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绕着滑冰场滑。他一直都在表扬我,看我要撞到别人时,就轻轻地把我带往没人的地方。虽然只是手拉着手,但我似乎已经将全身的力气交付于他了。
“再加一点速度,重心往前移。看,不是成功了吗?第一次能这样,已经很棒了!”
滑冰场上有个将绒线帽遮到额头的小男孩,也有靠着扶手娓娓而谈的情侣。一个女学生惊叫着摔倒了,好几个人看到后笑着起哄。
为免摔跤,我不得不用力握住彰的手。我一直摇摇晃晃,他一直稳如泰山。人们接二连三地从我们身边滑过。
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能因为看到彰的表情以及动作就想起弘之。但唯有味道,是不能控制的。彰和弘之有着一样的味道。
“脚再用力,对,就这样。”
其实之前我也有察觉,却逃避不想承认。
他就这么拉住我的手臂,带着我离开扶手。动作并不强势,我的身体却自然地被带动了起来。
闭上眼睛闻着那味道,我以为弘之又站在了眼前,恍然睁眼后因为失落而倍加痛苦。确切地说,它并不明晰如味道,它只在瞬间抚过心头,是更为朦胧的气息。微暖,静谧,有点像树木的清香。当我们并肩而行他忽然凝望我时,当他为我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时,当我的耳朵贴在他裸露的胸膛时,我无数次地记住了这个气息。
他呼出的气息是白色的。
彰的滑冰鞋挂起的冰溅到我的脚踝处,我们的肩和手腕不时地碰到一起,黑色的毛衣擦过我的脸。我无法欺骗自己,那是和弘之一样的味道。
“这样就太悲伤了,嫂子。”
“你滑得很好呢。”
我别过脸,鞋尖踢在有机玻璃板上,发出的响声大得超过自己的想象。正要退场,彰按住了我的肩。
我一边继续滑,一边说。
“我不是来享受的。”我说,“我已经快乐不起来了。”
“因为小时候路奇教过我。”
彰滑到我身边,气喘吁吁地说。
彰回答。
“站着多无聊啊,我们去那边!”
“诶?”
弘之也来过这里吗?穿着44码的鞋,把入场券的副券放进口袋,握着这根扶手。
“滑冰是路奇的拿手好戏。算术得了满分也好,作文得了金奖也好,他一点都不觉得自豪,只有和我去滑冰场玩时,他会非常得意。明明没人教过,他却能转能跳的。路奇一滑,大家都会发出‘哇哦’的感叹声,连我也跟着得意。大家渐渐地聚集过来,等回过神时我们已经在滑冰场的中央了。在那里,他就像专业滑冰手一样,沐浴在聚光灯下,不断滑动。”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堪地站在这个滑冰场里?彰绕着滑冰场顺时针滑了好几圈,看起来很开心。客人陆续进场,音乐不知不觉已经响起——似乎是很久之前的某首电影配乐。没有人孤身只影,大家都和自己的恋人、父亲或者朋友手拉着手。我,无可救药地迷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地方。
他抓紧握着我的手,快速地转过滑冰场一角。
他穿着在太平间第一次见面时穿过的衣服,旧的灯芯绒裤和起满毛球的黑色毛衣。在冰上显得尤为白皙,松散的头发不时遮住他的侧脸。
“那么,髋关节脱臼是假的?”
彰做起了示范,他故意很夸张地单脚滑行,却没有摔倒。
“嗯。”
“大胆地把身体往前倾,脚就会自然跟着往前了。看,就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才回答。
我尝试着前行,却并不能如意。我的脚无法随心所欲,只能慢吞吞地挪动,双手怎么摆都无法保持平衡。
“不过,和双亲掉在水塘里溺亡相比,倒也不算太大的谎话。”
他在对面叫我。被寒气包围的声音弹在天花板上,形成了好几重的回声。
的确如此,在弘之编写的故事里,这只不过是不起眼的一行。
“嫂子,到中间来啊!一直抓着栏杆,再久都滑不好的。”
“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的地方,有一个滑冰场。就在驾校的隔壁,很小。但即使在夏天,也会照常营业。和这里的气氛很像,比如墙壁的颜色啦,灯光的亮度啦,还有冰的硬度。我们攒下零花钱,每个月会瞒着爸妈偷偷去一两次。”
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冰刀滑过冰面的声音很好听。
“为什么要瞒着?”
彰抛下我自顾自地滑了起来。他滑得真好,就像真正的花样溜冰选手一样。身体半屈,双腿交错滑行,时而斜过冰刀急转,时而飘逸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滑去。周身未见一分用力,头发却是急速地飞扬。
“老妈很讨厌一切寒冷的地方,说会感冒不许我们去。老爸就一句话,‘滑冰场那种地方是不良少年才去的’。不过,他对所有的事都是这态度。”
“你真是第一次滑冰啊?”
“很严格的家庭啊。”
一站到冰上立刻就失去了平衡,我赶紧抓住扶手。扶手又黑又亮,不知道被多少人掌心的油脂浸润过。
“可以这么说吧。路奇只对滑冰绝不肯让步,再怎么被禁止,他也会瞒着爸妈偷偷地滑。而且,一定会带着我一起去。我们提心吊胆怕被发现,还偷偷用吹风机吹干湿掉的裤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滑冰场里的路奇了。”
女服务员一言不发,咚的一声在柜台上放下两双鞋。彰的鞋码和弘之的一样。
“所以,也瞒着我啊。”
“那么,一双36码,一双44码,谢谢。”
“什么意思?”
“36码。”
“滑冰,就是要偷偷干的事情,他已经习惯这点了。”
彰熟门熟路地把我拖到柜台前。
我松开彰的手,把身体靠在扶手上。因为太冷,感觉胸口有些抽痛。
“来,先要借鞋。你穿多大的?”
“你最喜欢的路奇,他一次都没向我展示过。”
椭圆形的滑冰场并不特别宽敞,周围除了一圈水泥长凳环绕以外再无其他装饰。这里没有茶室,没有礼品店,也找不到身穿华服的花样滑冰选手。天花板上暴露出黑漆漆的钢筋,灯光昏暗得让人心里没底,墙壁上到处贴着马戏团巡回演出、花市开放以及幼儿园义卖会举行的通告——都是过期的。
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耳朵通红,我知道他也冻到了。
从前就知道在车站对面有个萧条的滑冰场,却是第一次来。因为门口的招牌锈迹斑斑,入口处又总是一片昏暗死寂,我以为这里早已关门大吉。
“再滑一圈,好吗?拜托了。”
我很后悔没有戴围巾,没想到这里会如此冷。
他开玩笑地做出邀请跳舞时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向我伸出了手。
滑冰场里尚没有客人,只有整冰车一边转动着车轮下的滚刷一边前进。
“你第一次遇见哥哥,是怎么想的?”
“我教你。路奇不是也写了吗?‘黎明时分,刚刚冻结的湖面’。”
“这个啊……”
“不好意思,我现在实在提不起这种兴致,而且也不会滑冰。”
我装模作样地晃了晃纸杯里的咖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不是,一起去滑冰吧。”
其实立刻就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我不可能忘记那一天的事。
“为什么?找女孩子?”
“你可不要觉得我奇怪哦!”
彰提议。
彰点了点头。
“明天一早,去那个滑冰场看看吧?”
“我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说着说着,总是归结到这个点上。已经死了……每次说出这句话,我都会发抖。
从刚才开始,滑冰场里的客人便没有再增加。借鞋处的服务员还在发着愣,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坐在水泥长凳上比在冰上还要冷,彰直直地望着我,想要听我接着说下去。
“星期天他也会一个人外出,回来很晚,没有任何联络,但我没怀疑过什么。他不是那种会和女人逢场作戏的人。即使真是和哪个喜欢滑冰的女孩子约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是吧?毕竟,路奇已经死了。”
“能够和这个人相遇,我一定是被老天特别选中的人。我是这么想的……很奇怪吧?”
“这倒也不一定。”
我把纸杯放在长凳下,双脚换了个姿势。滑冰鞋穿不太惯,脱了以后脚尖有些麻。
“三十岁的男人,不会一个人去滑冰场吧?”
大约三年前,我为女性杂志的香水特集去工坊做采访。当时,弘之正在调香室里。他身穿长过膝盖的白大褂,一会儿坐在工作台前,一会儿把小瓶里的东西放在天平上,一会儿把细长的纸片浸湿后放到鼻前,一会儿在笔记上写下数字。
我如实回答。其实在发现入场券的瞬间,我就是这么怀疑的,打电话给彰也是想听听他对这个怀疑的看法。但是,我没有勇气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这句话。
我在沙发上向玲子老师问话,他还是继续埋头工作,没有看过我们,也不曾过来搭话。那时,我不知道那里是调香室,以为装了什么特殊的玻璃,所以里面的人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看不见外面的事物。从一开始,弘之就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我也在思考同一件事。”
之后,为了核对样稿我再次拜访工坊。玲子老师外出了,只有弘之一人留守。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着说道,似乎难以启齿。
“这里要换张照片。还有这里,不是‘香草水’,是‘香水草’,它提取自天芥菜,闻起来很有异国情调。”
“会不会……是他瞒着嫂子……和什么人约会?”
指出两三个错误后,弘之把样稿放在桌上,一直抿着嘴,仿佛再也不打算主动说话了。像是“老师很快就要回来了”、“杂志什么时候发行”、“好热啊”这些,他都没有说。
我能感到电话那头,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把入场券翻了个面,迎着灯光,想看看上面有没有记过些什么。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沉默。绝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不必勉强去寻找话题的那种沉默,明明静寂无声却让人感觉清溪流过鼓膜深处令人愉悦的那种沉默。
“不是,我没和他一起滑过冰。他不是运动很差的吗?说婴儿时期髋关节脱臼什么的……”
他的身体是不是被包裹在特殊的玻璃中?在他的身边,我无须多言;在他的沉默中,我亦能沉淀。
“是你和哥哥一起去过的滑冰场吗?”
“能把那个香纸条给我闻闻吗?”
“是的,只有一张。”
我能感到自己的声音正被吸到玻璃当中。
“滑冰场?”他咀嚼似的重复着这个词语,“只有一张?”
“你是说试香纸吗?当然可以。”
“话说,我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张滑冰场的入场券,你怎么看?”
从他嘴里蹦出的是我不知道的美丽词语。他递了一张试香纸给我。我感觉自己的鼻子从未如此灵敏过,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鼻黏膜。因为太过紧张,甚至有点痛。
杂音一直不断。
他的手就在眼前。其实,我想闻的不是试香纸,而是他的手。
“不,怎么可能添麻烦?你想留多久都可以。”
“那么,辛苦你了。”
他问得太直率,反而使我不知所措。
告别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
“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阵,给你添麻烦了吗?”
“如果不打扰的话,改日还能再来请教吗?”
“你的母亲在等你吧?”
如果就这样说再见,一切就告终结。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还有带薪假,没关系。”
工坊的大门阖上。
“你的丧假天数已经用完了吧?”
他的身影一消失,包围我的空气的颜色、温度甚至触感都不一样了。我伫立在公寓的过道上,不住眨眼。确实,他不在,就像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一样地消失了踪影。那里只剩无尽的空洞。我试着摸了摸大门,却是徒劳。
彰没有回答。
从相遇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有他的世界和没有他的世界,差别巨大。
“这样啊,我在盯着路奇的外套看。洗衣店的人刚刚送回来,笔挺松软,看着就像有人的身体在里面一样。”
“一点也不怪。”
“因为想不出该做什么。”
彰捏扁空纸杯,扔向垃圾桶。纸杯碰到垃圾桶的边缘,完美地落入其中。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嫂子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在朗读旅馆的住宿规章。”
他托着下巴俯视滑冰场。长凳下散落着口香糖的包装纸,空果汁罐以及和弘之那张一样的入场券。背景音乐的音量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没,没什么事。你刚才在做什么?”
“不管哪个滑冰场,都有这样的味道吗?湖面吹过一阵透明的风,水面唰地恢复平静,在这一瞬间四周仿佛被冻住了——像这种味道。”
旅馆的信号似乎不太好,有刺啦刺啦的杂音。
“我刚才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喂。”彰在旅馆的房间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里。
纸片的四角已有磨损,文字也很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滑冰场的入场券,上面写着“成人半日券1200日元”。
“我和路奇一起去过的滑冰场,味道和这里的一样。”
我把外套挂在窗帘杆上,袖口的污渍已经消失,手感柔软。弘之曾无数次穿着它,我可以一一回忆,我想要整夜整夜地去回忆。
弘之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制作香水的灵感,还是来缅怀逝去的孩提时代?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来呢?
洗衣店的人低下头,把装在塑料袋里的纸片递给我。
“叔叔。”
“口袋里有落下的物品,我就拿出来了。其实在受理的时候,我们应该仔细检查的,真是对不起。”
忽然,从滑冰场传来了声音。是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头上扎着蓬松的白色蝴蝶结,穿着格子长裤,颈上挂着一副麻花棒针编织成的粉红色毛线手套。
完成工作后刚回到家,洗衣店就送来了洗好的衣服。是弘之的外套,在夏末买来后,他整个秋天都穿着它。
“叔叔,你蒙上眼睛滑嘛!”
莫非要大哭一场?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按着眉间,将意识集中在旋转的磁带上。她挥动着被美洲狮紧紧缠绕的手指,继续介绍一个融合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欧洲美术理念设计出来的胸针。
彰放下手,眼神求助似的在我与少女之间来回,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女孩抓着扶手,却似乎一刻都不愿消停,不住地用滑冰鞋画着“8”字。
她戴着一枚美洲狮造型的戒指,狮子的眼睛是蓝宝石做的。她口齿流利,说起来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还摊开了宣传册,打开了陈列柜的锁,把珠宝随意地摆满桌上。白金制的美洲狮尾巴在她的无名指上缠了好几圈。摄影师的快门声不绝于耳。墙壁是新涂的,涂料发出刺鼻的味道。每一个陈列柜都折射着吊灯的光,实在是太耀眼了。我眼皮发颤,太阳穴生疼,感觉睁不开眼。
“小姑娘,你很厉害呢。经常来吗?”
摄影师为珠宝拍摄照片期间,我采访了负责宣传的女性。这次新品要突出的主题是什么,以怎样的女性作为目标群体,珠宝对顾客所起的作用是什么,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我试着问她。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被抽离出这些风景,我伸出手,什么也触摸不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正兀自枯萎,试着用力去抓地铁楼梯的扶手。等了很久,也没有感到坚硬的金属触感。手指迷失在了黑暗的空中。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从身后撞到我,咂了咂舌后,沿着楼梯往上跑走了。
“谢谢,我每天都来滑哦。”
明明弘之已经死了,但外面的世界看起来丝毫未变,真是不可思议。地铁仍然很挤,大厦间依旧刮着大风,手提包的搭扣还是只能扣到一半。
她的口吻像大人似的,脸红扑扑的,刘海因为汗水贴在了额头上。
我和平时一样把录音机、备用电池、笔记本以及做笔记的工具放进手提包里,只抹了层口红便出门了。
“下一次要闭着眼睛滑哦,约好了!”
翌日,我去了一家新开的珠宝店做采访,这是之前就定好的杂志社的工作。其实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的,但连调整日程的力气都没有。如果要到处打电话、道歉、解释、被安慰,我觉得还是平静地完成眼下的工作来得更简单。
女孩向彰挥挥手滑远了,粉红色的手套一直晃晃荡荡地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