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喃喃自语。那人丝毫不显惊讶,也不问个中奥妙,只是侧耳倾听。
“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滴,洞窟里潮湿的空气。”
这句话从唇齿间流泻而出,随意得正如哼唱摇篮曲或者诵读一节诗歌一般。那是弘之留在软盘里的词句。
这是一个被岩石包围而成的小房间。酒精吊灯的灯光太过微弱,房间深处一片朦胧,令我无法分辨洞窟是否继续延伸下去。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缕香味正是从这间房里散发出来的。
“对不起,我好像是迷路了。”
“坐吧。”那人把一张椅子拉到面前,客气地看着我,“当然,我不勉强你。”
我在椅子上坐下。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木然而立。
“没必要道歉。”
那人说。
椅子坐着很舒服,温柔地裹住我的身体。脚下的岩石仿佛铺了一层绒毯,不见丝毫摇晃,椅脚恰到好处地嵌入岩石的低洼中。
“你竟然找到了这里。”
“因为看温室的门开着,就自说自话地进来了。入场费应该在哪里支付?”
途中我回过一次头,不是为了记住回去的路,而是想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温室的光亮已远留在无法触及的地方。
每一句话、每一声轻微的叹息都在洞窟中起伏回荡,比起在外面时更震动鼓膜。所以我不得不很小心、缓慢地说话。
脚下是岩石,照理应该很坚硬,走起来却觉得脚感莫名的柔软,很舒服。大概是长了什么特殊的青苔吧。我凝神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水滴不时地打湿我的头发与脖子。
“入场费?第一次有人担心这个。”
我走进洞窟,洞窟很深,怎么走都不见尽头。唯有那缕香,不间断地指引着我。
那人左手微微抬起,掌心朝向我,又立刻收回。只是一个小动作,却深深地落在了我的视野里,久久都散不去。好像不只声音,连身体的动作都经过好几重的回荡,形成了特别的残影。他每有动作,“记忆之泉”的味道就愈加清晰。
循着香气,我走到温室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被凤尾草掩盖着的洞窟入口,藤蔓下垂,水滴从岩石的裂缝中滴落下来。
“不过,为什么我能和你交流……”
这里充斥着土地、叶子与花朵混合的味道。但在这个味道的底层,确实隐匿着令人沉溺的香味。我绝不可能错过。
这句话是问我自己的。
蝴蝶兰、山百合、茉莉花、仙人掌、莲花、橡皮树、酒瓶椰子、香蕉……各种植物枝繁叶茂。每一朵花都开得璀璨,绿叶清澈如水,一看就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角落的架子上除了水壶与修枝剪刀,还放着肥料、农药等各种园艺用品。铲子湿淋淋的,似乎才刚刚清洗过泥土。菜粉蝶在一片绿色之间若隐若现。抬起头,玻璃反射出夕阳炫目的光。
“语言的种类无关紧要,你能和我这样交谈,不就足够了吗?”
我毫不犹豫地步入了温室。
那人抚摸着袖口。
然而,我并无半分困扰,也没有后悔或害怕。因为,从温室的里面飘出一缕香味——“记忆之泉”的香味。
我们之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是两人份的茶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摆设,斑斑驳驳。有三面岩壁被削平做成了架子,上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相同形状的小罐子。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清洞窟的深处,也就无法确认到底有几个罐子。我感觉架子似乎延伸到很远,却又觉得尽头似乎就在眼前。
我感觉自己犯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却不知道到底是在何时又是如何犯了错。像风向在不经意间转换了一般,我就这样被留在了温室前。
“我知道有个地方和这里很像。”我说,“是调香室,就是调制香水的房间……房间被架子包围,上面密密麻麻地陈列着许多放香料的小瓶子。没有一个瓶子歪斜,没有一个瓶盖松动,也没有一瓶的标签被遮住。丝毫不乱,分类整齐有序。空气很冷地流动,到处是挥之不去的静谧,都和这里很相似。还有必须很小声说话这一点。因为如果在调香室里大声说话,会弄坏天平的指针。”
声音被吸入树丛里,传不到任何地方。
“是吗?”
“捷涅克!捷涅克!”
那人点头。
我转过身,却没有人。刚才他的身影还真真切切跟在我身后,此刻却完全不见踪影。钥匙的声音、脚印,什么都没有留下。
“安静是最重要的。在分辨香味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迷失在自己所拥有的过往世界中。而过去的世界是无声的,就好像梦也是无声的一样。这时只有一种路标,那就是记忆。”
“捷涅克,我可以顺道看看这里吗?”
在温室入口处犯错的感触,还残留在某个地方,似乎有什么在隐隐闪动。
门没有上锁,我只是轻轻一碰,就打开了。浓郁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把我呛倒。
为什么我会对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聊起调香室的事?为什么这个人完全没有诧异?还有,这里是哪里?
和弘之家的正相反,这里的温室小而紧凑,绿意盎然。洒水器无声地运作着,封闭在内侧的热气凝成水滴打湿了玻璃。不,或许弘之家的温室曾经也如此这般。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打算纠正错误。
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在我们脚边摇晃。捷涅克紧跟着我,口袋里的钥匙发出声响。不久,视野忽然开阔起来,我们来到一片三叶草丛生的小广场。广场正中,是一个温室。
明明只要切换一下意识的开关就能利落地解决这一切,我却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任由自己说出心头浮起的念头。
栅栏正巧在图书馆附近中断,一条小道的入口藏在树丛掩映中。我们从那里往下走。
“在这里可以很安心。因为岩石非常坚固,不会有别的声音来打扰你。对了,要喝茶吗?正好到下午茶的时候了。”
“哎,那条路是通往哪里的?从那里是不是也能到下面的停车场?去看看吧。”
“嗯,有劳。”
头上扎着白色丝带的小女孩和高大的修道士去哪里了?我朝“饥饿之墙”的坡道转过身去,只看见塔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开去。
茶具果然也简陋。茶壶口有裂缝,杯子内壁也因为茶垢变了色。那人斟好茶,又把小勺子与砂糖罐连同茶杯一起滑到我面前。
和早上来的时候一样,修道院里一片寂静,后院也不见人影。这里远离街道的喧闹,连鸟儿的啼声也听不到。
茶水滴落、勺子与茶杯碰撞、砂糖罐在桌上滑过,却没有发出声音——正如他说的一样。
“Nevadí?”(3)
并不是鼓膜突然破裂以至于耳朵听不见东西。我能感觉到空气确实在震动,但它们撞到岩石后,从声音转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东西。
“已经很晚了。说好的时间是几点来着?真不好意思。”
“啊,很好喝,我正有些累呢。我要找的信息在图书馆里连一行都没有,数学竞赛财团的分部里住着流浪汉,想看夕阳但太阳总是不下山……”
我靠在栅栏上说。捷涅克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车钥匙发出了叮当声。
老实说,茶并没有多好喝,却是我迄今为止从未喝过的一种茶。它没有味道,能感受到的只是暖意。暖意如轻纱裹体,比起味道来,更令我心旷神怡。
“时间就好像静止了一样。”
“随便喝,有很多。”
回旅馆的路上,我们又一次爬进了修道院的后院,因为想看夕阳。然而,等了又等也不见日暮。日色虽显朦胧,但天空青色犹存。
“谢谢。”
捷涅克俯身吃着炸花菜与蘸汤面包,全神贯注于盘子里的食物。偶尔抬起头拿餐巾或喝水时与我的眼神对上,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然后把一大块炸花菜塞进嘴里。只有刀叉碰撞的声响充斥在我们两人之间。
头顶掉下水滴落入杯中,我毫不介意地继续饮着茶。
我也不再纠结要找语言相通的导游了。相反,我开始觉得在这次旅行中,捷涅克或许是不可或缺的。他总是能够给予我想要的恰到好处的沉默,就像调香室里的弘之那样。
那人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耐心地等我缓过劲来。他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缓缓地眨着眼,偶尔将视线落在交叉的手指间。
回到旧城街道,我们吃了迟到的午餐。走了半天却一无所获,我竟没有感到失望。
我再次观察起他。该怎么形容呢?和人初识,我会下意识地留意对方的发型、长相、服装等特征,但现在无法从这个人的身上抓取这些特征。当然,他有头发,脸近在眼前,身上也穿着衣物,可是这些都无法在我脑海中形成具象。
我们静静地关上了门,不再叨扰被丢弃的奖杯与男人的睡眠。
他一半的头发与脸掩隐于黑暗中,很难看清,衣服的颜色和岩石相同,看起来就像从空中剥了一片黑暗直接披在了身上。我甚至连他是老是少、是高是矮都无法分辨。但没有关系,这些差别不算什么问题。形成这个人的不是物质,而是气息。
“Ano,rozmím……”
“这上面是不是正好就是修道院的图书馆?”
“没用,我们还是走吧。”
我抬头看着灯问道。
但不论捷涅克如何询问,男人都只是用胆怯的眼神从毛毯之间窥探着我们,一个劲地喘息。
“唔,不清楚。我从没想过洞窟的上面是什么。”
捷涅克向那个男人问话。陌生的语言没有抑扬,听起来冷静干脆,却又略带激愤。自由吞吐捷克语的他看起来忽然成熟了不少。
他给我倒了第二杯茶。
不是怕这个男人。我只是陷入一种错觉,怀疑这个男人是弘之。他是不是为了拿回数学竞赛的奖杯而重返欧洲?不辞而别后躲在这里小口吃着发霉的炖菜,只为了寻找刻有自己名字的奖杯?
“不管是哪种图书馆,我只要一踏进去就会陷入同一种情绪,想‘这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东西值得被写下来’。”
一个男人蹲在那堆东西的另一头。他将床垫铺在日照充足的窗边,裹着破破烂烂的毛毯,头埋在双膝之间。他的头发上满是尘埃,皮肤与手指乌黑发亮,脚边放着简易炉子、没有把手的锅、灯以及一些生活用品。锅底上还沾着一层发霉的炖菜。我抓住捷涅克的手臂。
“世界远比想象的来得错综复杂。”
我叹息。捷涅克走近这堆东西,试图念出刻在底座上的文字。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我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捷涅克朝着传出动静的方向叫了几句,声音撞到奖杯山,在房间四处散开。
“而我所能触及的,只是其中的很少几页而已……”
这堆东西与弘之母亲热爱的分类无关,与没有一丝指纹的光彩无缘。它们是巨大的墓碑。
这时,我的身后有什么动静。我吃惊地回过头,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大概是堆积得太久,奖杯与奖杯之间仿佛已经紧密黏合,再也无法分开了。有的奖杯的狮子装饰已经折断,有的奖杯的底座松脱,还有的奖杯因为不堪重负几乎散架。没有一座奖杯还能作为承载冠军光辉的道具。
是孔雀!孔、雀……我在心中小声地说出这个词语,确定自己并没有弄错。
是财团举办的竞赛的奖杯吗?各种各样,几乎堆满了整个房间,甚至挡住了一半的窗,形成一个标准的圆锥。圆锥形很标准,几乎让人怀疑用尺量过。
一共五只孔雀,它们用瘦小的爪子扒着岩石的凸起部分,静静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即使被我发现依旧很镇静,边走边伸长脖子,头顶上的羽冠跟着晃动。偶尔,它们又停在架子下、桌子旁、我的右侧,啄饮低洼中的积水。羽毛摩擦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一踏进最后的房间,我便明白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这里和其他的房间不一样,废弃的奖杯堆积如山。
“是孔雀。”
我想他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人的口吻充满了慈爱,立刻将我从混乱失态中拉了回来。打翻的茶水不知何时已经被拭去。引领我至此的那一缕香气,正来自这些孔雀。
“还剩一个房间,进去看看吧。”
“我是孔雀的看守者。”
捷涅克看着我嘟哝了两三句,像是打气似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守者?”
“可以了,回去吧。”我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墓地……”
“嗯,是的。我的工作就是照顾、守护它们。”
走到四楼,便能一览被藤本蔷薇覆盖的石墙内部。那里是墓地。墓碑一字排开,长满青苔,供奉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
我悄悄地把手探进包里,握住了弘之给我的香水瓶。盖子上刻着孔雀羽毛的图案,平滑而细腻。
每个房间都差不多。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伤痕累累,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人遗忘。只有房间角落里到处掉落的数学书,证明着这里的确曾是竞赛财团的分部。
“真是美丽的鸟。”
捷涅克打开一扇门。里面的天花板很高,房间很宽敞,但除了被熏得发黑的暖炉、一张坏掉的椅子以及一台断了线的电话外,便空无一物。我们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片灰尘。
“谢谢。”
虽然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也完全不了解这个地方到底意味着什么,捷涅克却一点都不害怕。他表现得很勇敢,仿佛守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事。
自称看守者的他从黑色衣服的袖口里伸出手,打了两次响指。五只孔雀停止喝水,紧挨着身体再次消失于洞窟的深处。我把茶杯中所剩不多的茶一饮而尽。
捷涅克喊道。我的头发蹭到他的皮夹克,发出了一阵沙沙声。
一阵沉默。我们两个人侧耳倾听着沉默,一动不动。这里没有风,灯火却在摇曳。
“Davej si pozor……”(2)
“我明天还能来看孔雀吗?”
长长的走廊两头有好几扇门,但没有人,只有无边的黑暗。
我说。
我们还是选择走了进去。屋子里很暗,什么都看不清,得紧紧挨在一起才不会跌倒。冰冷的空气缠绕在脚边,我听到捷涅克有规律的呼吸声。
“当然,我等你来。”
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就在藤本蔷薇石墙的转角尽头。这是一幢庄严的四层建筑,正面玄关的大门以及凉台的扶手上都雕刻着狮子的头,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徽记。但落魄之相却难以掩饰——窗户防盗网几乎脱落,门铃被扯走只垂下一根电线,墙上满是涂鸦。
不知何处又响起了羽毛厮磨的声音。
不久,眼前出现了一道爬满藤本蔷薇的石墙。墙的另一头可是公园?只见树木郁郁葱葱,无从窥探究竟。捷涅克开着车擦墙而过,落下了几朵花蕾。
走出温室时,发现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回到修道院的后院,急忙沿着“饥饿之墙”往下跑到停车场。教堂的钟声响起,估计是报时的。
醉汉躺在破旧的旅店门口,从礼拜堂的地下传来了赞美诗的歌声,一个老妇人靠在阁楼窗前织毛线,瘦得腰骨都凸出的猫咪在门柱上窥视着我们。
捷涅克坐在停车场饮水站的台阶上,不安地缩起身体,抱着膝盖。在财团大楼时,他是如此勇敢可靠,但从暮色中远远望去,似乎又变回了稚气的少年。
车子穿过桥回到城市的东侧,向南开了一阵,接着驶离了河边大道。我立刻就分不清方向了。捷涅克在狭窄的小路上灵活地转了好几个弯。每转过一个角落,观光客的人数就少一些,周围也就更清静一些。
“捷涅克!”
回头还能看到修道院,整齐划一的窗户以及红褐色的屋顶从树木的缝隙间漏出来。图书馆在哪一块呢?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两座塔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我挥着手,气喘吁吁还有些发音不清。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掌握了这个复杂的名字发音。
捷涅克说的我还是一个词都不懂,但他看了便条后立刻点头,以一脸“尽管放心”的表情望着我。
捷涅克转过身,看到我后立刻浮起笑容,也朝我挥起了手。虽然我们昨天才相识,虽然我们语言不通,他却松了口气,就好像等到了最重要的人的出现。
“Ano,ano,rozmím?”(1)
我打开从日本带来的便条纸。半生不熟的英语已经放弃,捷克语的会话指南也已经放弃,我只是自顾自说着自己能懂的语言。
“这次我想让你带我去这里,这个叫‘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的地方,地址上面有。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和捷涅克沿着被称为“饥饿之墙”的坡道离开了修道院,再次回到小货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