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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们尽管随意地找。不过,弘之用过的也就只有这张书桌和那一排柜子了。”

玲子老师说。

“非常感谢您。”

我和彰一起回答。

在太平间初次见到时,我明明觉得他们很像,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他的一切都和弘之不一样。他叫彰,是弘之的弟弟,比弘之瘦,比弘之高,头发是顺直的,差不多刚遮住耳朵。说话的时候,会直直地望着我,视线不移开。

“那么,我找柜子,书桌就拜托给嫂子了。”

彰叫我“嫂子”。我和弘之还没有登记结婚,也不知道他有个弟弟,所以每次被这么称呼时,都觉得浑身不舒坦。但对他而言,却好像是早已熟悉的称谓。这种率性也和弘之不同。

我们分头整理弘之的私人物品,寻找可能的线索。玲子老师的香水工坊在一间公寓房里,二十平方米左右的起居室就是工作的地方。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东面用玻璃隔了一间调香室,再摆上办公用的书桌与沙发,墙上打了一整排的架子,密密麻麻地摆着香料。这里看起来就像整齐有序的化学实验室。

我觉得应该能发现些什么,但书桌里尽是些无聊的物品:图钉、固体胶、日历、彩色铅笔、研钵、法语词典、小镜子、滤纸、牙科的挂号单、植物图鉴、香草糖……

所有的物品各就各位,没有一丝紊乱,也没有特别显眼。这里就像被锐利刀刃切断的时间剖面,一切都正常又平静。

“哥哥一直整理得这么干净吗?”

彰一边翻阅着柜子上的文件,一边问。

“是的。”

玲子老师回答。

“他不是想自杀才特地整理的,如果是那样我应该会留意到。总而言之,他在事物分类方面有着出类拔萃的才能,不管对象是四百多种的香料,还是一枚一枚的别针。你说是吧?”

她把头转向我。

“是的。”

我附和道。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书包里藏着发霉的面包,每次被发现,老妈都会歇斯底里一番。”

彰口中的弘之是我不知道的,每次听到我都会心跳加快。是继续听,还是捂住耳朵?我不知道。关于弘之,到底是我了解的更多,还是他了解的更多?在太平间体会到的那种妒忌又涌上心头。不,不能让自己更混乱了。

弘之好不容易用自己的方式悉心整理好物品,我一股脑地翻出,全部塞进了纸板箱。我知道自己搅乱了平滑的时间剖面,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弄清弘之自杀的理由。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聘用他,也是因为看中了这个能力。”玲子老师一边和彰一起翻阅文件,一边继续说道,“作为一个调香师,如何记住诸多的香料是非常重要的。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四十万种气味。我们需要赋予无形的香味以意象与语言,将它们有序地放进记忆的抽屉里,在需要的时候打开需要的抽屉。如果不能,是无法干下去的。所以,我认为他出众的分类能力绝对能运用在这个领域里。”

“哥哥是出色的调香师吗?”

“应该会是的,虽然现在还在摸索中,只是刚入了个门。”

玲子老师叹了口气,打开另外一个文件夹。

和弘之一起生活后,我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分类癖好。自己的衣服和书自不用说,连我工作用的资料还有化妆品,他都要全部分类、收纳——这个工程花费了十天以上的时间。

“如果你有不想被我动的东西,提前告诉我,我不会去动它的。”

弘之先打了招呼,而我则让他随意。因为他的做法非常合理,能让生活更为舒适。更重要的是他专心作业的样子真的很迷人。

站在洗脸台的柜子前,或是打开洗碗池下放调味料的地方,他先整体观察片刻,用眼睛计算空间与物品的数量大小的关系,想出设计图后才开始行动。他移动化妆水的瓶子,把指甲油按照色系排列,将头痛药放回急救箱,把香辛料分成三格,又交换了橄榄油和菜籽油的位置。

有时候我比较随意,很快就弄乱了,他也不会抱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整理后的状态,而是分类这个行为。紧抿双唇,集中视线,将一件件物品陆续填入脑中所描绘的公式中,他就差说出“给世界上的物品分类就是我的责任”这样的话了。

也亏得他的好习惯,我们很快就搜完了家里。遗书自不用说,连可疑的涂鸦、信、电话号码都没找到。弘之没有日记,记事本上也只有事务性的记录。我又仔细想了想,能够被称为我们共同朋友的,只有玲子老师一个。

我从词典的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逐一核实日历上标着的约定事项,也试着拨打了牙科挂号单上的电话号码。但,都是徒劳。

“我想调查一下这些软盘,可以吗?”

彰手里拿着几张光盘问道。

“嗯,你查吧。”

我们聚在电脑前,注视着屏幕。屏幕上出现的全是陌生的单词、数字还有化学公式。

“是配方吧。”

玲子老师说。

“没有类似口信的东西吗?”

“没,看着像是为了学习,自己写的配方。”

玲子老师摆弄着键盘。一条一条,所有的数据都只记录了香水的原料以及用量。

“不是原创的,是对现有香水做的分析。”

读取到第三张软盘最后的文件时,屏幕上突然出现文章的片段。我们三人齐声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滴,洞窟里潮湿的空气。”

彰念出第一行。

“封闭的藏书室,染尘的微光。”

我跟着念道。

“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微微卷曲的死者的头发。”

“陈旧、褪色、柔软的天鹅绒。”

“这到底是什么?是诗吗?”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又从头看了一遍。

“我觉得不是,这是把香味的意象具化成了语言。”

“所以,只是工作的记录吗?”

“香味的意象是非常主观的,和人的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能成为了解弘之内心的线索。”

最后,我们把这部分打印出来带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知道个究竟,这是人之常情,但也别勉强自己。”

玲子老师站在玄关对我说。

“嗯,放心。”

我把纸箱抱在胸前。

“彰,欢迎随时来玩,难得认识一场。”

“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彰没有说再见,只是喃喃地吟出弘之留下的一行文字。

我送彰到了旅馆,办完弘之的葬礼后,他一直住在这里。

据说彰的老家在面朝濑户内海的小镇上,自从弘之离家出走后他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身体很弱,连葬礼都没有来东京参加。兄弟俩的父亲在十二年前——弘之十八岁、彰十四岁的时候,因为脑瘤去世。他生前是大学医院麻醉科的教授。弘之在父亲去世后就立刻离家,自此再也没有回家。不过兄弟俩有时会联系,每年两次的电话是固定的,偶尔还会见面吃个饭。高中毕业后,彰开始在木工用品店里做事,工作内容是组装橱柜、运送砖瓦及有机土、更换电锯的电池等等。

都是些不知道的事,彰一点点告诉了我。

“你在这里能待到什么时候?”

我问他。

“二等亲(1)的丧假是五天,还有时间。”

彰回答。

我们在旅馆的大堂喝咖啡,大堂没有窗很昏暗,正中摆设着一个俗气的中国花瓶。沙发有些太软,我坐着很快就感到腰酸背痛。

“你听弘之提过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跟我说过。”

彰有些抱歉地摇了摇头,头发垂到了额前。

“但不只是嫂子的事,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住,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说出来可能你也不会相信。”

“不,我相信。关于你,我也是在他死后才知道的。”

我端起杯子,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又放了回去。

“哥哥本来就不健谈,浑身上下散发着‘我不想谈私生活的话题’的气息。所以我们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基本都是我在说。对店长的牢骚啦,对职业棒球的预测啦,还有和女朋友吵架的经过啦,唉,反正都是些无聊的话题。他就只是听着,有时候会扑哧笑笑,有时候会佩服似的点点头。只是安静地听着,看上去就像是聋哑人。”

“你们关系很好呢。”

“怎么说呢,嫂子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结婚后去马来西亚定居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

“是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哥哥忽然离家出走,因此,我们俩的关系啪地中断过一次。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老妈身边……那实在是很不安的回忆。所以六年后重新取得联系再见面时,我也总是提心吊胆,就怕自己万一干了什么傻事,他又会去什么遥远的地方,也就不敢问多余的事情。”

彰喝了口水。

“但是,到底还是变成了这样。”

冰块发出声响,好似在小声嘀咕。彰一直盯着杯子里看。

知道弘之自杀的时候,我当然很震惊,希望是搞错了。但老实说,真正让我震惊的,并不是他自杀这个事实,而是自己曾经有过“或许会发生类似事情”的念头。

和弘之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从没担心过他会自杀。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意识的某一个角落已然接受了。

星期六的深夜,他没有开灯,却端坐在碗柜前按照长短顺序排列勺子和叉子,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去接他回家,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只是在调香室里嗅着香纸,脸上挂着仿若追寻某种记忆的落寞神情,我无法开口叫他。或许就是在这些不知不觉间,某种预感已经悄悄发芽。就像彰每次见弘之时,都会小心翼翼一样。

“你们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向服务员示意再来一杯咖啡。

“半年前吧,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哥哥穿着橙色的短袖POLO衫,他难得穿那么鲜艳,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POLO衫是玲子老师从法国买回来的礼物,就放在衣橱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

“还注意到别的什么吗?”

“我已经反复回想过好几十遍了,从那天见面到分开的每一个场景,一个一个回忆。他那天说了什么,什么表情,还有没有漏掉什么……但是,没用。”

桌面上有几颗水滴,彰就着它们无意识地画了好几个图形。那是一只被晒得黝黑、全无防备的手,好多小伤痕,指尖粗糙还有皲裂。和弘之用滴管汲取香料的手,截然不同。

“不要紧,我没有责备你。”

“当时,我出差来东京参加进口工具展览会。我们约好在涩谷八犬(2)前碰头,就在狗尾巴那里。因为东京,我只认识那里。然后我们去中华料理店吃了午饭,和平时一样。之后哥哥送我去车站,跟我挥手告别,对了,还给我买了罐装啤酒,叫我在新干线上喝。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一定要说特别的话,分开的时候,他跟我握了握手,说我手上有铁的味道。因为我在展览会上碰了许多工具嘛,‘你不要跟狗一样嘛’,我当时这么回他的,他就笑。之后门就合上了。”

“顺便问下,弘之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

“老爸去世是其中一个导火索吧,但那并不是原因。哥哥不是一时冲动出走的,而是情绪累积了很长时间,就像沙丘一点点被侵蚀一般。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了。唔,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吧,我也说不太清楚……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哥哥当时已经十八岁,是足够自立的年纪。或许用‘离家出走’这个词也不是很恰当。那天,老妈忽然说想吃无花果,于是他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他把零钱放进口袋里,穿上运动鞋,但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问杂货店的大叔,大叔说哥哥确实去买过无花果。一共八只,除了我们三个人的,还有供在佛坛前的一份,每人两只。大叔最后看见的,是他提着无花果朝家的反方向走远的背影。老妈至今都想着吃无花果呢。”

“和这次一样呢,没有预兆,没有留言,忽然就消失了……”

“是啊。”

彰叹了口气,眨了两三下眼睛,双脚交换了一下姿势。沙发的弹簧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吱声。

大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放音乐,但音量很小,完全听不清。像是双簧管的声音,又像是猫咪的呼噜声。吧台里的服务员百无聊赖地擦拭着糖罐。不知道从哪张桌子传来了轻笑声,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嫂子,看下这个。”

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

“刚才玲子老师给我的。”

是弘之的简历,似乎是在工坊入职时提交的。

“名字和住处,唔,这些先不管它。出生年月、户籍、学历、工作经历、家庭构成、特长、资格证书……全都是假的。”

他把简历转向我,让我能看清楚。简历上是弘之熟悉的字迹,圆润而流畅,很容易辨认。

“他的生日不是四月二十日,而是三月二日。没有上过大学,他高二辍学了。大学毕业后去耶鲁大学留学学习戏剧,回国后在私立高中担任外聘教师,教伦理社会,并以戏剧部顾问的身份参加了全国高中戏剧大赛,连续三年获奖。父亲是染坊师傅,母亲经营托儿所,两人在十年前因为汽车跌入水池而溺亡。特长是演奏弦乐器,小学时在当地的儿童交响乐团担任大提琴手……你见过哥哥拉大提琴吗?”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说大提琴,家里连个口琴都没有。”

好一阵子,我们的视线都直直地落在简历上。

“他跟我说来工坊之前是在农药厂工作的。”

“这也很奇怪。”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谎?我不认为是为了装门面。”

“如果别人叫他拿耶鲁大学的毕业证书来,他打算怎么办?不过事到如今,管他伦理社会还是农药,都无所谓了……”

彰把简历放回了口袋。他并没有因为弘之说的谎而生气,但也没觉得无所谓。看上去,他更加哀伤了,连折起简历的手势都很小心翼翼,像是在安慰着什么。

“路奇小时候是不会撒谎的。”

我盯着彰的脸。

路奇。

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喊他这个名字,这是我们独处时我对弘之的昵称。

“小时候,我念不好自己的名字,总是会发成‘路奇(3)’。这是我另一个秘密名字。”

弘之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也这么叫他呢。”

“我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共享的真实。”彰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