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参加各种竞赛的?”
“没关系,她用的镇静剂药性很强,而且还服了规定的两倍量,不睡个三小时是不会醒的。”窗户都卡住了,好不容易才打开。春天的阳光洒在庭院里,虽然没有风,但土地与绿色的气息却悄然潜入屋中。
我把幼儿园老师写来的信放回信封。
“不会被你妈发现吧?”
“唔,不清楚。总之我懂事的时候,母子俩已经开始在各地比赛了。赛程安排应该被收在什么地方了,找找吧。”
彰的母亲早上说头疼,服药后正在睡觉。今天是彰一个月一次的休息日。
彰穿梭于家具之间的空隙,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捆赛程安排表。它们按年代远近依次排列,基本上都已经变色了,四角也有磨损。有些折痕已经破损,用透明胶重新粘上;有些豪华得就像是高级餐厅的菜单。
“开窗吧,老妈坚信外面的空气会腐蚀奖杯,总是关着窗。”
“最早的是‘儿童节 来吧天才儿童们’,是这个。日期是昭和四十八年,呃,离现在有多少年了?我当时四岁,所以哥哥是八岁,也就是……二十二年前。”
“不,就是头有些晕。”
“你算得有点慢呢。”
“烦了吗?”
“我可没路奇算得那么快。”
“赞扬、赞扬,全都是赞扬。”
“你没有遗传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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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遗传,哥哥是基因突变。而我在店里,还因为总是搞错找零被骂呢。”
今后你也要保重身体,在擅长的领域尽情地发挥。虽然身在远方,我仍祈祷你能愈加活跃。也请代我向你的父亲、母亲问好。
彰缩了缩脖子。
教你折纸的是我,教你单杠的也是我,如今你却在解答我们完全无从入手的难题。作为一名教师,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从日程表来看,“儿童节”是游乐园策划的一个活动,主要是请身怀特技的小学生亮相。但看起来都很无趣,能说出山阳本线全部站点的孩子、看佛像照片就能说对名字的孩子、能背出莎士比亚戏剧的孩子……弘之的名字就混在这些孩子当中。“会解答高中入学考试题目的算术小博士”——这是给他的称谓,他压轴出场。估计当时活动的奖励是冰激凌,因为日程表上面还留着冰激凌滴落的污渍。
另外,还有石榴写生的时候,你还记得吗?画完后,大家都把石榴当点心吃了,只有你取下了全部的石榴粒,放在画纸上一粒一粒地数了起来。十粒一组,十粒一组,你一直很有耐心地数着,即使放学也毫不在意。你的母亲、园长老师还有我,我们都静静地看着你,不打扰你。然后,你终于数完了。‘二百三十九粒!’你大声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无比灿烂和喜悦。(具体的数目其实我记不清了。)
“你也一起去了吗?”
在刚接下你们班级时,我第一个记住的名字就是“弘之”。这并不是假话。在等入园仪式开始前,我给大家看绘本,当时你说了句“还剩三分之一”。我第一次看到懂得分数的幼儿园孩子。为保险起见,我还特地数了一下页数,真的正好是三分之一。
“不记得了,大概被留在家里了吧。一般都是这样,按照老妈的理论,我在会让哥哥分心,发挥不出实力。”
那个害羞爱哭的路奇,却解开了高难度的数学题成为日本第一,连大学教师都赞叹不已,我真是大吃一惊。而同时,我也为曾在幼儿园照顾过如此优秀的孩子而感到自豪。
“你妈很卖力呢。”
杂志上刊登的照片中,虽然你垂着眼,对焦也很模糊,但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你。你和幼儿园的时候完全没有变化呢。当时你的小名叫“路奇”,现在还是这么叫吗?
“很卖力?这个词,太轻描淡写了,看这个房间你就能明白。”
自弘之从幼儿园毕业已经快十年了。在这期间,我也结婚了,三年前又因生孩子而辞职,目前在家。
我和彰都光着脚,努力把自己的身体塞到家具与家具之间的狭窄空间里,呼吸着静止的空气。窗子打开了,空气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前几日,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了弘之,才知道你在数学竞赛上获得了非常了不起的奖。因为喜悦与怀念,情不自禁地提起了笔。真是可喜可贺。
“那些会场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独特气氛。周围都是不认识的脸,可以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而监考官也不知道在神气什么。老妈心神不定,反复说着同样的话。‘要冷静、好好地看题。不用着急,知道吗?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写名字。就是这样,路奇一定能行!很简单的。’我总担心老妈的脑袋是不是不正常了。因为有人说过,人要是脑袋不正常了,就会反复说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我又兴奋又担心又紧张,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附近跑来跑去,嚷嚷着‘不要忘记写名字哦’。然后,周围的大人都扑哧笑了。只有老妈满脸通红,她发起火来,简直像要把我闷死一样捂住了我的嘴。就是这个样子——”
突然致信还望见谅。
彰捂住自己的嘴,翻着白眼,装出痛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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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特别活动方面:该生获得了县里的新年书法展铜奖、校内持久跑比赛第五名;在学习汇报演出时,参演音乐剧?美女与野兽?中的时钟一角。
“嗯,没有骗你。只要能让路奇得冠军,把我闷死都不算什么。”
综上所述,我对该生就读初中并无特别忧虑,希望他在新的导师带领下,对数学以及其他学问产生更浓厚的兴趣,希望他罕见的才能可以更好地开花结果。
我感到彰的母亲就站在隔扇后,回过头去看却没有人。注视着我们的,只有刻着路奇名字的奖杯。
在用语言表现自我时,该生略显不自信,但这不能说是能力上的不足,更多的是性格使然。相信在今后迈入社会后,会得到改善。
“最后一次竞赛就是昭和五十五年夏天的那场,他以高中一年级的身份获得了冠军,是这个吧?但是,为什么从那之后就突然停止了?是为了大学入学考试吗?”
在国语方面,该生有着优秀的阅读能力。他能理出纲要,划分段落,在掌握各段关系的同时对全文做出合乎逻辑的理解。感受力很强,除了数学方面的书籍外,他也经常从图书室借阅小说、传记、历史书等。
“已经到极限了呗。当然,以路奇的才能应该还有更大的可能性。但是,乘巴士,乘汽车,有时候还要乘飞机去不认识的地方。做题,被表彰,被拍照,然后又是一条漫长的回家路。还要被老妈叮嘱二十多遍‘不要忘记写名字哦’——这种生活不可能长久。”
得天独厚的数学思维也对其他学科产生了好的影响,并被运用到观察动植物、理科实验、手工、社会统计分析等领域。而在诸如乐器演奏与器械运动等以长时间练习为主的科目方面,该生也能很有毅力地学习。虽然花的时间较长,但能取得相应的成绩。
彰把一沓日程表塞回到抽屉里,一点也不介意会弄皱。明明知道自己的母亲发现后会发脾气,他对待这些东西却有着故意为之的粗暴。他还把剪报本倒着放,拧歪奖杯上的细绳。
作为教师,我也是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特别的学生,虽然在指导方针上也曾困惑过,但看见他在各方面都展现出才华,我也深感喜悦。
“你不是说他还参加过布拉格的大赛吗?似乎那次的日程安排表没有留下来呢。”
学习方面,该生的每一科成绩都很优秀,在算术上表现出的理解力与应用能力尤其出类拔萃。计算能力、对空间的理解能力、对数量的认知能力、逻辑思考能力、对新知识的探求心等方面,都无可挑剔。他并不满足于教科书,还自己给自己加量,我认为该生已经可以大致理解高中的教科书。
我说道。
在班级活动中负责保健项目,主要管理健康观察卡、发放健康报纸、在黑板上记录出勤缺席等工作,每项工作都完成得一丝不苟。该生能够积极地接受被他人嫌弃的工作并且坚持到底。
“对哦,那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一年来,该生待人接物冷静沉着,言行举止脚踏实地。不与他人争吵,对待同学一视同仁。学年年初,在当众回答问题时略显拘谨,但随着举手次数的增加,态度也变得积极。
他好像才想起来,回答说:“哥哥是在十六岁的夏天被邀请参加欧洲竞赛的,大家还在高中的体育馆里举办了送行会。老妈不知从哪里借来了旅行箱,还定做了礼服,大大地折腾了一番。但是,为什么没有留下那次的记录呢?”
小学毕业时成绩单上的班主任评语:
我们分头在各个抽屉里寻找,却连一张小小的新闻剪报也没找到,去布拉格的机票以及奖杯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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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没有得冠军吧?”
说话时微微垂着头的篠塚君的脸上仍有着几分稚气。最后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面红耳赤地摇了摇头。
“我有跟老爸被留在家里的记忆,却不记得那次的结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布拉格回来后,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老妈变成了那样,路奇不再去上学,老爸死了。”
“不,我并没有这么决定。而且我也想学外语,对哲学也很有兴趣,还不知道将来会走哪条路。但是,我想我会一直喜欢数学的。”
我们找累了,瘫坐在榻榻米上。
那么,他是否以成为一个数学家为目标呢?
彰抱着双腿叹息。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他仍然穿着和在太平间遇见时相同的黑色毛衣。手肘的地方已经磨损,领口也下垂了,袖口处沾着木屑,是在制作模型屋的时候沾上的吧。
据他的母亲所说,家长从不曾强迫他去学习。而这次参加竞赛,也是希望篠塚君能够拥有在学校体验不到的经历,并且多交几个朋友。
“五个白石头与十个黑石头排成一列,任何一个白石头的右边必有一个黑石头,这样的排列方式一共有几种……?如果n的平方分之n的n次方加1为整数,求所有n大于1时的整数解。……方程式x的n次方加1等于1有唯一正数解x(n),当n→∞时则近似1,请计算趋向1的收敛速度……请举例:①无限集中不包含无限真子集;②与真子集同构的集合;③没有极大理想的数环。……”
“我记得他在蹒跚学步时就对日历显示出异常的兴趣。翻过来翻过去,反反复复地看,一点也不会腻。我忙得脱不开手的时候,把日历给他就没问题了。等他会说话后,我指着院子里的朱顶红说‘好漂亮的花哟’,他却回答我‘有六片花瓣’,这让我很吃惊。还有上小学之前,他就已经会乘除法。不是单单会做计算,而是能够准确理解数字的相乘、相除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就给他买他想要的数学书,我丈夫也会出些题给他做,并没有特地去上过补习班。我们能做的,就只是让自己别打扰到他。”
我朗读起试题纸。
到底怎样的家庭环境能培养出这样的天才?篠塚君的父亲是大学医院的麻醉科教授,母亲原本是药剂师,如今是全职主妇,他还有个小四岁的弟弟。
“求解、计算……路奇一直在被人命令着。”
“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还有和弟弟玩奥赛罗棋时,会突然闪过解题的头绪。但是,比起解题,还是阅读理论书所花的时间要更长。学校留的作业,利用晚上八点到十点差不多就能完成了。”
“这个房间一直提醒着我路奇已经死了,比在太平间看到他的遗体时还要强烈。我觉得这些莫名其妙、疯了一般的试题纸,就是死亡通知书。”
这是本届评委××教授的评价。如此有实力的参赛者,想必读书相当勤奋吧。但出人意料的是,据说他并不常坐在书桌前研究数学。
“我和他每天都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只要稍微伸出手,就能碰到对方的身体。但是,我没察觉到他在求整数n,或者计算收敛速度。”
“本次竞赛题的难度大约是高一水平。但是和一般的应试数学不同,它光知道知识点是无法解开的,还必须通过洞察力与想象力自己创造出一个理论。篠塚君的厉害之处,便是他对于如何确定解题方法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即使是不知道的定理,他也能够自行推导出来,自己创造出定理。他拥有的才能令人惊讶。”
“就算嫂子察觉到,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谁都阻止不了。这样的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然而在数学方面,他却能轻易解开普通高中生连题意都无法理解的难题。特别是这届比赛第二次考试出现的第四题,唯一解开这道数论题的正是篠塚君。据说,这道题甚至能难倒很多考研的同学。
彰踢了一脚碗橱,里面的奖杯发出咔嗒咔嗒的摇晃声。最靠外的细长形奖杯倒了下来,滚落在我们之间,但我们谁都没动手把它放回原处。
完成此壮举的篠塚弘之今年十五岁,在学校参加的社团是生物部,不擅长的科目为古文和日本史,爱看时刻表,是一个很普通的高中生。
“哥哥离家出走后,我很怕一个人进这个房间。只要在这里待着,就会有不安向我袭来,我担心他已经死了。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我觉得这个昏暗的房间角落好像有一股不安的迷雾,它渐渐升起,越来越浓,向我笼罩过来。我想要挥散它,却忽然发现他在迷雾的另一头。但是,不管我怎么伸手也碰不到他。那时我才十四岁,明明就不懂死亡的意义……如果不是和嫂子一起,我在这个房间里都待不下去。”
于八月十二、十三日举办的为期两天的第十七届数学竞赛(日本理数科学振兴会主办),迎来了历届首位一年级冠军。
他的声音里透着软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四岁。
冠军的头脑
“没关系,我在这里。”
全国高中生数学竞赛
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