界把你折腾得够惨,我知道那会耗去不少精气神儿,自我形象的老气囊快被挤扁了。但你别跟我说,你一点儿没觉出这些画的好来。”
“不管怎么样,长话短说,我请他过来。他进屋时的眼神……那种表情……好像他以为我好像有意……你懂的吧……”
“这些剩下的画嘛……”话还没完,他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他在大房间里绕了一圈,迈上了自行车,下意识显露出神气自如的身手,那让我艳羡又嫉妒。他把双手插进灰色长发,抓了一把又拉起来,好像在给大脑做伸展运动。
“哪儿下车就哪儿上车。”我说。
“不,当然没有。那张画蕴含力量,而且很显然还是急促草就的。至于其余那些画……”他笑了。我突然意识到,他兴奋起来了,于是我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不过,也要提高警惕。要记住,他曾经是个律师,我对自己说,他不是艺术评论家。
“是我说,还是你说?”
“上帝啊,当然没有!你开什么玩笑?”
“抱歉。”
“不用问也知道,你从没让她看到你画了她的男朋——”
“好吧,你说得对。你显然总是对的。我想请他进厨房喝咖啡,但我们走到客厅就停住了。他想吻我。”她的话语中带着挑衅的傲气,我允许他……吻了一下……但显然他还想要更多,我就把他推开,说我有话要说。他说,一看我的姿态就知道要谈的不是好事,但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像我当时说再也不见面时那样伤他的心。这就是你们男人——可世人都说我们女人才记仇。
“也没有。”
“我说,我们不再见面、不再约会,并不代表我不再关心他。然后我就说,好些人跟我提过他的行为有点怪异——不像原来的他——我分析下来,是因为他没有定期服药克制抑郁,所以就担心起来。我说,我想到了,他打算自杀。”
“给你打工的小伙子呢?”
她停了一会儿,再继续说。
“没有。这四张是她走了之后画的。”
“他来之前,我从没想过要这样一股脑儿地脱口而出。但说来也好笑——他一走进门,我几乎就能肯定这是真的,当他吻我时我已经确认无疑了。他的嘴唇很冷,很干。那就像……在亲吻一具尸体。”
“最后这组画,”他说,“有谁见过吗?你女儿?”
“肯定是。”我应声答道,想去挠右臂。
他指的是最后四张画——我已经把它们归入“夕阳复景”系列。其一,我在夕阳上加画了鹦鹉螺,其二我加画了一张CD,封套上印着美瑞思(夕阳的红光从盒中央的圆孔射出来),其三加画的是一只我在沙滩上找到的死海鸥,只不过,被泡得如翼龙般庞大。最后一张,加画在夕阳上的是浓粉屋下的海贝,取材于一张数码相片。画这张时,我感到很有必要、也颇为冲动地又加上了几朵玫瑰。浓粉屋周围并无玫瑰,但我的新朋友Google送了我好多图片。
“他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是说,整张脸都绷紧了。每一丝皱纹都撑开,嘴巴抿得都快看不见了。他问我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然后,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那是屁话。我是引用他的原话,但那种话根本不像是汤姆·赖利说的。”
“是的,”我说,“从最早的,到最近的。”
一言中的。以前那些年里,我认识的汤姆绝不会口吐脏字,哪怕你挥拳揍他也不会。
我想不通自己的画怎么可能有“早得多”之说,毕竟我来这儿画画才不到两个月;但当我扭头再次审视时,发现他说得很对。我没有刻意把画作按照时间顺序摆放,完全是下意识的,但时间前后一目了然。
“我不想跟他提起别人——尤其不能提起你,否则他肯定认为我疯了,也不能提及伊瑟,因为我怕他会跟她说——”
“你是把它们按照创作顺序摆放的吗?”他问我,但仍看着海湾。我所熟悉的满嘴戏谑的怀尔曼仿佛消失了。我不禁想到,我刚刚听到的这个声音或许和某个陪审团曾经听到的更相似……令人不得不相信他是法庭上的律师。“是这个顺序,对吗?我是说,最后那两张明显要比别的早得多。”
“我跟你说过了,这和伊瑟根本没——”
“很棒吗?”我问。我从没觉得这么缺乏自信。“你说真的吗?”
“安静。我快说完了。我只是说,那些谈论他举止古怪的外人们并不知道他第二次离婚后是怎么熬过来的,不知道他需要吃药,而且从五月份开始就不吃了。他说吃了那些药就会变笨。我说,如果他以为像鸵鸟一样深藏不露就能混过去,那他就错了。然后我说,如果他对自己下手,我会告诉他的母亲和兄弟,那是自杀,而那会让他们伤心欲绝。那是你的主意,埃德加,很管用,我希望你因此而骄傲。就是那时候,他砸烂了我的花瓶,冲我喊:多管闲事的臭婊子。明白了吗?他苍白得像张白纸。我敢说……”她哽咽一下,隔着万水千山,我都能听到她的喉咙中艰难往下咽的声音。“我敢说,他那样子只能说明,他已经把一切安排好了。”
他站在那儿,远眺窗外,“你不知道它们有多棒,对吗?我是说,你当真是一无所知。”
“我不怀疑。”我说,“你觉得他现在在干什么?”
“什么天哪?”我问,“为什么说天哪?”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天哪。”说着,他走向窗前,把手帕塞回了裤袋。
“也许,我最好打个电话给他。”
“嘘——”他说,我便又忍受了三十秒的沉寂。最后,他站起来。裤子的膝部鼓起来。他转身面对我,双眼看起来非常巨大,左眼仿佛被点燃了。水——不是眼泪——正从内眼角流出来。他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手帕,抹去那痕迹,姿态自然得就像你每天十几二十次会做的小动作。
“也许你还是不打为好。也许他发现我们背着他讨论过,反而会把他推下悬崖。”她又用怨毒的口吻加上一句,“那时候,就该是你负罪难眠了。”
“觉得——”我开口了。
我没想到这种可能性,但她说得对。汤姆和怀尔曼在某个方面是很相像的:都需要帮助,但我都没法拖动他们。有句老话跳进我的脑海里,或许恰当,或许不:你能教娼妓认字看书,但你无法代替她思考。或许怀尔曼可以告诉我,语出何人,以及年代。
等他走近画列最后的彩色铅笔画时,怀尔曼蹲坐下来,小臂搁在大腿上,双手垂在两腿间,他盯着它看足有三十秒。
“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他要自杀的?”她问,“我想知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在我挂电话前你必须告诉我。我完成了分内事,你就该告诉我。”
我的作品靠着小粉红的北墙而列,下午的阳光明媚,提供了充沛的自然光。怀尔曼慢慢地边走边看,我在他身后审视它们,他会时不时停下来,甚至朝后退几步,反复研究某幅画,我只觉得,这些画不值得被这么重视。伊瑟和杰克都赞许过,但一个是我的亲生女儿,另一个是我花钱雇来的帮手。
来了,这是她以前没问过的难题;她一直耿耿于怀,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她和汤姆有一腿的。好吧,怀尔曼并不是全天下唯一口吐莲花的人,我老爸也有些存货,他有一句说的是:谎言圆不尽,实话来帮忙。
3
“车祸后,我一直在画画,”我说,“你知道的,”
听起来有模有样,其实假得离谱,我接着走楼梯时,心里在说,我认为你在撒谎,可你猜怎么着?我认为你知道我知道。
“然后?”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我只知道这个牌子。你能不能继续上楼啊,还是说,要我帮个忙,踢踢你的屁股?”
我把那些画都跟她说了,棕榈滩的马科斯,还有汤姆·赖利。也说了我在互联网上搜索到的资讯,关于残肢幻视。最后说到我亲眼看见汤姆·赖利站在二楼楼梯口,这儿就是我现在的工作室,我说他浑身赤裸,只留睡裤,一只眼不见了,只留血肉模糊的空眼窝。
“如果算艺术品的话,”我说道,撑着拐杖带头走上楼梯。上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我停下脚步,“怀尔曼,”我没有回头看,“你怎么知道我的健身自行车是赛贝斯克牌的?”
等我说完,电话那头只有长时的静默。她终于开口时,语气里带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你真的相信那个吗,埃德加——随便哪一件事?”
“好极了,现在我们的难题解决了,”怀尔曼说,“让我们去看艺术品吧。”
“怀尔曼,住在沙滩那头的家伙……”我住嘴了,纯粹因为暴怒制止了我,而非无话可说。也不一定。难道我打算告诉他,住在沙滩那头的家伙偶尔会有心灵感应,所以他相信我?
“卡曼,”我说,“我的医生叫卡曼。卡曼把瑞芭给了我。亚历山大·卡曼。”
“沙滩那头的家伙……怎么了,埃德加?”她的声音沉稳而轻柔。车祸后第一个月左右,我就辨得出这种语气了,弦外之音是:埃德加触犯美军条款第八条而被解除军籍。
你把钱藏在海外银行,这样政府就拿不到了,我心里在想,拿骚。巴哈马。鳄鱼岛。对了,想起来了。
“没什么”。我说,“不相干的。”
我办得到。我心里说。
“你需要给卡曼医生打电话,把你的新想法都告诉他。”她说,“关于你的超能力。别发电邮,直接在电话里说。算我求你了。”
别胡思乱想了!我心里说。
“好吧,帕姆。”我感到极其疲倦,更别提有多挫败、多气愤了。
我的手臂痒。截去的那条手臂。有时候想画画的那条胳膊。那它是又想画了吗?我想,它准是想把怀尔曼画下来。怀尔曼和一碗水果。怀尔曼和一把枪。
“什么好吧?”
怀尔曼在耐心等待。
“好吧,我听到你说的了,响亮又清楚。没有任何被误解的可能。打消那个该死的念头吧。我只是想救汤姆·赖利的命。”
“那是瑞芭,愤怒自控女王。我的心理医生朋友克尔玛给我的。”不对,名字不对。我那条消失的胳膊突然疯狂地痒起来。我打算去挠,结果挠在了仍未康复的肋骨上,这种差错起码有一万次了吧!“等一等,”我说着向瑞芭看去,她正瞪着海湾美景。我办得到,我心里说,就像你想把钱藏起来不给政府时,会找一个可靠的地方。
她没有作答。也没有对我曾熟悉的汤姆作任何理智的解释。我们就这样不了了之。挂电话时我在想:好心没好报。
“对!管他呢,怀尔曼赢了一分,或者该说,我们半斤八两。那么,浓粉屋!”他展开双臂,做了个环抱四周的动作,“瞧瞧,家居装潢被誉为二十一世纪租屋的典范,符合佛罗里达的流行式样!外加二楼崭新的赛贝斯克健身自行车,还有……”他斜斜地瞥了一眼,“我是不是侦察到一个露西芭比小娃娃坐在佛罗里达屋的沙发上呀?”
或许,她也是这么想的。
“雪莉·杰克逊。”我接上了,“管它什么年代的作品。”
6
“我已经为伊斯特雷克小姐效力十六个月了,当中还遇到弗兰克飓风来袭,我们去圣彼得斯堡住了几天,短短几日,却别扭极了。不管怎么说吧,鲑鱼角——请原谅我,浓粉屋——的前一个租客只住了两周就拍拍屁股走了,其实他们的租约有八周呢。要么是他们不喜欢这栋屋,要么是这栋屋不喜欢他们。”怀尔曼抬臂装僵尸,又假装飘飘荡荡地走在起居室亮蓝色的地毯上。幽灵特效不错,但被他的衬衫折损了不少,那件衣服上绘满了热带小鸟和鲜花。“那之后,不管谁走在浓粉屋里……都是独自行走!”
我又气又乏,不知所措。阴霾的天气也不帮忙。我想画画,但画不出来。我下楼去,拿起一本速写本,很快发现自己又开始像多年前接电话时那样乱涂乱画:大耳朵的卡通什穆。我一时恨起,想把本子扔得远远的,电话铃刚好响了。这次是怀尔曼。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了。”
“你今天下午过来吗?”他问。
他冲我神秘一笑,“我们都来过这儿,朋友——这儿比职业足球场大不了多少。彼得·斯陶伯,大约一九八五年。”
“当然。”我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甚至没把“禁止吸烟”的标签从电视机上撕下来。“我让杰克给我弄了台健身自行车,搁在二楼了,那是新的。你以前来过这儿吧,我想?”
“我还以为下雨——”
“那我猜谈得还不赖喽,宝贝儿,一九九五年。”现在,他已经走进屋,好奇地东张西望。“我喜欢你打理这地儿的风格。”
“我打算窝在车里。反正我不想缩在这儿。”
“自打我在医院醒来后,我和帕姆的谈话就没一次舒坦过。但我很肯定,她会和汤姆谈的。”
“好。但不用计划诗歌朗诵会。她犯迷糊了。”
“不用啦。我只想知道,你们谈得是否尽兴舒坦?”
“厉害吗?”
“说了。你想巨细无靡地听我复述吗?”
“我认识她以来最厉害的一次。信号中断,神思飘浮,糊里糊涂。”他深呼吸一次,透过电话线听来酷似大风吹。“听着,埃德加,我真不愿意这么说,但你能不能在这儿陪她一会儿?四十五分钟,最多了。包伽廷家的桑拿室出毛病了——该死的加热器——过来修理的伙计要告诉我哪儿是总开关之类的。当然,还要签他的工作单。”
“说得真他妈对。既然扯到了上辈子,你有没有给你太太打电话?把你和我讨论过的事儿说了吗?”
“没问题。”
“那得视跟头的大小而定。”
“你真是白马王子。亲死你的香肠嘴。”
“但那是你的上半辈子。”怀尔曼说,“这儿,一切都是新的,还没跌跟斗的新生活。”
“干你一百回,怀尔曼。”
“我没法不紧张。如果这是一栋大楼,而你是房屋质量检测员,我都不至于紧张成这样,但——”
“耶,每个人都好爱我,这是我的诅咒。”
“朋友,你的面色可不太好,”他说着进了屋,“放松点。我不是医生,这儿也不是诊疗室。”
“帕姆给我来电话了。她和我朋友汤姆·赖利谈过了。”考虑到他们之间发展到了这一步,很奇怪我还能称汤姆为朋友,但,管他呢。“我认为,她相信他准备自杀了。”
怀尔曼开着嗡嗡叫、绘着黄色动感细条纹的闪亮小车来了。他不用摁门铃。我就在门口迎接他。
“那挺好啊。为什么我觉得听来还有下文呢?”
我考虑过,要不要把红袍人的画也拿出来,但终是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它让我不寒而栗。就像是用来代替它似的,我摆出了《Hello》——铅笔速写的油轮。
“她想了解我怎么知道的。”
我摆出了自认为最佳的十六幅画……尽管在我眼里它们都好像很蹩脚,摆在寒冷的一月午后那明爽的阳光下。卡森·琼斯的速写仍在我卧室壁橱的最上格。我把它取下来,夹在一张纤维板上,摆在了画列之初。和别的油画作品相比,彩色铅笔看上去很寒酸,很单薄,也毫无疑问比别的画都要小,但我依然认为它拥有别的画所缺乏的某种特质。
“不是怎么知道她和这小子乱搞,而是——”
翌日,刚过午后,怀尔曼就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还想邀请他看画。想起他承诺(毋宁说是威胁)会实话实说,我便有所疑虑,但还是让他今天下午就来。
“我怎么能在一千五百公里之外未卜先知猜到他抑郁得要自杀。”
2
“哈!那你怎么说的?”
“真逗。”她说完便挂了。我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看着夕阳更通明鲜艳,而佛罗里达屋里的空气变得更凉了。以为佛罗里达没有冬天的人都大错特错了。一九七七年萨拉索塔曾下过一英寸深的雪。我猜想,无论何地都有寒冷之时。我和你打赌吧,地狱里也会下雪,不过我不保证雪花会凝结。
“当时没有好律师在场,我只能照实说。”
“这么说很伤人啊。”我说。
“然后她觉得你是个小疯子。”
“老好人埃德加啊,还在掌管一切,”她无力地说道,“甚至远在小岛王国也能发号施令。埃德加你这个老家伙。怪物埃德加。”
“不,怀尔曼,她认为我是个超级大疯子。”
“那就告诉他,他必须重新开始生活,不管喜不喜欢,都要重振旗鼓。”
“有区别吗?”
“哦,他在乎的。”她听起来比先前更无助了。
“没有。但她会好好想想的——照我说,帕姆是美国奥林匹克思考团队的主力选手,你最好信我——而我担心,我干的好事会在小女儿面前曝光。”
“你决定吧,小熊猫。如果他已经不在乎你了,说不定这一切也只是徒劳,但——”
“我猜想,你太太是想找个替罪羊。”
我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要把汤姆·赖利的命完全交付给她——只需顺着电话线交代她就行。在埃德加·弗里曼特的职业生涯里,从没有放手之说,但埃德加·弗里曼特也显然没想过,自己会花那么多时间画夕阳。或是和娃娃玩扮家家。
“这个猜想挺靠谱的。我了解她。”
“我做不到!不行!”她听来是如此绝望。
“那可就糟了。”
我受够了。只想吞两片止痛药。或许还该爬上床,痛哭一场,我不知道。“告诉他,你知道了。告诉他,去看心理医生,还要按时服药。听着,最重要的是——告诉他,如果他自杀了,你就会告诉每一个人,头一个就告诉他母亲和兄弟。让他明白,不管他汤姆看起来多精神,大家都会知道,那实际上是自杀。”
“那会搅得伊瑟的世界天翻地覆,可她不该被打扰。在她和梅琳达的生活里,汤姆一直都是个好叔叔。”
“小熊猫”是个古老的昵称,我已经很多年没用了,我也不知道它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但这又让她崩溃了。她又开始哭。这次的哭声里已没有愤慨了。“你为什么非得是这么个浑蛋呢?为什么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清净些?”
“那你就必须说服你老婆,你真的是亲眼看见,而你的女儿和此事毫无牵连。”
“对不起,小熊猫,我不相信你。”
“可我怎么能说服她呢?”
“我不会有犯罪感。我问心无愧,安睡到天亮。”
“要不,你跟她说些你绝对没法知道的事情?关于她的小秘密?”
“如果他自杀成功,我不确定你余生是否能摆脱良心的谴责……但我肯定你会有一年寝食难安的苦日子。两年,说不定。”
“怀尔曼,你疯了!我没法操控那种事发生!”
“不,我能脱身。我这就挂。”
“你怎么知道你不行?朋友,我不得不挂电话了——听起来,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午餐刚刚砸到地板上。我们待会儿再见?”
我答:“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你对他还有影响力。包括——也许吧——包括救他命的能力。我知道这很让人惊慌,但你脱不了身。”
“好的。”我说。我打算说再见的,但他已经挂了。我也放好电话,回想我把帕姆的园艺手套放在哪儿了,印着手拿开的手套。如果我找得到,怀尔曼的主意倒也不算太疯狂。
“你只想!对!你整个一生都基于你只想怎样怎样!跟你这么说吧,埃迪,如果这事儿对你来说真是头等大事,那你自己去面对他!”尖声利嗓再次爆发,但这一次,还有些许恐惧隐藏其后。
我满屋子找,却一无所获。大概我画完《福利之友》之后就扔掉了吧,但我不记得这么做过。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画完后我再也没见过它们。
“我只想让你去安慰安慰他,等他回来——”
7
她沉默着。
那天下午,怀尔曼和伊丽莎白称为“瓷亭”的房间里荡漾着令人忧伤的亚热带冬季天光。现在,雨下得更大了,重如鼓点般一阵阵打在窗上和墙上,大风也刮起来,把围绕杀手宫的棕榈树丛吹得哗啦啦直响,也搅得墙上的光影翻腾不定。自从我第一次来这儿后,还是头一回看到长桌上的瓷人们凌乱无章;没有了舞台造型,只是一群人、动物和建筑的混合。一头独角兽和一个黑脸人并肩站在倾覆的学校大楼旁。如果今天的桌景也有剧情可讲,那准是部灾难片。塔拉庄园式的宅邸立在“甜蜜欧文”曲奇饼干桶上。怀尔曼已经解释过了,如果伊丽莎白吩咐我做什么,我该如何应对。
“那么,让圣保罗所有人知道你关心他的病状,听来是不是好一点?难道这他妈的有什么难堪吗?”
老太太坐在轮椅里,身体朝一边歪,眼神空洞地俯瞰玩具桌上的一团糟,平日里,那个小世界总是很整洁的。她穿着一条蓝裙子,和脚上大号的蓝色查克·泰勒款的匡威鞋几乎是一个颜色。她萎靡瘫软地坐靠一边,船形的领口也歪向一边,露出象牙色的内衣肩带。我不禁思忖,早上是谁把她打扮成这样的,她自己还是怀尔曼?
“没有的事,而且现在我也不会这么干!”她听起来胆战心惊的,“你以为我想让圣保罗所有人都知道我和汤姆·赖利睡了吗?知道我和他有染?”
一开始,她的言语还算有条理,用正确的名字称呼我,询问我身体可好。怀尔曼去包伽廷家时,她跟他说再见,还让他记得戴帽打伞。都挺好。但十五分钟后,当我把茶点从厨房端出来后,情况就变了。她正瞅着一个角落,我听到她在悄悄说话:“回去,回去,苔丝,你不属于这儿。让那大男孩走开。”
“那你有没有跟他说,如果他不能正常服药,你就会告发他?暗中告诉每个人?”
苔丝。我听过这个名字。我发挥自己的发散性思维,寻找记忆里的关联点,果然摸到了切入点:报纸的头条标题是她们走了。苔丝是伊丽莎白的姐姐,双胞胎之一。怀尔曼跟我说过的。我想起他说:估计她们都淹死了,便觉不寒而栗。
“是的。但以前,我让他吃药也没用。”
“拿给我。”她说着,手指曲奇饼干桶,我照做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在手帕里的小瓷人。她把饼干桶的盖子打开,用狡猾又迷乱的眼神瞧了我一眼,再把小瓷人扔了进去,落进空罐里时,发出“嘣”一声响。她摸索着,想要把盖子盖上,我想帮忙,她却把我的手拨开。然后,她把它递给我。
“因为他确实在计划。因为你了解他。因为他有心理痼疾,或许还认为他后背贴着图谋自杀的标语到处溜达呢。告诉他,你知道他一向不爱按时服抗抑郁药物。你确实知道,对吧?陈述事实而已。”
“你知道该怎么办吗?”她问,“那个……那个……”我听得出她脑海里的挣扎。词语和你捉迷藏,话到嘴边就溜走。嘲笑她吧。我可记得别人嘲笑我时,我是如何怒火中烧的,所以我宁愿等待。“他,有没有告诉你该怎么做?”
“他干吗信我的话?”
“是的。”
“告诉他,你知道了。他一回来就告诉他,你知道他在计划自杀。”
“那你还等什么?把这婊子拿走。”
那就是答案,不是吗?
我抱着饼干桶,走到网球场边的小水池旁。鱼儿欢快地跃出水面,它们比我更喜欢下雨天。长椅旁有些小石块,恰如怀尔曼所说。我小心翼翼地扔了一块石头进去,不想砸伤哪条鲤鱼(“你大概不会相信她听得到扑通一声,可她的耳朵尖着呢”,怀尔曼这样对我说的)。然后,我抱着饼干桶,以及依然在其中的小瓷人,回到大屋里。但我没有走入瓷亭,而是直接去了厨房,揭开盖子,取出包在手帕里的小人。这个举动不在怀尔曼交待的紧急情况处理守则之列,但我很好奇。
刹那间,我恍然大悟,或是自以为如此。仿佛我飞越万水千山,俯瞰到了一切。也许,就因为我曾经试图自杀,一直提醒自己要把这事儿策划得天衣无缝,好像一次事故。倒不是图巨额保险费,而是怕我的宝贝女儿们顶着众所周知的恶名度过余生——
那是个女人的瓷像,但脸部被削掉了,只剩一片碎屑,空白的脸。
这一次她更大声地尖叫起来,我不得不把话筒挪远一点。“我不用对他的生命负责!我们玩完儿了!你没有听漏重点吧?”随后的一句声音轻了点(也轻不到哪儿去),“他甚至不在圣保罗。他在游艇上呢,和他妈妈,还有快乐的兄弟在一起。”
“谁在那儿?”伊丽莎白尖叫起来,吓得我原地跳起来,差点儿把脆弱的瓷像跌落在地。一旦失手,它必定会在瓷砖地上分身碎裂。
“我不介意你和谁上床,”我说,“我们离婚了。我只想挽救汤姆·赖利的生命。”
“是我,伊丽莎白,”我朝瓷亭的方向喊了一声,把瓷像搁在流理台上。
“去你妈的,埃德加,因为你毁了我美好的今天。”
“埃德蒙?还是埃德加,唉,你到底叫什么?”
她在我的耳畔狠狠吸鼻子,而我等待雁叫般的哽咽声。果然。她一如往常地哭;毕竟,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
“是埃德加,没错。”我走回了瓷亭。
“我受够了心理医生那套狗屎屁话了,埃德加。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想遇到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每天吞服八颗魔力药丸的主儿。‘现在不行,等我感觉不那么火大了你再来问我吧。’”
“你把我吩咐的事儿处理妥当了吗?”
“是,好吧,我又不是他的心理医生。”她的语气里没有哪怕一丝急躁;我很确定,那是膳食补充剂“蓝天使”的功劳。上帝啊。每当需要她坚强的时候,我的结发妻子总能坚强面对,但我觉得那种未加批准上市的药品是个新改变,是我的车祸带给她的改变。我心想,帕姆的伤残就在于此。
“是的,夫人,我办妥了。”
“假如他没有吃药的话。”我帮她说完了。
“我吃过点心了吗?”
她又煞住了车。
“吃过了。”
“太情绪化了。他悲喜无常,说变就变。今儿高兴,明儿郁闷,再过一天又高兴又沉闷,特别是,假如他没有——”
“那好吧。”她叹了一口气。
好像我喜欢似的。“汤姆。你刚才说,基本上是因为他太什么,然后就不说了。”
“你还想要点别的吗?我想我可以——”
“谁太怎样?”她哭了,“上帝啊,我真是恨死了!你这种审问!”
“不用了,多谢你,亲爱的。我肯定火车马上就要到了,你知道的呀,我不喜欢吃得饱饱的上火车。我总是会坐反座,吃饱了肯定会晕车。你看到我的饼干桶了吗,甜蜜欧文的曲奇罐?”
说真的,这真让人惊讶,因为我没兴趣和她纠缠那件事。我的兴趣全都在别的事情上。“他太怎样?”
“我想是在厨房里吧。要我拿来吗?”
“不知道。另外,更正你的资讯:现在我和他没有不轨关系。要说有,也是过去了,总共持续了三周时间。已经完了。我从棕榈滩回来后就跟他说清楚了。原因很复杂,但基本上是因为他太……”她猛地煞住话头,唐突地改了口,“一定是她跟你说的。梅琳达不会,就算她知道也不会说,”又突然怨毒地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你都对我干了什么!”
“这么潮湿的日子里就不用啦,”她说,“我以为我让你把她扔进池子里了,池水管用,但我改主意了。这么潮湿的日子,看起来没必要了。慈悲不是出于勉强,你明白的,恰如甘霖从天降落。”
“你知道汤姆的精神状况如何?”
“自天堂。”我把这经典老话说完。
海面上炙热红铜般的反照越来越深重了。现在,橙色也悄然混迹其中。
“对呀,对呀。”她挥挥手,好像这个补充无关紧要。
至少我对她不再有相同的愿望了。感谢上帝。
“你怎么不摆你的小瓷人了,伊丽莎白?今天他们全都混成一团了。”
她在哭,“去你妈的心。去你妈的。我真希望你死了,你知道吗?你是个撒谎、偷窥的浑蛋,我希望你已经死了!”
她瞥一眼长桌,一阵强风突然猛烈刮来时,又抬头看了看窗,“妈的,”她说,“我真他妈想不通。”转而又用深深的怨恨说,“他们都死了,只留下我来干这事。”我真没想到她能有这么恶狠狠的语气。
“伊瑟确实怀疑那个叫马科斯的家伙,但她对汤姆的事儿一无所知。如果你跟她说,会伤透她的心。”我停了停,又说,“而那,会让我心碎。”
她记忆失调、语词疏漏乃至爆出粗口,这可能会让别人厌恶透顶,但我决不会;我太理解了。或许,仁慈是强求不来的,芸芸众生如你如我靠着这种信条生生死死,但是……仍会有这种事等着我们去忍受。是的。
她没回答,但我可以听到她的喘息。
“他根本就不该碰那东西,但他不知道呀。”她说。
“我们不是在法庭上,帕姆。”我说。
“什么东西?”
她哭出声来。低低一声,但已足够了。接下来又是一段沉默。仿佛黑色在涌动。然后,她的喊叫冲出了口:“小婊子!她看到了,然后去跟你说!你只可能从她那里听说!好吧,那说明不了什么!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东西,”她重复我的话,点点头,“我要等火车。我要在大男孩来之前离开这地方。”
“我唯一不知道的事就是:他们两人之中,谁说动你在胸前刺了一朵玫瑰。小小的玫瑰。”
之后,我俩都陷入沉默。伊丽莎白闭上眼睛,坐在轮椅里打起盹来。
“你发够疯了吧,我要挂了——”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起身离座——那把椅子要放在绅士俱乐部里才相衬,探身凑近长桌。我捏起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看了看他俩,再放到一边。我抓了抓不存在的那条手臂,研究眼前毫无头绪的一团乱景。抛光橡木桌上,至少共有一百个小瓷人。或许两百。其中,有一尊女子瓷像,头戴一顶过时的小帽——牛奶女工小帽,我心想——但我也不想要她。帽子不对头,况且,她也太年轻了。我接着找,找到一个长发女子,头发上刷了漆色,她就好多了。头发长了点,也太黑了,但——
“不是伊瑟跟我说的。”
不算黑,因为帕姆总去美容院,又称,中年危机时的青春之源。
以前有过几次,我很想杀死她,往事就不说了,但如果现在她就在佛罗里达屋,和我在一起,我恐怕还会试一把。
我攥着这尊小瓷像,真希望我能有栋房子安置她,再有本书给她读。
听到这里,愤怒如回火涌来,眼看着要爆发。我伸出手,一把抓住瑞芭软绵绵的肚子。我在心里说:我办得到。这也和伊瑟无关。帕姆?帕姆只是害怕了,因为我突然问到这些事,让她措手不及。她又害怕又光火,但我可以控制情绪。我必须稳住。
我想把小瓷人挪到右手——相当自然而然,因为我的右手就在那儿,我能感觉得到——她当的一声落在桌上,没有跌碎,但伊丽莎白的眼睛睁开了,“妈的!火车来了吗?是不是火车叫?拉汽笛了?”
好半天,她才说:“好吧,好的,是的。我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戏剧女王小姐,对吧?我估计伊瑟也跟你提到了马科斯·斯坦顿,在棕榈滩那会儿。哦,埃德加,你明明知道她是个大嘴巴!”
“还没,”我说,“你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儿呢?”
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挂断电话。我可以听到她的喘息声。
“哦,你会在二层楼梯平台上找到它。”她说,好像我刚刚问了她什么,然后又合上眼睛,“火车进站了就叫醒我。我真讨厌火车站。留神大男孩,那个婊子操的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
“冷静,帕姆。这事儿不是关于你。也不是我。是汤姆的事儿。你有没有看到他抑郁的征兆?你一定看到过吧。”
“好的。”我说。右臂奇痒难受。我探手去掏口袋,希望记事本就在袋里。不在。我把它落在浓粉屋的流理台上了。但这让我想到杀手宫的厨房。我搁曲奇罐的流理台上也有一摞记事贴。我匆匆回到厨房,一把抓过便贴,咬在齿间,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瓷亭,并已经把我的圆珠笔从前胸口袋里拔出来了。我坐进扶手靠背椅里,飞快地把小瓷人画下来,此时狂风卷雨鞭打在窗玻璃上,伊丽莎白靠在桌子对面的轮椅里,嘴巴微张地打着盹。风雨中的棕榈树影投在四面墙上,犹如蝙蝠翻飞。
愤怒——并驾齐驱的另一种直觉是:我马上就要语无伦次了——突然消失了。我放松了抓住瑞芭的手。
我画着画着,没用多久,突然意识到:我正在把痛痒倾泻于笔尖,把它从我的体内倾倒到画纸上。我正在描画的女子是瓷偶,但她也是帕姆。那个女人就是帕姆,同时她也是这尊瓷人。她的头发比我上次见她时长了些,披散在肩头。她正坐在椅子里。什么椅子?摇椅。我离开前,从没在那个家里见过这种椅子,但现在有了。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什么东西。一开始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从笔尖下慢慢显形,变成了一只盒子,上面印有文字。甜蜜欧文?你是说甜蜜欧文?不,是老奶奶牌的。我的圆珠笔又在桌上画了什么,在盒子旁边。燕麦曲奇。帕姆的最爱。当我看着它时,笔尖又勾勒出帕姆手中的书。看不到书名,因为角度不对。现在,我手中的笔正在窗户和她的脚之间添画线条。她说是下雪天,但现在雪已经停了。线条代表着阳光。
“发什么神经!”她几乎开始尖叫,“你需要帮助,埃德加!要么给卡曼医生打电话,要么就在佛罗里达找个大夫,马上就去!”
(焦黑,朋友)
“和他上过床应该让你颇有洞见。”我的手没进瑞芭的人造橘色头发里,手指攫住发丝,好像要把靴子眼里的绳带抽出来似的。“难道,我这句话也说错了?”
我以为这幅画已经画完,但显然还有两样物事没画。圆珠笔移到画纸的左边,添上了电视机,笔触快似闪电。新电视,和伊丽莎白的超薄平面一样。那下面——
“我怎么……我怎么……”她好像被打闷了,也喘不上气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怎么会……”她攒下了一点力气,逮住机会就表示愤慨。我猜想,在这种情况下这还算容易办到的。“大好的日子,你打个电话来就为了让我跟你说汤姆·赖利的精神状况?我以为你已经有所好转了,但看来无非是美好的愿望——”
笔尖骤停,落出我手。奇痒消失了。我的手指根根僵硬。长桌对面的伊丽莎白已从打盹变成了沉睡。很久以前,她或许年轻又美丽。很久以前,她或许是某个年轻人的梦中佳人。现在她在打鼾,没剩几颗牙的嘴朝着天花板。如果真有上帝,我认为他需要再加把劲。
“我有理由相信,他可能企图自杀。”我把电话塞在耳朵和肩膀当中,腾出手来抚摸瑞芭的头发。“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8
“汤姆怎么了?”帕姆到底还是问了,语气泄露出警惕,很慎重的警惕心。现在我非常确定,她已经将和发型师的约会抛到脑后了。
我知道图书室和厨房里都有电话分机,而图书室离瓷亭更近。我相信,不管是伊丽莎白还是怀尔曼都不会小气到不让我打一通长途电话到明尼苏达。我摘下电话,又握在胸前冷静了片刻。骑士盔甲旁的墙上挂着一组古董兵器,被天花板上几盏漂亮的射灯照亮:长枪筒的前膛枪,看似出自于革命战争时期,还有燧发手枪,温切斯特卡宾枪,还有一把大口径短口手枪,若搁在内河赌船上会更显相得益彰。而悬在卡宾枪上方的,便是我和伊瑟初见伊丽莎白那日她攥着的小玩意儿。两边各有四支,摆放成颠倒的V字。你不能称之为弩箭;它们太短了。好像只有“箭枪”是正确的称呼。箭头锃亮,看来非常锋利。
帕姆那头传来了一阵沉默。大概持续了十秒。就在那十秒钟里,海波上的金光稍稍变暗了。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记得她读过的艾米丽·迪金森的诗句;而我在琢磨,她是否也记得维切尔·林赛。
我心想,你要用这玩意儿,准能把人伤得极惨。然后又想到:我父亲是潜游人。
“是关于汤姆·赖利的。”
我把这些想法赶出脑子,拨通了从前家里的电话。
“埃德加,我们能不能晚点再聊?我得去做头发了,已经迟到了。我会在六点前回家的。”
9
“我么?没事儿。我很好。”
“嗨,帕姆,还是我。”
“出什么事儿了?”
“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埃德加。该说的都说完了。”
“不是琼尼。”我说。我伸手摸到瑞芭,不假思索地把她拽回我的膝头。“是埃德加。你大概得取消三点一刻的约会了。我们有些事需要好好谈谈,非常重要。”
“不见得。但这次会很简短。我有位老妇人要照看。她正在睡觉,但我不想离开她身边太久。”
我想继续和我的制怒娃娃纠缠,但事实恰好相反,我摁下了号码,那代表我昔日的家。记住号码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真希望是帕姆的答录机来接电话。但是,未能如愿,竟是她本人接的,听来气喘吁吁的。“嘿,琼尼,感谢老天爷你打回来了。我要迟到了,还指望我们三点一刻的——”
帕姆到底还是好奇的,“老太太是谁?”
瑞芭一言不发,但我觉得她的眼神透露着怀疑。在我们身下,海贝在风中持续喧哗:你办到了,我办不到,哦是的,你行。
“她叫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八十多岁了,她已有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前期表现。她的首席陪护正在帮某些人解决桑拿室的故障,我就过来帮忙了。”
我抓起无绳电话,在她眼前晃几下。“我办得到!”我说。
“你想在工作日志的好人好事栏里挣颗小金星吗?”
没有回答。瑞芭的大眼睛通常都是在向全世界宣布:她被美国最恶心的死男人缠上了。
“不,我打电话来是想向你证明,我没有疯。”我带来了我的画,现在正把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这样才能拿起画看。
“我应该上楼把它画下来,”我对她说,“为该死的艺术创造该死的艺术。”
“你干吗这么介意?”
瑞芭没有回应我。
“因为你认定这一切都是伊瑟泄露的,但不是那样。”
“瞪着太阳看太久,你会瞎的,”我说,“当然啦,这才是有趣之处。朋友,这是布鲁斯·斯普林斯廷一九七三年左右的歌。”
“我的上帝啊,你真是不可理喻!如果她从圣达菲打电话来,说她鞋带断了,你一定会飞过去帮她系上一条新的!”
我把电话搁在沙发的厚软垫上,拖着脚步走进卧室(现在得用拐杖了;上床睡觉前,我和我的拐杖必须形影不离),取来了瑞芭。只要往她碧蓝的双眼里看一眼,帕姆的名字就乖乖重现了,我狂跳的心终于慢下来了。我又走回佛罗里达屋,断臂下夹着我心爱的小女孩,她那无骨的粉红小腿来回摆动。我再次坐定。瑞芭松松垮垮地坐在我的膝盖上,我调转她的方向,让她的屁股嘭一声再次落下,这时,她的脸正对西边的阳光。
“我也不喜欢你认为我在这边完全丧失了理智,而我没有。所以……你在听吗?”
我明白了,在给明尼苏达打电话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做。
那头只有沉默,但沉默已经够好了。她在听。
起居室的酒柜里有一瓶纯麦威士忌。我很想灌一杯,但没有。我想等等,或许先吃一块鸡蛋沙拉三明治,顺便盘算一下,该对她说什么,但我也没有那么做。自古华山一条路,要上就上吧。我把无绳电话从佛罗里达屋里拿出来。玻璃门百叶窗都关紧了,可还是冷得要命,但那种冷也不错。我心想,冷空气或许能帮我保持冷静。或许,看夕阳沉下海平线、映出金光闪闪的波澜也会让我冷静下来。因为那时我很不冷静。我的心怦怦直跳,双颊滚烫,伤臂痛得无以复加,我突然在真正的恐惧中意识到,我太太的名字出溜了一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每次我在脑海中挖掘线索,跳出来的词儿总是peligro,那是西班牙语里的“危险”。
“你刚刚冲完澡出来,十分钟,顶多十五分钟的样子。你穿着家常服,头发披在肩膀上,所以我这么推断。我猜想你依然不太喜欢吹风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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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
七 为了艺术而艺术
“我不知道怎么知道的。我打来电话的时候,你坐在一把摇椅里。那肯定是离婚后你新买的。边看书边吃曲奇。老奶奶牌的燕麦曲奇。现在太阳已经出来了,照进了窗户。你有了一台新电视机,平面的那种。”我停了停,“还有一只猫。你养了一只猫。正趴在电视机下睡觉。”
哪怕对小女孩,也一样。
电话那头只有死寂。在我这头,大风呼啸,雨打玻璃。我正想问她是不是还在电话旁,她就开口了,阴沉的声音听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帕姆。我本以为她已经伤够我的心了,可我显然是错了。“别再偷窥我的生活了。如果你曾经爱过我——就别再窥探我了!”
后来,情况变化了,能不变吗?因为艺术是魔法,并非所有魔法都是纯如白雪的。
“那就别再责怪我。”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嘶哑,几乎破不成声。突然,我想起伊瑟准备回布朗大学时,站在三角洲航机楼外的热带烈日下仰头看着我说,你真该过得好些,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一点。“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又不是我的错。车祸不是我的错,这也不是。并不是我要这样的。”
但后来,诺问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阿黛的腔调了。诺问听起来不像伊丽莎白认识的任何人,就算伊丽莎白叫它去梳头头睡觉觉,诺问还是不停地讲。起初,那声音大概还挺悦耳。大概挺滑稽的。怪怪的,倒也有趣。
她尖叫起来:“难道你认为是我的错吗?”
有时候,诺问给她讲故事——把各种童话混成一团,却妙不可言,故事里的灰姑娘穿着奥兹国里的红色拖鞋,鲍勃西双胞胎在魔法森林里迷了路,走啊走啊又找到了一间糖果屋,连屋顶都是薄荷糖。
我闭起眼睛,暗自祈求,随便怎样都好,但求不要以暴制暴。“不,当然不是。”
诺问唱,雅克兄弟,雅克兄弟,睡着了吗?睡着了吗?
“那就离我远点!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别再吓我了!”
等阿德里安娜从欢乐巴黎回来,一开始,诺问总是用阿黛的高音兴高采烈地说着法国腔,问伊丽莎白要不要玩扮家家,还让她梳头头睡觉觉。有时候,诺问会唱安睡曲哄她睡觉,画着娃娃脸孔的画便散放在伊丽莎白的床单上,画上的脸孔又大又圆,除了嘴唇是鲜红的,只有一种棕色。
她挂断了。我依然站在那里,话筒搁在耳旁。一段沉默过后,响起响亮的咔嗒一声。随后便是杜马岛所特有的鸟鸣声,今天听来特别沉闷,或许因为小鸟都在雨水下。我把电话放好,站在那里盯着盔甲看。“兰斯洛特爵士,我认为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我说。
诺问。
没有回答,正是我应得的。
她开始画她的洋娃娃,一画,娃娃就会说话。
10
她的超现实画作便诞生了:起初是头冲下的鸟群,然后是走在水面上的动物,再画出微笑的马匹——那幅画让她有了点小名气。就是那时,有些事改变了。就是那时,有种黑暗的东西溜进来了,把小莉比当做了它的通道。
穿过盆栽摆列两边的廊厅,我回到瓷亭,看到伊丽莎白还在睡,脑袋倾斜的角度还是原样。刚才我还被她尽显老态的鼾声所震惊,现在倒觉得有抚慰人心的奇效;否则,你甚至会以为她断颈坐死在这里了。我想了想要不要叫醒她,决定让她继续睡。无意间,我朝右边瞥了一眼,看向宽宽的主楼梯,突然想到她说过,哦,你会在二层楼梯平台找到它。
随后而来的是由他们的厌倦派生出的结果,她一心想让他们看到奇迹,在她所见的基础上予以改造和发明而制造出来的新成果。
找到什么?
到了冬天,她发现家人对她的画厌倦起来——先是大刻薄鬼玛丽娅和汉娜,然后是苔丝和洛洛,接着是父亲,最后连南·梅尔达也看腻了。她会理解吗?天赋一经挥霍就会丧失吸引力?也许她懂,用孩子特有的直觉,她能领悟到。
或许又是一句胡言乱语,但我也没别的事可做,便迈入廊厅,雨点啪啪地落在玻璃天顶上。要是在简朴人家里,这条带顶棚的小径大概决不会有廊亭的美名。我走上了宽宽的楼梯。离二楼还有五个台阶时,我停下脚步,凝视片刻,再缓慢地往上走。果然有东西可看: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镶在窄边金框里。后来,我问怀尔曼,一九二几年的黑白照片怎么可能放到这么大?起码有五英尺高、四英尺宽,并且一点都不模糊。他说,大概是用哈苏拍的,那可是人类历史上最精良的非数码相机。
看护她的医生提醒过,在这个小女孩运动和兴奋时一定得非常谨慎,以免高烧骤起,但到了一九二六年一月,她已经带着画板把岛南端走了个遍,画板和画纸整个儿裹在“布丁封套和大纽扣里”,她什么都画。
照片里共有八个人,站在白色沙滩上,墨西哥海湾便是辽阔的背景。男子高大英俊,大约四十多岁,身穿一套黑色泳装:吊带汗衫,游泳裤,看似当今篮球运动员们的贴身内衣。在他的左右两边站着五个女孩,最大的女孩已到青春年华,最小的那对儿同是一头黄发,面容近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让我不禁想到早年读过的鲍勃西双胞胎的故事。这对孪生姐妹手拉着手,穿着一模一样的游泳服,下摆是镶花边的小裙子。空出来的那两只手里都抓着腿脚摇晃、系着围裙的碎布娃娃,也让我不禁想起瑞芭……空洞笑脸之上黑漆漆的纱线头发一定是红色的。那男子准是约翰·伊斯特雷克,毋庸置疑,而勾住他臂弯的第六个小女孩尚在学步,最终将变成楼下打鼾沉睡的干瘪老妇。白人一家之后,还站着一个黑人妇女,大约二十二岁,头发扎在方巾里。她提着个野餐篮,手臂肌肉鼓起,从这个不容忽视的细节来看,篮子一定很重。她的前臂上套着三个银手镯。
爹地甚感惊奇,因为她的画进步神速,笔触愈加成熟。她的姐姐们也很惊讶——大刻薄鬼和双胞胎(阿黛不在,阿黛在欧洲,和三个朋友及两个值得信赖的伴护在一起——后来她下嫁的那个年轻人:爱莫瑞·包尔森还没出现)。保姆兼管家对她的画深感敬畏,称她为“会奥比巫术的小女孩”。
伊丽莎白在微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拍摄这张全家福的人,且不管是谁。别的人都没有笑,尽管男子的嘴边似有若无隐着一丝笑意,因为他有胡子,很难说他是不是在笑。年轻的黑人保姆绝对是一脸严峻。
她画得越多,看到的也越多。她看到的越多,她想画的就更多。事情便如此发展。她所见愈多,曾遗失的语词也愈加踊跃地回归:先是她从马车上跌落那天就已懂得的四五百个字词,然后再增多、越来越多。
约翰·伊斯特雷克一手拉着学步女童,另一只手里抓着两样东西:一是潜泳面罩,二是我在图书室墙上见过的箭枪。在我看来,问题该是这个:到底是不是伊丽莎白穿越了迷雾,以足够清醒的意识将我引上二楼,来到这里?
从你熟悉的东西开始画,然后再去改造发明。艺术是魔法,无可争议,但不管看起来有多奇怪,所有的艺术都始于日常生活的凡俗鄙陋。普通的土壤里萌发出奇葩异朵,你别感到意外就好。伊丽莎白懂得这一点。没人教过她;她是无师自通。
我没来得及想得更深,楼下前门便被打开。“我回来了!”怀尔曼高声说道,“任务完成了!现在谁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