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尔曼咧嘴一笑。笑容更显出他的英俊。他伸出手,我们便又握了握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建筑在笑声上的友情一直是求之不得的幸运。”
“好极了,”我说,“听来很棒。”
“或许你的下一份工作是撰写一本中国餐饮中的求福宝鉴。”我说。
“下次再来,我再给你弄一杯。我只在两点到三点间晒太阳——一天一小时对我足够了,但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大部分下午时间不是睡觉,就在摆弄她那些小瓷人儿,还要看奥普拉的脱口秀,当然是一集不落,所以我有的是时间。事实上,时间多得不晓得怎么打发才好。谁知道呀?说不定我们能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朋友啊,有的是比那更糟的活儿。远远比那个要糟。”
“是的,”我说,“多谢你的冷饮。”
4
“准备好动身了?”
回程一路上,我的思绪不由飘向伊斯特雷克小姐,穿着蓝色大号跑鞋、戴着宽沿草帽的老妇人,碰巧(差不多是)拥有佛罗里达的一个私人岛屿。根本不是教父的新娘,而是地主老爷的千金,很显然,也是热衷于扶持艺术的女贵人。我的脑筋又一次出现莫名其妙的松动,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父亲的名字(很简单的名字,只有一个音节),但怀尔曼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基本情况我都记得。我从没听过类似的故事,当你以建造房舍为谋生手段时,就会看到各式各样安置物产的奇怪方式。如果你想把自己的小王国尽量保持在一种未经开发的优雅姿态之中,我认为,那真是富有创见之举。问题在于,为什么呢?
“那倒不是,准确地说,但……”我退却般含糊其辞,把手在空中来回摇摆。
等我惊觉腿疼得难以忍受时,已经快回到浓粉屋了。我蹒跚着走进屋,凑到厨房水龙头下啧啧有声地喝了几口,又穿过起居室,走到主卧室。我看到答录机上的灯在闪,但那时候没心思去听来自外部世界的留言。我只想解放我的一双腿脚。
“有时候,甚至算不上是正确的做法。”怀尔曼说。
我躺下来,看着头顶旋转的电风扇叶慢慢旋转。我没能好好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安假臂。我思忖着,如果让怀尔曼解释为什么一个律师甘愿担当富有的老小姐的管家?他的上辈子又是怎么过的?是否会比我运气好些?
“很难。”
想着想着,我就沉入了安睡,无梦骚扰,心满意足。
“然而抛到脑后并不容易办到。”
5
“没错。”
醒来时,我冲了个热水澡,再走进起居室,听电话机里的留言。尽管我徒步走了两英里,但四肢没像我预期的那样僵直。明早起来,或许会举步维艰,但我觉得撑过今晚是没问题的。
“就把整件祸事抛到脑后,继续跳舞——”
留言来自杰克。他说他母亲帮忙联系上了一个内行人,名叫达里奥·南努兹,他很愿意在周五下午四五点间看看我的画。他问我,可以把我自认为最佳的作品——不超过十幅——送到斯高图画廊吗?也无需带素描,因为南努兹只想看成品。
“还在医院时我就定制了一截假肢,那是当然,其实像是强买强卖,几乎每个人都劝我买——尤其是我的康复治疗师,还有那位心理医生好朋友,他们说,我越快习惯用假肢,也就能越快重返生活——”
听罢,我觉得难受的痒又来了——
我跟别人解释时用过一段托词——残肢会有神经痛——那其实是说谎,但我不想对怀尔曼撒谎。因为他有只灵敏的鼻子,狗屎屁话的味道他一闻便知,但最重要的原因显然是:我只是不愿意对他说假话。
不,这样说根本不足以描述我的感受。
“没装假肢吗?还是说,不在劳苦大众中间露面,你就不会戴上?”
胃好像抽筋了,我简直敢发誓,肠子好像骤缩了三英寸。那还不算是最糟的。半疼半痒的知觉充斥了右侧身体,冲涌到不在原位的右臂。我告诉自己,有这种感觉很愚蠢——恍如提前预支三天总量的焦虑。我参与过价值一千万美元的圣保罗市政大厅工程竞标,竞标会上有一个大人物,后来他一往无前当上了明尼苏达州的州长。我也陪两个女儿完成了首场舞蹈表演会、首次拉拉队队长的试演、考出驾照……也经历了一整个该死的青春期。与那些相比,把我的画作展示给画廊内行人看究竟算不算大事件呢?
“大概会的。先这么说定吧。”我再次伸出手,他握住时,视线落在我右臂的残桩上。
无论如何,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去小粉红。
他点头称是,“明天下午再散步过来吧,如果你喜欢。”
夕阳正在西下,大屋里充溢着炫丽的红光,那种橘红色几乎无法用画笔描摹,但我没有一丝想要尝试捕捉夕阳之美的冲动——今晚不行。但夕阳依然在召唤我,无视我的无动于衷。恰如偶尔翻到一盒旧日纪念品,往昔的爱人在泛黄的照片里召唤你。潮涌上来了。即便在楼上,我都能听到海贝的磋磨声。我坐下来,在乱成一片的小桌上翻找起来——一根羽毛,一块被海水润圆的石头,一只一次性打火机磨损成了无法命名的灰色。现在,我脑海中的诗句不是艾米丽·迪金森的,而是些有年头的乡村歌曲:太阳不是很美吗,妈妈,透过树叶闪闪发亮。当然了,这儿没有树,但如果我想,大可在地平线上画上一棵。我可以搬来一棵树陪衬血红斜阳,让阳光透过树叶闪闪发亮。哈啰,达利。
我想,这当口似乎不太适合告诉他,我已经在自家电话答录机里见识过她的彬彬有礼了——哪怕很简短。“改天吧。等狂笑症状减轻了再说。”
我不害怕别人说我没天赋。我害怕的是,南努兹阁下会告诉我,我有那么点小天才。恐怕他会把拇指和食指分开几毫米,建议我到凡尼斯人行道艺术展上谋个席位,因为我准能在那儿大获成功,很多游客肯定会为我那些迷人的仿达利之作买单。
“这就是现实。”他站起来,双手撑在后腰,活动了一下筋骨。“你想进屋去见见老板吗?现在她应该睡完午觉了。她的毛病不少,但就算活到了八十五,她还是像个小宝宝。”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真的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条小缝,真的说有那么点,那我该怎么办?任由一个陌生人的裁决夺走我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吗?任由他偷走我特殊的新玩偶吗?
“金钱会说话,狗屎也会走路。”
“或许吧。”我说。
“千真万确。不管怎么说,那笔资金从来没有漏洞或濒临破产的危机,税钱每年按时交付,就跟钟表走得一样准。”
是的。因为画画不像逛商店。
“这就是美国人做生意的办法。”我说。
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取消约会……但是我差不多已经向伊瑟保证过了,偏偏我历来没有食言的习惯,尤其是对孩子们许诺之后。
“对。以后你会心存感激的,”他说,“真聪明。约翰·伊斯特雷克的三份遗嘱和证词都包括同一条款,要设立一份信托基金用来付税。后来,最初管理信托金的投资公司被吞并了——事实上,吞并它的公司也被吞并了——”
我的右臂还在痒,痒得都快疼起来了,可我几乎没去留意。在我的左边,共有八九幅画倚墙而立。我转过身去看它们,心想,我得试着挑出哪些是得意佳作。其实我从没如此认真地审视过这些画。
“这得归功于我的上辈子。”提醒他的同时,我也已经爱上“上辈子”这种说法。
汤姆·赖利站在楼梯口。他浑身赤裸,只留了一条淡蓝色睡裤,裤裆和一条裤腿的内侧有深色也就是湿了的痕迹。他的右眼不见了,那个位置只有一团充满红色和黑色颜料块的眼窝轮廓。干涸的血迹顺着他的右侧太阳穴流淌,斑纹交错,仿佛战争油图,血迹消失在他耳朵上方的灰发里。另一只眼睛凝视着墨西哥湾。狂欢般的夕阳红涌动在他狭窄而苍白的脸上。
他似乎很惊讶,接而又大笑,“我越来越中意你喽,小傻瓜。”
我因惊恐而颤抖起来,往后一缩身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我摆好伤臀的位置再站起来,又大叫了一声,这一次是因为疼。我疼得抽搐了一下,脚一甩,踢倒了刚刚坐着的椅子。当我再次朝楼梯上看去时,汤姆消失了。
“地税谁来交?”
6
“伊斯特雷克小姐觉得,这就是死去的老爹想要的结果。我也用专业律师的眼光细察过那几份遗嘱了。”
十分钟后,我已回到楼下,拨通了他家的号码。我是用坐姿从小粉红挪身而下的,屁股落在一格一格台阶上。不是因为我从椅子里跌落时伤到了臀部,而是因为我的双腿颤抖得太凶,我根本不能放心地把自己托付给腿脚。我担心自己会倒栽葱跌下楼梯,甚至后脑勺着地,于是,我用左手死死抓住楼梯扶栏。天啊,我真害怕自己会晕过去。
我摇摇头。
我一直记得在法伦湖的那天,我转身看到汤姆的眼中闪现着某种不自然的神情,汤姆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失声痛喊,以免令我难堪。老板,看到你这样,我真不习惯……我心里很难受。
“他们是死了,但她还有好些侄子、外甥,现在还有侄外孙、甥外孙。恰如舍温·威廉姆斯牌的涂料,他们简直能覆盖地球表面。是他们在争执不休,但他们互相狗咬狗,并不是和她打官司。故人的遗嘱里写得明明白白,她的产权仅仅和杜马岛这块地有关,有过两家土地勘测公司来精细划定了她的私人领地,一次在二战爆发前,另一次则是二战结束后。但那充其量只是为了政府档案记录。朋友,你猜怎么着?”
此刻,位于苹果谷的汤姆家的电话铃响起来了。汤姆,结婚两次、离婚两次的汤姆,反对我搬出梦多塔高地的豪宅的汤姆——你怎么能在主场获利的决胜局里弃权呢?他这么说过。他自己倒在我的主场里爽了一把,这个汤姆,如果《福利之友》可以信赖的话……我确实信它。
“我刚才听你说,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兄弟姐妹都死了。”
我也相信,我在楼上亲眼看见的情景。
“共有三份。全都是本人手写,都由不同证人确保公正性,谈及杜马岛时的说法也不尽相同。不过,三份遗嘱都认可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从其父亲约翰那里继承杜马岛北端,不带任何附加条件。自此之后,剩余的岛屿领土归属权就对簿公堂。争执了整整六十年,《荒凉山庄》与之相比都成了小菜一碟。”
铃声……一响……两响……三响。
“所有遗嘱?不止一份?”
“快接啊,”我含糊自语,“快他妈的接电话啊。”我不知道如果他接了,我又该说什么,但我不在乎。此刻我只想听到他的声音。
“真的很。伊斯特雷克小姐自一九五〇年起就拥有从岛南角到苍鹭栖屋的所有地产,没有连带义务或未付资金。关于这点,是绝对不存异议的。都写在所有遗嘱里了。”
我听到了,但只是录音。“嗨,你正在拨打汤姆·赖利的电话,”他说,“我和我哥乔治跟母亲一起出门了,每年一次的出海航游——今年是去巴哈马的拿骚。你觉得怎样,老妈?”
“你说的当真?”
“那我就是巴哈马老妈啦!”拜多年吞云吐雾所赐,传出的沙哑香烟嗓却是兴高采烈的,谁也不能否认。
“因为没人清楚谁拥有地产权?作为开头,这个解释听来如何?”
“对极了,她就是。”汤姆继续说,“我们会在二月十八日回来。您可以留言了……几时留,乔治?”
“跟我说说这事儿吧。我想知道,为什么不是四车道宽,路两边附带自行车道,还有每码标价八百美元的公寓?”
“听到哔一声后!”一个男声扯着嗓门喊道。
怀尔曼警觉起来:“根据你的状况,杜马岛路完全不适于你开车远行。根本没有路的模样。”
“对!”汤姆大声赞同,“听到哔一声后留言。或者,您也可以致电我的办公室。”他报上了号码,然后他们三人一起喊道:“旅行愉快!”
“我和女儿去勘探过一次。岛南端看起来彻底是丛林。”
我挂了电话,什么也没说。听起来不像是企图自杀的男子留下的答录语,当然了,他是和最亲最近的家人在一起(事后,这些人总会说“他看起来很好的呀”)——
“杜马岛没有开发,仅仅是因为植物生长过度,这算是一部分原因。海滨燕麦草是靠灌溉生长的,但其余那些狗屎根本没有灌溉就长得那样无法无天。最好有人来调研一下,我是这么想的。”
“谁说那会是自杀呢?”我问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又恐惧地四顾,想要确定这儿真是空无一人。“谁说那不可能是场事故呢?甚至也可能是谋杀?假设事情还没发生?”
之后片刻,怀尔曼没说话。破伞布在风中兀自扑打。我有时间去思忖,本来可能发展出一段有趣的友情,而现在不可能了,但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却是那般镇定和愉悦。好像刚才的小小龃龉根本没发生过。
但如果已经发生,总会有谁致电通知我的。或许是布仔,但更有可能是帕姆。还有……
“对此我严重怀疑。”我不想出言不逊,但随着话音落下,这种效果却好像已达成。事实上,我真这么觉得。
“是自杀。”这一次,是房子在说话,“是自杀,而且还没发生。那是警告。”
“嗯哼。不管怎么样,我没撒谎,达利真的住过。他在你现在的租屋里待了三个星期,一九八一年。”之后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我明白你熬了怎样一段苦。”
我站起来,拄着拐杖走进卧室。最近几天,拐杖用得少多了,但今晚我想撑着它,真的需要它。
“是的。而且有时候我会……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失语,大概是吧。”
在床的那半边,我的好女孩背靠枕头而坐,那半边本该属于一个真实的女人,如果我还有伴侣的话。我坐下来,把她捡起来,盯住那双大大的蓝色眼睛,偷窥者的眼睛,满是卡通式的惊讶之情:哦哦哦,你个死男人!我的瑞芭,貌似露西·里卡多的瑞芭。
“这一点不难看出来,”怀尔曼说,“除非你自己没注意到,朋友,你的右边身体少了点零部件。”
“就像来年圣诞幽灵拜访司考齐,”我对她说,“有些事情可能要发生了。”
“别大妈的瞎扯了!”我忍不住叫起来,可看到他一歪脑袋,我又羞愧得满脸涨红。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旧日激愤又汹涌而来,眼看就要堵住我的脑和喉。我办得到,我在心里说。“对不起。之前我经历了一次事故,所以——”我说不下去,住嘴了。
瑞芭对此不置可否。
“哦,我是说真的,”他说,“亚历山大·考尔德在那儿住过。凯斯·哈宁。马塞尔·杜尚。都是老早的事了,海滩还没侵蚀到那儿,住在那儿不会有坠海的危险。”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萨尔瓦多·达利。”
“但我该怎么做?那不像画。一点儿也不像画画那样。”
“你逗我呢吧。”那屋子从里到外都看不出一丝艺术气息。
但其实是,我知道。画画和视觉都源于人类大脑,而我脑中的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我认为那种变化是随伤害而来的,其结果便是和伤害融为一体。也可能更糟。对冲伤。布罗卡区。还有杜马岛。这个岛……什么?”
他没笑。“你不会是第一个住在鲑鱼……浓粉屋里的画家。那儿确实有一段艺术史。”
“大声说!”我告诉瑞芭,“是不是?”
我叹了一口气,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远在这儿的海湾,你可以把旧日哀愁尽数抛洒,观其毫无痕迹地消泯一空。“还没法说清楚。我一直在画画。”我等着他放声大笑。
她不置一词。
“那在这一世里,你做什么?”
“这儿有点古怪,而且已经作用于我。甚至会召唤我,这难道可能吗?”
我可以打个哈哈,不用正面回答——我跟他还不熟,没必要让自己兜底儿亮相——但我却没有逃避。很显然,这和我们刚刚一起歇斯底里疯笑过有关系。“是的。”我答。
这念头让我浑身战栗。在我身下,海贝随着潮涌潮落汇集轻磕。假想那都是骷髅、而不是海贝实在太容易了,成千上万的骨骸,每当潮水升腾,它们就同时咬牙切齿。
“现在,那些日子都算过去了?”
杰克不是说那边有一栋屋塌了吗?我想他是这么说的。当伊瑟和我朝那个方向驱车时,那条路轻而易举地就成了难以逾越的羁绊。伊瑟的肠胃也突然出毛病了。我的肠胃倒还好,但越过路界的花卉散发出刺鼻的恶心气味,我右臂的痒痛也更厉害了。当我提及我们曾打算去探险时,怀尔曼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根据你的状况,杜马岛路完全不适于你开车远行,他这么说过。问题在于,我的状况究竟是指什么?
“建筑商。”
瑞芭继续一言不发。
“听你这么说,像是专业人士嘛。埃德加,上辈子,你做哪行?”
“我不想这件事成真。”我温柔地说。
“听你的。其实我真正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个岛的其余部分都没开发。想一想佛罗里达的房地产行业一直很兴隆,就会觉得奇怪,我第一天过桥上岛时就觉得这事儿荒唐得很。”
瑞芭只是仰头瞪着我看。我是个死男人,那便是她的看法。
“没了,”怀尔曼说,“教父之女是最后一个了。”他用鼻子哼了一下,摇摇头,“我绝对不能再这样称呼她了。”这话似乎更像是自言自语,而非对我说的。
“你有什么用呀?”我问着,把她掷向一边去。她蒙着头趴在枕头上,屁股撅起来,粉红色的棉制双腿分叉着,瞧上去颇有几分放荡。哦哦哦,你个死男人!没错。
“她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在世——”
我垂下头,去看两个膝盖间的地毯,擦抹着脖根。那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僵成死结一般,摸上去像铁块。我有阵子没犯头痛了,但如果这些肌肉不立刻松弛下来,我今晚准会大疼一场。我需要吃点什么,那会开个好头。吃点安抚身心的东西。开一包高卡路里的冷冻食品似乎是好办法——撕去冻肉和汤汁外的包装,扔进微波炉里转七分钟,然后就能像个婊子养的家伙一般狼吞虎咽了。
“情况过于复杂,即便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也是,我上辈子还是个律师呢。”怀尔曼说,“很久以前,她父亲拥有这个岛,连同一些堪称佛罗里达东部样板屋的房地产。除了杜马岛,他把别的都卖了,那是在三十年代。伊斯特雷克小姐确实拥有岛屿北端的地产,这一点毋庸置疑。”怀尔曼挥臂示意北端的那片土地,日后他还会用“脱衣舞娘的阴户”来形容那儿赤裸裸的单调乏味。“从最奢华的苍鹭栖屋到最充满冒险趣味的你的浓粉屋——这片土地和这些宅邸能带给她大笔收入,几乎都用不完,因为她父亲还留给她和兄弟姐妹们好多好多钱。”
但我又坐了一会儿。我有很多疑问,大多数都可能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因而无从解答。我认清了这一事实,并接受了。自我一头撞上起重机的那天起,我就学会了要尽量接受。但我想,即便饿成这样,在我放任自己狼吞虎咽之前,必须至少解开一个谜题。床边桌的电话是租屋自带的,迷人的老款式,公主牌,圆盘按键。电话搁在一本指南手册上,那东西充其量只是一本黄页广告。我把它翻到薄薄的白色页码区,心想,应该不会在电话本里找到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结果却有。我拨通了那个号码。响了两声后,怀尔曼来接电话了。
“你是说,这里全是她的?”
“您好,伊斯特雷克寓所。”
“是啊,我们在这儿都得考虑飓风季,尤其是查理飓风和卡特里娜飓风之后。但飓风来之前,鲑鱼角和苍鹭栖屋之间的那些屋子都会一直空着。就像杜马岛上的其他地域一样。要我说,这岛早该改称伊斯特雷克岛啦。”
那个声音无懈可击,根本听不出来那个人几小时前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而笑塌了座椅,刹那间,这变得像是全世界头号烂点子,但我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我租了一年,但老实说还会待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不害怕炎热——我猜他们把夏季叫做恶劣季节——但还需要考虑到飓风季。”
“怀尔曼?我是埃德加·弗里曼特。我需要帮助。”
他连连点头,“浓粉屋。好名字。我喜欢。你会待……多久?”
六 豪宅女主人
“我管它叫浓粉屋,”我说,“如果我用英语思考的话。”
1
“唔,如果我用英语思考,就该说是‘非法藏身地’,”怀尔曼略有歉意地笑笑,“因为它看似黑帮头子落脚的地方,山姆·派金帕执导的西部片里常见到的。不管怎么说,你会看到六栋漂亮的房子,在苍鹭栖屋和鲑鱼角之间——”
次日下午,我又坐在了杀手宫木栈道尽头的小桌旁。条纹遮阳伞尽管裂了,却仍站在原地鞠躬尽瘁。海风微凉,穿运动衫刚好。在我讲述的那段时间里,小巧的光斑一直在桌面上跳着舞。我讲述,是的——大约讲了一个小时,时不时抿一口绿茶,怀尔曼不断地把我面前的茶杯添满。最后,我停下不说了,顷刻间仿佛万籁俱寂,只有轻声耳语的波浪在沙滩上缓缓涌来又匆匆退去。
“你为什么管它叫‘杀手宫’?”
怀尔曼准是在前一晚的电话里听出了什么端倪,我的语气泄露了什么,那让他很担心,因为他说可以立即开杀手宫的高尔夫车赶到我这儿。他说他可以用步话机和伊斯特雷克小姐保持联系。我对他说,可以等,不着急。我说,事情是很重要,但不至于危急。至少,没到拨911那个程度。确实如此。如果汤姆打算在远航期间自杀,纵使我想去阻止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我不认为他会在母亲和哥哥尚在身边时就这么做。
“你又答对了。”他说。
我不打算把自己鬼鬼祟祟在我女儿的手袋里翻找的情形告诉怀尔曼;那种事我暗自羞耻还来不及呢。但一旦我开始讲,从链带开始讲,我便停不下来了。我几乎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最后谈到了站在小粉红房门楼梯台阶上的汤姆·赖利,面无血色,死了,还少了一只眼睛。我想,我能毫无保留的部分原因是,我没来由地相信怀尔曼不会擅定我该被送往疯人院——哪怕他不具有监护权。另一方面,尽管我被他既和善又刻薄的幽默勇气深深吸引,但说到底他还是个陌生人。有时候——我想应该说是常常——当你要说的事情令人尴尬、乃至近乎疯狂时,说给陌生人听总会容易些。不过,总的来说,我倾诉这些是出于纯粹的释怀的需要:被蛇咬的人才能把毒蛇的齿噬描述清楚。
“也是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吗?”
怀尔曼单手持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手势不太稳。我觉得那很有寓意,却也令人不安。然后,他抬腕看了看表,表是用护士特有的方法戴的:表面藏在手腕内侧。“大概半小时之内吧,我必须进去看看她,”他说,“我肯定她很好,但——”
过了一会儿,怀尔曼先开口:“而且,从你那儿到这里一路上能看到的房舍,你认为谁是拥有者呢?”他用大拇指朝后一指白墙橙瓦的大屋,“顺便提一句,这栋屋在佛罗里达地图上标为‘苍鹭栖屋’,而我管它叫‘杀手宫’。”
“万一她不好呢?”我问,“如果她跌倒了,或有别的什么状况?”
他看向我——少了条胳膊,半边脑袋毛发稀疏——点头默认。之后的片刻,我们只是远眺海湾。我知道,人们老了、病了都会来佛罗里达,因为这里终年温暖,但我觉得墨西哥湾同样功不可没。只需凝视覆上海面的夕照,温柔而沉静,便足以疗伤。海湾,这个词很浩瀚,不是吗?其涵义覆盖深海、吞没、鸿沟、隔阂……无论你抛洒了什么下去,都会目睹它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这般浩瀚。
他从斜纹棉布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步话机。很纤小,像手机一样玲珑。“我确信她一直随身携带她的步话机。整个宅邸还遍布了即时呼叫按钮,不过——”他的大拇指指向胸脯,“我才是真正的警报系统,是吧?唯一能让我信赖的警报系统。”
“我也是。”
他眺望海面,叹了口气。
“回答正确。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小姐。考虑到这位女士的年纪高达八十五,我猜你可以叫她老小姐。”他又笑起来,摇晃着脑袋,“我必须停下来。不过说老实话,我好久没这样捧腹大笑了。”
“她有阿尔茨海默症。还不算严重,但哈德洛克医生说这毛病一旦埋下根就会迅速恶化。一年之内……”他耸了耸肩,脸色阴沉,继而又阴转晴,“我们每天下午四点都喝下午茶。茶配奥普拉。你干吗不一起进去呢?见见豪宅女主人?我还能为你烤一块本岛特产酸橙派。”
“我猜,是转入了伊斯特雷克小姐的银行户头。”
“好吧,”我说,“说定了。你觉得她会是在我的答录机上留言说杜马岛不是女儿们的幸运地的那个人吗?”
他指了指浓粉屋,从这里望过去,它显得很玲珑。看起来回程是长途跋涉啊。“你认为你的租屋归谁所有呢?朋友?我是说,我肯定你把钱付给房产中介或是度假屋代理公司了,但你觉得租金最终会到谁手里呢?”
“当然是啦。但你假如指望听到解释——甚至,假如还能指望她记得的话——那就祝你好运吧。不过,我说不定可以帮你个小忙。昨天你提到她的兄弟姐妹,当时我没机会插嘴纠正你。事实是,伊丽莎白所有的同辈亲属都是女孩。全都是女儿。大女儿生于一九〇八年左右。伊丽莎白登上历史舞台要到一九二三年。伊斯特雷克太太生下她后两个月不到就去世了。好像是因为感染。也可能是血栓引起的……那个年代,谁能说得清啊?就是在这儿,在杜马岛上。”
“毫无头绪。”
“她父亲续弦了吗?”我还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真不知道?”
怀尔曼帮了我,“约翰?没有。”
“好的,”我说,“你说她差不多就是,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告诉我,他在这儿把六个女儿养育成人吧?这也太哥特了。”
“如果我介绍你时忍不住笑场了,”他说着(当即又忍不住了,或许是想到自己笑场的模样吧,忍在肚腹里的笑突然爆出来),“我们要统一口径,就说是因为我坐折了椅子而笑的,好吗?”
“他努力了,还有一位保姆做帮手。但他的大女儿跟一个男孩私奔了。伊斯特雷克小姐差点儿在一次意外里丧生。还有那对双胞胎……”他摇了摇头,“她们比伊丽莎白大两岁。一九二七年,她俩失踪了。大家只能猜测她们想去游泳,却被回头浪卷走,在翡翠汤里淹死了。”
其实那双帆布跑鞋也不比帽子逊色,但我还是点点头,我们又笑了一阵。
我们凝望大海,一言不发,那些看似温柔的海浪像欢快的小狗一样跃上沙滩,实则潜伏杀机。接着,我问他,是不是伊丽莎白亲口把这些告诉他的。
大笑停止了,但也没有微笑了,他说,“我才不会那么鲁莽呢,朋友。不过……是因为那帽子,对吗?她戴的大草帽。像马龙·白兰度在花园里陪小孩玩儿的时候戴的那顶。”
“她说了一些,没有都说。而且她也糊涂了,回忆搅和成一锅粥。我找到一个专讲海湾沿岸历史的网站,其中有篇文章提到了那次意外,那一定是确凿的。也和住在坦帕的一个图书管理员通了一两封电子邮件。”怀尔曼抬起手,晃动手指模仿打字的动作。“苔丝和劳拉,伊斯特雷克孪生姐妹。图书管理员给我发了一份坦帕当地报纸的复印件,日期是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九日。头版头条的标题极其刻板,无比荒凉,让人不寒而栗。只有四个字:她们走了。”
“你千万别告诉她是我这么说的。”我说。
“天啊。”我说。
他点点头,还在抹脸上的沙。“感恩而死乐队,一九七九年的歌。差不多是那时候。”他闷声笑,笑容再慢慢扩大,变成嘎嘎大笑,再演变为不加掩饰的放声大笑。他抱着肚子哼哼起来,“我笑不动了,必须要停了,可……教父的新娘!天啊!”然后又狠狠笑了一顿。
“六岁。伊丽莎白当年应该是四岁,足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也足以读懂报纸上像‘她们走了’这样简单的标题。双胞胎死了,长女阿德里安娜又跟着他的种植园经理人之一私奔到了亚特兰大……难怪约翰那阵子受够了杜马。他和剩下的三个女儿搬到了迈阿密。很多年后,他又搬回来度过弥留时光,伊斯特雷克小姐在此陪护他。”怀尔曼耸耸肩,“就像我现在陪护她。所以……你能明白吗,一个罹患阿尔茨海默初期的老小姐为什么会觉得杜马岛可能是女儿们的噩运地?”
我也忍着笑。我的屁股很疼,腹肌酸痛,差点笑到失去知觉,但我感觉棒极了。“《阿拉巴马大逃亡》。”我说。
“算是懂了吧,但是,一个罹患阿尔茨海默初期的老小姐怎么能找到她的新房客的电话号码呢?”
他窃笑,“你看到那桌子使劲要跑吗?他妈的小桌子?”
怀尔曼狡猾地瞥了我一眼,“新房客,老号码,俺们这儿的所有电话分机上都有自动拨号功能。”他竖起大拇指,指向身后的豪宅,“还有别的问题吗?”
之后的片刻,我们都没说话。那天的墨西哥湾荡漾着和煦的海风,有点咸味。遮阳伞上的裂口在风中扑拉扑拉地响。冰茶桶打翻时在沙地上洇出的湿印也已经快干透了。
我张口结舌地瞪着他:“她可以用自动拨号功能给我家打电话?”
“我也是。”我说。
“别怪我;这出戏里,我不过是后登台的角色。我猜想是房地产经纪人帮她搞定了这事儿,在电话上设置了所有租赁地产的联系号码。也可能是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事务经理人干的。他每隔六周左右会从圣彼得斯堡来这边,看看她是死是活,再确保我尚未偷走斯波德古董陶器。下次他来,我会记得问他这事儿。”
他又开始笑,还用两只手捂着嘴巴——像个小孩——但笑声还是从指缝间迸出来。“不能再笑了,老天爷啊,不能了。我觉得肚子里的每根筋都快笑抽了。”
“就是说,她只要按个键钮,就能和岛北的任何一栋房子联系上?”
我突然想到,从没见过他在条纹椅里看书,但我没提这茬。很多人在沙滩上是不看书的;耀目的光线会让他们头痛。我很同情那些头痛的人。
“唔……是啊。我是说,那些房子都是她的。”他拍拍我的手背,“但你知道吗,朋友?我认为,今晚上你的键钮会神经兮兮地响几下。”
“不,是《陌生国土的陌生人》里写道的,作者是罗伯特·海因莱因。老天保佑他的回忆。”
“别,”我想都没想就说,“别拍我。”
“这是印第安人的结盟仪式吗?”我问。
“啊!”怀尔曼说着,好像他真的明白了。天知道,或许他真的明白。“不管啦,反正这能解释你收到的神秘留言——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杜马岛上,任何解释都会显得无用。你的故事恰好能证明这一点。”
“现在我俩可是同饮一杯水的兄弟了。”喝完后,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有这种……经历?”
二十分钟后,桌子基本上归于原位。桌子本身倒还好,但我俩谁也不敢再瞅一眼遮阳伞,因为一瞅又会乐不可支。一条伞骨折了,现在歪歪地垂在小桌上,活像醉汉在假装清醒。在我的坚持下,怀尔曼把剩下的那把好椅子也搬到了木栈道里头。我就坐在木栈道上,虽然没有靠背,但站起来更容易些(不用说,姿态也更体面些)。冰茶桶也弄洒了,怀尔曼提议再去弄一壶来。我婉言谢绝,但同意和他分享那杯奇迹般没洒的茶。
他正视着我,晒黑的大脸盘上带着我猜不透的神色。一阵寒冷的海风吹来,将聚拢在我们脚踝边的沙粒吹走。风也吹动了他的头发,再次揭露出右侧太阳穴上状如硬币的疤痕。我猜想是不是有谁曾挥舞瓶颈戳向他?可能是在酒吧的干仗。我试图去假想,竟有人要惹毛这个男人?未免太难了吧。
3
“是的。我有过……这种经历。”说着,他勾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恍如在模仿引言上的双引号。“那会让孩子变成……成年人。也能让英语老师在第一学年有屁话可说……文学课。”屡屡在空气中画出双引号。
我就是这样认识怀尔曼的。
好吧,他不想谈,至少现在不想。于是,我转而问他,关于我讲的事情,他信了几分?
怀尔曼,仍在放声大笑,跟在他那张逃跑的桌子后头,靠着膝头和手肘的推动力往前爬。他的手就要抓住底座的时候,桌子却轻飘飘一跃,仿佛感知到他的捕捉。怀尔曼冲着沙地埋下头,缓了缓气,接着边笑边打喷嚏。我翻过身,躺倒在沙地上,也大喘了一口气,尽管就快笑到岔气,但仍接着笑。
他翻了个白眼,靠后坐进椅子里。“别折磨我的耐心,小傻瓜。你可能在某些事上会犯错,但你不是笨蛋。那儿有个老太太等着我……全世界最可人的甜心小姐,我爱她,但她经常以为我是她爹地,以为这儿是迈阿密,以为现在是一九三四年前后。有时候她会抱起一个小瓷人儿,藏到甜蜜欧文曲奇饼干罐里头,再把饼干罐扔进网球场后头的锦鲤塘。我必须趁她午睡时偷偷把它捞上来,要不然,她就会闹个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认为,到今年夏天,她说不定会全天候垫着成人尿布。”
就是这番默想让我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笑到我蜷缩成一团,像没了骨头一样从自己的椅子里瘫软地滑下去,落在沙地上的怀尔曼的身边……但我也没碰倒那只杯子,它仍像小沙缸里的香烟头那样站得笔挺。不可能有再厉害的笑了,但我竟然笑成了。眼泪一行行滑下我的脸颊,当我的大脑进入缺氧状态时,整个世界也好像慢慢黯淡下去。
“重点是?”
顶级冰茶公司,心里的我俨然是在给老派头的迪士尼动画片配音呢,哔—哔!然后,不可避免的,令我想起带来一切惨痛损失的起重机,倒车警铃坏掉的那辆,刹那间,我仿佛看到自己变成迪士尼动画片里的草原狼,坐在已然解体的小货车里,惊吓得双眼鼓凸,两只破耳朵一左一右软趴趴地耷拉,说不定还夹着烟、喷出一小口烟雾来。
“重点在于,我懂什么是疯癫,我懂杜马,我也会懂你。我非常愿意相信:你看到了朋友死亡的幻景。”
他笑得东倒西歪,同时还颠上颠下——无法佯装,货真价实的挣扎——就在那时,他的沙滩椅终于耐不住了,“咔嚓”一声,先让他的脸孔突现一副极其卡通化的惊讶表情,继而一松,把他摔到了沙地上。他挥动的手抓住了遮阳伞的细柱,又摁倒了小桌。一阵大风刚好逮住了伞,把它吹得鼓鼓囊囊,好像要去远航,然后拖着小桌就往海滩下跑。垮塌的椅子像刷上条纹的大嘴巴,被咬在中间的怀尔曼不得不扭动身子挣扎而出,但让我发笑的不是他此刻牛眼圆睁的惊讶表情,也不是他突然像滚筒一样跌在沙地上。甚至不是因为桌子被伞牵住,一副急不可待要逃跑的模样。让我大笑的是怀尔曼的茶杯,仍然稳如泰山地笔直坐在沙子里,就在四仰八叉的男人的左臂和身体之间。
“不是瞎说?”
“她差不多就是!”怀尔曼喊道,咯咯不停地笑着,几乎无法利索地说话,“她差不多就是……那种形象!只不过该说是女儿,那当然啦,她是教父的女——”
“绝不是瞎说。千真万确。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办?假设你不想看到他——我可以说得粗俗点吗?——抢了你的甜面包还往上涂油。”
“我不明白。我是说,对不起,如果我——”
“我不想。我确实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看到了那种场景……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我也咯咯地陪着笑,发自内心地笑,因为欢笑会传染,一旦你染上了,就算不知道笑点在哪里也能照样笑得刹不住车。玻璃杯直挺挺落进沙子,怀尔曼的绿茶竟一滴没洒,仍然都在杯里……那倒是真的很滑稽,活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噱头。但自由落体的杯子并不是引发怀尔曼嚎笑的真正源头。
“电光石火的那个刹那,你是不是很想剁下他的鸡巴,再用烧红的烤面包叉捅向他的眼珠子?朋友,你说的是那种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吗?”怀尔曼的拇指和食指已经比成一把枪,枪口对准了我。“我娶过一个墨西哥姑娘,我知道嫉妒的滋味。很正常。就像应激反应。”
“就算我成心想把杯子埋在沙里也不可能做得如此完美呀!”说完,又开始了新一轮大笑,坐在椅子里一阵接着一阵前仰后合,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按着胸膛。突然间,三十年前在高中课堂里念过的一句诗文闪现在我脑海里,一字一词都异常清晰,简直诡异:人无法佯装激情,也不能假扮剧痛。
“你太太曾经……”我顿住了,突然意识到我不过是前一天才正式认识这个男人。我很容易忘掉这个事实。怀尔曼让人一见如故。
怀尔曼张口结舌,那双绿眼睛瞪得那么大,令我差点慌忙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可他大笑起来。那是能让你气短而亡的捧腹大笑,仿佛有只狡猾的手偷偷摸摸穿过你的一切防护不差毫厘地挠进你的胳肢窝,其实这种情况很罕见。我不瞎说,他笑得都快爆炸了,而当他看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时,他就笑得更凶了,腹肌都笑鼓了。他想把杯子放回小桌,却笑到失手。玻璃杯径直落地,扎埋在沙子里,就那么杵在那儿,笔直笔直,活像插在宾馆大堂电梯旁的小沙缸里的香烟头。他手指着玻璃杯,笑得越发不可收拾。
“没有,我的朋友,就我所知没有。她没有骗我,只是让我想死。”他面无表情,“我们别往那儿说,好吗?”
话到嘴边脱口而出,我根本没多想自己在说什么——脑子里则浮现出不锈钢脚踏板上伸出巨大的蓝色匡威高帮鞋的景象——我说道:“教父的新娘。”
“好的。”
“就是她。”
“关于嫉妒的记忆是,它来了,又走了。就像这儿恶劣季节里下午的急雨。你已经熬过来了,这是你说的。也该这样,因为你不再是她的农夫。问题是,对另一件事你该如何是好。你怎样才能阻止那家伙自杀?因为你知道全家出游之后会发生什么,对吗?”
“就是你每天早上推出来的那位女士吗?坐轮椅的那位?”
我没有作答,沉默了片刻。我在心中转译那个西班牙语词,试着去理解。你不再是她的农夫了,这么理解对吗?如果是,倒是一语道破某种苦涩的事实。
他哈哈大笑,“蜂蜜小窍门,其实是我从伊斯特雷克小姐的一本餐饮书上看到的。”
“朋友?你接下来打算怎样?”
“听上去像是吹了个小牛,怀尔曼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可以给他发电邮,但我该写什么呢?‘亲爱的汤姆,我很担心你在策划自杀,请你尽快回复’?而且,我敢打赌,他休假的时候是不会看电邮的。他有过两任前妻,仍在给其中之一付赡养费,但他和她俩都不亲近。有过一个小孩,但幼年夭折——脊柱裂,我想是吧——还有……那什么来着?什么?”
“你尝出蜂蜜了吗?”他问,看我点头便微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品出来的。每桶茶里我只加一小勺。蜂蜜能舒释茶自身的天然香甜。我在中国海域的货船上当厨子时学到了这招。”他举起杯子,斜睨着杯中物。“我们击退了很多海盗,还‘在热带晴空下’与皮肤黝黑的陌生女郎成双结对。”
怀尔曼转过脸去,懒散地坐在椅子里,眺望大海,几只鹈鹕正在那儿饮它们的下午茶。他的身体语言用英语也可以理解,那便是厌恶。
我们碰杯,饮茶。我以前也喝过绿茶,觉得还行,可这杯却让我飘飘欲仙——就像饮下冰凉的丝绸,带一丝微妙的甜香。
他转回身,说:“别绞尽脑汁了。你他妈的很清楚谁了解他。难道不是吗?”
“好咧,”我说,“敬我。”
“帕姆?你是说,帕姆?”
“来,先敬你一杯,朋友。你说到做到了。”
他只是看着我。
他给我倒了一杯,又给他自己的杯子添满,然后举起杯。这茶微泛绿色。他的眼睛倒更绿一点,罩在皱纹梭织成的细网里。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而且很长,太阳穴的发根处夹杂几缕白发。海风吹拂发梢时,我能看到他右侧发际线上有个疤印,硬币般的圆形,但比钱币小。今天,他穿了一件游泳衣,双腿和双臂一样呈棕色。看起来,他身材保持得很健美,但我老觉得他有点疲累。
“你到底说不说话,怀尔曼,还是只想坐在那儿?”
“非常愿意。”
“我必须去看看我的女主人了。她现在应该起床了,也想喝她的下午茶了。”
“冰绿茶,”他说,“非常冰。来点儿?”
“帕姆会认为我疯了!该死的,她直到现在还认为我是疯子!”
“随你挑,我都会应。你那只大桶里到底装了什么?”
“说服她。”说完,他又露出宽厚的那一面,“听着,埃德加,如果她像你以为的那样和他很亲密,她就会看到一些征兆。你所能做的一切,便是去试。明白?”
“坐得漂亮,埃德加,”他说,“还是说,你喜欢别人叫你埃迪?”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对着身后的空椅子,我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念了几句祷词,再一屁股落下去。一如往常,左倾身体靠在椅背上,不让重量压在受伤的臀部上。我坐得不稳当,但手抓木椅扶手,再用较强壮的那只脚作为支撑点,因而椅子只有一点倾斜罢了。一个月前我要是这么做,准保跌滑在地,但现在的我强壮多了。我能想象得出来,卡迪·格林肯定会鼓掌称赞的。
“意思就是,去给你老婆打个电话。”
他微微一笑,“甜心,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查克·贝瑞,一九六九。”
“她是我的前妻。”
“现在没有,等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从这椅子里站起来时,你别笑我就好。”我说。
“还不是。除非你变心,否则离婚协议书只是一纸法律文本。所以,你才会计较她如何看待你的精神状况。但如果你也关心这家伙,你就该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你有理由认为他正在谋划事故。”
“朋友,椅子有问题吗?”怀尔曼挑起眉毛问我。他有一大把眉毛可以上下挑动,半灰而茂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伸出手,“聊够了。来吧,跟我去见大老板。你不会失望的。就老板而言,她还真是不错。”
我看了看留给我的这张沙滩椅。高靠背、低座兜,酷似保时捷车内的凹背单人座。
我拉住他的手,让他把我从替代沙滩椅的座椅里拉起来。他的手真有劲。有关杰罗姆·怀尔曼,这也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一个细节:此人的手劲惊人。通往庄园后墙门的木栈道很窄,只够单人行走,所以我跟在他后头,一瘸一拐不屈不挠地走。走到铁门时——俨然是正门的缩小版,看上去有股西班牙风情,就像怀尔曼时不时冒出来的西班牙语——他转身对我微微一笑。
他的手很短,手指粗硬,握手时很有劲。“杰罗姆·怀尔曼。都叫我怀尔曼,大多数人都是。”
“琼西每周二、四来这里清扫房间,她可以在伊斯特雷克小姐午睡时侧耳留神她的动静——也就是说,我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可以去你那儿看看画,这么安排妥当吗?”
我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本来确实是装面包的——向他伸出手,“埃德加·弗里曼特。”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看画?我一直想鼓起勇气邀请你呢!”
“啊呀呀,”当我终于走到他的桌前,面对遮阳伞下那把空着的条纹沙滩椅时,他说,“陌生的瘸子终于大驾光临,手拿面包袋,装满小贝壳。坐下吧,陌生的瘸子。润润唇。这只玻璃杯在这儿恭候多日啦。”
他只是一耸肩,“这很明显嘛,把画作送到画廊让别人过目之前,你想找谁先看看。你女儿和给你跑腿儿的小伙子都不算,没错吧。”
2
“画廊的约会定在周五。我担心得要死。”
怀尔曼和我第一次真正会面时,他笑疯了,以至于坐塌了身下的沙滩椅;而我也笑疯了,笑得几乎昏厥——事实上已经到达半昏半醒、亦即俗称“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我根本想不到,就在发现汤姆·赖利和我的前妻有染(尽管我手头的证据无法在法庭上立足)后的第二天,竟能如此狂放地大笑,但这其实预兆了即将发生的一切。我们不止这一次相伴大笑。对我来说,怀尔曼意味了太多——尤其就我一生的命运而言——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是我的朋友。
怀尔曼摆了摆手,笑了,“别担心。”又停顿一下,“如果我觉得你画得一塌糊涂,我会直言相告的。”
1
“那就对了。”
五 怀尔曼
他点点头,“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说完,他拉开铁门,让我走进了苍鹭栖屋的庭院,这儿也被叫作“杀手宫”。
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恰如我先前说的(在我之前,怀尔曼也说过),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愚弄自己,简直能以此为生了。
2
“不再偷看了,”我说,“今晚启动最新指令。不许再偷看,不能再实验了。”
庭院,我之前看过,那天在前门开车掉头的时候,但充其量不过是惊鸿一瞥。当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上:把我自己和面色灰白、冷汗淋淋的女儿尽快送回浓粉屋。我注意到网球场和冰蓝色的地砖,但完全没看到还有个池塘。网球场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副随时都能开赛的架势,球场的铺砌色比庭院里的路面深了两度。只需摇一下不锈钢曲柄就能让球网绷紧就位。满满一篮网球靠在网栏边,我不禁一闪念,想起了伊瑟带回普罗维登斯市的那幅画:《游戏结束》。
终于走到干沙地,我翻身仰躺在地,望着天空。一轮饱满的新月悬浮在黑丝绒般的天幕,就在浓粉屋屋脊上。远远望去,月亮如此平静。而在它之下,却有个男人丝毫无法平静:他浑身颤抖,又悲又愤。我扭头去看自己的断肢,再仰头看月亮。
“找一天,朋友,”走过时,怀尔曼边说边指向球场,他放慢了脚步,所以我才跟得上。“你和我来一场。我会轻松取胜——发球后上网——但实在很想挥拍啊。”
一个浪头涌来,力道大到足以将我拍倒。顷刻间,海水淹过我的头顶,只能在水里呼吸。我挺起身,手忙脚乱。波浪撤回时,又想把我从沙地和贝壳间拖出去。我用那条好腿把自己往岸边拽,就连坏腿也在虚弱无力地踢水,总算没让自己随波逐流。或许在某些事情上我很困扰,但绝对不想自溺于墨西哥湾。对此决不含糊。头发湿湿地搭在眼前,我一边吐出混着海水的唾沫一边咳嗽,连爬带走地趟出海水,拖着我的右腿就像拖着一只浸饱水的行李箱。
“发球后上网,这是你评估画作的报酬吗?”
确实。如果我又想把她掐死,那只能怪罪于自己,不可能再是别人的罪过。别凑到锁眼前偷看,免得让你心烦意乱,我亲爱的老妈以前就这么说过。我偷看了,也心烦意乱了,故事讲完了。现在,那是她自己的生活,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都是她的事。我的事则是放手,不要去管人家。问题是,我能不能做到。那比打个响指难多了;甚至比用不存在的那只手打响指都要难。
他笑了,“我有个底价,但不是打球。回头再告诉你。进来吧。”
“这就是偷窥,纯粹就是窥探私事,而我也付出了代价。”
3
头顶上,有只苍鹭从渐沉渐黑的天空里滑翔而过,长颈悄无声息地划出抛物线。
怀尔曼让我走进后门,穿过昏暗的厨房——工作台像浮岛般庞大,还有一只巨大的威斯丁豪斯烤炉,然后走进静悄悄的大宅内。四壁深木闪亮——橡木、胡桃木、柚木、红木、柏木样样都有。没错,这是一座宫殿,老佛罗里达风格。我们走过一间书架林立的房间,角落里还有一组骑士盔甲阴沉沉地立着。图书室连通一个独立书房,墙上挂着很多画——全都不是寡然无趣的肖像油画,而是色彩明快的抽象作品,甚至还有两幅欧普艺术吸引人的视线。
“屁股注意,实验开始。”我说,任海水在我身边涌动。我不能靠残腿站稳,便伸出左臂以求平衡。“该死的屁股。”
我们走过廊厅时(踱步走的是怀尔曼,我是瘸行),照耀前方的灯光宛如白色的雨,我意识到,在这栋庄严堂皇的豪宅里,这个区域不过是条富丽的过道,将更古老、也相应更朴素的佛罗里达居室分隔开。那种风格甚至还有个专有名称:佛罗里达薄脆式,几乎从来不用石材,总是以全木建构(有时是木材废料)。
那天晚上我没在小粉红赏夕照。我把拐杖靠在屋角,一瘸一拐地走下沙滩,径直走向海水,直到膝头被浸没。水很冷,飓风季节已过去几个月,海的热量也渐渐退去,但我几乎没注意到那究竟有多冷。现在,水波中跃动的光带已成了酷烈的橘色,那便是我盯着看的对象。
廊厅两旁列满了植株盆景,长条玻璃天顶投下充沛的日光。走到尽头,怀尔曼右转,我紧跟其后,走进一间阔气的凉亭。一整排窗展示出庭院一侧的繁盛花卉——我的女儿们或许能喊出其中一半花朵的名字,帕姆肯定全都叫得上来,而我只能认出紫菀、鸭跖草、接骨木和毛地黄。哦!还有杜鹃。有好多好多杜鹃花。艳丽花朵那边有一条蓝砖过道,看来是通往主庭园的,一只眼光锐利的苍鹭茕茕独立在过道上。它若有所思,又仿佛冷峻凶蛮,但我从没在陆地上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苍鹭,酷似在思忖接下来该烧死哪个女巫的清教徒老神父,别的粗糙仿制品都没这种味道。
7
坐在屋子中央的,便是伊瑟和我试图开车探险杜马岛路的那天所见的老妇人。那天她坐在轮椅里,脚上套着大号的蓝色高帮运动鞋。今天,她站着,双手撑在助步器的扶手上,双脚赤裸——又大又苍白的一双脚。她身穿米色高腰家常裤,深棕丝绸宽松上衣有一对滑稽的宽垫肩,长袖垂到手背。这套行头只能让我想到凯瑟琳·赫本在那些老电影里的造型,经典回放影视频道有时会重播的:《亚当的肋骨》《时代女人》。只不过,我不记得凯瑟琳·赫本有这么老,即便她本人真的上了年纪也不至于这么老。
他妈的朋友,有他妈的福利。
这个房间里的主要陈设只是一张低矮的长桌,有点像我父亲家地窖里用来摆放电动火车的台子,只不过桌面不是有机玻璃的,而是覆着轻巧的木材,看起来像是竹子。桌上密密麻麻排布着房屋模型和陶瓷人偶: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粗鲁的野兽、动物园里的观赏动物,还有些举世闻名的神秘虚构人物。要论最后这种,我就看到一对儿黑脸小人儿,肯定不符合N-N-A-C-P的审定标准。
福利之友。
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以可爱愉悦的表情看着怀尔曼,要能把这种甜蜜神色画下来准能让我得意一番……当然,我不能肯定有人会把我的画当回事儿。我也能负责任地说,我们从来不相信艺术作品中最简明的情感,哪怕在身边就能找到,每天都能。
我用右手打了个响指,也听到了声音——清脆短促的一声响。“好,干完了就完了!”我兴致高昂地对自己说。但当我再次闭上双眼,却又看到帕姆坐在床上——不知是谁的床上——只穿着内裤,胸罩的肩带搭在一条腿上,像条死蛇。
“怀尔曼!”她说,“我醒得很早,和我的小瓷人们玩得好开心啊!”她讲话带很重的南部口音,瓷人听来就像刺儿人。“瞧,合家欢!”
那就打个响指,心里的我说。
台桌的一头有一座官邸模型。有大柱子的那种气派豪宅。想想《飘》里面的塔拉庄园,你就能恍然大悟了。要是按伊丽莎白的口音,你就该是慌然大卧了吧。围绕着这座豪宅,摆放了十来个小人,站成一个圈,姿态颇为隆重,好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我得忘记这事儿。”我说着,把血管怦怦直跳的额头抵在玻璃上。在我身后,火红夕阳在墨西哥湾里燃亮。“我真的需要忘记。”
“可不。”怀尔曼应声答道。
我试图劝自己相信,这幅画可能只是臆造之景,毕竟我的神智仍在努力自愈。但这种劝说只是徒劳。心中的两个自我对峙不下,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条理分明,我明白自己知悉了什么。帕姆在棕榈滩和马科斯上床,当他提出要更长久深入地交往时,她拒绝了他。帕姆也和我最老的老朋友、也是生意上的拍档有染,或许和他的性关系仍未结束。唯一缺失答案的问题就是:在这两人之中,是谁说服她在乳房上文了一朵玫瑰。
“还有学校呢!瞧,我把孩子们都放在教学楼的外头了!快过来看!”
我没用拐杖,跛足走到窗前。夕阳还有几个小时才会沉落,但阳光已然大幅西斜,由西向东地在海面上投下红影。我强迫自己直视那耀眼的光迹,几次三番抹去眼角的湿润。
“我会看的,但你知道,我可不喜欢你背着我偷偷爬起来。”他说。
我要给你一个建议,你回头转告给她。那是我亲口说的。他也转告了。只不过,他做的事情可能不止是口头转告。
“我不想呼叫那个老掉牙的步话机。我感觉好极了。快来瞧瞧。叫你的新朋友也过来看吧。哦,我知道你是谁。”她微笑着,朝我勾了勾手指,让我走近些。“怀尔曼老跟我提起你。你就是住在鲑鱼角的新朋友吧。”
那时候他已经和她上床了吗?我想,还没有吧。但是——
“他管那房子叫浓粉屋。”怀尔曼说。
再想起他热泪盈眶,老板,看到你这样,我真不习惯。
她放声大笑。香烟嗓很快就笑成了急剧的咳嗽。怀尔曼不得不抢前一步,稳住她。伊斯特雷克小姐既不在乎咳嗽,也不在乎谁在扶她。“我喜欢这个昵称!”咳嗽稍有停息,她便说道,“哦宝贝,我真喜欢!快来瞧瞧我的新教室是怎么安排的……怎么称呼你?我肯定听过你的名字,但可惜,我想不起来了,现在老这样,你是……?”
我看着他赤身裸体站在门道上,看着我妻子在床上,我记起他曾帮我从法伦湖里搬出来。也记得他说你不能就这么放弃豪宅呀。你怎么能在主场获利的决胜局里弃权呢?
“弗里曼特,”我说,“埃德加·弗里曼特。”
另一个男人靠在门口,脚踝交叉地站立着,那令他的两条大腿压叠起来,阴囊也就自然而然地前凸而露。他似乎要比窗前的男子年长十岁,但身材保持得更好。没有肚腩。没有救生圈。大腿肌修长紧实。双臂抱合在胸脯下,他正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帕姆。我很熟稔这种微笑,因为汤姆·赖利当我的会计——也是朋友——已有三十五年了。要不是我们家有邀请父亲当伴郎的传统,我肯定会问汤姆愿不愿意。
我跟着他俩凑到桌边;她伸出手,我便握住。没什么肌肉,但和她的双脚一样,尺寸不小。她还没把见面礼仪忘光,尽量彬彬有礼地握手。同时,也用饶有兴趣的欢喜的眼神看着我。我喜欢她坦荡地承认记忆力出毛病了。不管有没有阿尔茨海默症,我精神上、口头上的毛病比她多得多,至少就目前所见而言。
画中还有两个男人,都是赤裸的。一个站在窗前,半转着身体。他的身材属于典型的五十岁中产阶级白人男性,我猜想,你随便挑家黄金健身房就能在更衣室里见到一两个:小肚腩,扁屁股,松垮的胸肌。他像文化人,挺有教养。但现在的神态却悲伤之极,恍如大势已去,伊人不再。一副听天由命、无可补救的神情。那就是棕榈滩的马科斯。好像他脸上也有名字似的。去年丧父的马科斯,先给帕姆送咖啡,又送别的。她接受了他的咖啡,别的也笑纳,但不会强求得到他的所有。这些都明摆在他脸上呢。你不能一眼洞穿,但能看到的也绝不止光屁股那么简单。
“很高兴认识你,埃德加。我见过你,但我不记得是何时何地了。以后会想起来的。浓粉屋!真够时髦的!”
她坐在床上,床单揉得乱七八糟,除了一条蓝色内裤,周身上下一丝不挂。配套的蓝色胸罩肩带挂在一条腿上。她的头微倾,但毫无疑问能看出她的五官;虽只有寥寥数笔,我竟能用粗犷写意、如同中国象形文字般的几笔黑色传神地刻画出她的神色。画面上唯一的、真正的亮点落在凸起的前胸上:一朵玫瑰文饰。我在想,她什么时候去文的?又是为什么呢?有文身的帕姆对我来说非常奇怪,就和她去米逊山参加自行车比赛一样难以置信,但我丝毫没有怀疑这不是真的;画上所言就是真相,就和穿着托瑞·亨特球衣的卡森·琼斯一样。
“我很喜欢那栋屋,夫人。”
画完后的画布让我想起小时候读的平装本通俗小说,尽说些没头脑的浪荡夫人们是如何沉沦的。在那些封面上,这些少妇总是一头金发,青春貌美。但在我的画里,她一头黑发,足有四十多岁。这位夫人分明就是我的前妻。
“好。我非常高兴它能让你满意。你知道,那是一栋艺术家之家。埃德加,你是艺术家吗?”
和《游戏结束》那幅画一样,我不记得《福利之友》的真正作画过程。我只知道,那是在一番暴力冲动中完成的,和夕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画面上主要是黑色和蓝色,瘀伤的颜色,画完后,我的左臂累到酸痛。手上溅满了颜料,手腕上也是。
她那双坦荡的蓝眼睛正看着我呢,我便答:“是的。”这样说更简单,回答更迅速,说不定也刚好是实话。“大概算是吧。”
我撑起身子,再次坐上椅子。臀部如有万般纠结,但那种疼痛似乎深埋在体内。我用左手抓起刚刚清洗过的画笔,夹在左耳上。再洗了一支,放进画架下的笔槽里。接着洗了第三支,也放在笔槽里。本想洗出第四支,但我决定不再耗时间了。饥饿感,那种高烧般的热浪又将我卷走了。就像我暴烈的怒火那样倏忽即至,又凶猛异常。如果此刻楼下的烟火探测器轰鸣而起,宣布房子着了火,我也不会去管的。我撕去一支崭新画笔上的塑料纸,蘸满黑色颜料,开始作画。
“你当然是啦,宝贝,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我会问你要一幅画的。怀尔曼会和你砍价的。他是个律师,也是个好厨子,他跟你说了吗?”
我几乎在期待,期待能亲眼看到一条胳膊在漩涡中浮现。它没有,但它就在那儿,好吧,我探起身,把它伸到椅子对面去够一支画笔。我能感觉到五指在抓取,但画笔纹丝未动。我心想:就是说,它像幽灵一样。
“是的……不……我是说……”我糊涂了。她一口气挑起了好几个话题,一股脑儿全说了。而怀尔曼呢,那个坏蛋,似乎正使劲憋着不要笑出声。当然,那也让我很想一笑方休。
还有别的感觉。我感到前臂的肌肉抵在我的唇间。我退回身,喘着粗气。“上帝!上帝啊!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算什么?”
“我打算把住过你那栋浓粉屋里的所有艺术家的画都收全。我有一幅哈宁的画,就是在那儿画的。还有达利的速写。”
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肘窝下留下新月形的咬痕,深深陷进皮肉里。那种疼啊。
这句话扼制了我大笑的冲动,“真的吗?”
我在那儿躺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还活着,然后跪起来,臀部疼得火烧火燎,并将悸动的右臂平举到眼前。没有手臂。我把椅子立好,再用左前臂撑住椅子……然后将头猛地冲上前去,咬了一口我的右臂。
“是啊!我会带你去看几幅,有一幅杰作尤其不该错过,谁也不该,那幅画在电视房,我们总在那儿看奥普拉。是不是呀,怀尔曼?”
当然,只是本能反应……但它确实撑住了。撑住了。我没有看到它——我的双眼死死紧闭,只有当你决定牺牲自己时才会那样死死紧闭——但如果毫无支撑地跌倒,我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受重伤,不管有没有地毯垫着。可能会扭伤脖子,甚至可能折断颈骨。
“是的。”他说着,瞥了一眼手腕内侧的表面。
诺科米斯有家7—11超市。我决定练练驾驶技术,去买一两包六罐装的啤酒,然后喝个大醉。明天在宿醉的晕眩中醒来,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不觉得宿醉会让我显得更糟。我伸手去摸手杖,我的脚——左脚,好的那只脚,上帝啊——却还绕在椅腿下。我就这么绊倒了。右腿的力量不够大,没法撑住我,整个人就要跌出去的时候,我伸出右臂撑住了。
“不过我们没必要准时收看,因为我们装了个神奇的小玩意儿,叫做……”她停下来,皱起眉头,用一根手指头抵在她圆圆的下巴上。“多维?是叫多维吗,怀尔曼?”
太神经质了。我起身离座,巴不得更快点。突然间我不想逗留在此,不想在小粉红,也不想在浓粉屋,不想在杜马岛,更不想留连在我愚蠢无用、瘸腿又白痴的退休生活中。我说了多少谎话?说我是个艺术家?荒唐!卡曼可以用他专有的电邮文体里的粗体字高呼口号,大为震惊!不能停笔!但卡曼最擅长拿恶性事故受害者开玩笑,让他们相信自己过的苍白黯淡、尽力模仿生活的生活就像真实生活一样美好。要说积极鼓舞废人,卡曼和康复女王卡迪·格林是旗鼓相当,联袂出手便所向披靡。他们实在太他妈聪明了,他们感恩戴德的病人大多数都在高呼不能停笔!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我还自说自话,说自己有特异功能?拥有一条幻觉中的臂膀就能看到不可知的神秘事物?那不算荒唐,而是可悲可怜又疯癫。
他笑了,“是维多,伊斯特雷克小姐,维多牌数字电视。”
突然之间,想到我一直在画画,我竟自觉荒谬之极。不知为何,这想法似乎能赢来满堂喝彩。如果我把这支笔蘸上黑色,在禁区般的白色空间里落笔,搞不好就能妙笔生花,接连不断绘出干巴巴的小人:十个印第安小小人,为了吃饭出门去,一个自己淹死了,那就只剩九个啦。九个印第安小小人,深夜不寐——
她大笑起来,“维多!多滑稽的名字呀?而且我们一本正经的也很滑稽呀!我叫他怀尔曼,他叫我伊斯特雷克小姐——除非有时候我糊涂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就会发火。我们好像在戏里分饰角色!喜剧,你知道乐队马上就要锣鼓齐上,戏里的每个人都会放声高歌!”她爽朗的笑声仿佛在印证这番奇思妙想是多么讨人喜欢,但又隐隐有些疯癫的感觉。这段话里的南方口音第一次让我想到了田纳西·威廉姆斯,而不是玛格丽特·米切尔。
伴着一声叹息——或许其中有点释怀的口吻,我记不清了,但很可能是——我把它们放在我摆放模特物件的桌上,从松节油罐里取出一支笔,用抹布擦干净,用清水涮一涮,然后瞪着空白画布发呆。难道,我真打算画一副手套吗?为什么,凭他妈的什么理由呢?为什么?
怀尔曼温柔——极其温柔——地说:“或许我们现在该去电视房看奥普拉了。我认为你该坐下歇歇。你看奥普拉时可以抽一根烟,你知道,你喜欢那样。”
我把思绪从断臂转向我妻子的手套:手拿开,说得没错。
“再给我一分钟,怀尔曼,就一分钟。我们还有个小伙伴在这儿呢。”说完,她又对我说:“埃德加,你是哪一类艺术家?你相信只为艺术而艺术吗?”
“平静(even)。”我说,故意压低声音,故意细语慢声。“我再也不能平——静了。我是怪怪的独臂人。”那一点儿也不滑稽(甚至也不太理性),但怒火终究开始消退了。听到自己把话说对是很有帮助的。通常都有用。
“艺术当然只为艺术而存在,夫人。”
说错了。总是说错字错句,而且还会天杀的永远这样下去。我真想一掌挥去愚蠢的该死的玩具桌上的零碎,全他妈的撸到地上去。
“我很高兴。那就是鲑鱼角最喜欢的那一类。你管它叫什么来着?”
“要平静也太晚了,”我说,看着我的残肢断臂,“我再也没法天堂(heaven)了。”
“我的艺术品?”
别发火,保持平静,我心想。接着又想到:太晚了。我已经火了。对这双手套和使用它们的女人光火了。还要保持平静?
“不,宝贝——鲑鱼角。”
没用的东西。天杀的废物。
“浓粉屋,夫人。”
我把手套搭在膝头,闭上眼睛,假装我正在用右手触摸它们。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疼痛,没有奇痒,也没有手指在抚摩粗糙的旧织物的幻觉。我枯坐那里,希望会有感觉——且不管会是怎样的感觉,但一无所获。就像不需要的时候我却偏偏命令身体去拉屎撒尿。过了漫长的五分钟,我再睁开眼,低头去看膝头的手套:手……拿开。
“它就该叫浓粉屋。你也该叫我伊丽莎白。”
我没有等夕阳西下,因为我起码不想自欺欺人地以为真的对画一幅画感兴趣;我的兴趣点在于画出信息。我把我太太特意清洗过的园艺手套(她准是在漂白剂里狠搓了一把)拿到小粉红,在画架前坐下。面前有一张雪白无痕的画布静静等待着。左手边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铺陈我的数码相片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另一张桌子上垫了一小块绿色防水油布。布上摆放着二十来罐颜料、几罐半满的松节油,还有几瓶微风牌矿泉水,是我用来洗笔的。杂乱得很,倒有点忙忙碌碌的艺术工作室味道。
我微微一笑,我必须遵命,因为她显然不是在轻浮地调戏我,她显得相当热忱。“是,伊丽莎白。”
6
“太好了。我们等一下就要去电视房了,但首先……”她把注意力转回玩具桌,“瞧,怀尔曼?瞧,埃德加?你们看到我是怎样安排孩子们的吗?”
那个帕姆就是我的实验对象……不过我同时也告诫自己,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愚弄自己,简直能以此为生了。那是怀尔曼说的,他经常一语中的。或许不只是经常。甚至现在也是。
共有十来个小孩,全都面向教室的左侧。低年级学生的入学仪式。
那个帕姆才是我感兴趣的——出门见那个家伙无数次的帕姆。那家伙叫马科斯。那个帕姆的手曾戴过这副手套,再捡起来放进联邦快递的白盒子里。
“你觉得他们像是在干什么?”她问,“怀尔曼?爱德华?谁来回答?”
一月二十七日,从羞答答等待我的沙滩椅前不足两百多米的终点折回浓粉屋后,我看到一只联邦快递包裹放在门前。里面是两双园艺手套,手背上印着“手”的红字已经褪色,掌心里的“拿开”也褪色不少。多年园艺劳作让它们吃尽了苦头,但依然很干净——我早就猜到,她会把它们清洗过再给我。事实上,我也希望如此。我感兴趣的并非是在我们漫长的婚姻里戴着这副手套的帕姆,甚至不是去年秋天在梦多塔高地的家中戴着这副手套的帕姆——那时候我已经搬到法伦湖去了。那个帕姆是已知的恒量。但是……我跟你说点别的事,既成事实的事,我的“如果如此女孩”曾说过,并压根儿没意识到她那么说话时和她母亲是多么相像,像得近乎诡谲,她已经出去无数次,只为了见那个家伙。
那是一个小口误,但我早就习惯口误了。说溜儿了,你就滑到别的字眼上去了。刚才,我的本名就像香蕉皮,让她出溜了一下。
我以为他会认真回复,而我也说不定就此和医生约定时间,但那时候,几个错词之类的语言学偏异还不具有优先权。散步是需优先考虑的事之一,走到条纹沙滩椅便是既定目标,也有某种被优先考虑的地位,但趋近一月下旬时,我的主要任务是互联网搜索和画画。前一天晚上我刚刚画到《海贝和夕阳No.16》。
“课间休息?”怀尔曼反问一句,耸了耸肩。
埃德加
“当然不是啦。”她说,“要是在休息,他们会在玩儿,才不会排成一列发呆呢。”
卡曼: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如果你想称我为艺术家(或甚而是“手艺人”),我还能和谁去争呢?目前在佛罗里达,我没有联系过外科医生。你能否推荐一位?还是说,我得通过陶德贾米森去找?——8贾米森医生的手指头最近基本上只在我脑袋里泡。
“要么是发生了火灾,要么是消防演习。”我说。
1月25日 3:58pm
她在助步器上俯身向我(怀尔曼不愧是戒备森严,立刻抓住了她的肩膀,以免她失去平衡),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但不是坏事。“太棒了,爱德华!”她高声说道,“那你说说,到底是什么状况?”
EFree19致 KamenDoc
我想了想。如果你严肃对待这个问题,就会轻松地迎刃而解。“演习。”
卡曼
“对啦!”她的蓝眼睛闪着欢欣的光芒,“快告诉怀宁为什么。”
至于她的担忧,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做次MRI(核磁共振成像)会是个好主意。你在那里有医生吗?你该做次体检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我的朋友。
“如果是火灾,他们就会四散奔逃。他们没跑,反而——”
埃德加:帕姆把你最近的一封信转给我了,还有你的画。请允许我先挑重点说:你如此迅速地成长为艺术家,实在令我大为震惊!我知道你会用特有的插科打诨回避赞赏之词,那就废话少说,只有一句:万万不可停笔!
“等着回教室去,是吧。”可当她转身面对怀尔曼时,我分明看到了另一个女人,惊慌害怕的女人。“我又把你的名字叫错了。”
1月25日 2:49pm
“没关系的,伊斯特雷克小姐,”他说着,轻轻亲吻她的太阳穴,那份温柔令我非常喜欢他。
KamenDoc致 EFree19
她朝我微笑。我仿佛在端详阳光破云而出。“只要他坚持尊称别人的姓氏,你就得知道……”但现在她的神思又似乎飘远了,笑容也开始消散,“知道……”
等我走回浓粉屋,我的电脑信箱上标志新到邮件的小旗正在飘扬,我看到的是:
“知道现在该去看奥普拉啦。”怀尔曼说着,挽起她的胳膊。他俩一起把助步器从桌边移开,她便以惊人的速度踏着重步走向屋子那头的门口。他在她身边看护着。
我朝他一挥手,他也朝我一挥手,用西班牙语高喊“早上见”!然后转头,又去望海面和巡游的海鸟。
她的“电视房”里有一台超大的三星牌平板电视。房间另一头堆放着昂贵的音响配件。但我几乎看也没看上一眼。我只是盯着挂在CD架上方的画框里的素描,屏气凝神足有几秒钟。
“要我屈尊低头看信箱,那得等我死翘翘的那天!”
素描只用铅笔勾勒,再用两条猩红色的粗线勾边,大概只是用普通的红色圆珠笔画的——老师批阅考卷时用的那种红笔。表示夕阳的几笔沿着海湾的海平线画开,笔触显得很随意,但并非是不用心。画得真是太对了。天才的缩影,简笔的杰作。那就是我的海平线,我从小粉红里望见的海平线。我不仅清楚这一点,还知道这位艺术家也曾经聆听海贝在他身下不疾不徐的碾磨声,同时在白纸上画下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海平线上有一艘船,很可能是油轮。那很可能就是我搬入杜马岛路13号的第一夜所画下的那艘油轮。与我的画风格迥异,但笔下物事的选择近乎一模一样。
“自个儿到信箱上瞧吧!”我又喊。
画的底端,有一个不经意写上的潦草签名:萨尔·达利。
他晒黑的脸虽已有点赘肉,却依然堪称英俊。现在呢,还有白色的牙齿在闪亮,咧嘴一笑时双下巴就不见了。“等你到这儿了就告诉你!那你叫啥?”
4
“没错!”我说,“你叫什么?”
奥普拉提问,又和克里斯蒂·艾莉聊起永不过时的减肥话题,此时,伊斯特雷克小姐——伊丽莎白——已经抽上了烟。怀尔曼呈上鸡蛋色拉三明治,味道好极了。我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画框里的达利亲笔作,并一直在想——当然是想这句——哈啰,达利。菲尔医生出现在屏幕上,斥责两位肥胖的女观众——她们显然是自告奋勇上台去讨骂的,这时候,我对怀尔曼和伊丽莎白说,我真的要告辞了。
“难道你还打算走个来回?”
伊丽莎白用遥控器让菲尔医生静音,又取出遥控器下面的一本书。她的双眼流露出谦卑的热望,“怀尔曼说,你有时会在下午过来,给我读几页书,埃德蒙,是真的吗?”
“四天!”我喊着作答,“说不定三天就够了!”
我们被迫当即做出某个决定,我便拿了主意。我决定不去看怀尔曼,他坐在伊丽莎白的左边。她在玩具桌边表现出的聪明才智已衰落了几分,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但我想,肯定还剩余了一大把智慧。瞥一眼怀尔曼所在的方向,就足以暴露真相,等于告诉她,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讲法,那她就会很尴尬。我不想让她难堪,一方面是因为我喜欢她,其次,我猜想随后的一两年里她会遭遇很多很多尴尬的时刻。很快,就不只是忘记名姓那么简单了。
第二把条纹沙滩椅已成魁梧男子桌边的固定摆设了,我再走近一点后,我们经常扯着嗓子喊上几句寒暄之词。这种结识新友的办法堪称古怪,但很让人愉悦。帕姆发来电邮——表面是关心,潜台词却深藏不露(你本该和我父亲一样病重在床,埃迪,搞不好更惨)——的第二天,沙滩那头的伙计高声喊道:“你到这儿还要多久,你觉得呢?”
“我们是商量过。”我说。
5
“也许,你今天下午就可以为我读一首诗,”她说,“读哪首你来定。哦,我是多么想念诗歌啊。我可以不看奥普拉,但没有书读就意味着饥渴,没有诗歌的日子就更……”她大笑起来。那笑声突如其来,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让我心痛。“更像没有画的人生,你不这么认为吗?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从一个角度看,说不定只是一时风起的小错罢了。
房间里非常安静。不知何处有一只钟在滴答地走,此外再无声响。我以为怀尔曼会说些什么,但他一言不发;她也像母亲宠爱孩子一样,纵容他短暂的沉默。
把因此而来的小脾气发泄之后(如果你要刨根问底,那我就告诉你,发泄的意思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说话,用很大的吼声),我确实把发给她的电邮又看了一遍,是的,我有点担心。但也只有一点。
“这事儿由你来决定,”她又说起来,“如果你觉得已经逗留太久了,爱德华——”
整封信就是一组怒气交响曲,先提及我一直没时间帮她修好的野马,再以关心的口吻一一列举我拼错的词。对我如此关怀备至的女人却以为亚历山大名叫赞大。
“不,”我说,“不是那样的,读诗很好。我很乐意效劳。”
从这段“又及”,可以见得我前妻不讨人喜欢的那一面:歇着……歇着……歇着……然后咬你一口,“闪身撤退”。但她说得对。我应该告诉她,请在电话里代表民主党人士向病榻上的老人家致以慰问和祝福。该死的癌症就是臭婊子。
书名很简单:《好诗》。由加里森·凯乐编辑,此人很可能竞选州长并大获成功,我就来自那个世界。我随意翻到一页便看到一首诗,作者叫弗兰克·奥哈拉。诗很短。在我会读的书里,这显然是首好诗,我便开始读。
谢谢你的关心。
是否遗忘我们曾经的模样
又及:我父亲的病况有所好转,手术后恢复得还不错(医生们说大概把肿块都“拿干净了”,但我肯定那只是他们的口头禅罢了)。他好像也适应化疗了,现在在家休养。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当我们依然风华正茂
帕姆
在那硕果累累的往昔
我很关心你。
恐忧时间飞逝只是徒劳
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埃迪,虽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把你的电邮和图片附件转发给了赞大·卡曼,你肯定还记得他是谁吧。我想他可能想看看这些画,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他读读你的信,看看有什么需要留意的,因为你在信里把“要求”拼写成了“遗嘱”,又把“大笑一通”拼成了“大笑一筒”。最后你写“一时风起”,我看不明白,但卡曼医生说或许是“一时兴起”的意思。
我们偷偷耍了点伎俩
伊瑟说她在那儿度了个好假。我希望她给你寄了感谢卡,而不是一封电邮,可我太了解她了。
险境中数度转危为安
埃迪你好:伊瑟当然跟我说过你在画画。它们确实是与众不同。希望这种癖好能比你车祸后的康复期维持得更久些。如果没有eBay,我想,那辆野马车会依然停在我们房子后头的。你说得对,要求有点古怪,但看了你的图后,我似乎能明白你的用意(汇总截然不同的物事,以便让人们用崭新的角度审视它们,对极了),反正我可以有一副新手套了,那就让你心满意足吧。我会用联邦快递快递给你,只要求一点:但凡有“成品”,要给我发一张小图看看:)
整片草场都像我们的美餐筵席
1月24日 5:00pm
我们不需要里程表
Pamorama667致 EFree19
我们可以用冰和水做成鸡尾酒……
回复是当天晚上来的,也就是回到圣保罗家中的帕姆发来的。
这时,我突然有点不对劲了。声音飘摇,吐字维艰,仿佛口中语词如源头之水涌上眼眶。我抬头说道:“请原谅我。”我的嗓音已沙哑。怀尔曼看似很担忧,但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却带着心知肚明的表情笑着看我。
又及:如果你不想寄手套给我,也完全没问题。我不过是一时风8起。
“没关系,埃德加,”她说,“诗歌常会让我这样,一样。不用为诚实的情感而羞愧。人无法佯装激情。”
埃迪
“也不能假扮剧痛。”我添上下句。我的声音好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
我只希望你没把这些图片给任何“老朋友”看。尤其是布仔,如果他真的看到这些东西,恐怕会大笑一筒。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怀尔曼,这人记得迪金森!”
亲爱的帕姆:我有一项不同寻常的遗嘱要对你说。我一直在画画,画的主题都有点怪,但挺有趣的(至少我这么认为)。眼见为实,更容易让你明白,所以我在附件里贴了一两张图。我一直在想你以前用的那些园艺手套,一面写着“手”、另一面写着“拿开”的那种。我很想把它们画在一幅夕阳画上。别问我为什么,这些念头只是凭空而至。你还有那种手套吗?要是有,可以寄给我吗?我会很乐意用完后寄还给你,只要你需要。
“好像是。”怀尔曼附和道。他正凑近了看我的神色。
1月24日 9:15am
“你能把它念完吗,爱德华?”
EFree19致 Pamorama667
“好的,夫人。
4
我不会想要更快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决意把我对自己说的这些视为一种实验。
或比现在更青春
如我所言,互联网搜索出的这些奇闻逸事,我对偶然看到的几宗特别离谱的案例或许有所怀疑,但我从没怀疑过自身:我必定经历了某种异象。就算没有卡森·琼斯的那幅画,我想我也会相信的。很可能,是因为这里万籁俱寂。除了杰克的短暂造访,或是怀尔曼——他是更近的邻居——挥手高呼“日安,朋友”!我看不到任何人,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话,除了自言自语。外部世界几乎完全撤退远离,这种情况下,你会开始清楚地听见自己。不同的自我之间有清晰的交流——表面的自我和深层的自我,我是说,那就是自我怀疑的劲敌。那能置迷惑于死地。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根据这篇论文,两位截肢特异功能者用的是同一种能力。失踪者的片缕衣衫或手写字迹都能激发这种能力。他们可以闭起双眼,凭借被截去的那只手(此处附有一段密密麻麻的注脚,称之为“荣光之手”,亦即魔咒之手)触摸那些物件,完成视觉化的超能力。凤凰城女士会“看到一帧影像”,继而转述给与她对谈的人。但是,阿根廷人是用剩余的那只手自动涂写出一堆简短、粗暴的符号,来记录这种沟通,在我看来,这个过程和我的绘画有类似之处。
哦,你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光。”
我是在《美国北部超心理学季刊》的一篇文章找到这两个故事的,文章标题为《他们能用失去的肢体探明真相》。文章用编年史的方法记载了两位特异功能者的故事,一位是来自凤凰城的女士,另一位是阿根廷里奥加耶戈斯市的男子。女子失去了右手;男子失去了整条右臂。两人都数次成功协助警方找到了失踪者(或许也有失败的记录,但这篇文章没有提及)。
我合上书,“念完了。”
这个故事匪夷所思,但另外两则更让我感兴趣,尤其当我想到自己是如何在女儿的手袋里翻找东西时。
她点点头,“什么是你最美好的时光呢,埃德加?”
所有这些轶闻中,最离奇的大概当属新泽西州的卡尼·贾佛兹,他出生时就没有双臂。十三岁生日过后不久,这个打小就适应残疾人生活的孩子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死活对他的父母坚称:他的双臂“在疼,埋在一个农场里”。他说他可以把方位指点给他们看。他们开车上路两天,终于开到了爱荷华州的一条土路,东西南北都是无名之地。那孩子把他们带到一片玉米地,附近有一座谷仓,他看到谷仓屋顶上立着“邮袋”香烟的广告画,便硬要他们挖地。父母挖起来,倒不是因为他们指望能找到什么,只是想要平息孩子的身心困扰。挖到三英尺下,他们发现了两具骸骨。一个是小女孩,年龄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另一具是男性,年龄无法判定。阿代尔郡的验尸官估计这两具尸体埋在这儿差不多有十二年了……当然,也可能是十三年,也就是卡尼·贾佛兹的年纪。两具尸体的身份都无法追查。小女孩尸骸中的臂骨都断了。那些骨头都和身份未知的男性的骸骨混在了一起。
“或许就在这里,”我说,“我希望。”
还有一人在内布拉斯加州,能预言龙卷风的到来,因为他失去的脚会告诉他——脚趾间会有谷物屑。英格兰的某位无腿航海家被同伴当作“人工寻鱼雷达”来用。一个日本人做了两次截肢手术后,变成了一位备受推崇的诗人——在火车事故中失去双臂时,他还是文盲呢,这天赋来得真不赖。
她又点点头,“那我也希望如此。人的希望总是被允许的。埃德加?”
西伯利亚深处的图拉有一个俄罗斯农夫,从手到肘都被农机吞噬后,余生便以探物为职。当他站在曾经有水源的某个地方,左手和小臂——也就是不存在的那部分肢体——会有冰凉感,还伴有湿漉漉的水感。根据我读到的这些文章(共有三则),他的探物技能屡试不爽。
“什么,夫人?”
我不是第一个失去肢体却别有所得的人。在美国纽约州弗雷东尼亚的森林里,伐木机砍掉了一个男人的手,又烧焦了喷血不止的手腕,因而保住了他的命。他把那只手带回家,浸在一罐酒精里,收进了地窖。三年后,那只手虽然已不在他手腕下了,他却感觉到寒冷。他走下地窖,发现有扇窗户破了,冬季的寒风径直吹在那个罐子上,那只手还完好无缺地浮在里面。前伐木工把罐子挪到靠近壁炉的地方,寒冷的感觉便消失了。
“叫我伊丽莎白吧。我受不了在人生尽头被当作老夫人。我们能不能互相体谅?”
我该事先声明,任凭Google让这些故事令我浮想联翩时,就算再离奇、再疯狂,我都没有抗拒心,因为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奇特经历和车祸有关——布罗卡区所受的损伤,截去的右臂,或二者加起来。我想什么时候看穿着托瑞·亨特球衣的卡森·琼斯的速写就什么时候看,我也很肯定琼斯先生是在赞莉斯珠宝店里给伊瑟买的订婚戒指。超现实的绘画在我笔下越来越多,虽不能给出确切的涵义,但同样能让我信服。过去在电话随记本上的涂鸦根本不能解释我如今画出的夕阳为何总有神出鬼没的味道。
我点头应允,“我想我们可以,伊丽莎白。”
那个冬天,我还频繁利用互联网,尤其和Google成了密友,哪怕只能用一只手敲击键盘。查杜马岛的资料时,我搜到的无非是一张地图。我本可以再深入挖掘一点,再使点儿劲,但心中似有某种暗示,告诉我可以暂时放下此事。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有何关于失去部分肢体后的奇闻逸事,于是,我挖到了一座宝藏的母矿。
她笑了,早已盈眶的泪水滑落,落到苍老的双颊,那是被皱纹摧毁的容颜,但她的那双眼睛是年轻的。年轻的。
冬天里,弗里曼特还在画画,就像鹬鸟和鹈鹕泡在水里那样,我也泡在画里。一周后,我便后悔自己在彩色铅笔画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我给伊瑟写了电邮,感谢她的威逼利诱,她给我的回信中则说,她在那方面无师自通,几乎无需怂恿。她还告诉我,蜂鸟福音团在罗德岛的鲍尔塔克教堂里完成了一次首演——有点像巡回布道前的热身赛,信徒们都乐疯了,又是拍手又是高喊哈利路亚。“教堂走道里有好多人摇摇摆摆,”她写道,“那是浸信会教友们代替跳舞的方式。”
5
那年冬天,弗里曼特并非只顾着散步;弗里曼特是重新开始了生活。那感觉太他妈棒了。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里,大浪重重落下,海贝们不再是悄声细语,而是狂躁争论,就在那时,我作出了一个决定:等我确定这种崭新的感觉真实无误时,我就要带上制怒娃娃瑞芭去沙滩,把她浸在炭火燃料里,然后付之一炬。用地道的维京葬礼葬送我的上辈子。妈的,为什么不呢?
十分钟后,我和怀尔曼又站在了木栈道的尽头。他留了一块本岛特产酸橙派给大屋的女主人,连同一壶茶和遥控器。我的袋子里装了怀尔曼出品的两块鸡蛋沙拉三明治。他说,如果我不带走,它们放在这儿只会馊掉。他没费什么劲儿就说服了我。我还请求他给了我两片阿司匹林呢。
3
“听我说,”他说,“刚刚那事儿,我很抱歉。我是想先问你的,相信我。”
怀尔曼说的话我都记得,但我相信是这句话最能让我和他维系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还没和他握过手就听到了这句话:成全每一天,也让每天成全你。
“放轻松,怀尔曼。”
“你知道就好,朋友!”他随手敬了个礼,“趁这工夫,成全每一天,也让每天成全你。”
他点头,但没有正视我。他远眺着海湾,“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对她承诺什么。但她现在……很孩子气。也像小孩那样乱加推测,不是基于事实,而是根据她想要什么去推断。”
听了这话,我笑了。伊瑟一直钟情于高尔夫小车,那能让我在沙滩上尽情驰骋,把小鹬鸟们一次次惊飞。“不能打破游戏规则,”我喊道,“但我会如期走到那里的!不管水桶里有什么货色——记得要为我冰镇!”
“她想要的就是有人读书给她听。”
“得了吧,快过来!”他也喊过来,“我会用高尔夫车送你回去。”
“是的。”
“谢谢,但还不行!”我喊道。
“录音磁带和影碟不管用吗?”
一月下旬的一天,我走得更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顶多不足两百米,沙滩上出现了第二把条纹椅。桌上还有一只玻璃杯,是空的(高脚杯亭亭玉立,着实有诱惑力)。等我挥手时,他先是挥手回应我,接着指了指空椅子。
“不行。她说,录音和真实人声不同,好比罐头蘑菇和新鲜蘑菇。”他笑了,但仍然没看我。
那便是“了不起的沙滩漫步”的真正开始。每天下午,走得更远一点,我就能把条纹沙滩椅里的魁梧男子看得更清楚些。在我看来,他显然有一套例行规律。早上他陪着老妇人,推着她的轮椅从木栈道走到沙滩,但我从浓粉屋看不见那条栈道。下午,他就独自出来。他从没脱去衬衫,但手臂和脸孔都晒黑了,黑得像上等人家里的老家具。在他身旁的小桌上,有一只高脚玻璃杯和大水罐,里面恐怕是装着冰块、柠檬或是杜松子酒、奎宁水。他总是挥挥手;我也总是照样回应。
“为什么你不读给她听呢,怀尔曼?”
所以,第二天下午我自然又去散步了。不设目标;没有新年计划;也不玩数数游戏。只是一个人慢慢走在沙滩上,有时,我和温和卷来的浪花走得太近,便会惊得一群鹬鸟飞上天,活像一团脏云。有时,我会捡起一枚贝壳,放进口袋里(一星期之内,我就会自带塑料袋,以便攒下更多宝贝)。等我走到足以看清魁梧男子身容细节时——今天穿了蓝衬衫,卡其裤,几乎是赤脚——我便再掉头往浓粉屋走。掉头前没忘朝他挥挥手,他也回了礼。
他依然望着海水,说:“因为我再也办不到了。”
那天夜里我上床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新年第二天恐怕要蹒跚慢步了,臀腿肯定会酸得没法走。但结果没那么糟,我开心极了;一场热水浴似乎就把肌肉里残留的僵硬感都解决了。
“再也……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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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忖片刻,最后摇摇头,“今天就算了。怀尔曼累了,朋友,她晚上会睡不着。不睡觉,还瞎吵吵,满心困惑和悲哀,一口咬定自己身在伦敦或圣特洛佩。我看出那种苗头了。”
我决定光走路。但起步前,我朝身后瞥了一眼。往南更远处有一张条纹沙滩椅,旁边还支着一把遮阳伞,把椅子完全遮在阴影里,伞和椅子有一样的条纹花样。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从浓粉屋望过来时,那只是一个小黑点,现在则变成了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袖管卷到胳膊肘。他的头发很长,在海风中微扬。我看不清他的五官;我们还离得太远。他看到我在看他,便挥臂招呼。我也扬扬手,再转身沿着自己的足印开始漫长的归家跋涉。这就是我初遇怀尔曼的情景。
“改天你会告诉我原委吗?”
所以,我有一个选择。我可以在回程时依然那样照顾自己,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做一套卡迪·格林推荐的体侧伸展动作,那能疼得吓死人,然后就没心思干别的了;也可以光走路,不做操,像所有没有受伤的正常人那样。
“行。”他这声是打鼻子里叹出来的,“既然你可以说你的悲情故事,我估计我也可以,尽管我不会津津有味地说。你肯定自己走回去没问题吗?”
我站在那里,贝壳抛起又落在手掌里,猛然间感到臀部犹如碎玻璃扎似的疼。疼痛始于胯骨,又如脉冲跳动着向下延伸到大腿。但回首来途,通往住所的脚步几乎都看不见了。我恍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把自己当小孩哄——或少或多。我和我那愚蠢的数步子小把戏。今天,我忘了要让自己每五分钟就进行一次紧张的小型体能训练。我只是……出来散了次步。像所有正常人那样。
“绝对没问题。”虽然我的屁股抽搐得像台大马达,但我还是这样说。
我顺着沙滩往南,开始翻找贝壳,只有我的影子陪着我,还有三两群小鸟永不停歇地在水岸边觅食——伊瑟管它们叫“小鹬鸟”。远处,有几只鹈鹕列队滑翔,又收起翅膀,像石头一样落在水面。那天下午我没想着锻炼,没去监管臀部的疼痛,也没有数步子。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思绪就如还未在身下永不消逝的翡翠汤里找大餐的滑翔鹈鹕。其结果便不难想象,当我最终找到心仪的那种海贝,再回头看到浓粉屋变成了那么一个小点儿时,我是多么震惊。
“我可以开高尔夫车送你,真的可以,但她今天这样子——怀尔曼医生独家诊断术语称之为:兴奋过头就变蠢,她很可能突然想要擦玻璃窗……或是清扫书架……或是不带助步器去散步。”说到这里,他真的战栗了一下。那看似故意要抖落一手滑稽表演,结果却弄假成真。
元旦那天的下午,我从午睡中醒来,睡的时间很短,却让人精神抖擞,醒来便一直在想某种海贝——近乎橙色的贝壳上夹杂小斑点。是不是在梦中见到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要一枚。我已准备好上楼去练画,还想让那种橙色斑贝落在墨西哥海湾夕阳图的正中央,再恰当不过了。
“每个人都想把我劝进一辆高尔夫车。”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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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给你太太打电话吗?”
四 福利之友
“我看不出还有别的选择。”我说。
她的天赐之礼便是饥饿。那是最好的天赋——亦是最坏的——总是如此。
他点点头,“好孩子。等我过去看你的画时,你可以把详情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我可以给随访护士打电话,她叫安妮玛莉·惠瑟尔,早上请她帮忙比较好。”
肯定像是重新找到了舌头吧,即便你曾以为它将永远死寂。还不止。比发现唇舌更好。那是给她自己的一份大礼,给伊丽莎白的。就算那些处女作大胆妄为、不可思议,她也一定明白了曾经发生了什么。于是,也想要更多。
“好的。多谢了。谢谢你听我讲那些事,怀尔曼。”
她想,我是伊丽莎白。
“谢谢你给我老板念诗。朋友,祝你好运。”
她想,我想多要些画纸,求你了。
我起步走上沙滩,大约走了五十码,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转过身,心想怀尔曼大概已经走了,可他还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海湾的微风——寒冷得不可思议——将他的灰色长发朝后吹拂。“怀尔曼!”
就是这个小女孩,头上缠着绷带,身穿粉红色的家居小衫,坐在她父亲书房的窗旁。她的娃娃,诺问,躺在她身旁的地板上。她有一块写字板,板上有张纸。她刚刚画出一只爪子,真的很像窗外已死的火炬松木的树枝。
“怎么了?”
她想,我可以在纸上再现世界。我可以把语词的意思画出来。我看到树,我就画出树。我看到鸟,我就画出鸟。太好了,就像水从玻璃杯里流出来。
“伊丽莎白,她以前是不是艺术家?”
她想的是,差一点我就能说出铅笔二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海潮声,今晚有风推波助澜,听来比往日要响。然后他说道:“这个问题很有趣,埃德加。如果你要问她——我会持反对票——她肯定会否认。但我不认为那是事实。”
她想,如果我能让心疼停止。如果我能喊出来,就像“伊伊”那样。我哭喊着央求着能说出我心里的意思。南帮不上忙。我说“颜色!”她就摸摸自己的脸,笑着说“总这样,一直都这样。”姐姐们也帮不上忙。我对她们非常光火,为什么你们不能听我说呢,大刻薄鬼!后来,双胞胎来了,苔丝和洛洛。她们互相讲的话很特别,也特别愿意听我说。一开始她们不明白我说的,但后来,苔丝给我拿来了纸,洛洛给我拿来了铅笔,“掐——笔!”脱口而出,这让她俩咯咯笑、噼噼啪啪拍起手。
“为什么不?”
她想的是悲伤,那个词是SAD,而不是坐(SAT)。坐在椅上(CHAIR),而不是炙烤后的焦黑(CHAR)。她说,在焦黑上的感受,便是坐着。
但他只是说:“你最好赶紧走,朋友。趁你的屁股蛋子还没裂成两半儿。”他朝我挥了挥手,显然是在说再见,然后转身,仿佛追着自己被夕阳拖长的影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在木栈道的尽头。
她想,现在不该每天躺在床上了。我去爹地的房间,爹地的书房。有时候我说书房,有时候我说的是古房。那儿有一扇很漂亮的大窗户。他们让我坐在焦黑上。我抬头就能看。鸟儿漂亮。对我来说,太漂亮了,所以令我坐着。有的云朵有翅膀。有的长着蓝眼睛。每到夕照时,我便坐着哭。看到,便受伤。伤害从高耸的蓝天直抵低矮的我。我怎么也说不出我看到了什么,那令我坐。
我在原地又呆立片刻,再转身向北,目光落在浓粉屋上,拔腿向家行。真是漫长之旅啊,还没等到家,长得离谱的影子已经消失在海滨燕麦草丛里了,但好歹我是走到了。海浪继续翻涌,屋下海贝的悄声细语再次喧哗起来。
保持饥饿。这对米开朗基罗有效,对毕加索有效,也对成百上千的艺术家有效——这么做不完全是出于爱(尽管也是部分缘由),而是为了衣食无忧。如果你想诠释这个世界,就需要运用你的胃口。这么说让你诧异了吗?不应该吧。没什么比饥饿更像人性。没有天赋就没有创造,但我跟你说,天赋很贱。天赋总是乞求。饥饿才是艺术的活塞。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小女孩吗?她找到了她的饥饿感,也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