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冻结的香气 > 第五章

第五章

修道院的后院阳光普照。这里只有修剪齐整的常绿树、草坪和长椅,视野却很棒。绿色一直平缓地延绵开去,彼端是一片城镇。风景一览无遗,城镇的尽头与天连成一线。

从图书馆出来后我不由得做起了深呼吸,因为觉得刚才在里面似乎一直不曾呼吸。而跟着的捷涅克也伸了伸懒腰。

初夏,风还带着点凉意,我在长椅上坐下。从高处向下望去,塔的形状更醒目了,它们将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形状。屋顶全是红褐色,有情侣漫步在山脚的小路上。忽然,鸟儿自林间飞出,划过我的眼前。

说不定,在这里的某一本书,在这片昏暗的书架上正逐渐腐朽开去的某本书上,记载了弘之死去的理由。只是,那一页再也不会有人翻阅,它如化石一般长眠。

弘之真的来过布拉格吗?窝在狭小的座位上,乘坐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他真的来过这里吗?

到处都摆着地球仪和天文仪,到处都挂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在深处一个角落里,似乎展示着标本,犰狳、龙虾、鲇鱼、鳄鱼、海星、蚕……尽是些看起来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墙上挂着一个奇怪标本,不知是鸟类还是鱼类,头很小,嘴唇坚硬,眼睛成了黑色的空洞,身体是扭曲的四方形,全身都长着瘤。看上去,它像被某种狂暴的贝类寄生了,又像是得了什么病眼球爆裂开了。总之,是经历了无尽的痛苦才得以解脱的。

我不曾和弘之一起旅行过。那种当日来回的海水浴没有过,自己开车欣赏红叶也没有过。因为,他患有非常严重的交通工具恐惧症。

我缓步前行,不打扰久积而成的时间层。捷涅克不时地从一旁偷窥我的侧脸,似乎在担心我是否满意。

弘之走着去香水工坊上班,约会一般选择附近的公园、电影院以及植物园。有时候路稍微远一点,我坐电车去,他必定还是步行。五站路的距离,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这里有那么多的书,却只有我们两个人。书本无穷无尽,却再也不会被人触摸,再也不会被人翻开。侧耳倾听,仿佛可以听到书本沉睡时的呼吸声。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明明早上起得很早,步行了两个多小时,他也不会出汗或者显出疲惫的样子,飒爽出现的风采仿佛刚刚才下电车。当我心血来潮想在公园划船或因为乏累想搭出租车时,他总能以自然且恰当的理由回避。

的确,这里正如我说的那样有着成排成排的书,却不是我所寻求的那种图书馆。但我无法立刻离开,因为捷涅克正小心地站在我身后,仿佛怕惊扰了我要办的重要事情。而且,我想起了弘之在软盘里留下的话。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是的,他是这么写的。

开始交往后,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塞斯纳(3)的夜间飞行游览券。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一直到生日当天才拿出来。

书架镶着金色的边,天花板上装饰着壁画。烛台造型的吊灯发出微弱的光,阳光透过朦胧的玻璃窗,却照不到我们身上。

“碰巧去这家航空公司采访,他们告诉我有非常浪漫的观光飞行——可以乘坐塞斯纳的飞机俯瞰夜景,之后还能吃到法国大餐。对了,还有豪华轿车接送哦。现在应该已经开到附近来接我们了吧。”

每走一步,拼接地板便嘎嘎作响,沉滞的空气缠绕在我的脚边。这里的书一般是猪皮封面,歪歪斜斜地紧紧靠在一起。事实上,有些书的书脊快要脱落,有些书的装订线已经裂开,一半的书因长期浸染了读者手上的油垢与灰尘而发黑,无法分辨书名。

豪华轿车停在我当时居住的寒碜公寓前,熊一般庞大的车身乌黑闪亮,直接占满道路。戴着手套的司机有些夸张地行了个礼。附近的孩子们从没见识过这种高级车,纷纷凑过来看。公寓里的住客也从窗户往外张望。有的孩子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车身,被司机赶走了。

我朝里张望。密密麻麻的书直接从一楼堆到二楼,旧纸张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犹豫着,捷涅克温柔地把手贴在我的背上。

弘之的表情有些僵硬,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吃惊。他只是沉默地站在玄关,可能是因为豪华轿车过于高调,有些不好意思吧。

捷涅克握住门把手便轻易地打开了三米高的大门。这里是斯特拉霍夫修道院的图书馆。

“不用担心哦。因为采访的关系,他们给了我员工价,不贵的。”

“来,请进。”

司机打开车门,手握把手弯下腰,静静地等候我们上车。孩子们趁此机会往车窗里面张望,或对着后视镜照自己的脸。

我们登上缓坡,看见了一座很大的建筑物。它有着乳白色的墙壁和绛紫色的屋顶。没有人影,周围被绿色环绕,小鸟的啼鸣声不绝于耳。

“快走吧。”

我发现他是在喊我。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停下。

我催促着,弘之迈出了一只脚想要上车。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呻吟着瘫倒在地。手胡乱地伸在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接着好似察觉到谁都不会前来救他时,又绝望地垂下头,把脸埋在了地上。孩子们齐齐地围了过来,像是在说这比豪华轿车更有意思。

“莉莉,莉莉。”

“心脏病发作吗?”

捷涅克说。

“哪里疼?”

“莉莉,莉莉。”

“不会是血管爆了吧?”

外在的我正在抽泣,内在的我却只是迷惘地伫立在空洞的边缘。

“他死了吗?”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把脸贴在了窗玻璃上,垂下眼帘。玻璃很冷。我还没有找到办法来应对悲伤的爆发,有时会想不顾周围人的惊讶而大声呐喊,有时候会想往自己的胸口插上一把刀。我以为呐喊声或者鲜血,大概能够填补这个空洞,但其实没有任何作用。对此,我很清楚。

他们满不在乎地说出各种可怕的话语。

旅途漫漫,因为弘之不在而产生的空洞依旧在那里。我凝神不动,屏息静气,任由无尽的失落如水一般将自己淹没。

最终,豪华轿车费劲地驶出狭窄的小路,上面一个乘客也没有。

弘之也听过这个声音吗?思及此,风景的触感便完全变了。塔的轮廓、天空的湛蓝、河水的流动,都从我的指尖远去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有轨电车从旁超过了我们。我们穿过凿成拱形的建筑,绕过拥挤的十字路口,又钻过铁路的高架桥,再沿着河岸往前开了一阵,过了一座桥。这时,左手边可以看见查理大桥。或许因为还早,游览船仍停泊在岸边。天色已经大亮,光线很好,水面却仍像磨砂玻璃般一点都不通透,无法望穿河底。水流看似平静,但我在车里也能听到河水撞在桥墩上激起的浪花声。

“你特地为我准备的,我不想让你失望。”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色一直延续到远方,昨晚有些潮湿的空气早已干爽。

“如果知道你的病,我就不会准备那么愚蠢的礼物。”

小货车颠簸着开过石子路,入眼的是一个又一个教堂。每一个教堂都有一座塔,塔的形状迥异,大多发霉发黑了,却不损其轮廓之美。一般都刻有雕饰,再小的塔也绝不偷工减料。这里,几乎包含了这个世界上能想到的各种形状的塔。

“我说不出口,担心被你嫌弃。一坐上任何交通工具就会陷入恐慌,如果因为这种事情让你觉得我没出息的话,会很难过的。”

捷涅克似乎因为能够理解我的话而欢天喜地,他点了点头,轻轻地转动方向盘。

“笨蛋,我怎么会因为这样就嫌弃你?”

“Ah!Ano,ano!”(2)

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后,弘之渐渐缓过劲来。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很冷。

我拿起手边的旅行指南,仿效书放在书架上的样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带我去这种地方,看,就是像这样,书成排放在书架上的地方。”

“不知道,记不清了。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广场上有很多人了。咖啡馆的露台已经开放,鸽子在客人的脚边啄着面包屑。在扬?胡斯的雕像前,一群年轻人正坐在台座前的楼梯上发呆,是在等人吗?朝阳照在了旧城市政厅的天文钟上,对面的泰恩教堂伫立于阴影里。我们斜穿过朝阳与影子的交界线,钻进了小货车里。

“连乘一站电车都不行?”

“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所以有点费劲。国立的,市立的,或是大学图书馆都可以。只要是有很多书、杂志以及报纸的地方,大家可以在那里自由地读书、查找资料。知道吧?我想你也去过的吧?”

弘之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比平时要弱小,脸颊、胸膛、腰部、脚踝,整个身体仿佛都蔫了。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

捷涅克指了指包里的地图望着我,好像在说“用这个不就好了吗”。

“会感觉气血翻涌,喉咙像被掐住一样无法呼吸。飞机、电车不行,公共汽车、空中索道甚至旋转木马,都会让我很痛苦。”

“我想去图书馆。”汽车停在旧城广场,走过去的路上我对捷涅克说道,“图书馆哦,懂吗?”

他的眉毛旁边有擦伤,头发散发出泥土的味道。

能够证明十六岁的弘之曾经代表日本高中生被邀请去捷克的证据,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和彰一起在他老家找了个遍,也没有什么收获。那时,彰还在上小学,而且还和父亲一起留守在家,对那段记忆已经甚为模糊。与弘之同行的是他们的母亲,但母亲现在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已经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记忆了。

弘之把脸贴在我的手心上,仿佛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被关进交通工具里。我静静地等着,一直到听见他睡着的呼吸声。

我把地图仔细收进包里,老板娘笑得一脸满足。

“哎,你也来这边吧?”

“好,我明白了。那就收下了,谢谢您。”

我往长椅的一边让了让,捷涅克听话地在我身旁坐下。

今早起床的时候,我想过如果不能来一个像样的导游,就去投诉切得克旅行社,不过这个想法已经渐渐淡去。自己一直在絮絮叨叨,然而他们听不懂,不可能理解我,这不是更为滑稽吗?忽然觉得,为了追寻弘之的幻影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可能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吧。

“天气真好。”

老板娘似乎以为我在客气,硬是把地图塞到了我包包的口袋里。她抚摸着我的手,像是在说“没事的,没事的”。捷涅克依旧客气地站着。

凑近一瞧,便发现他年轻得近乎稚气。大概才十多岁吧,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肩膀上全是骨头,唯有一双大大的鞋特别显眼。一和人说话就会露出羞涩的表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还不住地眨眼。

“不是的,我不是来观光的。我的恋人十五年前可能来过布拉格,我是来调查他的事情的,想知道在他逗留的十天里,他是如何度过的,还有没有人记得他……”

“你家大概在哪里?河对岸,还是在山丘里看不见的地方?”

她频频点头,折起地图要交给我。

“莉莉。”

“有这个就没问题了,只要用手指点一下,不管是哪里他都能带你去。”

捷涅克指着正前方,大概是想告诉我旅馆的位置。

她抓着我的食指在地图上指了好几个地方。布拉格城、黄金小巷、华伦斯坦宫、洛雷塔教堂、斯美塔那博物馆、旧犹太人公墓、火药塔……

“我的名字不叫莉莉哦。凉——子——,来,跟着我练习一下。”

我想老板娘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因为她忽然打开了一张足足覆盖柜台台面大小的布拉格市内地图。地图正中流淌的是沃尔塔瓦河,左侧是延绵的森林。折痕处有些磨损,到处都是用红色铅笔画的圆圈以及标注。

“莉、莉……”

“好吧,那这么干吧!”

他面红耳赤,像是被迫坦白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我们一起笑出声来。

旅馆前的马路上停着黄色的垃圾回收车。隔壁似乎是餐馆的后门,厨师正在往里搬运蔬菜。狭小的前台照不到太阳,到了早上光线还是很暗。

这时,坡道上有两个人结伴朝着修道院的方向走来。高大的修道士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踮着脚,在频频说些什么。修道士贴心地歪着头,热心地侧耳倾听。

接着,捷涅克也委婉地开了口。但接下去就是一片沉默。他又用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募捐箱,老板娘的视线在我和他之间来来回回。

小女孩头顶的白色丝带轻盈地飘动,稚嫩的声音传到了我们这边。她穿着格子长裤。

在柜台内侧的旅馆老板娘说了些什么,捷克语中夹杂着英语单词,我听不懂。

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在滑冰场遇到的那个女孩。我回过头去,想要看看她的脖子上有没有挂着粉红色的手套,但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修道院的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了一句,但果然没有任何进展。

“懂日语的导游……”

在布拉格第二天的早晨,到旅馆来接我的还是捷涅克。他穿着和昨晚相同的皮夹克,靠在前台柜子边,摆弄着UNICEF(1)的募捐箱。看到我后,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