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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亲的忌日,我打给他;母亲的生日,他打给我。得定好日子,要不就会忘记。”

陌生的声音!我受惊地抬起脸,手还停留在弘之的脸庞上。

是站在玲子老师身旁的男子。他抓着床沿,一句一句慎重地吐出言语。低下头时,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

“我们约好一年打两次电话的。”

真像弘之啊,简直可以说就是弘之啊!一瞬间,我猛地被拉回到现实,贴在弘之脸颊上的手指冰冷得僵住了。

调香室的柜子上有装末药的瓶子吗?为什么玲子老师尽絮叨些无足轻重的事,却不把关键的香料带过来?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明明就是末药……

弟弟?他有弟弟吗?他从没提过家人呢。弘之说,家人全都去世了。然后,再无下文。家人全都去世了——我以为再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适合他。他总是坐在玻璃的调香室里闻香,就好像出生之前便在那里,久久都不动一下。

接着,要放血,取出内脏。这事再怎么细心也不过分。不论是多小的肠子上的褶皱,多薄的脑子中的皮层,都要一个不剩、一片不留地掏出。然后,就是往里面塞满末药。塞的时候要注意,要巧妙地拉开皮肤,不要破坏原本的形状。当然,脸颊的内侧也不能忘记。最后,裹上浸过末药的丝绸,静待末药完全渗入每一寸的肌肤。没有什么好怕的,列宁也好,伊娃?贝隆也好,都是如此这般操作的。

如果光线的角度再变一下,就能看清他的脸了。我连忙移开视线。弘之的唇依旧润泽,今早才洗过的头发尚还柔顺,而他最珍惜的鼻子在如此寒碜的灯光下,仍然不失美好的轮廓。

当时,我们是怎么聊到木乃伊的?我已经忘了。弘之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每一个都跟香水有关。听他说那些故事,总能使我深感佩服,让我满心愉悦,令我平心静气。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也是我打电话的日子。他是为了让我能早点知道,才选择这个日子的吧。”

首先,需要干净而高级的丝绸,而且要许多许多,足够我绕上好几层的。然后,是末药,这是最重要的。弘之曾经告诉过我,“木乃伊”这个词的词源就是这种香料,它具有杀菌与防腐的效果。早在公元前四千年,人们便以它为供物烧给神佛。那是可以带来重生的圣药。

男子不是对玲子老师、我或者弘之发问。

要怎么做才能让弘之的身体保持住现在的样子,我思考着。我很清楚他已经不可能复生,但也不想看到他化为灰烬或者化为白骨。我认为最可怕的,是他的身影就此消失,那比死还要可怕。不管多么冰冷,只要掌心能继续触摸到这张脸庞,我想我就能坚持下去。

我把手从弘之的脸上移开,玲子老师哭出了声。明明没有窗,寒气却不知从哪儿悄然而入。

我小声解释,她没有听到。

他会选择今天,也许并不是为了承诺过的香水,而是因为挂念弟弟。也说不定,他希望自己能和父亲死在同一天。

“那个是‘记忆之泉’。”

我竟然在妒忌这个素不相识的弟弟?不合时宜的情感使我困惑、混乱。它击垮了我,也带给我失去弘之的真正的痛苦与恐惧。

当沉默造访时,玲子老师似有些承受不住地再次开口。

在布拉格机场迎接我的,是个一脸稚气、堪称少年的年轻男子。他双手插在穿得旧兮兮的皮夹克口袋里,微微弓着身体,发现我之后,露出害羞的微笑跟我握手。青年有着匀称结实的身材,双耳戴着金色的圆耳环。

“但是,他的弟弟能来真是帮了大忙。如果只有我和凉子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哎,是吧?哪怕只是多一个亲近的人能来也好,不然也太孤单了。弘之自己,只身在安静的调香室一角。陪着他的,只有昨天调制好的香水的气息……”

“真抱歉,让你久等了,飞机晚点了好久。”

我没有流泪,没有喊叫,只是淡淡地呢喃了这句话——这是玲子老师事后告诉我的,而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我说道。他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为什么要喝下那么难喝的东西……”

“还担心你会等得不耐烦就回去了。这大半夜的要是让我一个人走,真不知如何是好呢。真是谢谢你了!”

弘之的脸颊很温暖,就和我无数次触摸过的一样。但立刻,我就知道这是错觉。其实他的脸冰冷得令人心痛。只不过是熨烫白衬衫时留下的余温,遗留在了我的手心。

青年含糊地点了点头,扣上皮夹克的纽扣,用眼神示意我先出去再说。他有着波浪般的栗色头发,以及相同颜色的眼睛。

一旦开口,玲子老师就停不下来了。她的话语接连不断,如泪水流淌一般扑簌而下。只有她的声音,在太平间里回荡。

“哎,你是切得克旅行社派来的导游吗?”

“对不起。”玲子老师说,“如果早点注意到,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一早我拜托弘之看门后就出门了,回来时发现他倒在地上。真是无法相信,他怎么会服药自杀呢?我不应该绕道,应该再早些回来的。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以为他在捉弄我。但是,我怎么喊他怎么摇他,都没有反应。他的脚边滚落着无水酒精的空瓶子。当看见那个的时候,我全身震颤,无法自已,痛苦得就好像是自己喝了一样……但是,弘之一点也不痛苦。真的,闭着嘴,闭着眼,他就像在专心闻香一样。是的,就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就像是抽丝剥茧地追寻着发生在很久以前关于香气的回忆时,心脏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跳动一样……”

这一次,我试探着用英语询问。但他的反应照旧,只是冒出两三个像是捷克语的单词。听着既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宽慰。

我把手掌贴在弘之的脸颊上。他的表情很温柔,让我不由自主地这么做。无法相信这是一张死去的人的脸,一张如果置之不理就会渐渐腐烂的人的脸。

“我明明再三强调要一个懂日语的导游啊,这是怎么回事?英语也不行吗?一句也不会?”

太平间狭窄且寒冷。弘之躺着的床的周围,勉强可以站人。香水工坊的玲子老师和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玲子老师看见我,欲言又止,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他没有回答,用一只手握住了行李箱把手,然后有些踌躇地向我提着的旅行袋伸出另一只手,像是在说“可以的话,这个也让我来”。我摇了摇头,他立刻把手收回去了。

在度过如此重要的一晚后自杀,这怎么可能呢?从刚才开始,我一直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假设他早就决定要自杀,只是在等着香水完成,那就说明他对我没有任何留恋。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做完这个香水。

“语言不通的话,我会很头疼的。我有很多东西要调查,还得找人问话,不是单纯来观光的。今天原本约好要讨论并制定逗留期间的行程的。当然,我没有想到飞机会晚点那么久。明天,明天能好好地派一个符合我要求的人来吗?”

他取下瓶盖,手指滑入我的发间,在我的耳后抹上一滴香水。

虽然我知道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担心。我一直没睡,精神有些异常的亢奋。

“孔雀是记忆之神的使者。”

青年热情地倾听着,仿佛他能理解我说的一切,对着半空望了一会后,默默地露出微笑。然后,他把行李箱放上了小货车的后车厢里。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对他客气地笑笑。确实,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香水的名字是“记忆之泉”。细长的半透明玻璃瓶上没有任何装饰,瓶肩是不对称的曲线,瓶身玻璃上嵌着几个气泡。迎着光线看,气泡恍如在香水中畅游一般。相较于朴素的瓶身,瓶盖上刻着的图案却非常精巧,微微凸起,是一根孔雀的羽毛。

布拉格也下了骤雨吗?街上湿漉漉的,林荫树、柏油路以及有轨电车的轨道都因水滴而泛着光。带点乳黄色的街灯照亮了黑夜,可以看见快到市中心了,也几乎没有人影。这个城市里既有被高高的绿树与红瓦围绕、风格沉稳的医院,也有行将废弃的穷酸的加油站。幽暗的森林、公交车总站、公园里的喷泉、食品店以及邮局,它们似乎都在沉睡。小货车拐过几个十字路口,开始加速。放在后面的行李箱与大概是他自己的黑色箱子互相撞击,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

他第一次为我调制了香水,作为礼物送给我。这是很久以前就约定好的。之前我每次催他,他总会为难地垂下眼帘说:“没那么容易的,我必须对你有更深的了解。”

“你叫什么名字?”

昨晚正好是同居一周年的纪念日,我们小小地庆祝了一下。我做了他喜欢的肉馅糕,甜点则是烤苹果派。我们还开了香槟,但只有我喝了。劝了很多次,他就是不喝,这也是惯有的事。弘之说酒精对嗅觉不好,所以绝不肯沾上一滴。不过,他多吃了一个苹果派。

我在他身后用英语慢慢地问了两次。他转过头,扑闪着惹人怜爱的眼睛,又重新握紧方向盘。

太平间位于地下室。我走在狭长的走廊上,听到树脂地板发出的吱吱声。早上送他出门上班时,应该并没有异样,我对自己说。当时,他拎起装着调香工具的包,在玄关的镜子前确认领带有没有歪掉,然后对我挥起一只手说了声“再见”,之后便出门了。

“我是凉子,我的名字叫凉子,凉——子。明白吗?”

然而,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摆弄着熨斗,仿佛这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我细心地熨平领口的皱纹,虽然这件衬衫的主人明明已经死了。

这次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背,他怕痒似的扭着身体点了点头。

其实,我知道应该立刻出发,应该把钱包塞进口袋跳上出租车,不顾一切地赶往医院。

“凉、子。”

我回到熨台前,重新开始熨烫弘之那件正熨烫到一半的衬衫。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发音,但看来我的意图传达到了。

女人再次确认。

“那么,你呢?”

“明白了吧?”

“捷涅克。”

无水酒精,这个我很清楚,就放在调香室柜子的最下层——我经常注视着弘之在调香室里工作的身影,所以那里面的东西不论多么微小都记得——就在那个有着红色盖子的褐色玻璃容器里。瓶子圆圆的,看着有些笨重,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我记得只用掉了一厘米的量。

他亮起方向灯,逆时针转动方向盘。因为引擎的声音,我听不太清楚。

“请立刻赶过来,从一楼西门进来就是抢救中心。”

“捷、涅、克。”

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可以对弘之这么了解?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真是莫名其妙。

他慎重而小声地回答。

“他在工作的地方试图自杀,服下了无水酒精。”

这名字真难念啊,感觉我疲劳不堪的大脑完全记不住。

听筒那一头的声音很陌生,我又问了一遍。

突然,他指了指外面。我吃惊地把脸凑近窗玻璃。不知不觉间,沃尔塔瓦河展现出她的身姿,宽阔而静谧的河流融入黑夜,前方横跨着查理大桥,布拉格城屹立在山顶上,仿佛在俯瞰这一切。

“啊?你说什么?”

照在大桥与城上的灯光很特别,不炫目,却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塔上精致的装饰以及排列在栏杆上的圣像的轮廓。看上去,似乎唯有那里的风景掬取自宇宙的深处,连黑暗都到达不了的宇宙的深处。

当医院的护士打电话通知我弘之的死讯时,我正在起居室熨衣服。

青年放慢速度,让我可以尽可能地观赏这片风景。

通知登机的灯,终于开始闪烁。

“捷涅克。”

被冰雹击打的飞机看起来格外渺小,宛如受了伤孱弱的小鸟。

他又说了一次。

冰雹打在螺旋桨、机轮、机翼上,机门打开,舷梯斜靠过去。雷声愈加隆隆,婴儿又放声大哭了。

“嗯,我知道了,很好听的名字哦。”

忽地回过神,却见我们要搭乘的飞机已经停靠在旁,可以看到机身上“CESKY”几个字母。它是何时又从何处来的?我站起身靠近窗户,只见堆放着行李的货车排成长队,从四处蜿蜒着朝这边驶来。

我回答。

冰雹就像是真的玻璃一般,闪闪发光。定睛望去,可以看到每一颗映射在黑暗中的形状。有好几颗撞到了窗上,然后碎裂、散开。

从面向旧城广场的泰恩教堂旁拐入错综复杂的小巷,然后朝北走两三分钟就到了旅馆。旅馆是一栋四层楼高的古老建筑,除了大堂,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楼梯很陡,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咯吱声。上面铺的深红色地毯早已磨损,满是污渍。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候机厅的玻璃碎了。骇人的声响笼罩在周遭,就像什么坚硬物体崩塌了一般。老妇站起了身,婴儿愣得掉了口中的安抚奶嘴。每一个人都在看外面。

我在床的一角坐下,从包里取出“记忆之泉”,迎着光检查玻璃瓶有没有在长途旅行中碰伤。

忽然一阵雷鸣,适才飞机消失的方向划过一道闪电,随后落起了冰雹。

只是晃了晃瓶子,就有香味溢出。这是凝结在幽深森林里凤尾草叶上的露珠的味道,是吹拂在雨后黄昏的微风的气息,是茉莉花蕾从沉睡中醒来的瞬间的芳香。

坚定不移的数字的余韵令我安心,我可以确实地感觉到,他真真切切地就在身边。

但或许,这只是那一夜弘之给我抹上香水时的记忆复苏了而已。我无法分辨这缕香从何处飘来。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得出正确的答案。只要我嗫嚅一下“唔……”,他就会立刻在一旁为我提示正确的数字。绝不颐指气使,也不扬扬得意,反倒显得有点抱歉。因为你看起来有点为难,忍不住就说出口了,如果是我多管闲事,还请多多包涵。他仿佛就是这么说的。58、37400、1692、903……他的答案只关乎数字本身,没有别的实际意义。但是,他低声说出那些数字的瞬间却是我的至爱。

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一个人住太宽敞了,除了简陋的床、化妆台还有衣橱,便是一片空荡荡。衣橱的门是坏的,就这么半开着。窗帘看起来很厚实,有很多褶,但已被晒得褪了色。

不管什么事,负责计算的都是他:把一个人的生日换算成公历、统计出差的差旅费、记下保龄球的得分、指出出租车找零有误……

我用手指抚摸着瓶盖上的孔雀羽毛。自从弘之死后,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它。我很怕里面的液体会渐渐减少,最后消失得一点都不剩。

我想算一算自己已经从日本出发多久了,想算一算自己到底多久没睡了,但几次尝试都没弄明白。七小时的时差,又是加又是减,闹得人不明白。因为过于疲劳,我的大脑中枢已然麻痹。

至今,我仍记得弘之的指尖触碰到我耳后凹陷处的瞬间。是的,他先用惯常的手法打开盖子——不管什么种类的瓶子,弘之都能非常迅速、优雅地打开,不论是芳香蒸馏水瓶的白色瓶帽,还是芳香精油瓶的滴管盖,又或者无水酒精的红色瓶盖。

一个白人老妇蜷着身子,以包为枕,横躺在长椅上;有一家子正在吃月饼,看着像是中国人,月饼的碎屑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一个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小娇。大家都在等候飞机起飞。

然后,他用一滴香水润湿手指,用另一只手挽起我的头发。润湿的手指触碰到我身上最温暖的地方。我闭上眼,一动都不动。这样,才能更好地感受香气,才能更近地感受他。我能听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额头。还有,他的食指总是湿润的。

外面一片漆黑,隐隐地可以看到橙色的导航灯。这时,正好有一架飞机起飞,我看到它就像被吸入了遥远的黑暗中,变成一个点,越变越小。

我握紧香水瓶,倒在了床上。我知道我必须睡,但怎么才能睡着呢?不管我怎么努力压抑,围绕弘之的所有感官还是会苏醒,好像稍微侧一下脸,向耳后伸一下手,就可以碰触到他的身体。我几乎可以勾过他的手指,含在嘴里。而我的手里,只有香水瓶。

咖啡站正准备打烊:刚才给我做三明治的小哥正用拖把拖着地板,柜台的灯光已经熄灭,咖啡杯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倒扣着排列在擦碗布上。

行李箱就这么被扔在房间正中央。刚兑换的陌生纸币从口袋里露了出来。百叶窗已经放下,即使竖起耳朵我也听不到街上的声音。

CG37号登机口位于建筑的一端,人影稀疏,十分安静。这里既没有流淌的音乐,也不闻旅行者们满心雀跃的叽叽喳喳。不知是否喇叭坏了,偶尔响起的机场广播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清。

我明白,我来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从维也纳国际机场转乘前往布拉格的航班已经晚点了五个小时。不论去问谁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没有人告知真相。他们不是一脸不耐烦地缩缩脖子,就是快速地溜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语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