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前放着男士化妆品。瓶瓶罐罐上的标签已经褪色，里面的东西也已挥发完毕。插座旁扔着一只老式的吹风机，或许是用来吹干因为滑冰而弄湿的裤子的吧。
打开衣柜，没想到竟然还放着很多衣服——就是那种高中男生会穿的棉衬衫以及运动服。有的被随意地揉成一团，有的则长袖短袖被挂在一个衣架上。这和我所认识的弘之的衣柜完全不同，这里完全没有分类的概念。而且衣服的尺码比我知道的都小了一号，看来他离家出走以后又长个子了。
书桌的抽屉果然也未经整理，入眼的是少年特有的乱七八糟。自动铅笔笔芯、护身符、计算尺、学生手册、偶像歌手的照片、放大镜、钥匙圈、烟、英语单词卡片、汉堡店的优惠券……我轻轻地关上了抽屉。
我犹豫了一阵，回到二楼进入弘之的房间。房间明亮，通风，放着连书架的书桌、床以及镜子，墙纸的图案是飞机与新月，阳台的扶手上沾着鸟屎。
唯有书架上的书名与少年不相称。《线性代数》《非标准解析学》《集合·位相·距离》《详解 有理级数》《欧几里得向量空间》，每一本书上都有学习过的痕迹，或用荧光笔画了线，或做了标注，或贴了标签。但是，这些笔记，我连一个字都无法理解。
从这个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空旷的温室。
床上有褶皱，虽然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昨晚彰睡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我用手指在褶皱间寸寸游移，想要唤醒弘之曾经躺在这里留下的体温。但不管等了多久，指尖仍然冰冷。
“第四十四届西洋兰品评会 优秀奖 农业振兴会主办”——缎带上的文字模糊不清，好不容易辨别了出来。
“彰有好好给你看‘毕达哥拉斯杯’的奖杯吗？”彰的母亲嚼着三明治里的火腿问道。
书柜应该也是被发配去了奖杯之屋，书籍随意地堆在地上，基本都是医学方面的书。书堆上面突兀地放着一个小奖杯。我伸手拿起，却扬起一阵尘埃。奖杯金色的涂料已经脱落，红白色的缎带皱巴巴的，顶部是一个洋葱造型的装饰，因为螺丝松了，似乎轻松可以取下。
“有的。”
玄关旁的西式房间曾是彰的父亲的书房。桌上摆着文献以及打印出来的检索卡片，钢笔滚在一边，摊开的笔记本里夹着吸墨纸，看上去就像有人刚刚在这里写东西。但仔细一瞧，却是灰尘满布。这个房间就像被关在茧中安睡的蚕一般，静静地躺在尘埃里。蚕茧完完整整，没有一丝裂痕。
我点头，虽然并不记得那是哪座奖杯。
彰的母亲把自己关到奖杯之屋后便再没声响。那里的门框有些变形，地板会嘎吱嘎吱地响，虽然我很想再去仔细调查一番，但撞见她会很麻烦，只得暂时作罢。
“彰的毛病就是嘴上说得好听，转眼就全部忘光了。怎么样？很气派吧？因为是历届比赛以来的第一个满分，所以当时工作人员紧急做了特别版。”
透过起居室的窗可以看到科林斯风格的凉棚。凉棚的柱子上积满了灰，雨水冲刷出一道道褐色的条纹。通草与藤蔓肆意地交缠在一起。
她把吃到一半的火腿三明治放回盘子，又喝起了柠檬茶。和吃无花果的时候不同，此时的吃相有一种刻意的文雅。只是妆依然很浓，面包上沾满了口红。
如果是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弘之早在和我相识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对了，你看过当时的答题纸吗？我给它裱了框，就放在柜子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
但无论如何，一个擅长滑冰的男孩，一个轻易攻克数学难题的天才，一个闷在调香室里的男人，三人一体，这实在难以想象。我明明是想探寻他的过去，却总感觉自己是在描绘他死后的身影。在我所不了解的彼岸世界，他是不是正蒙着眼睛，滑行在手套女孩画出的图案之上？是不是数学竞赛得了满分，正在领奖台上接过气派的奖杯？
“没，很遗憾。”
为了找到弘之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确切证据，我把房间的所有地方都摸了个遍。沙发的凹陷处会不会还有他的体温？婴儿床上的污渍是不是他小时候吐奶留下的？墙上的痕迹一定是兄弟俩吵架时他乱扔玩具导致的吧？
“唉，彰怎么就那么不机灵？”
主要的家具都被转移到了奖杯之屋，只剩下一张皮质沙发，起居室显得很冷清。墙上没有一幅画，屋子里找不到一张类似收银条、广告传单这类生活用单据，连一朵能填补空白的花都没有。
她抬起手却碰倒杯子，红茶洒在了桌子上。
下楼后，发现起居室以及餐厅里仍残留着早餐时的咖啡香味。都说了我会收拾，彰还是把餐具全部洗得干干净净，我听到餐具烘干机的定时播报声。
“三个专攻整数论的大学教授花了整整两天才解决的问题，路奇只花了四个小时就做到了，而且很完美。或许你不了解，用正确的方法推导出正确的答案，是非常美妙的。没有多余的步骤，完美平衡，浑然天成。只要经过路奇的手，数学就能成为音乐，成为雕塑。”
彰的房间在二楼最深处，或许因为增建的缘故，呈一个不规则的五角形。他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睡起来很舒服。闹钟旁竖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大概是女朋友。录音机里是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的磁带。三面墙上做了定制的架子，上面摆满模型屋：餐厅、古董店、动物园、乐器店、面包店、城堡，各种各样，每一个都制作精良。桌上放着进行到一半的作品，只有一只脚的椅子、还未上色的餐具以及散乱的布片（估计是要做成窗帘）。这是个隐隐飘荡着黏合剂味道的房间。
“是的，正如您所言。”
次日，彰出门上班后，我在家独自探索。
我想起弘之撕破后丢弃的写有迷迭香花苗数学公式的广告纸。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谜题，只要有弘之在，什么样的谜题他都能够为我解开。而他会死去的征兆，哪都没有。
“那么精彩的东西却不给客人看，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时，信号灯转绿。我拉着他的手，跑过十字路口。即使撞到别人也不介意，我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想有任何分开的可能。似乎有一阵风自我们的脚下升起。他的手很温暖，大得可以包容我的一切。
她吃完手中剩下的三明治，用餐巾轻拭嘴边。
“在这里等红绿灯的人中，一定只有路奇思考过平均的等待时间了。”
“彰虽然忙于工作，但每天都这样把午餐准备好呢。真是个体贴的儿子。”
我再怎么赞美，都无法令他自豪。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后悔，就好像在说“我又犯病了”。
我说。
“好厉害！”
“每天都是三明治。昨天也是，今天也是，宪法纪念日也是，圣诞节也是。区别也就是莴笋变成黄瓜，黄芥末变成蛋黄酱。”
实际上他并没有计算，他不过是用自己的语言在形容十字路口的日常风景而已。
她有些腻烦地说着，又拿起最后一块送进了嘴里。似乎是假睫毛戴歪了，眼睛一直眨啊眨的。今天，她的眼影是绿色、黄色与珍珠白。
“因为这里的绿灯是30秒，红灯是30秒。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为绿灯，不用等待。剩下的一半里，是0秒到30秒中的某个数值，取平均值15秒。这样子，就是1/2×0＋1/2×15，也就是7.5秒。”
“但是，很好吃呢。”
“你怎么知道？”
“那孩子啊，整天就只会做模型屋。那是女孩子过家家用的吧？他这么大个男人，真是不正常。”
弘之当即回答：“每7.5秒。”
“彰的作品很棒哦，和真的完全一样，做得很精致。”
“这里总是要等。”我有些烦躁地说。
“所以我说，这到底有什么用？那么小的房子谁能住？”
还有类似的事情，比如说我们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时。
她把餐巾揉成团，摔到了桌子中间。我噤声不语。
那次的迷迭香茁壮成长，但自从弘之死后，因为无人照顾很快就枯萎了。
小鸟停在杨梅树上鸣啭，此外听不到别的声音。当海风吹过的时候，树木一齐摇晃，在温室的玻璃上投下绿色的影子。
他飞快地把纸撕碎，揉成一团。
“路奇他在做什么？”她说，“‘毕达哥拉斯杯’的预赛已经临近，再不报名就来不及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这不过是普通的符号。”
“这个……”
我说。
我犹豫着怎么说才最适合，不由语塞。
“数学公式真美，就像是神秘的图案。”
“他出去买无花果以后就没回来。”
Σ、∞、∫、log……广告纸的背面净是陌生的符号。
她用食指蘸着打翻的红茶茶水在桌上乱涂，和口红同色的指甲油使她的手指更显嶙峋。
弘之垂着头，像是犯了不合时宜的错误。
“路奇是怎样的孩子？”
“是啊，就这么做吧。”
我转换话题。她抬头探出身子，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等待这个问题很久了。
“我去找一家更好的园艺店。”
“一句话，聪明的孩子。不是脑子转得快或是机灵，他是真正的、天生的聪明。才四岁就试图理解世界的构成，而且用他自己的方法哟。”
我发现这个复杂的计算会没完没了，于是有些委婉地说道。弘之倏地停下手，望向半空。
“构成？”
“可以了哦，不用算得这么精确的。”
“嗯，是的。时间从哪里产生，又在哪里消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兔子玩偶小白是从哪里来的……？他就思考这些，歪着头，满眼的不可思议。”
他的嘟囔不像是说给我听的，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她的眼睛眨得更猛了，我不禁担心假睫毛会掉下来。眼线已经晕成了两个黑眼圈。
我一边用铲子翻着土，一边说道。弘之则捡起一张广告纸，在背面飞快地写起了数学公式，还不断嘟囔：“设有迷迭香n株，k天后顺利成长的概率为括号1减去2的k次方分之一括号的N次方，要求的公式是西格玛k等于0到无穷大、中括号1减去……变数设为x，等于1减去2的k次方分之一……求得的和是……”
“虽然是第一次带孩子，但我立刻就知道路奇是特别的，是出生后第一次洗澡就受到了神特别庇佑的孩子。他还说过这样的话哟：如果我死了，我想回到妈妈的肚子里。”
“那边的园艺店不太好，买的花苗有一半都枯了。前天我重新全换了一批，看着有一半还没扎根。照这个趋势，等全部扎根还要重新种多少次呢？”
不知不觉间，鸟儿们已经飞上了天空。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在前面的道路上驶过，很快又安静下来。我凝视着沉在杯底的柠檬。
说到院子，我们两个人布置了一个小小的花草园。那段对话大概发生在种植迷迭香花苗的时候。
“为什么他却死了呢……”
我当然也留意到了弘之对数学的敏感。他每次都试图通过数学来理解事物，记得小说中喜欢的场景的页数，在浴室贴瓷砖时会运用组合定理，甚至用集合来演算小鸟们在院子里的聚会。
她用白衬衫的胸襟擦了擦被红茶茶水沾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