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燧石般的天空下,茜茜驾着黑色的本田沿着90号洲际公路向西行驶。莱拉躺在车子的后座,身下垫着毯子和枕头。疾风阵阵猛扑而来,路上车辆不多,茜茜双手紧握方向盘。莱拉刚把车窗摇开了一条缝子,空气顿时涌进,噪音塞满耳朵,她立即把车窗摇了回去。
“不错。”
达尔转头看着她:“你没事吧?”
“她主要是皮外伤,应该可以。你还有一个藏身之所可以让我们去?”
莱拉点了点头。
“她能够乘车远行吗?”
达尔也点头回应。
这时,茜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呃,那么……我们没有选择。”
“你为什么要干那事?”莱拉问道。“那次爆炸?”
她躺在床上,深感无助、虚弱、沮丧至极。
他艰难地答道:“因为……我没有反对。”
她咬住嘴唇。自己也说不清对这个达尔·甘特纳是什么感觉,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警察也不能——或者说不会——保护她免遭泰迪·马克汉姆的毒手。哪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相信总统竞选人正竭力谋杀我?他们甚至有可能正式指控我栽赃陷害社会名流!此外,他们也很有可能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你要觉得危险就雇一个保镖,就像那次黄金海岸那个摩托杀手向我开枪一样。
莱拉感觉自己脸色严峻起来。
不过这次恐怕例外。达尔说的有道理。我在现场唯一能识别的人就是他。鉴于他以前的记录,警方绝不会相信是他救了我。他们甚至会怀疑,达尔本来是要炸死我,但他发现我还活着,就临时改变面孔,假装是来救我的。我当初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知道这不算什么答案。其他人早已准备好,也许我本来有可能劝阻他们,但我并没一试。”
莱拉突然感到一阵内疚:尽管对这人只有模糊的认识,但我的遭遇的确使他的生活复杂化了;看来我应该起床离开,亲自向警方解释这一切,一般说来,警方会相信我。
“为什么没试?”
“警方绝不会相信我,尤其因为这是一起爆炸案。还没说出‘手榴弹,’他们就会猛地把我按倒在地带走了。这事的主谋清楚地知道是在和我打交道。他们就想把我卷入其中纠缠不清。”
“那时候,我已万念俱灰。你母亲和我已经疏远,我们共同照顾的印第安少年已经死去。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我甚至想到过自杀!”他迟疑了一下,“这是我家的传统。”
“得了吧;你知道我的意思。丢手榴弹那个家伙肯定还在满世界找她,想要她死去的那帮人必须确认她是否已经永远消失,否则他们自己就会暴露而完蛋。警方、ATF,天知道还有谁,都在找她!除非你已经准备好向媒体解释清楚,否则,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莱拉脑袋一歪。
“你是不想睡在沙发上?”达尔问道。
“我父亲——你的祖父——就是上吊而死的。”
楼上飘荡着窃窃私语。“这儿可不能长期待下去。”茜茜说。
“抱歉。”莱拉停顿了一下。“可你们爆炸的是你的恋人父亲的商店,是你孩子的母亲!你怎么能如此狠心地背叛她呢?”
她躺在床上,试着用新的认知来理解自己的人生;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来居然没有发疯,倒还算是欣慰。
“当时我并没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我以为我爆炸的是资本主义制度。当时想着我们会被抓住,但最后在一片火光中光荣地全身而退了;我们引领了毁灭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小步。不过,今天回顾往事,其实那只是难以置信的轻率鲁莽和极其自私的行为,只是自我陶醉。人们年轻的时候,很难估计后果。至少,我就没有。”他看着莱拉,“不过,有一个原则,我从没想要杀害任何人——你得相信我。我们认为,那天晚上商场里没有任何人;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你母亲当时跑到了那个巷子里。”
人们常说,对于自己的生活环境,儿童们有时候具有一种第六感。尽管父亲和奶奶用安全的毯子包裹着他俩,她肯定还是感觉到了。丹尼也是一样。丹尼用吸毒和酗酒来对待那种孤立感,她则用过度追求成功来驱散——其实那是某种根深蒂固的性格缺陷。
莱拉抱着胸膛,不知道该相信他说的哪些话。“我……我……我父亲卷入此事了吗?”
也许这就是她和丹尼总是缺乏安全感的原因——第二天早上,莱拉醒来如是想道。如果达尔·甘特纳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一直以来的孤立感——那种感觉犹如绕着生活的边缘滑冰——并不仅仅是一般的单亲家庭孩子的那种孤独,而是一种生物学上的存在,一个孤立的存在,与凯西·希利亚德的DNA毫无关系。
“没有。你父亲本来就对政治不感兴趣,而且在那以前就退出了所有的活动。”
“和我一起策划并引爆炸弹中的一个。”他停顿了一下。“参议员泰迪·马克汉姆,”他轻声地说道。“那个正在竞选总统的人。”
“究竟是谁干的?”
“谁?”
“主要是佩顿,不过后来泰迪的热情越来越高。”达尔眼神飘远。“找到那辆大众厢式货车的是泰迪,而且为了避免警察追踪,也是他竭力弄掉车门边的车辆识别码;只是他不知道发动机上也有同样的号码。”
“想杀你的人无论是谁,我都要把他揪出来!”他犹豫了一下。“我想,我知道是谁。”
“那为什么你是唯一被起诉、唯一坐牢的?”
“怎么救?”
“爆炸发生以后,我跑到了科罗拉多州一个废弃的小镇,只有佩顿和泰迪才知道到我的去向;他俩中必有一人向FBI透露了我的行踪,因为我刚到那儿就被捕了,当时我想他俩肯定已经被捕。结果发现除我以外没人暴露,这才意识到我所对抗的是一股什么力量。”
“救你。”
“什么力量?”
“试试什么?”
“这么说吧,强大的利益集团联合起来对付我,我本来就反对这个制度。这也是我承认有罪的原因之一。”
“理解。我并不期望什么;但我一定要试试。”
“佩顿和泰迪呢?”
莱拉一下子僵住了。达尔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求得她的原谅,无论那些话多么美妙动听。“如果我不是受了重伤无法行动自如,我会尽快离开你,跑得越远越好!你毁灭了我全家。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和你攀上什么关系?”
“佩顿转入了地下……至今下落不明,没人联系上他。”
“所以,你说得对;我的鲁莽轻率,毁灭了我一生中唯一美好的东西,至今如此!”
“长达40年之久?”
无人作声,一片静默。
“大约七年前,我接到雨彩一封信,说他已经改名为威廉·肯特,在新墨西哥州当教师。”
“你俩出生以后,我去看你妈妈;你俩因为早产,当时还在医院里,当然我并不知情。我只是想来告别,向你们母子三人。可是……”他眼里噙满泪水。“亚力克诗——你的母亲——不让我走,她乞求我留下,给你们姐弟一个完整的家;但我不能留下,我对她这样说;于是我就走了,坐地铁到了克尔商场。可没料到……”他咬着嘴唇。“她跟踪而来,直到我看见她突然冲进那个小巷才知道,刚好就在爆炸发生前那一瞬间!她开始跑向那辆厢式货车。我和佩顿就在街对面,我想跑过去把她拉回来,可惜太晚了——爆炸的气浪把她全给吞没了!”
“那你为什么不报告当局?谋杀罪并无诉讼时效的限制呀。”
站在他身后的茜茜,这时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身向后,茜茜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他转回去对着莱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有机会。”
“你亏欠我们太多太多!”
“为什么呢?”
达尔缄默不语。
“几周以后,他就死于一场车祸。”
“到底是怎么回事?”
莱拉默不作声;片刻之后问道:“泰迪呢?”
“你说得对。”他缓缓说道。“我背着这个包袱长达40年了。”
“泰迪?”他嘴唇上冒出浅浅一笑。“泰迪进了法学院,后来成了地方检察官,竞选参议员成功,已经宣布竞选总统。”
“怎么?”
“那么,就是他出卖了你?”
达尔双唇紧闭,眼里掠过阴影。
“雨彩一直就怀疑他是卧底,我当时就是不愿相信;还是你说得对:泰迪出卖了我!”
她重新质疑达尔:“即使这些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还应该信任你呢?或者说,为什么应该原谅你?你杀害了我母亲!”
“你坐了40年牢,全都是因为他!”
还是有疑问。
“不!”达尔吞了一下口水,“我坐牢40年,是因为我起爆了一颗炸弹,炸死了三条无辜的生命,包括你的母亲在内!这正是当时和我在一起的佩顿和泰迪想做之事。”
那晚父亲对她很严厉——那是她一生中极少的几次之一。父亲命令她立即回去睡觉,不准窥探。她当时以为自己干了很严重的错事,只好灰溜溜地爬上楼梯,十分沮丧。几分钟以后,父亲上来向她道歉,但从未提起和谁通话,也没说原因。难道那次通话和父亲的秘密有关吗?
莱拉摇了摇头。“你怎么能够容忍他把自己洗白、置身事外?他……盗窃了你的40年生命,踩着你向上爬!要是他真的当了总统,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她推开门,只见父亲站着,电话听筒紧贴耳朵,脸色极为痛苦。现在当然知道那是恐惧,但在当时,她只是觉得很不舒服。
“我不相信他是恶魔;他只是性格软弱罢了。”他放下一只手臂,靠在茜茜座椅的靠背上。
莱拉躺下,靠着枕头,童年时期的一个场景模模糊糊地涌上心头。一天晚上,她从噩梦中惊醒,于是下楼去书房找父亲寻求安慰。书房门是关着的,但她听见了父亲压抑的声音:“不行,不能那样做。”
“也许吧。”达尔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茜茜的颈背;茜茜趁机把颈子伸长,让他抚摸更多之处。这个动作很微妙,莱拉却被深深触动:这个女人多么愿意让达尔抚摸——尽管达尔事先并未征得同意,可见茜茜充分信任他!莱拉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嫉妒:我自己是否也能够那么信任达尔呢?我还从没像那样信任过任何人!
达尔咽了一下口水,然后低头不语;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吸了一口气:“因为这就是真相。”
达尔把窗子开了一条缝,冷风立刻呼啸而入,他立刻关回去。“说来可笑: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塞巴斯蒂安·克尔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一波困惑向莱拉冲刷而来。自从父亲——凯西——和丹尼去世,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太沉重了,实在无法理解!要么达尔是在撒谎——那他就和骗子没什么区别;要么他的确揭开了真相——那他就是魔鬼!“这一切你怎么知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啊?”
“就因为他威胁过我父亲?”
“毫无疑义。”
“完全正确。”
“即使对我的外婆?”
“他都去世十多年了。”
“当然有;公寓里我们六人,还有鲍比。”他解释了一句谁是鲍比。“还有你的外公外婆,亚力克诗的哥哥菲利普也知道。不过,你俩出生时,只有雨彩和凯西在场。一旦凯西决定抚养你俩,很可能就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我知道。”达尔扭过头来。“因为七年前佩顿非正常死亡,几个月前又轮到雨彩和你父亲,这就不可能是他干的。”
“但是肯定还有其他人知道真相。”
“这么说……那场夺去我父亲和弟弟生命的火灾也绝非意外事故?”
达尔犹豫片刻之后方才回答:“你的外公,塞巴斯蒂安·克尔,不想让人知道你和丹尼是他女儿的孩子;他把凯西逼入了别无选择的处境。”
达尔点了点头:“与那颗炸弹有关的每一个人,马克汉姆都要杀人灭口;你弟弟很可能是附带遇害,你本来也可能是,如果你当时在家的话。”
“此话怎讲?”
茜茜瞥了一眼后视镜,眉头一皱,然后改变了车道。
“为了保护你们。”
“我不明白,”莱拉说,“我与此事毫无关系,甚至尚未出生;可他为什么还要追杀我呢?”
“可为什么他从未谈起过此事?还有,为什么他告诉我母亲名叫爱丽丝·门罗,而不是亚力克诗·克尔?”
达尔叹了口气:“是我的错。出狱时,我跟泰迪电话联系过,本来不该的!我认为,就是那次联系引发了新一波的杀人灭口。”
“你的父亲……凯西,”达尔说道,“当时是我的铁哥们儿;在我认识的人之中,他也是最值得尊敬的。当时,对于你母亲和你们姐弟俩来说,在出生证上填写他的名字完全正确,”
“你为什么要联系他?”
莱拉不能肯定,达尔对于她提出的问题到底是吃惊呢,还是感激她并没有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我想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为什么让我一个人背黑锅?回想那时,我真是天真到了极点!甚至太高估了自己!似乎经过了四十年之久,我都还能够对他施加影响!”他目光向下。“很快,他的杀手就追踪而至!要知道……当时知道真相的人中我是唯一还活着的。一旦意识到这点,就知道我必须立即消失。”
她用力地眨了几眼。“我的父亲……”她说道,“出生证上是凯西,不是你;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莱拉想了一下:“所以,他追杀我就是要逼你现身?”
不过,假如他想伤害我,为什么要讲述一个听起来如此荒诞的故事呢?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他是不是我父亲,是不是凶手,但事实则是他已经救了我的命。总应该给他一个公平申诉的机会吧?
“无论他是这个目的,还是怀疑凯西可能知道真相,抑或是怀疑我把真相告诉了你,我们都决不能听之任之!”
人会撒谎,为了某种目的而掩盖真相。无论是甘特纳还是茜茜,我都素不相识,凭什么相信他们?尤其是,假如他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呢?要是我没受伤,很可能已设法逃走,当然是赶在他把我也杀了之前!
“不管哪种情况,只要他找到我们,就一定会杀人灭口!”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她一向只信数字不信人。
“所以我们必须保护你。”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
“除了逃跑,你们现在所做的正中他下怀。”
不过,她倒是觉得这个故事与自己确实有着些许联系,尽管很多问题她从没清楚地提出过,却一直都困扰着她,现在终于有人说出来了。
“可我还看不出有别的办法。”
几个人同居在一个公寓里,为了“运动”而忙碌,纯真的爱情不由自主地被拆散而痛彻心扉,一人死在另一人手里;在某种程度上,倒有点儿像是嬉皮士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女主角的父亲则是其中的反派人物。
莱拉靠向椅背,内心深处开始松动,犹如生锈的锁刚刚上了油,错位的齿轮恢复了正常的位置。“呃,也许我们应该找到。”
达尔讲的这一番话,莱拉并不相信;由于吃了镇痛药,她一直处于半睡半醒之中——也许好些情况都听错了:
茜茜又瞥了一眼后视镜:“嗯……朋友们,我极不情愿扫你们的兴,可是千真万确有人跟踪!”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