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上刻着弘之的名字,我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细心擦拭。奖杯很乖巧地待在我的膝上。
我听到彰回应他母亲的声音。
彰又开始擦拭新的奖杯,他的母亲还在忘我地检查“现代数学协会杯”的奖杯。日渐西斜。
“嗯,是的,就像妈妈说的那样。”
渐渐地,我开始觉得,我们正在清理的是弘之的骨头。
手中是一座高大厚实的奖杯。雕饰在顶部的文字细小而复杂,仔细一看,原来是∞、Σ以及∫符号的组合,打磨起来很费工夫。我仔细地涂着打磨膏,不放过任何细小的缝隙。杯身是顺滑的流线型,底座则是货真价实的大理石。
“如果可以的话……”我让她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今天能让我为您化妆吗?”
她又开始说竞赛的事。
“凉子小姐?真的吗?哇,我好高兴!”出乎意料地,她竟爽快地接受了我的提议,“你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吗?”
“那次比赛的题目有错,路奇指出了错误……”
“不,不是。只是我在想,您要是稍微改变一下妆容,会显得更美丽。”
彰开始熨缎带,我挤着打磨膏。
我把围布披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膀瘦弱得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让它散架。
“嗯,我会的。”
“准备好了吗?那我开始了。”
“就算跟哥哥无关的事情也可以,我希望你能打电话给我。”
我跪在她身旁,一边从下往上审视着她的脸庞,一边拍上化妆水。
“嗯,如果发现什么新情况一定会跟你联系的。”
素颜的她反而显得年轻,肌肤有弹性,皱纹也不如用粉底掩饰时那么显眼。而且正如我预想的一样,素颜和弘之更相像了。特别是这般直接触碰着她的脸时,觉得更像了。黑色的瞳孔,额头的形状,下巴的轮廓,鼻子的阴影,都是一样的。
彰说。
化妆台上陈列着为数可观的化妆品,估计连百货店的化妆品柜台都不一定能收集得如此完整。各种形状的瓶子、盒子、筒、刷子、粉扑都按照她擅长的分类法摆放有序,而且是那种兼顾种类、颜色还有大小的复杂分类法。化妆台上每一寸空间都没有浪费。
“我希望你能打电话给我。”
调香室也是这样,密密麻麻没有一丝空隙,让人犹豫着无法贸然出手。我一边想着,一边把手伸向一瓶提亮型粉底液。
她举起“现代数学协会杯”的奖杯,仔细确认是否还有污渍。
“哎,才这点就可以了吗?要不要再把这里,看,这里的斑遮掉比较好?”
“当然,看,就像这样。”
她盯着镜子说。
“真是对不起啊,妈妈。但路奇还是冠军吧?”
“不用,看不见斑的,这样就足够漂亮了。”
“话说‘现代数学协会杯’的时候,你得了麻疹,带你一起去就是个错误。怕你会传染给路奇,我担心得都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把你爸爸从旅馆叫过来,说不管是打针还是挂点滴,总之要快点治好!”
“是吗?”
“谢谢。”
她还是一脸狐疑。
“那我送你去车站吧,明天是晚班。”
我为她扫上腮红,画好眉毛。
我回答。
“白粉呢?”
“下午第一班。”
“那个不好,会让肌肤显得不透明,看起来脸色更差。”
彰问。
“那是我订婚后我先生买的,也是他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我想快些用完它,每天都扑很多,却一点都不见少。”
“明天几点的车?”
“可以闭一下眼睛吗?”
这是个没有风的平静下午,连小鸟的啼声也没有。沐浴在阳光中的窗帘暖暖的,手套里一片汗涔涔。我们被关在奖杯的城堡中,谁都没有企图逃脱。我们只是一个劲地打磨、擦拭。
我给她涂上淡淡的蓝色眼影,又刷了睫毛液。睫毛又长又卷,很有魅力。她一直听话地闭着眼一动不动。
很快,三个人的动作形成了统一的节奏,再无任何停滞。奖杯、六只手臂还有三块布,形成了一条流水线。一个奖杯先被拥于膝上,经双手充分爱抚后,重新回到长廊的一侧。母亲的做法看来是正确的,擦拭后的奖杯们平添光彩,更显荣耀。
“不过会送白粉当礼物,这样的先生真不错啊。”
在她的世界中,弘之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三个人都闭口不谈的时候,只听到擦拭布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每个人都将视线集中于自己的手边。
“是吗?但到现在还没用完,也算是固执了。”
手套也难掩她手指的瘦骨嶙峋,而且触碰奖杯的动作太过小心,看起来甚至有些怯懦。
“好了,请睁开眼睛。”
必然地,彰总是停下说到一半的话题去附和自己的母亲。
她慢慢地睁开眼,仿佛怕弄花了好不容易才化好的妆。
“对,路奇总是冠军。”
“那个人,如果能多疼爱孩子们些就好了……”
是的,她只会说关于路奇的竞赛的事。
她叹息着,没有对眼影发表看法。
“这场比赛可难了,在体育馆里举行,那么多观众看着,一对一地对决呢。要在很大的黑板上解答哦。但放心,路奇赢了。我也不用提醒他‘不要忘记写名字哦’,乐得轻松自在。”
“是忙于医院的工作吧?”
彰不时地聊起最近看过的电影,或者发发政治家的牢骚,或者讲起店里的奇怪客人。我偶尔接上他的话发表点看法或者提起新的话题时,弘之的母亲就会立刻插上一嘴。
“他回到家基本就躲在温室里,到最后索性把椅子和桌子都搬了进去,连饭也在里面吃。”
一直擦一直擦,需要清理的奖杯却不见少,这个工程看来会没完没了了。为了避免被日光直射,长廊上的窗帘拉上了,所以整个空间朦胧又昏暗。有人探身去拿清洁剂的瓶子,膝盖撞到了地板。有人脚麻了,不由得扭动身体。每当这时,地板就会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您也喜欢花吧?”
彰一直在抱怨。但是和粗暴的抱怨相反,他手上的动作非常仔细,好像在无意中也默认了母亲所说的话,认为自己手中的物品是无可替代的。对于母亲提出的种种苛求,也绝无半点敷衍。
“嗯,当然了,很漂亮呢。但是,我对我先生培育的花喜欢不起来。”
“你不这么啰唆,嫂子也能做好的。”
我拉出镜子下方的扁平抽屉,里面塞满了口红。我随意抽出一支。
弘之的母亲明明埋头干着自己的活,仍然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
“路奇三岁的时候,就能认出温室里所有的花。而且不是单纯地记住名字,蒙上他的眼睛,光凭香味就能猜出是什么花。你相信吗?”
“啊,凉子小姐!这个特别精巧,很容易弄坏,千万要注意哦。用布的顺序是棉布、尼龙布、羊毛布,你可别弄错。”
她对着镜子里的我说。
以上是大致程序,其实还有更多要求只不过我没记住。但我还是集中注意力,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光凭香味?”
首先用刷子掸去灰尘,喷上清洁剂,用棉布把污垢擦去——有些文字刻在底座上,得用棉花棒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抠着擦;将松掉的螺丝拧紧;挤出三厘米的打磨膏在尼龙布上,均匀地抹遍整个奖杯,接着用羊毛布再次擦拭——那些细微的笔画还是需要棉花棒;用熨斗熨平装饰缎带,掸最后一次灰,放回原处。当然,这些过程绝不可脱下手套。
“是的。君子兰、紫罗兰、九重葛、文殊兰、秋海棠……哪种都行,只要凑近鼻子,吸一口气,就能猜得不差分毫。明明连话都说不顺溜呢。啊,用过的化妆品要好好放回原位哦,不然会乱套的。”
“凉子小姐你是第一次,要好好地做,不能搞错,知道吗?总之请慎重行事,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碰伤或者弄坏,那可就无法挽回了。就算你让路奇再去拿一座相同的奖杯回来,也无济于事。知道了吧?”
“他竟然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玩猜香的游戏了……”
她说着,把一个大个子——看起来就很费工夫的奖杯递给彰。
我将视线落在口红上,那是已经少了一大截的橙色口红。
“所以才要三个人一起,快点解决。”
“但是我先生非常不喜欢孩子们进温室,他说孩子们跑来跑去会把花碰伤。于是,渐渐地,谁都不靠近温室了。”
彰发着牢骚,她毫不理睬。
我握住口红管,躬着身子凑近她的嘴唇。小手指碰到了她的脸,她不由一个哆嗦,头发擦着化妆围布发出沙沙声。
“为什么偏偏非得今天做这种事?这是跟嫂子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饭,我还打算花点心思认真做呢,这样会弄到很晚了。”
“路奇是对的,他总是对的……”
我们照她说的坐在长廊上,拿起奖杯一个一个地打磨。她的指示烦琐细致,任何一步若稍有马虎,她都会一眼看出然后要求我们重新来过。
她的嘴唇嚅动,我在上面涂着口红。
和彰一起回到家,却发现所有的奖杯都被摆在长廊上,而她正在准备工作必需的道具——打磨膏、刷子以及好几种布。
在一片植物的包围之中,路奇被母亲用手帕蒙上眼睛,谨慎地把脸凑近一朵花。然后,毫不犹豫地回答:“金盏花。”
戴着在彰的店里购买的手套,我们在弘之母亲的命令下擦拭奖杯。
母亲发出欢呼,鼓起掌,然后抚摸路奇的头。或许是因为温室潮湿的空气,他的头发汗津津的,而父亲在一边担心他会把花碰伤了。
彰一脸纯真地反复劝我。我点了点头,他又一次开心地用围裙擦了擦汗。
“非洲堇。”
“不用约会啦,而且老妈只吃我做的饭。可以吧?一起回去吧。我会很快把这些整理好的。”
“扶桑。”
“难得早班,还是去和女朋友约会吧。你母亲的晚餐我会做的。”
“大丁草。”
“今天是早班,三点就能结束了。你能去对面的茶坊等我吗?一起回去吧,路上再去一下超市买晚饭的食材。”
那是三岁的路奇。
“工作时间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是的,他绝不会错。
彰把工具堆成一座稳稳的小山。每一件都是没有瑕疵的新品,隐隐闪着银光。
“怎么样?”
“嗯,我很清楚。所以,没关系的。”
我把口红放回原来的位置,取下围布。她把脸侧向各个角度,不停地眨眼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知道这么说很残酷,但是,不管你见谁,去哪里,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似乎和平时的我不一样。”
“谢谢,但是没关系。你有工作,而且还要照顾你的母亲。”
“很美。”
“你一个人去不要紧吗?要不我也……”
她似乎还是难以心安,摁了摁眼角,又抿了抿唇。
“我打算回趟家把积着的琐事处理掉,然后联系一个叫杉本史子的人。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去布拉格。”
“最好,还要用这个做一下点缀。”
彰拾起脚边纠结的打包绳,揉成一团后扔进了空纸箱。
我打开“记忆之泉”的盖子,润湿食指,然后轻触她的耳后,指尖恰如其分地嵌入那凹陷处。就像路奇为我抹上它时一样。
“是吗……”
“这是路奇制作的香水。”
“我决定明天回东京。”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她是在闻香。
“回去的车票?”
“明天也请你给我化妆吧。”
“没事,反正我也打算去车站买新干线的车票。”
“对不起,我明天不在这里了。”
他用围裙的一角擦拭着汗水,一点都不介意额头被油污弄得更脏了。
“哎呀,为什么?”
“搞什么呀,手套这种东西跟我说不就好了。”
“我要回东京,然后去布拉格。”
“你母亲让我买点东西。”
“布拉格?那是哪里的城市?将来我也想去。”
彰发现了我。
她闭上眼,想更好地闻香水的气味。我屏息静气,不去打扰。
“咦,嫂子?怎么了?”
敲门声响。
彰在后门的商品入库口干活,打开装有钻头、螺丝钳以及车床的纸箱,解开捆扎的细绳,清点数量后记录在档案上。有些货物看起来很重,他也能轻易抬起;有些物品的顶端是锋利的刀刃,他也能若无其事地抱住;别的工作人员跟他说话时,他总能满脸笑容地回两三句玩笑话,但手上活不停,一直利索地工作。油污将他围裙上的商店标志染得几乎看不见了,衬衫背部也因汗水湿透了。
“嫂子。”
最后在文具柜台的一角找到了,它和奖状、放奖状的筒、框、红白缎带以及奖杯放在一起出售。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卖奖杯的地方,也明白了她买手套果然还是为了弘之。
是彰。
无奈之下,只好开始寻找弘之母亲拜托我买的手套。她要求的是三双雪白的、百分之百丝绸材质的手套。不知道她要用来做什么,也就很难找到合适的柜台。
“差不多要去乘车了。”
日用杂货、工具、文具、电气化制品、宠物用品……应有尽有。我在所有的陈列架之间穿梭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彰。
她依旧闭着眼。
在国道上的巴士站下车,走了一小会儿就是彰工作的店。这家店宽敞亮堂,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