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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距离第一次去滑冰场后大概一个月,我去了弘之的老家。从新干线下车,再乘大约三十分钟的支线车就到了,在车上看到了据说是弘之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大学医院。

彰来车站接我。这是一个普通的小镇,有着萧条的商业街、田地、派出所以及学校。濑户内海应该就在往南很近的地方,看不到,但风里有海水的气味。

路上,我在蔬果店买了无花果,一篮正好八只。弘之离家出走那天,来的也是这家店。

“老妈,哥哥的朋友来玩啦。”

彰说。她不断地握住我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或是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就像个失明的人想用手触摸我身体的每一处。然后,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我从未被谁搂得如此紧过,她干瘦的手指几乎嵌进了我的背里。

“你要好好对路奇,那孩子很容易累。因为他的脑子总是在思考很难的问题哦,一般人都想不出来的深奥问题。”

她放开我,整理着衬衫前襟的褶皱说道。

“是,这是当然的。”

我回答。

这是一个消瘦得令人心疼的女性,锁骨简直要划破衬衫。虽然穿着质地高级的洋装,头发也优雅地绾起,但这份消瘦使得她无可救药地憔悴。

而最令人感到突兀的,是她浓厚的妆容。起初我还以为她脸上有痣或什么瑕疵,想借此来掩饰一番。厚厚的粉底一直从发际线抹到脖子,还扑了大量的蜜粉。整对眉毛都拔光了,又用眉笔重新描上。眼皮上有蓝、橙、紫三重眼影,唇上是黏而未干的鲜红,戴的假睫毛也已经明显过时了。

如此的浓妆掩盖了她的脸部特征,但只消一眼我便立刻感到,她和弘之长得很像。这令我不禁感伤。

我们在餐厅里吃无花果。餐厅里摆着一张细长的橡木桌,周围放了十张椅子,我犹疑着不知该坐在哪里。桌上空空荡荡,没有桌布,没有花瓶,也没有读到一半的报纸。彰把洗好的无花果放在桌子正中。我和彰各吃了一只,她则吃了六只。橱柜雕饰着气派的花纹,里面精心摆放着一些进口餐具,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铰链都已经严重生锈,表面的玻璃也蒙着一层灰。

除此以外,这里再没有起眼的摆设。与其说是收拾得彻底干净,倒不如说是一块块无可填补的空白散布在房间里。

“客人带来了礼物哦。”

彰说。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放在手掌上的无花果,像是在掂重量,又像是在等着将它焐热。

“不道谢可不行,你一个人吃得完吗?”

“嗯,当然。”

她回了一句后,便开始剥无花果的皮。她折断枝条,食指和拇指一边留意着不要弄破果皮,一边慢慢地从中间开始剥,其余的手指摆出宛如芭蕾舞者一般的优雅姿势。果汁从指尖经过手腕滴到了桌上,她却全不在意地继续剥。待确认再无一丝果皮留下后,她朝前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的血盆大口和优雅的手部动作极不协调。鲜红的唇裹住果肉,吮吸果汁,似乎不用嚼也能吃下去。确实,从她喉咙处隆起的肌肉,我知道无花果正被往下咽。她吃得那么猛,几乎咬到了自己的手指。

口红立刻就花了。每次晃头,就会有白粉从脸上扑簌而下。有些白粉落在了无花果上,她也不以为意。鼻尖渗出了油脂,粉底在她的皱纹间一点点龟裂开来。新长出的眉毛茬在粉底之下重新露出了头。转眼之间,她把六只无花果一扫而空。

离家出走的时候,弘之是怎么处理那八只无花果的?一个人全部吃光了吗?望着桌上被丢弃的果皮,我不禁暗想。

弘之出生长大的房子就在音乐学院北侧的小区尽头。沿着缓坡种植着一片精心修剪过的山茶、桂花以及石楠树篱,缓坡下是县城的主干道。嘈杂声几乎传不到这里,只有管乐声不时乘着风从学院的方向飘过来。

这个房子有些特别。日式平房旁又增建了一栋两层高的洋房,整体构成了一个歪斜的L形。平房的屋顶上长着青苔,屋檐下的燕巢已经裂开,檐廊被增建的洋房遮挡,太阳只能照到一半。洋房的设计颇具少女情怀,弓形的窗镶着淡蓝色的框,屋顶上装饰着假烟囱与公鸡风向仪。

两栋建筑就像被黏土强行固定住的互斥的磁石,毫无美感,硬贴在一起。相连的地方已经有裂痕,应该是修补过好几次。只有这一处,墙壁显得特别厚。

庭院虽然宽敞,但树枝恣意横生,令人无法纵览全貌。洋房前是贴着红瓦的凉棚,凉棚旁是半月形的水池,整个庭院里到处摆着石头小人。

每一处都自成一体,欠缺整体的和谐统一。凉棚的支柱上是夸张的雕刻(应该是模仿古希腊的科林斯柱),水池彻底失去了原本的面目,满是深绿色的黏糊的液体,风向仪的脚已经生锈,直直地指着西方一动不动。

石头小人的造型各不相同。有的捧着水瓶,有的颈上缠着蛇。玄关旁则是一对相拥的双胞胎少年,看起来不像是被摆在这里的,倒像是花了很长时间从地下爬出来的。它们低着头,仿佛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一开始,因为树木的遮挡我没留意到平房前的温室。温室里空空荡荡,没有洒水壶,没有小花盆。总之,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人觉得这里曾经是个温室。但玻璃没有碎,支架也很结实。乱七八糟的庭院里,唯有它仿佛没有受到时间的侵蚀。不知为什么,感觉和调香室有点像。

“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别的合适的房间,得请你睡我的了。当然,床单已经洗过了,床垫也在太阳下晒过,没有问题。”

彰说。

“我睡哪里都没问题。但是,你要睡哪里?”

“路奇的房间。他的房间从他离家出走后就一直保持原样,如果嫂子觉得那里更好也可以……”

“啊,我还是借用你的房间吧。”

我想了一想才回答。那个房间里流动的是我所不知道的弘之的气息,我担心自己不能入睡。

“嗯,好的。我小时候就一直在路奇的房间里玩,已经习惯他的床,也习惯他不在了……”

彰赶紧止住,又转了个话题,仿佛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还有好几个房间,但都没法住。我家很少有客人留宿,最近一次大概是二十年前堂兄过来玩的时候。”

确实,我和彰不一样,还不太习惯弘之已经不在身边。

“以前也算是有一间客房,就是那间榻榻米房,但现在被我老妈占领,没法睡人了。她把那里称为‘奖杯之屋’。”

“什么意思?”

“就是那里陈列着哥哥得到的奖杯。”

“为什么会有奖杯?是在滑冰大赛赢来的吗?”

“不是啦,是数学竞赛。”

我将视线从彰身上移开,手指摁着太阳穴,试图去理解这个陌生词语的意思。手镯顺着手肘滑落下去。

“你不知道吗?”

“嗯……”

我摆弄着手镯的开口处回答。

“我以为你肯定知道。哥哥可是数学天才哦,货真价实的‘别人家的小孩’。”

书柜、碗橱、餐具柜、箱子、衣橱、化妆台、电话桌、折叠桌……各种家具都被集中到了这里。我这才明白,屋子里那些不自然的空旷原来都是这样来的。也不知道它们本来收纳的物品都去了哪里,总而言之,现在全部用来陈列奖杯了。

第一次知道,原来奖杯还有如此多样的造型。大的,小的;细长的,粗矮的;有的绑着缎带,有的刻着定理;金色的,银色的;塑料的,青铜的,镀金的……真是不胜枚举。

这些奖杯占据着家具的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空隙。而且门都没有关上,应该是为了方便仔细赏阅。奖杯很多,但摆得不乱,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仔细考虑了协调性后的用心与细心。在精心计算过房间的纵深后,弘之的母亲分配给每一个奖杯以最适合的地理位置。于是,纵览全局就可以看到高高低低的奖杯连成了一道美丽的曲线。没有一个奖杯被挡住,它们全都整齐地正面朝前,间隙处则被各种奖章、奖状以及照片点缀。

这间房间大约十六平方米大,但除了站着参观展示品的空间之外,竟再无半分留下。所有的一切,都被弘之获得的纪念品占据着。

“好厉害……”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看才好。

被暮色笼罩的庭院在拉门上投下了绿色的影子。彰打开了电灯开关。

“为什么哥哥要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保密?”

“有那么重要吗?”

“因为他只会用数学来表达自己,至少,一直到他十六岁为止。路奇的人生基本都是从数学中学到的。”

我随手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奖杯,奖杯底座上写着“全国儿童算术锦标赛 冠军 篠塚弘之君(十岁)”。又轻又小,单手就能握住。奖杯被仔细打磨得又滑又亮。我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留意着不要有偏差。

柜子上的奖杯略新。

西日本电视台主办 艺术·科学竞赛 数学组冠军

初中数学竞赛 中国地区(1)大赛 冠军

数学振兴会等级考试 特级

数学广播讲座锦标赛 初中组 冠军

……

“全都是冠军。”

“只有一次因为流感发烧到四十摄氏度的时候拿了亚军,此外全都是冠军。那次亚军的奖状和奖杯都被老妈扔进焚烧炉烧掉了。”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数学比赛?”

“是啊,令人吃惊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数学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每一天,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都举行着某场数学竞赛。”

彰轻轻地推了下我的背,防止我撞到一扇打开的化妆台门。这里的榻榻米磨损严重,因着家具的重量陷了下去。

“这个房间,全部是你母亲一个人管理的?”

“是的,哥哥离开以后这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主要就是整理他的战利品,分类、展示、凝视,然后一个个抚摸过去,用脸去蹭,紧紧地抱住。这也是唯一一件她能从头到尾一气呵成的工作。”

彰的味道果然跟弘之的一样。我们安静地待在狭窄的地方,他身上的气味让我无从逃避。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继续说道:“最初和嫂子见面的时候,老妈是不是摸着你的身体,然后像是要揉碎一样紧紧地抱住你?你是不是感到惊慌失措,很不舒服?真是对不起。她每天就是这么对待奖杯的。这十多年来,奖杯是她唯一的交流对象,而且再怎么用力奖杯也不会坏。”

“没关系,我没往心里去。”

“她每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次,把这里的东西搬到那里,反正我是无法理解有什么不同。但对她而言却是一件大事,可以折腾一整天。瞧,抽屉里还藏着各种东西呢。剪报、行程表,这些自不用说,还有答题卷、会场的地图、旅馆里的浴帽、肥皂、机票、坏掉的垫子、丁点儿大的橡皮……”

抽屉分成了好几个格子,里面收着各种物品。每个物品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恪尽职守,没有丝毫的偏差,就像经过药物处理的昆虫标本维持着生前的样子一样。

“有机票呢,他可以乘飞机?”

“当然啊,为了参加比赛,他和老妈两个人到处旅行。他被邀请参加欧洲的竞赛,还去过捷克斯洛伐克。”

“骗人!他不是不能乘坐交通工具的吗?会有很严重的反应……”

“咦?”

这次轮到彰震惊了。

“所以,哥哥是离开家后回不来了吗?”

他关上抽屉,里面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话说回来,这里的分类做得真出色,就和弘之用的方法一样,彻底、无隙、美丽。”

“是从哥哥离开后才这样的。”

“母子两个人分开后身处异地,却都在对物品进行分类啊。”

天色渐暗,我们又在碗橱与衣橱之间静静地站了一会。

这里的东西,都曾经被弘之触摸过,我却感到很陌生。奖杯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发出柔和的光芒,无法唤起我对少年弘之的想象,只是更加清晰地提醒了我他的死亡。

“他和我交流的时候不是用数字,而是语言,正正经经的语言。”

我说。

“嗯,我知道的。”

彰回答,他的脸有一半掩于暗处。又是那种味道,浓郁得几乎让我以为弘之正藏身于阴影的那一头。

“你们在干什么!”

忽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随便进来的,你为什么就不听话?”

是弘之的母亲,她的嘴角兀自残留着无花果的汁液。

“不是的,妈妈。我在给客人介绍路奇有多了不起呢。”

彰慌忙辩解。

“不许碰!我今天早上才特地上油擦亮过,要是碰到手上的油脂,不就白费了吗?啊,你要怎么赔我?!”

她激动地摇着头,用手掌拍自己的大腿,看上去受了很大的刺激。消瘦的膝盖从裙摆下方露了出来。

“对不起,妈妈,瞒着你进来是我不对。我们什么地方都没有碰过,不会留下手指的油脂的。”

他搂住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

“我就是想让客人知道,路奇他解决了多么难的问题,被多么厉害的大学老师赞叹过。客人也大吃一惊哦!她都不知道路奇竟然那么聪明。所以,请原谅我,拜托你了,妈妈。”

她的头自彰的胸前抬起,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她终于不再拍大腿,起身直直地盯着我说:“你看到他在第十四次‘毕达哥拉斯杯’全国比赛上,以史上第一个满分冠军拿到的那个奖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