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冻结的香气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给点提示。”

我把试香纸放到鼻子旁,想要模仿路奇的动作,却怎么都无法像他那般灵巧地捏住细长的纸条。不是捏得太多了,就是捏得太紧了。路奇的十根手指能够巧妙掌握所有与香味有关的工具。

“这就要?一开始没提示。”

他穿着平时的白大褂,很适合他的白大褂。为了不留下多余的香味,这件白大褂被反复清洗都旧了,却更衬得他的聪明。

我思考着,让神经集中于鼻子。但比起猜香味,偷瞧正盯着我看的路奇的侧脸其实更重要。

“来,能闻出来吗?”

“枣子?”

路奇伸手拿起一个小瓶,在试香纸上滴下一小滴。

“错,不过确实是天然香料。”

“那么,就从这个开始。”

“那么……地衣?”

玲子老师不在的夜晚,我们常常溜进调香室玩猜香的游戏。关上房间里的灯,只留一盏调香室书桌上的白炽灯。月光直直地从阳台照进来,留下一条清晰的光的路。

“不对,答案和上周第四个问题一样。”

“路奇,是可以调制出孔雀带来的记忆之香的人。”

“我怎么可能记得嘛。”

不,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点头了,只是这么觉得。那人的轮廓并不明晰,与黑暗融为一体。所以,我只能用感官之外的感觉去感受他。

路奇只是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不肯轻易告诉我正确答案。

看守者点点头。

调香室很小,每一件器具都在它们该待的地方,留给我们的空间十分有限。我们的身体不时碰到一起,但都不至于影响到游戏,只是让彼此的呼吸听起来更为接近。就是如此狭小的空间。在此处,我们仿佛比在床上相拥时更紧密。

“昨天,我跟你说过调香室的事吧?”

“乱猜也没有用哦,你得努力回忆起以前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闻到的同样味道。”

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小罐子在灯光下泛出乳白色的光,乳白色很柔滑,让人忍不住想用双手捧起。

“已经忘记的事怎么可能想起来嘛。等一下,啊,我知道了!是什么植物的树脂吧?”

看守者抚摸近处的孔雀的脖子。他一动,裹在身上的黑布就跟着动,搅动了黑暗,香味的结晶也随之飘荡。

“还是不对,是麝香。”

“是的,正是那样。”

路奇终于放弃,揭开了谜底。他每次都希望由我自己猜出答案,总是很纠结,而这纠结的表情是我很喜欢的。

我说。

“麝香是什么来着?”

“有人曾经告诉我,孔雀是记忆之神的使者。”

“从雄麝腹部的腺囊里获取的香料,它非常昂贵,要对玲子老师保密哦。”

的确,孔雀的脚爪就像干枯的小树枝,寒碜得承载不起华丽的羽毛。

我并没察觉路奇是真的对所谓“正确答案”感到畏怯。他已经在数学竞赛上将一辈子的正确答案都给尽了。但是,我却因为想看他纠结的表情而故意选择回答错误。

“本来孔雀开屏的时间也不长,有些炫耀地开屏后,忽然低头一看,立刻就因为自己的腿太丑而吓得收起来了。”

“第二题是这个。”

“如果它们肯开屏给我看就好了。”

把麝香纸夹在试香纸夹里,我们继续下一题。

“当然。”

“是绿茶吗?”

“孔雀在这里也会开屏吗?”

“是白檀的芯材。来,下一个。”

“主要是树木的果实,温室里有很多,要多少都有。”

“是香菜吧?”

“它们吃什么?”

“差一点,是洋金花,也就是牵牛花。下一个。”

一只孔雀嘎地叫了一声。看守者有些责备地看了一眼,它立刻停止了叫唤。

“这次我可要猜对了,是佛手!”

看着这些孔雀,我发现那香味愈加浓郁,不禁担心香水瓶的盖子松开了,不住地将手探入手提包。香水瓶盖一直拧得紧紧的。

“越错越离谱了,是琥珀啦。”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孔雀。它们的腿细而弯曲,但爪子尖锐发达,能轻松地钩住岩石上的突起。比起雄鸟,雌鸟只有过于寒酸的褐色羽毛,但头上的羽冠是标准的扇形。它们的眼睛一直滴溜溜地打转,似乎不停地在追逐着什么,而蓝绿色的脖子也随之左右扭动。收起的尾羽擦过岩石,被水滴打湿的羽毛飘落在各处。

我们笑了。明明没有旁人无须避讳,但不知为何,我们却彼此凑近了脸小声窃笑。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工作。喂饲料,给它们喝水,修剪羽毛,帮它们筑巢,唔,差不多就这些。”

身边都是香料瓶。褐色的瓶子小得可以握于掌心中,上面贴着记有提取日期与名称的标签。瓶身舒缓,旋钮式瓶盖如蘑菇一般浑圆。它们覆盖了整面墙,间距统一,排列整齐,每一张标签都工工整整,没有丝毫的不对。确实是路奇分类后的样子。

昨晚躺在床上,我的心头涌起许多关于洞窟与孔雀看守者的疑问,并为此久久不能入眠。但见着了真人,却又不知哪个才是真正该问的问题。在问长问短之间,我忽然领悟到或许自己并非想知道答案,而只是想多闻一会儿这缕香。

路奇能毫不犹豫地取出想要的瓶子。左手握紧瓶身,右手打开盖子,只听到微微一声玻璃摩擦的声响——几乎让我以为那是他的手指发出的。从烧杯中抽出一张试香纸,举到眼睛的高度,然后用吸管汲取一滴香料,接着快速地盖上瓶盖防止香气外泄。他就像一气呵成完成了一幅刺绣,没有偏差。瓶子很快回到架子上的正确位置,滴在试香纸上的香料化为香气进入他的体内。他放平试香纸,时而凑近时而拉远,试图抓住香味的真正姿态。

“孔雀看守者的工作是什么?”

白炽灯微弱的光照在瓶子上,成了褐色的光。光线笼罩着路奇,周围的空气变得凛冽,而他鼻子的轮廓也显得愈加魅惑。每个瓶子都是美丽而忠诚的。

在小道的入口处,我首先探索气味。没有错!转过身,已不见捷涅克的身影。

“怎么了?”

我在旅馆老板娘借给我的地图上指着修道院,手口并用地表示我想再去一次洞窟,捷涅克立刻就明白了,并且毫不犹疑地带我来到小路,然后露出一副“请随意,我在停车场等你”的表情。我邀请他一起去,但他礼貌地拒绝了。

“只是看看你。”

“呃,不清楚。只有带孔雀去温室玩耍的时候,我才会出洞窟。”

“最后的问题了。”

“山坡下有好几条林中小道吗?”

“……嗯,我知道。是海狸香!”

“那真是太好了。”

我终于说出了一个正确答案,却完全不知为时已晚。

“早上我想来拜访你,但到了修道院的后院却迷路了。明明清楚地记得路线的……然后,我请导游捷涅克带我来,看,我又找到了。”

“明天或许会下雨。”

看守者将双手叠在膝上,安静地等我说下去。

“为什么?”

我说。

“就是有这样的气味。”

“好奇妙。”

我们在调香室的地板上做爱,静静地交缠,不弄乱一个瓶子。

孔雀不知不觉聚集到了我们的周围。有的在暗处若隐若现,有的在桌子下伸长脖子。它们的头部到腹部,是一片令人生畏的浓郁的青绿色。或许是灯光的关系,或许这青绿色正是“记忆之泉”的源头。

孔雀发出鸣叫。我立刻回头去看,却还是搞不清到底是哪只发出的叫声。那人则依旧坐在桌子的对面。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桌旁饮茶。那人的样子、洞窟岩壁湿润的触感、茶的暖意,都和昨天没有区别。令我几乎以为自己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

“对啊,那么我就安心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那么美丽的花是不会伤人的。”

“是的。”

“为什么?”

看守者回答了一句,重新斟上茶。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不用担心任何事情。

“可能有些苦,也可能并没有味道,但一定不会令人不痛快吧。”

“好奇怪,我刚才在闻海狸香的味道……路奇环着我的肩,让我躺倒在地板上……我可以看到桌子上放着的电子秤、烧杯、玻璃棒以及蒸馏酒精,还有放香料的瓶子。我们被关在很多很多瓶子中间。现在手上还很清楚地留着握住试香纸的触感……”

一开始我还担心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但很快就习惯了。因为看守者的话语源自光不可及的洞窟深处,所以需要花些时间。

我对着那人伸出手,手指握紧又张开。

那人在黑暗中视线闪烁,思考了一会。不管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仔细思考后才作答。

“没关系,你很快就能习惯了。”

“这个嘛……”

那人说。

我问。

“等得不耐烦了吧?”捷涅克重新绑了鞋带。

“兰花是什么味道?”

“说了那么多次叫你一起去……我可没办法跟你解释洞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哦。”

那人点头。

他把手掌搭在我肩上,仿佛在说:没事,没事的。

“是啊。”

“我在那里待了多久?不小心就坐久了,并不是把你忘记了哦。很无聊吗?”

我说。

捷涅克从饮水站的台阶上站起身,指了指黑色的箱子,重复着:“Akorat,akorat?”(1)

“这里的温室也开着兰花呢。”

他说的是一直放在小货车后方的箱子。仔细一看,是个乐器盒。捷涅克松开锁,打开盖子,是一把大提琴。

虽然不曾见过,但我竟然觉得那人和十六岁的弘之很像。但或许我只是被朝阳所欺,俯视我的是排列在栏杆上的三十座圣像而已。

“哇,是大提琴。哎,是吧?这是大提琴吧?”

通往旧城广场的桥塔被朝阳照耀,有人正从塔上的小窗俯视着我。我一个激灵,定睛望去,却已看不到人影。

我情不自禁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因为我想起了弘之交给香水工坊的简历上的一行字——特长:演奏弦乐器,小学时在当地的儿童交响乐团担任大提琴手……

没有一个人思考曾经有谁走过这座桥。大家只是从这边走向那边,从那边走到这边。

捷涅克没有回答我,而是从盒中取出大提琴,并拿起了琴弓。他看着就像抱起了某样心爱之物。

穿着厚外套、手提纸袋的老人与我擦肩而过。靠在栏杆上给水鸟喂面包屑的中年女子不知是否身患肾病,她双脚浮肿,脚背胀过单鞋的边缘。

虽然我不是专家,但也立刻明白那不是高级的大提琴。琴身上伤痕累累,油漆也已剥落,而且下方的支撑棒也歪了。

失去弘之的我正和我所不了解的十六岁的弘之一样,走过同一座桥。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他明明已经不在了,大桥却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捷涅克把左手手指放到弦上,拉响了琴弓。琴声出乎意料地悠扬,但停车场里的观光客一个也没有看我们。

铺在桥上的石子每一颗都已经磨损发黑,而弘之确确实实曾经踏在其中某一颗石子之上。到了布拉格之后,我始终无法从这样的思绪中抽身。或许他也曾握过这个门把手,或许他曾在这个凉台上边喝咖啡边眺望广场上的鸽子,或许他也在这条路上听过有轨电车拐弯时发出的声音。

是什么曲子呢?我曾经在哪里听过。摁着弦的手指变换着不同的手势,有时弯曲成钩,有时用力张开,还有时晃动着关节以发出颤音。音色柔和,仿佛来自地底,一直在我的脚边缭绕,绝不蹦弹到远处。

陈旧、褪色、柔软的天鹅绒。

琴弓微微颤动,下一瞬间却又舒缓滑动,在余音将消未消之际又诞生出新的乐曲。捷涅克垂着眼帘,微侧着头,没有在意手指的位置,只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于音乐本身。

微微卷曲的死者的头发。

大提琴驯服地被他拥于怀中。他的头靠向左肩,手指不离琴弦,双腿优雅地夹着琴身。

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是贝多芬的?小步舞曲?,我在心里无声地说道。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被他拥于怀中的并非大提琴而是我自己。我感到只要把身体交付于他,倾听音乐,便无须再担心任何事。

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

琴弓停下,琴弦静止,?小步舞曲?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我拍起手,捷涅克因为难为情而红了脸。

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滴,洞窟里潮湿的空气。

“谢谢。”

我坐在床沿上,靠着小桌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摊开便笺。因为反复读过许多遍,我已经完全记住了这几句话。

“不客气。”

昨晚我怎么都睡不着,喝光了冰箱里的红酒,也没有效果。无奈之余,只好再度检查了一遍从日本带来的少之又少的线索:数学竞赛财团的地址——已经没用了;比赛会场贝特拉姆卡别墅的观光手册——明天或者后天去这里看看吧;在仙台与杉本史子见面时的录音带;还有,弘之留在软盘里关于香味的线索。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无法区别他的嗓音与大提琴的音色了。

回去时我乘有轨电车到查理大桥后开始步行。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几乎看不到观光客与小贩的身影。河面上雾霭袅袅,漂着几条粗制滥造的木船,还有垂钓的男人。水面上的桩子每根都栖息着一只鸟。

“陈旧、褪色、柔软的天鹅绒。”

突然,洛雷塔教堂的钟声敲响了,清冷的余音缭绕在山丘中,鸟儿们齐齐飞起。我感觉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会迷路,只好无奈地离开了修道院。

我把手伸向贴在琴盒内侧的天鹅绒。

更重要的是,“记忆之泉”的香味也消失了。我闭上眼,想在树林中分辨出那缕香味,但不管我如何集中精神,都是白费工夫。

次日,我想在捷涅克来接我之前再去拜访一次洞窟,便独自乘坐有轨电车去了斯特拉霍夫修道院。从后庭的小道进入森林,再从与昨天相同的地方往下,但不管走了多久,都没有看到三叶草广场。我以为自己错过了,又折返回去往下走了更多的路,却还是如此。耳边尽是鸟儿的啼声,不见温室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