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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在做什么啊,妈妈?快对嫂子道歉。”

我擦了擦胸前的虹鳟。

“没关系,小事。”

“是呢,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

“什么嫂子啊,这人是冒牌货,你别被她骗了!”

她又挥起叉子对着我。虹鳟鱼肉飞溅。

“求你了,妈妈,冷静点!”

“我没去过什么布拉格!”

“彰也起疑了吧?为什么我要去布拉格?!”

彰还没伸出手,她已经把柠檬扔在了地板上。

“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是异常的细胞啊,是被肿瘤侵蚀的细胞啊!”

“让这个女人滚出去!”

“你在说什么呀?家里已经没有显微镜了。要么,我把这个扔掉,再给你切新的,可以吗?”

“你给我适可而止!”

“我不喜欢切圆片。你爸爸看的显微镜里就总是这个形状,他从患处切下薄片,再用药剂染上色。”

彰怒吼着拍了桌子。红酒洒了,椅子倒了。红酒缓缓地沿着桌子蔓延,像是要填补我们之间的空隙。我听到彰冲向二楼的声音。

“嫂子是帮忙的,你应该感激才对。”

“不要忘记写名字。听到了吗?不要忘记写名字!”

“我说了那么多次要切瓣,你为什么就不听?”

她对着他的背影叫道。

“随便哪种都一样的,柠檬就是柠檬啦。”

彰在弘之的房间里做模型屋。不知是确实太投入还是假装没有注意到我,他弓着背坐在桌前并没有动。

“不可以切圆片,应该是一瓣一瓣的。”

《几何问题研究》上堆着切成小块的方木料,大学笔记和公式背诵卡被工具刀、刷子以及纸黏土盖着,厚而结实的《数学英日·日英辞典》则成为展示的舞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已经完工的小东西。

我道歉。

“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宅邸。”

“对不起,是我切的,我想帮一点忙……”

彰说着,手上的活没有停。

“柠檬切得不对。”

“好漂亮。”

彰说。

我把手伸向书桌:“可以摸吗?”

“妈妈,可以吃了,没有鱼刺了。”

“嗯,那里的已经干了。”

她不断地挑鱼刺,鱼身已经被搅和得不像样了,指甲上沾着黏黏糊糊的黄油。

东西很小,可以放在手心里,一拉把手却变成了一张书桌。上面还放着烛台和墨水瓶,抽屉里甚至放着便笺与信封。

“不,没关系。是我不好,因为你们待我亲切就一直赖在这里了。对了,听彰说您和路奇去过布拉格旅行?那想必是个美丽的城市吧?”

“主人在这张书桌前,给住在寄宿学校里的儿子写信。”

她将视线落在虹鳟上,一根一根地挑着鱼刺。指甲油是蓝的,非常浓郁的蓝色,看起来就像血一样。

华盖遮顶的床上垂下蕾丝,圆桌上摆着为茶歇准备的美味巧克力蛋糕,暖炉里烧着柴火,灯光明亮,摇椅上放着一个毛线球。每一件物品都栩栩如生。

“我都不知道。对不起,刚才失礼了。”

“女主人为了赶圣诞节的礼物,正在织毛衣。”

“就最近,从路奇死后。”

每说一句,就有方木料的碎屑被吹起。

“嫂子?你什么时候有嫂子了?”

“这是一栋有十五间房屋的大房子,要完成很费工夫呢。”

“没事的,嫂子。”

彰正在一块食指指甲大小的木片上雕刻木马。他的指尖满是伤痕,脏兮兮的,为了小木马一直在不停地运动。

我说。

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要小,似乎是为了配合模型屋的尺寸。他健壮的手明明可以轻易捏碎这里的所有部件,手指看起来却和巧克力蛋糕、毛线球、木马一般柔弱。

“太打扰你们了,对不起。”

“这个是什么?”

“让她好好住一阵,不好吗?你这样很没礼貌哦,妈妈。”

我想要触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手搭在他的椅子背上。

她用叉子指着我。

“看,是摇篮哦。”

“这个人要在家里待到什么时候?”

“哇,好可爱。”

我们沉默地用了一会儿餐。因为绿树很多的关系,笼罩在庭院里的夜色愈显深沉,温室、池塘、石头小人都藏身于黑暗之中。

“小婴儿就在这里睡。”

“只喝一杯就好,不然又要头疼了。”

他用刮刀蘸上强力胶黏合木片。手指轻轻一碰,摇篮就在他的手掌上摇晃起来。

“这红酒好涩。”

“楼下我已经整理过了。”

“已经学得足够多了。”

“嗯,谢谢。”

“为什么?”

我们屏息静气,注视着摇篮,就好像真的有婴儿在里面沉睡一样。

“他很早以前就不学数学了。”

这一晚,我打开了弘之送我的香水瓶。但觉得香味会马上完全挥发,立刻又把盖子盖上了。我深深吸一口气,将那缕芳香牢牢印入肺腑,然后在床上躺下。我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会睡不着的。

“为什么要做这个?不是可以学数学吗?”

次日,彰的母亲心情恢复了。口红是更明亮的橙色,假睫毛也很服帖。她紧紧地拥抱了我,和我道了早安,丝毫不记得昨晚的芥蒂。桌上依然留有红酒打翻的痕迹,虽然我用湿布擦了无数次。

“妈妈,你知道调香师吗?就是做香水的人。听说路奇在学这个。”

我在音乐学院前的车站下车,前往市立图书馆。是的,我要去寻找弘之十六岁时被欧洲大赛邀请去布拉格的记录。

“是吗?”

陌生的图书馆利用起来很不方便,而彰记得的日期又很模糊,所以查起来着实费劲。有时候觉得总算找到了,却发现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美容师比赛特辑;有时候翻遍了一整年的报纸,却连一行希望看到的报道都没有。

“凉子小姐一直和路奇一起生活,路奇的事情她都知道,你要不问问她?”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最终找到的只有一篇刊登在当地报纸上的豆腐干大小的报道。

我喝了口红酒,回答道。

今年,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举办的欧洲数学竞赛上,第一次邀请了日本的高中生参赛。四月二日,有五位优秀人才在严苛的国内预赛中脱颖而出成为参赛选手。

“嗯……”

该竞赛原本是东欧各国为培育数学精英所举办。参加的国家逐年增加,在迎来今年第二十届的纪念大赛之际,第一次邀请了日本、中国、缅甸、韩国等国家参赛。

她忽然眼神锐利地扫向我,我有些手足无措。

各国各自派出的五位代表将在这两天里用九个小时解决六道问题,五人的总分将决定各国的名次。此外,满分的选手将获得金牌,答对五题者获得银牌,答对四题者则获铜牌。

“你呢?”

这次,全国共有九百九十六名高中生报名参加了由日本数理科学振兴会举办的国内选拔考试。经过了二月三日的初试与三月八日的复试后,共有五名选手在三月二十七日开始的四天三夜的考试中脱颖而出。

“当然没。”

其中获得最高分的篠塚弘之(十六岁)是本地县立高中的二年级学生。他说:

“今天你们碰过奖杯吗?”

“因为是第一次参加国际竞赛,所以很紧张。但是我会以平常心对待,尽力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我也很期待能遇到外国的高中生们。”

餐桌上的交谈很少。多数是彰提出话题,我为了不冷场而随声附和,有时还设法让她也加入进来。但是,她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们完全没有兴趣。她时而把餐巾叠成各种形状,时而静静地盯着红酒瓶的软木塞,要不就是用叉子把虹鳟塞进嘴里。

另外,唯一被选中的女生杉本史子(十七岁)则很坦率地表达了她的喜悦之情:

“不,不用了,就这样。”

“真是不敢置信。我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能最终入选。我在学校的戏剧部里写剧本。到布拉格后如果有时间,我想去看歌剧。听说比赛会场设在贝特拉姆卡别墅,我也很期待。据说莫扎特的?唐璜?序曲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要再撒点胡椒吗?”

五位代表选手将在接受通信教育训练后,于七月二十日开始进行为期一周的集训,在八月一日出发前往布拉格。

彰和她说话时的口吻与他平时不同,很温柔,想必当他的恋人应该也很幸福吧。

我把这篇报道反复看了三遍,还是很担心会有哪里看漏,又坐在中庭的长椅上朗读了两遍。

“今天做的是妈妈喜欢的锡纸烤虹鳟哦,当心烫。”

文中的弘之还是第一。经历过滑冰场和奖杯之屋的震撼后,照理,我不应该再惊讶了,但还是很不习惯。路奇藏着的才华是如此惊人,它让我忐忑,感觉呼吸困难。同时,失去他的我的痛苦又更深了一层。

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餐厅用晚餐。因为桌子太大,三个人坐得很开,没法亲昵地轻声交谈,拿调味汁的时候还得起身伸长手臂。

而更让我困惑的是杉本史子所说的“戏剧部”。弘之交给香水工坊的简历上也列了这一项。

突然想起来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我也正好像他这样在熨衣服。那件白衬衫,我熨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丝皱褶。

报道详细地说明了国内预赛的情形,但没有任何一份报纸或杂志涉及布拉格大赛的结果。我在宽敞的图书馆里绕来绕去,缠着图书管理员用电脑查了好几次,妄图找到遗漏之处,但结果是一样的。

无奈,我只好和他一起看录像带。他动作熟练,一件一件地熨烫着,还像模像样地根据衣服的质地调节温度。

只有布拉格的部分,彻底缺失。弘之参加竞赛的记忆就此被切断,之后是一片弥漫的黑暗。

彰却只是回答:“不用了。”

篠塚弘之(十六岁)——我用手指抚摸着这一行字。这只是一张复印纸,上面记载着他身为优等生的发言,却让我感觉陌生。纸上没有散发出任何香气。

“我来帮你吧。”我说。

“是日本数理科学振兴会吗?我有些事想要咨询一下,是关于十五年前在布拉格举行的欧洲数学竞赛的事。……不好意思,我是自由撰稿人。这次一本杂志想要做关于各个领域里的天才少男少女的特辑,所以想了解一下十五年前被选中的五名日本选手之后如何了。当时是你们振兴会举办的国内预赛吧……?呃,现在已经不举办比赛活动了?是吗,那真是打扰了。那,过去的记录还有吗?能帮我查一下吗……?是的,当然,绝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的。我就是想知道当时各位选手的联系方式、欧洲大赛事务局的联系方式以及比赛的结果……是,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麻烦您了,真是很对不起。您帮了我大忙,正愁没有记录不知如何是好呢。我明天会再打电话给您的……”

彰下班后从不绕道,总是径直回家准备晚餐,然后整理房间,开洗衣机洗衣服。晚上,他的母亲早早睡觉,他就在起居室里一边熨衣服一边看悬疑片的录像带。

翌日,振兴会的人如约为我查询了记录。我心急火燎地记下了年轻文员从电话那头传来的信息。

做饭自不用说,从买东西、打扫到管理他母亲的药物,这个家的一切都由彰一手包办。彰的母亲早上花很长时间化妆,然后花大部分的时间在起居室里发呆或者窝在奖杯之屋里。说起来,她既不外出,家里也只有一个人,但化妆这个步骤从不省略。

杉本史子是仙台的高中生;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如今都不在振兴会了,同行前往布拉格的副会长已经去世;大会的主办方是位于布拉格的数学竞赛财团欧洲分部;日本在二十四个参赛国中位列第二十二名;杉本史子获得了日本队内的最好成绩——铜牌;篠塚弘之……中途弃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