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王大耳朵的从容淡定和悍不畏死的精神所折服,就连韩猛也忘掉了眼前这个男人昔日里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和不屑一顾,对这个外表粗鲁的汉子有了一丝敬佩之情。
牢房四周的几个看守此时此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枪支,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北山巡山大寨主,今日慷慨赴死的男人,心中居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股憧憬之情。
但没有人注意到,王大耳朵那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山雨的冲刷之下,每走一步其实都在微微地颤抖着,双手的手腕和双脚的脚踝处,由于长期佩戴沉重的手铐、脚链,皮肤都已经被磨破了,留着厚厚的紫红色血痂。此时此刻一走动,这些血痂又纷纷被磨损脱落,伤口再次崩裂开来,鲜血直流,每走一步都是疼痛难忍。眼尖的韩猛敏感地发现了这点,他紧走几步,追上了王大耳朵,伸出手来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感到王大耳朵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王大耳朵及时调整了自己身子的重心,虽然勉强站住,但是全身都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止不住地打颤。王大耳朵感到了韩猛给自己在下绊子,忍不住转过头来,愤怒地瞪视了一眼,看着王大耳朵那因为愤怒而变得血红的双眼,韩猛这个出身卑贱、一朝得道的家伙不由得有些惊慌失措,他没有想到王大耳朵被折磨囚禁了这么长时间,他身上的那股子傲气和倔驴脾气没有丝毫的消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依然能让自己好似耗子见了猫一样,感到胆战心惊。自己虽然经历了日本人的特工训练,胆量和忍耐力都已经是今非昔比,但此时此刻自己突然看到了王大耳朵那激愤、不屑、鄙夷的眼神,内心还是不由得咯噔一下子,顿时在气势上矮了一头。
那个浑身伤痕、佩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已然不断前行的男人王大耳朵,以自己执拗坚毅的性格,将韩猛等人试图羞辱他的鞭挞和镣铐变成了自己男子汉身上的一种勋章。手上、脚上铁链互相撞击产生的杂音,似乎都成为了一曲英雄的赞歌。那单纯的撞击声,那沉重而凝滞的回响,将王大耳朵骨子里的坚毅和不屈的精神,传达到了每个人的心中。
王大耳朵此时此刻所展露出来的是一种多么激动和愤怒的眼神啊!激愤、鄙夷、不屑、不甘、不屈—似乎都无法描述此刻王大耳朵眼神中的复杂感情,他好像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大夫屈原一般,目睹着君王的昏聩,奸臣当道,怀着牺牲与悲壮的感情,毅然地跳入滚滚的汨罗江,完全是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
这时牢房外头的后山空地上,瓢泼而下的雨幕之中,清脆而略显沉重的铁链撞击声响起,瞬间扰乱了人们俯瞰清风山雨景的美好心情,只剩下沉重而凝滞的感觉,只见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披着一件破破烂烂肮肮脏脏、满是血污和泥点子的白色囚衣,在七名手持驳壳枪、一身黑衣的喽啰押解之下,向通往后山悬崖的石阶走去。那个男人身上那件囚衣,胸口和后背上都已经破烂不堪,山雨拂过,那件破烂的囚衣随风浮动,隐隐可看见那些破洞之下的伤痕和黑色的血痂。那个男人的双手和双脚脚踝上,都有沉重的铁链和镣铐束缚着,更增添了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的行动苦难,他每向前挪动一步,身上的手铐、脚链的铁链都会发出一连串的撞击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这个男人每走一步,他们都会感到那从铁链上传来的沉重和凝滞之感。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他娘的,你个吃里爬外、背叛大当家、背叛清风寨的叛徒!你盯着老子看什么?赶紧—赶紧走路,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韩猛被王大耳朵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他虚张声势地上前推了王大耳朵几把,骂骂咧咧地赶着他前进,却没有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嗓音都已经完全变调了。
那两名被踹了屁股的看守以及其他两名掩嘴偷笑的喽啰,也都知道这公鸭嗓子王桂天生就是个欺软怕硬、阿谀奉承的主,当下嘀咕了几句,就开始给那十五名王大耳朵手下的心腹连接脚镣。原先他们每人的脚上都有一副重达十七八斤的脚镣,将双脚连在一起,导致他们行动不便。现在为了防止他们在被押送上后山刑场的时候中途逃跑,又要用两个拇指粗细的浸水的麻绳,将所有人的左脚成串地连接捆绑起来。王大耳朵手下的那些个兵丁虽然也知道王大耳朵被押出去之后,自己这伙人也会随着去了,有几个人不甘心地想要拼死一搏,但是看到王贵等人上了膛的步枪排成一排,死死地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他们又都隐忍了回去,换上了一副听天由命的麻木表情。
“他妈的,皇军说得没错,这个王大耳朵绝对不简单,是个一心顽抗到底的死硬分子不说,光是那双好像鹰眼一样锐利的眼睛,就让人浑身不自在,不除掉不行!”韩猛虽然曾经在王大耳朵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伙夫杂役,也多多少少地知道一些通常其他寨子弟兄不知道的王大耳朵的饮食和性格习惯,但他却对王大耳朵这个人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此刻的韩猛见到王大耳朵那慷慨赴死的样子,不由得为日本人眼光的犀利和精准暗暗称奇。
“他妈的!老子,老子—”王桂顿时气得脸上红一道白一道,跟个二皮脸似的,手中兀自举着自己的那把驳壳枪,在王大耳朵身后骂骂咧咧,但是韩猛在场,他又不敢发作。只能将一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到了自己身后的两名看守喽啰身上,转过身来,给他们两个一人一脚,踹了他们一个踉跄,恶狠狠地吼道,“他妈的,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这里做啥?王大耳朵都要被枪毙了,这些叛逆分子也快了。赶紧把他们的脚镣连起来,等一会儿就要押解他们上后山,送他们上路了!”
韩猛这种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软脚虾当然不会知道,他完全小看了这个被人称作“王大耳朵”的男人。这个真名叫做王俊阳的汉子,身上流淌着湘西汉子身上的固执坚毅、不服输、不认怂、充满造反精神的血液,既然已经踏上了兵谏大寨主这条道,那么即使失败被俘,被枪决了,他也会强忍住一切痛苦,压抑住一切的屈辱挫折感,以所有的毅力扮演好一个为兄弟情义、为家国大义而牺牲的英雄的角色。他在那间幽暗的牢房里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唤醒大寨主张蛟,以山寨兄弟的身家性命和国家民族的尊严为重,远离日本人,为此他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这就是王大耳朵能够在赣北绿林闯出一番名声的根本,凡事都是“义”字当先,小到兄弟情义,大到家国大义。
王大耳朵面对王桂手中指着自己下巴的黑洞洞的枪口,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随即冷哼了一声,呸—一低头朝着王桂的脚边吐了一口痰,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转过脸来,在韩猛手下一行人押解之下向着牢房的出口走去。
“这他妈的鬼天气!”守卫清风寨东侧上山要道山坡脚下第一道关卡的小头目胡大胆,自从中午时分看到了韩布衣惨死的模样之后,心情就一直很压抑。刚才又听换班的弟兄们说,之前下山采购物资的马队几乎是在清风寨的眼皮底下遭了劫,不但韩老爷子当场命丧敌手,连二当家的张嵩和“俏罗刹”韩璐瑶韩妹子都被那批来路不明的硬点子给绑了,现在大当家的又是着急又是上火,已经拉了一大票几百个弟兄杀下山去营救了。
看到王大耳朵依然在和自己的手下一一告别,王大耳朵手下的老弟兄们也是对着韩猛等人骂不绝口,王桂指着王大耳朵的鼻子,用他那公鸭嗓子气急败坏地喝道:“姓王的,赶紧—赶紧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再敢挑唆弟兄们跟大当家的对立,小心老子直接一枪崩了你!”说罢还解下了自己裤腰带上的那把驳壳枪,耀武扬威地在王大耳朵面前晃了晃。
“胡老大,我这几天左眼皮总是在跳,俗话说‘右眼跳福,左眼跳灾’,您说我们山寨之上不会出什么乱子吧?”一个背着步枪紧随在胡大胆身后的喽啰,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凑上前来低声嘀咕道。
王桂闻言顿时打了个冷战,一边伸手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一边惊慌失措地指挥其余的两名看守:“你们两个赶紧去把王逆给我从牢房里押出来!”
胡大胆闻言,回过头来,一双牛蛋似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乌鸦嘴的小跟班,刚想出声训斥他几句,突然好像这个一向乌鸦嘴的小喽啰的预感真的得到了证实一般,他忽然发现,远处的山脚下的雨幕之中出现了一队疾驰而来的马队,胡大胆连忙跑到防雨的草棚子边上,趴在沙袋垒成的防御工事上,向着雨中眺望过去。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但他发现整个关卡的喽啰们都微微骚动起来,他知道自己眼前看到的那匹马队的确是存在的,并且还在高速逼近中。所有人都感觉到那群马队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骇人的杀气,随即低沉如闷雷的隆隆马蹄声,马队后边的士卒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传来,那隆隆的马蹄声,马匹的嘶鸣声,以及士卒强劲而有力的跑步前进的声音,好像一支阴间的恶鬼部队从黑夜中复活,他们不愿让人世间的活人享受欢乐而再度降临到了这纷乱的世间……
韩猛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头,小声对身边的守卫小队长王桂说道:“看到这一幕了吗?这王大耳朵不但活着具有极高的煽动力,就算是要死了,依然可以让身边的人为他赴汤蹈火,这个人实在不得不除掉!你们这些看守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手段来阻止他继续妖言惑众,煽动弟兄们跟大当家的对立吗?”
胡大胆看着这群来历不明、浑身杀气的队伍,用硕大的竹编斗笠和蓑衣隐藏住身形,骑着黑色高头大马急速逼近,不禁想起了当地民间传说中的“阴兵过路”的故事。据说每当赣北山区经历狂风暴雨的时节,在傍晚时分的山路上,就会出现一批黑袍黑甲黑盔的亡灵军队,骑着纯黑无眼的高头大马,举着黑幡急行。只要哪个活人牲畜看到了这一批过路的阴兵,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当场殒命。现在正是暴雨如注的时候,自己这伙小兄弟该不会这么“幸运”真的看到了传说之中的“过路阴兵”吧?想到此处,一向以大胆著称的胡大胆此时也感到好一阵头皮发麻。
相邻囚室之中的王大耳朵的心腹手下们,默默地听完了王大耳朵最后的临别教诲,在沉默了一瞬之后,整个牢房之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其间几个小头目高声回应道:“王大哥你先行一步,弟兄们随后就去!”“咱弟兄们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做生死弟兄!”
沙袋和木质鹿角垒成的工事里的喽啰兵们,似乎也联想到了这个赣北山区的恐怖传说,听到这种逐渐接近的马蹄声,眼睁睁看着那群飞奔而来的马队,有些年轻的喽啰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惊慌之色,但有着作战经验的几个老山贼都知道,这些骑着黑色高头大马的都是活人。这么高大的马匹应该是军用的战马才对,而且这种军马的数量至少是三匹以上。
韩猛阴冷地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对这个叫做王桂的小队长的回答和办事效率十分满意。就在韩猛跟王桂嘀嘀咕咕交谈的时候,囚室之中的王大耳朵也在和相邻囚室的亲信手下们,通过墙上的破洞做着最后的告别,只是他的对话却并不那么伤感。王大耳朵死死地握紧拳头,一反平日威严和急躁的样子,面色沉重而略显平静地向着囚室另一边的手下们叮嘱着什么。韩猛侧了侧身子,听到王大耳朵平静地说道:“今天老哥哥我就要上路了,我自己一个人死了没关系,却让你们跟着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王某人对不起弟兄们!我希望我死之后,大当家的能够幡然醒悟,远离日本人,将弟兄们释放出去。毕竟兄弟情义,精忠报国要比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重要得多!”
当那队呼啸而来的马队在瓢泼而下的雨幕之中显露得更加清晰的时候,胡大胆和身边的那名左眼皮跳个不停地小跟班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东洋马?”
牢房看守的头目、小队长王桂,只不过是统领八人小队的低级头目,第一次能有机会跟韩猛这样的山寨之上的高级头目对话,以前他作为小队长,虽然也参加了一些军师史思平和三当家唐耀祖带队的行动,参加了一些下山劫掠商队的行动,但像这次由巡山副寨主交托任务,并且是对原先的北山巡山寨主执行枪决这样的任务,他却也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他竟然有资格跟高级头目近距离攀谈,并且韩副寨主答应事成之后抽调他去自己身边当中队长,这更让他兴奋不已。听到韩猛巡山副寨主的问话,他立即上前满脸堆笑地回答:“请您放心,韩副寨主,您交代的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中午我接到您派人捎来的指令,我就让手下的弟兄采取了最严密的守卫措施,绝对不会生出丝毫的岔子。另外执行枪决的地点我也给您找好了,就在后山的悬崖边上,执行完枪决,就能把他们的尸首直接扔下山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这三个字一出口,这两个人不由得同时心中一紧,东洋战马是十分紧缺的战略物资,赣北这地方并不出产这种高大的马匹,清风寨上虽然有一二十匹此类战马,但是已经全部被大寨主张蛟征调下山了,而他们刚刚下山半个多时辰,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山。那么这支来历不明的马队,要么就是大寨主张蛟派回来的传口令的弟兄,要么就是—日本人!虽然听山上的弟兄们说,大寨主有意和日本人合作,以后日本人有可能会成为清风寨的靠山,但是现在毕竟还没有结盟,而且日本人一向凶狠残暴,什么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来。来人可能是日本人的这个念头令胡大胆立刻站起身来,提醒工事中所有的手下各就各位,进入射击位置,枪弹上膛警戒,他们的做法立刻引起了这个工事之中的小小恐慌,就连那个左眼皮跳个不停的小跟班都是一边口念“阿弥陀佛”,一边卸下肩上的那杆勃朗宁1903式步枪,狠狠地拉了一下枪栓。
听到自己手下愤怒的呵斥声,王大耳朵透过两个囚室之间的墙壁上的破洞,向相邻囚室的亲信手下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这时站在囚室外头的幽暗的过道里,双手叉腰好像看戏一般的韩猛冷哼了两声,回头向身后的牢房看守头子、小队长王桂说道:“有没有异常情况?执行枪决的场地和人员都安排好了吗?枪决这事是大当家的和军师的意思,可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岔子,否则你我都人头不保!”
作为清风寨东侧上山要道的第一道重要的隘口,加上最近清风寨之中发生了李老二、王大耳朵等人跟张氏兄弟的火并事件,整个清风寨之上的安全保卫措施自然十分严密。这个由小队长胡大胆负责看守的,由沙袋和成人腰身粗细的松木制成的鹿角垒成的工事,其中的看守也从当初的十五个人增加到了如今的二十一人。原本看守们的武器都是勃朗宁1903式步枪或者毛瑟快利步枪,这次为了增强火力,三当家的兼东山巡山大寨主唐耀祖唐三爷还给他们调来了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这个关卡的防护能力和火力有了显著的提升。不过虽然此时此刻众人都是屏息凝神,枪弹上膛,气氛可谓一触即发,但是随着一个眼尖的喽啰的一声兴奋的呼喊,随即证明这一切的一切完全是虚惊一场!
王大耳朵隔着囚室的粗木栅栏向囚室外的韩猛等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隔壁囚室的那十五个他手下的心腹也听到了。他们纷纷从地上站起身来,双手死死地抓住囚室的粗木栅栏,愤怒地向着韩猛等人吼道:“姓韩的,你有种冲我来,不要为难王寨主!”“姓韩的,你不就是个溜须拍马的伙夫吗,现在你小人得志了,居然拿自家兄弟开刀了!”“张蛟这家伙,连自己的救命恩人、结义兄弟都要杀,这种丧心病狂的汉奸我们有什么必要给他卖命!”一时之间群情激奋,要不是这些人都被成人大腿粗细的木桩子给拦住了,不用怀疑,他们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将韩猛等人撕碎。
原来其中一个喽啰是负责看护唐耀祖的马匹的马倌的弟弟,因此等到那一整队的高头大马迅速逼近之后,那个年轻人一眼就看出,当先飞奔而来的那批毛发全黑的高头大马,真是三当家唐耀祖的坐骑。随即又有眼尖的喽啰回报,那个马背上的高大的汉子,正是三当家唐耀祖唐三爷本人。众人于是如释重负,纷纷举枪行礼。
韩猛和他手下的六名黑衣的男子,在韩猛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之后,通过了两道由看守守卫的铁门,穿过了一道幽暗的通道,来到了自己此行所寻目标的所在地—关押王大耳朵以及他手下数十名亲信的囚室的外边。这是两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囚室,每间都有十五六平方米,两间囚室比邻而居。所不同的是,其中的一间是用来关押王大耳朵一个人的,里边有一张吃饭的桌子,一张小马扎,一张铺着柴草的小木床以及一个便桶;而另外一间屋子里则跟猪圈差不多,十五六个平方米的屋子里硬是被塞进去了十五个人,每个人都只能挤在一起蹲着,墙角摆放着一只便桶,透出一股股的刺鼻的尿骚味,几个王大耳朵手下的喽啰,对着韩猛等人不屑地吐着口水。坐在小马扎上沉默不语的王大耳朵看见韩猛等人一脸坏笑地走了进来,王大耳朵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大限已到,慢慢悠悠地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原本稍显嘈杂的囚室内慢慢安静了下来。在众人的目光中,王大耳朵缓缓说道:“真没想到我王俊阳今天会栽在你这个伙夫的手里,恭喜韩副寨主升官发财啊!”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囚室隔壁的那些蓬头垢面、身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着尿骚味的手下,镇定地说道:“作为他们的大哥和此次兵谏事件的罪魁祸首,所有的罪责我王某人一并担当,请你转告大当家的,如果他还念着兄弟情谊,还记得我当年救过他的命,就不要为难我的这些弟兄们……”
胡大胆诚惶诚恐地走出了工事之外,站在大雨之中恭迎回山的唐耀祖等一行人,这才发现除了唐耀祖带下山的那几个心腹之外,马队身后还押解着数十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俘虏,从衣着上来看,居然是国军。这一下子顿时让胡大胆惊得说不出话来。
想到那个曾经因为自己违反帮规,而狠狠痛打过自己的男人,在半小时之后就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韩猛突然感觉嘴角一阵抽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得意之情,忍不住要放声大笑起来。他连忙收束心神,这个任务可是日本的横山机关长特意指派的,可万万不能分心,这可是关系到自己前程的重要任务!他要展示出下一任大寨主的威严和沉稳,展示出一个帝国培养的特工应有的风采。
“三、三当家的,您不是下山接应二爷他们的采购商队去了吗?怎么到了现在才回山?这些俘虏又是怎么回事?”胡大胆上前抱拳行了个礼,舌头兀自有些不利索。
只要他和自己的这批心腹手下,假传大寨主张蛟的命令,将这批包括王大耳朵在内的抗日志士全部处死,日本人已经爽快答应,让他成为清风山的山寨之主。他将成为清风寨的第三任大寨主,成为领导近千人队伍的土皇帝,将独自一人控制整个赣北水陆商道,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他会咸鱼翻身,有了日本人撑腰,他将成为整个赣北地区甚至整个湘赣两省绿林里的总把子。而且,清风寨最厉害的男人,最令人敬畏的男人,最有力气,最有抗日志向也是令自己最害怕的男人,将成为他的枪下之鬼。韩猛的那张满是麻子的油腻腻的脸上,带上了些许极不易觉察的一丝小人特有的得意和阴毒之情,不管这个昔日的北山大寨主以往如何英雄了得,今天晚上,这个曾经胆敢轻视自己的男人将死于自己的枪口之下—自己手中枪支的子弹将洞穿他那坚实黝黑如铁板一般的胸膛,自己手中的匕首将切断他那孤傲而倔强的头颅。总而言之,王大耳朵和他手底下的那十几个该死的心腹,都将被自己一一干掉,踩在脚下,永不超升。他们不会成为什么抗日烈士,而会成为一堆扭曲的尸体……
“别提了,他妈的,老子带领弟兄们骑着快马下山,从南到西,从西到北,又从北到东,兜了老大一个圈子,连韩老爷子和二当家的人影子都没瞧见。反倒被这他娘的大雨淋了一头一脸,浑身湿得都跟水鬼一样。这不,在东北的山区还发现了这批从会埠那里撤退下来的散兵游勇,这些家伙他娘的没长眼,居然想要伏击我们,抢我们的马匹,结果被我们干掉了几个,余下的这些个都被我们活捉了,带回山来做苦工也好。为了这群王八盖子,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你让弟兄们把鹿角搬开,我还得上山向大寨主报告此事呢,耽搁不得。”唐耀祖骑在马背上,抹了抹大胡子上不断滴落的雨水,皱着眉头心情不佳地说道。显然在大雨之中奔波了大半天,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坏。
此时此刻,这个在一年之前还是南山一名烧火的杂役,如今却是史思平手下得力心腹干将的男人,心里正无比激动,虽然经过史思平和日本人严酷的特工训练之后,使得他能够很好地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感情,使他能够跟自己的老大史思平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但他心中此时的兴奋和激动,正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澎湃,久久难以平复。他—韩猛,一个地主家佃户的儿子,一个在一年之前还是清风寨上一个低贱的烧火杂役,将会在完成这个日本人交代的任务之后,在一周之内成为清风寨新一任的大寨主,成为号令近千人队伍的土皇帝。
“大当家的他不在山上,他和军师领着几百个弟兄下山营救二当家和韩璐瑶韩妹子去了!唐三爷您难道不知道吗?”胡大胆惊讶地问道。
那一行七人听到守卫的喝问声,纷纷停在了牢房前边的沙袋工事外头,这一行七人之中,一身考究无比的手工黑色布褂子,手撑油纸伞的南山巡山副寨主,史思平的副手,此时此刻暂时总理清风寨事务的韩猛走上前去,冲着那几名神情紧张的守卫晃了晃自己手中一块巴掌大小、写有自己名号的腰牌,随即就在守卫诚惶诚恐的点头哈腰之下,在其他黑衣人的陪同下大步走入了看管王大耳朵等人的牢房,此时牢房中的几个持枪的守卫纷纷立正向他敬礼。韩猛却是一脸严肃,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仪态孤傲地边走边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你说啥?大当家和军师下山干啥来着?你舌头给我撸直了,慢点说,说清楚点!”唐耀祖扬了扬马鞭,止住了身后想要前行的马队,明知故问地追问道。
随着一声清脆的拉枪栓声在雨中响起,一个年轻的小喽啰警惕地看着雨幕之中逐渐逼近的这一袭黑衣的七个人,高声喝问道:“什么人?”
“下山采购的由韩老爷子、二爷和韩妹子带队的商队出了大乱子啦!根据逃回山来的许大辉兄弟报告,商队在回山途中遭遇了来历不明的硬点子的伏击,韩老爷子被他们暗害了。二爷和韩妹子都被活捉,绑到了南边的罗汉寺里。那批硬点子要大当家的在天黑之前拿重金去赎回他们,否则就要撕票。现在大当家的又急又怒,已经和军师一起带上西山和南山的几百名弟兄杀下山去了,怎么,三当家的您没在路上遇到他们吗?”胡大胆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和听来的消息如实相告。
瓢泼而下的大雨之中,一行七人组成的队伍撑着油纸伞,沿着长满苔藓、湿滑异常的山道石阶,急匆匆地向着后山牢房走去,此时后山的那几间泥坯房子虽然外表十分地简陋,几乎跟赣北地区农家院子相差无几,但这几栋房子内外的戒备却是一反常态地森严异常,普通的清风寨帮众远在数十级台阶之外,就已经被守卫所阻挡,没有大寨主或者巡山寨主亲授的腰牌,根本无法前进一步。清风山大寨主张蛟为了软禁王大耳朵等人,防止他们再次煽动帮众跟自己对立,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后山偏僻之处设置了广阔的囚禁和隔离区,一支由大寨主张蛟手下亲信东山寨主唐耀祖和南山寨主史思平手底下抽调人员组成的守卫队一行十八人,肩扛毛瑟快利步枪,全副武装,将关押着王大耳朵等十多个人的泥坯房守卫得密不透风,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居然有这等事!哪来的没长眼睛的家伙,居然敢在我们清风寨的地头上撒野,真是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弟兄们,将这批俘虏押往后山,弟兄们上山补充一下弹药,吃点东西,半小时后我们再次下山,接应大当家的和军师,一起去营救二爷和韩妹子!”唐耀祖这威严稳重的气势顿时让在场小喽啰的内心又安定了下来,大家都对这位行事果断干练、常有惊人之举的唐三爷有所耳闻。想到刚才自己一行人的惊慌心虚的模样,所有喽啰们不由得有些汗颜,毕竟这里是清风山,是赣北绿林的龙头老大,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敢于来攻打山门的。
与此同时,清风山后山半山腰看管王大耳朵等人的牢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