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奇给香水工坊提交的简历上,说他曾经在美国的大学留学学习戏剧,以戏剧部顾问的身份连续三年在全国高中戏剧大赛上获奖。”
“是的。”
“所以?”
“我看过以前的报纸,你在高中时似乎是戏剧部的吧?”
“都是假的。”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我们只是参加了同一场竞赛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
……
“我不知道。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写简历的时候一定想到了你。”
她想要说些什么,磁带到头了。我把它翻了个面,又一次按下播放键。
……
“但是——”
“是的,是在布拉格。那就说说布拉格吧,在那里确实发生了一场风波,虽然不应该发生的。
服务生来给咖啡续杯。有女性在笑,广播里在找人,史子把纸巾揉成了团。
“事实到底如何,我们不太清楚,没人详细解释过。反正,最后是以路奇中途弃权的形式含糊了事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连他擅长数学都不知道。”
“竞赛的举办地点在贝特拉姆卡别墅,为期两天。我们日本代表团也都投宿在那里,因为没有钱住旅馆。
“这些事情,路奇不是都该跟你说过吗?”
“第一天,当前半程的三题结束后,老实说日本队已经没了士气。团长似乎也没想到题会那么难,挺受刺激。题目尽是我们并不注重的初等集合以及集合的问题,占我们应试数学中绝大比例的微分、积分、数列、线性变换等方面的题几乎没有出。
“不,请不要介意。只要是关于路奇的过去,我都想知道。”
“只有路奇一个人例外,他的第一题和第二题全对,而第三题的论证虽然有一部分不完善,但预测八分可以拿到六分。如果能保持这个势头,至少可以进前十五名。出发前定的目标是,在二十四国中排到前十名。那这样的话,他毫无疑问地可以获得奖牌。
“你是他的女朋友,对你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残酷?而且路奇他……”
“第二天的竞赛午休时分,匈牙利的选手忽然扔下咖啡杯大声嚷嚷,说咖啡里有毒。
……
“那天天气非常好,大家都在庭院草坪上享用自助餐。咖啡洒在了草坪上,杯子也碎了。选手们、同行人员、主办方、陪同的长辈,大家都围着他,口中嚷着不同的语言。有人因为害怕而哭泣,有人用手指抠喉咙,还有人和厨师争辩。场面十分混乱,谁都无法收拾。而在这期间,刚才我们考试的大厅里依旧播放着莫扎特的第三十八交响曲。
“那是一栋很大的洋房,已经常年不用被弃置了,但以前肯定是用来召开有钱人盛大舞会的地方。我们坐在那里的门廊下接吻。我的裙子滑落下去,就像夏蝉脱了壳。”
“结果,当天的竞赛中断,延期到下一天。没有人对我们做出任何说明,我们被安排在别的房间里,等了很久。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们完全不说数学。那么,我们聊些什么呢?现在已经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我还记得路奇的侧脸。
“匈牙利的男孩被送去了医院,警察似乎也来了。大家都肆意猜测。这件事情对哪个国家有利?题目会变吗?如果比赛就这么中止,名次会怎么排?甚至还有人很兴奋,喜形于色。
“他还帮我写剧本。我必须在暑假里写完秋天戏剧大赛上要演的戏,于是他就惟妙惟肖地帮我念台词。
“路奇他……是的,他和平时一样。他用手肘碰了碰我说,反正闲着,正好可以继续写剧本。于是,我们在答卷纸的反面写起了第三幕第二场戏的台词。
“自修时间,我们常常两个人溜出养生会所,四处探索。在万平旅馆的凉台上吃雪芭,潜入门窗紧闭的别馆,乘坏掉的船。
“匈牙利的男孩经检查并没有异常,回到了会场。他说自己觉察到咖啡味道有异便立刻吐了出来,基本没有喝下去。不过杯底并没有检验出毒物,只有微量的餐具洗涤剂。
“事实上,他写的数学公式的确很美。即使只是非常普通的定理或者符号,一旦经由他的手写出时,似乎就会脱胎换骨成别的东西。像是钢琴的一个一个音符连成了奏鸣曲,又仿佛芭蕾舞者的身体瞬间化为天鹅一般,就是这样的感觉。对我而言,能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书写的数学公式,是同样的意义。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洗涤剂没有冲洗干净。总之,这一天就这么收了场。谁都会这么认为的,是厨房的阿姨没有好好洗杯子,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每次看见他那个样子,我都会在心中忍不住嘀咕:来,挺起胸膛,求你别心神不定地用粉笔画裤子了,你写下的答案是如此美丽。
“然而第二天,路奇忽然回日本了,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第三幕的第二场戏也没写完……
“本来,他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也是其他选手以及老师们喜欢他的原因。但或许他本身所应具备的自信,全部被他母亲吸走了。
“据说他向团长坦白是自己把洗涤剂放进了咖啡,说是因为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与世界各国的精英互相竞争压力太大,最后干了傻事。
“唯一让我不明白的是,路奇在解开难题时那种非常抱歉的态度。不是谦虚或者谨慎,他好像确确实实产生了一种罪恶感。
“你会信吗?这太乱来了。得出正解都会觉得歉疚的人,怎么会想着把别人踢下马自己拿第一呢?我实在是搞不明白。
“当然,或许这是因为他在数学上的能力。但不仅仅是这样,他有一种,唔,被选中的人所特有的光彩。就好像从天而降的光只会照耀着他,让人产生‘啊,我也朝他靠近些,我也想沐浴在那种温暖里’的想法……
“我只是因为路奇不在,悲伤得不能自已。
“我们五个人很快就打成一片。路奇总是焦点。他就是那种总会成为中心的人,不管那里是五十人还是一百人。
“团长对我们剩下的四个人说的意思大致是:不要把事情闹大,不论别国的人来问什么都不要多嘴,保持平常心努力攻克剩下的题目;弘之是因为身体不适回国的。
“暑假刚开始,在出发去布拉格之前有为期一周的集训。大家聚集在赞助商位于轻井泽的养生会所里,从早到晚和数学打交道。早上九点开始小测验,然后是大学老师为我们讲课,下午做欧洲竞赛的历年真题以及进行一对一的面谈,晚上自修。
“但是,已经太迟了。
“当然,这可能是中途松开的。对,一定就是这样的。但当时,我却认定是他的母亲捉弄的。真是愚蠢。请不要鄙视我,毕竟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
“冠军是苏联队,而那个匈牙利人以满分获得了个人金牌。
“到布拉格的第一个晚上有一个欢迎派对,他母亲借给我一件洋装,是印有鸢尾草的黄色无袖连衣裙,裙摆很蓬,是件很可爱的连衣裙。她还特地帮我扣了背上的扣子。不过,派对结束的时候,我一摸背,却发现正中的两颗纽扣都松开了。
“我想,或许这就是他总会事先准备好的‘错误’?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上帝心血来潮使点绊子?要知道,路奇的数学才能只可能是上帝心血来潮才特别赐给他的,在他的身上不会再有别的心血来潮的事情了……”
“不过,应该不怎么喜欢我。她应该不知道我和路奇互相吸引——我们掩饰得很好,没让任何人发现。我觉得是因为我是五个人当中唯一的女孩子,采访总是集中在我身上,所以她很不高兴。
……
“他母亲吗?嗯,我认识她,还一起去了布拉格。是啊,该怎么说好呢?我感觉她对路奇自豪得不得了,都已经无法掩饰了。她总是穿着颜色鲜艳的高级套装,蹬着高跟鞋,很气派的样子。
“从布拉格回来后,你和路奇联络上了吗?”
“但是担心是多余的,他得了最高分。没有人会因为没有写名字就将这么优秀的答卷作废的。他在数学的世界里绝不会出差错。
“没有。”
“我很担心他因为没有写名字而不合格。如果他落选,我们便不会再见了,我不想这样。他准备好的小差错,对我而言却可能是无法挽回的。
“为什么?”
“我问他:‘今天你犯了什么错?’路奇回答:‘我没在答题纸上写名字。为什么会没察觉到这么明显的事?这是最快速、最有效的,不是吗?’他说着笑了。
“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打电话问日本数理科学振兴会,但他们不肯告诉我。大概是因为布拉格的那件事过于紧张吧。我也给他的学校打过电话,但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经退学了。除此以外,我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等待路奇来联络我。我竖起耳朵听电话的铃声,满心期待地打开信箱门,但一无所获。”
“我很清楚你希望我能说说关于路奇的事。但老实说,在这十五年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也不是他的模样,而是自己在当时对他的感情。只有这个烙在了我的记忆之墙上。所以,要说关于路奇的事,就只能顺着那道墙上的印记来了。
“后来怎么样了?”
“为什么那时可以这么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呢?自己都感到很不可思议。只是说了几句关于‘错误’的事情而已,却已经被他的一切深深吸引了。
“我渐渐地等累了,开始想或许真的是路奇放了洗涤剂,所以他才没脸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想用这种假设来忘记他。
“当我通过复试赛去参加决赛的时候,首先就是寻找他的身影。我是如此记挂他。是的,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恋爱了。
“在布拉格最深刻的记忆,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滑冰。我们偷偷地溜出宿舍乘出租车,啊,对,他能用捷克语准确地告知司机目的地。他说,不管去哪里,最重要的词语就是‘滑冰场’。
“起先我以为他想在测试中得高分,但并不是这样。路奇所说的‘错误’包含了某种宗教的意义。也就是说,他每天都会预先准备好一个错误,祈求上帝在这一天内不会心血来潮,一切能够平安如常。和考试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滑得很好,我不由得看入迷了。我出生在北方,也很会滑冰,却无法跟他相提并论。
“他说他是故意忘记带的,说只要犯一个小错,之后就能一切顺利。错误是不会在一天里频繁发生的,这是他的意见。
“宽敞的滑冰场上有很多人,有花样滑冰教室的孩子们,有练习冰球的人,还有情侣以及全家来玩的人们。我们滑行在他们之间。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九八一年三月八日,欧洲数学竞赛国内复试的会场上。他的座位就在我旁边,而说话的契机是因为借他笔。他忘记带铅笔盒了,我就把备用的铅笔、尺子借给了他,橡皮也用剪刀一分为二。
“我们的头发飘起来,冰花四溅,有时冰刀因为撞击发出清澈的声音。虽然我们手拉着手,但速度实在太快了,总是要松脱。于是,我一次次地用力握紧。冰刀在冰面上刻下的图案,就和他写下的数学公式一样美丽。
“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无法达到你的期待值。毕竟,我和路奇一起度过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而且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在解数学题。
“啊,如果时间能就此停止该有多好,我祈祷着。这个愿望并不足奇,但我最近认识到,在人生中,能像这样发自内心地期盼某事的瞬间其实并不会太多。
……
“路奇的喘息就在耳边,我们靠得很近,似乎张开手就能拥抱到彼此。
“路奇……你不觉得这个昵称十分适合他吗?英俊、青春、聪明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忽然,他的手松开了。我一惊,却抓了个空。他跳起来,旋转两周,然后单脚着地画出一个半圆。他似乎心情很好,似乎忘记了明天还有数学竞赛的事。
“史子女士也用这个昵称叫他呢。”
“周围有几个人转过身,停下脚步,于是前方空出了一小块空间。他滑了进去,像芭蕾舞者一样起跳,然后开始了旋转。
“布拉格大赛结束后已经十五年多了,那次之后,我和路奇就再没见过,也不知道他当了调香师。”
“速度渐渐加快,他的双手在头顶上方伸得笔直,单腿支撑,另一条腿缠住它。他的头发像降落伞一般张开。速度越来越快,冰刀在原地持续旋转。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身体的轮廓渐渐模糊,就像被风吹散了一般。
“你和他联系过吗?”
“欢呼声四起。花样滑冰教室的学生、身穿冰球防护装备的人,都站在冰上看着路奇。即使是在布拉格的滑冰场上,他仍然是处于圆心的那一个人。
“嗯,一点都不知道。听你说起才知道的……”
“旋转的速度始终不见减缓,应该说,是愈加迅速。欢呼声也更为响亮。滑冰场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路奇身上。
“谢谢。……这次的事,你不知道吗?”
“我开始有些担心,如果他转得停不下来了该怎么办?如果我不去帮忙,他会不会就永远旋转下去?他的轮廓是不是会越来越模糊,最后就消失了……?我这么想着,害怕得不行,背上冷汗直冒,心跳加速,站立不安。就在我要大声叫唤他的时候——
“不,没关系,就这样继续吧。”
“旋转停止了。风已平息,包裹着他的是安静。路奇环视众人,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自己从刚才开始一直只是站在这里而已。大家一起拍手,掌声沸腾。他把左手贴在胸前,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态度和解答数学题时完全相反,落落大方,甚是自豪。
“当然。不论多小的细节,都有可能隐藏着不一样的意思,一想到这个我就心中没底,所以才录音的。如果你觉得不自在,我立刻就停下。”
“我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前,不停地说着‘太好了’。是的,我都快哭了。我闻到了路奇的味道,不是体味或者化妆品的味道。我表达不出来,但是在他身边就能感觉到,是那种证明路奇就是路奇的一种余韵。
“这盒磁带,真的不会对外泄露吗?”
“周围的人大概都以为我是被这超乎寻常的旋转感动了吧。不是,我只是觉得路奇没有消失真是太好了,只是在为这件事感到喜悦。没想到,短短几天后,我的担心竟然成了真……
……
“正要离开滑冰场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了。滑冰的时候小包挂在脖子上,现在小包拉链是开着的,里面的钱包不见了。路奇身上的钱不够打车,我们在迷茫中乘上公交车,结果被带去了方向相反的地方,只好无奈又步行了两小时,总算是回到了贝特拉姆卡别墅。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们饥肠辘辘,大家都担心地等在门外。团长并没有特别生气,毕竟明天就是动真格的正式比赛。
“是的,我学的建筑学,如今在家专心带孩子。他不是也走进了和数学无关的香水的世界吗?”
“‘要保密哦。’
“你在大学里并没有继续学习数学?”
“回房间时路奇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道,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一直到今天在这里自白为止,我都忠实地遵守了这个约定。
“不,数学竞赛就像是游戏一样的东西。比起数学上的能力,它更不可缺的是不被环境影响的坚韧神经与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出判断的勇气。数学家的工作是踏实研究尚不知道正确与否的东西,而竞赛上出的题目全都已经有了正确答案。”
“回到日本后我就想给路奇打电话,这才发现写有电话号码的便笺放在了钱包里。”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在大学或是哪里研究数学呢。毕竟曾轻易地解开了大学老师都解不开的题目,还被选为日本的代表。”
……
录音键按下之后,先是一阵沉默。咖啡厅里很吵。不久咖啡被端了上来,我听到自己问她要不要加牛奶的声音。
“关于路奇,我所能说的就是这些。”
“测试,测试……四月三十日,下午三点半。对杉本史子——现已改名为栗田史子女士的采访。地点是仙台广场旅馆的咖啡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