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汉姆转向达尔:“请问有何见教?”
保镖扬起眉毛,但仍然执行命令,走了出去并关上门。
“我想请你拨通泰迪的电话。”
他看着保镖,保镖向他摇摇头;但他正色说道:“你出去,就待在门口!”
一丝浅笑掠过马克汉姆的嘴角。
马克汉姆向保镖(此人守在门口,双手藏在背后,双腿分开,一副随时准备出击的姿势)说道:“这是个私密谈话。”
“我们必须谈谈。”
达尔本来就不应该吃惊——他曾经多次预想过斯蒂芬会怎么说,但还是紧张不安:马克汉姆一句话就使他处于防守。他怎么知道我何时出狱?他还知道些什么?谢天谢地,莱拉躲在外面的安全之处。
马克汉姆把手指撮成尖塔状:“谈什么?”
那双眼睛收窄了:“我一直等着你。可你得离开……六个星期,怎么样?”
达尔犹豫了;这是与泰迪、而不是与他父亲的纠纷;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假如做父亲的原本就知道,跟他父亲谈有何不妥?
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酸臭气弥漫在空气中。斯蒂芬·马克汉姆已经相当衰老:头发细长而无颜色。下颚是重重叠叠的皮肤皱褶,似乎脸上也没有了胡须或汗毛;他现在坐着的不是旋转椅,而是轮椅;只有眼睛还是像过去一样——机智而傲慢。
“我有确凿证据,泰迪是克尔商场爆炸案的同案犯。”
保镖领着达尔穿过门厅来到马克汉姆的书房。书房里光线昏暗,但看上去和40年前一样——沉重的窗帘、黑色的木制品,油画中的轮船大海;但也添加了两样东西:书桌的一边是一个平面的屏幕监视器,另一边是一个仪表盘,上面约有12个按钮:指挥中心!
一时间,马克汉姆一动不动;然后,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达尔觉得脸颊发烫。
达尔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走了进去。保镖对他搜身期间,他对于此处的记忆浮现了出来——大理石地板、俯瞰湖水的窗户、话多的黑人管家(当时给他们做了炸鸡,她很可能已经去世了吧);不知怎么的,这让达尔有些伤感。
“你总是那么聪明,”马克汉姆说道,“聪明,但不精明。”
“他同意见你,但只给你五分钟。”保镖说道;语气冷静,但眼神里有了某种新的意味:谨慎。“不过,我先得对你搜身。”
“你的意思是……”
达尔告诉了他。清洁先生关上了门。等了好久好久,达尔都以为斯蒂芬拒绝见他时,门终于开了。
“我早就知道,你们中有人会在某一天声称握有泰迪参与的证据。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对此我充满信心。我还是给你看样东西吧。”马克汉姆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遥控器,对准墙壁上那个平面屏幕。
保镖眯起眼睛:“你的名字?”
达尔皱起眉头。
“我是泰迪的老朋友。”
突然间,潮水一般的灯光从窗外涌了进来。“大卫!”马克汉姆叫道。
“谈什么?”
门立即开了,保镖进来,看见灯光,立即跑到窗口,掀开帘子,向外凝视。
达尔向他点了点头:“我想和马克汉姆先生谈谈。”
“什么情况?”马克汉姆问道。
开门者显然是个保镖,身材矮壮,剃了光头,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要是他更高一些,带个耳环的话,那就很像清洁先生4了。他一手把在门上,另一手放在门柱上,上下打量着达尔;那眼神似乎在说,他可以拿下达尔,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的话。
保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看见。”说罢关上帘子,转过身来。“可能是一只兔子跑过。”
达尔拖着步子走向马克汉姆家前门的时候,不由得回想起40年前斯蒂芬如何的神气十足、如何的竭力证明达尔他们对于阶级斗争的历史是多么地无知。想到这里,达尔提醒自己,斯蒂芬·马克汉姆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目的就是找到泰迪。于是,他挺起胸膛,伸手按门铃。随即,一串快乐的音符在里面回荡起来。
“这该死的系统太敏感了。你就不能设置一下?我可不想要这讨厌的灯光和警报器五分钟就发作一次。”
“假如过了20分钟,我还没出来,你和茜茜就带着VIN牌子立即飞驰而去回到本尼那里;24小时没听到我的消息,就找媒体公布!”
“我会检查的,阁下。”
莱拉眨了眨眼。
“让麦克斯来做这事。”
“我进去只是和他谈谈,我自己能搞定。”他声音严厉起来,“莱拉,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你就待在这儿!”
“等他回来,我会安排的。”
莱拉挺直身子:“这不是固执的时候,你必须要有后援。”
“他去哪儿啦?泰迪的手下要求你俩24小时都在这儿。”
“不行!”
“他们兄弟俩相聚,私事。 ”
“可我们的处境就会恶化,”莱拉争辩道。“他们就会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处,就会来追杀我们。”她摇了摇头,“也许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可是太冒险了!如果你进去,我也去。”
“好啦,叫他回来。”马克汉姆叹了口气。“这个新安保系统还没调好。”他挥了一下手(遥控器还在手中)。“你可以走了。”
“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至少,泰迪会知道我们要动真格的,知道我们不会再保持沉默了!”
保镖出去以后,他又按了几个按钮,然后对达尔说:“看吧。”
“但如果他不呢?”
屏幕亮了,一些条纹成对角线地卷了开来,画面停在了泰迪在一个竞选集会上。他气色良好,两鬓正好是灰色,皮肤是棕褐色,红光满面,笑得十分灿烂,一个戴着宽边牛仔帽的男子正对着镜头介绍他。
“我打算告诉他车辆识别号牌的事;如果泰迪知道那号牌在我们手里,知道我们会把它公之于众……例如……告诉《纽约时报》,他就有可能与我们谈判。”
泰迪站在说话者旁边,双手放在两侧,衬衣的袖口刚好长过外套;只见他抬起左手轻轻挥了一下,恰像40年前他戴着刻有名字的手链时的动作。
“那我们呢?”莱拉问道。
达尔凝视着屏幕。泰迪的手腕上什么也没带,但他那个习惯性动作依然还在。达尔转向马克汉姆,后者正观察着他观察泰迪时的神情。
“很可能不会;但是我一走,他肯定会打!我敢打赌他会的。”
“我相信你所说的证据是关于泰迪那个刻名手链。你们和泰迪住在一起,知道他一直戴着那个手链,还知道爆炸发生以后他就没戴了;他可能给你们说过弄丢了。”
“难道你想要他给泰迪打电话他就会打吗?”
他还真的说过,达尔记起来了。当时,泰迪曾发疯似的想要找到手链,他和佩顿曾严密地看住他,免得他偷偷溜回爆炸现场去寻找。
“我要试探能否把泰迪叫回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马克汉姆关了遥控器,屏幕随即变黑了。
“然后呢?”莱拉问道。
“奇怪的是,法官阁下,是你提出了手链问题!听上去好像你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达尔双手插进衣兜:“好啦,我的计划是这样:我走到前门,说明我的身份。我觉得我可以进去。他家看上去并不像一个武装守卫的堡垒。”
马克汉姆眼神变冷,似乎没料到达尔就这样赢了一招。“泰迪的职业生涯我没多少不知道的。”
茜茜点了点头,莱拉却什么也没说。
突然之间,达尔明白了自己在马克汉姆面前如此不安的原因:
“我猜他有自己的手下,”达尔说道。“斯蒂芬·马克汉姆已是垂暮之年,不大可能管理好自己的地盘。”
斯蒂芬·马克汉姆正是他儿子背后那个权势人物!正是他,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我觉得那些特工要在选举结束之后才会拆除它。”茜茜说道。
“是你陷害了我,不是泰迪!”
还有另一处不同——他打量着房子时,这样想道。40年前,可以踩过后院的草坪直达湖边。他还记得和凯西、佩顿这样一起走过,就在泰迪和他父亲密谈期间;可现在,一道栅栏隔断了后院。他指着栅栏:“这是新建的。”
“泰迪的人生之路需要指引,一直如此。”
达尔觉得这房子比起40年前小了一些,破旧了一些。红杉木应该刷上新漆了,玻璃窗户却很干净;不过,依然算得上富丽壮观——当然啦,这才是其实质性之处。
达尔把整个事情连起来了:“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个夏天……雨彩认为泰迪是卧底;她说对了,是你导演了这一切!”
茜茜打了一声口哨:“好高档!”
“人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孩子,你可以理解这一点。”马克汉姆说道,“好了,我相信,你的五分钟已经到了,要是没别的事……”
路上停车加油时,茜茜查清楚了马克汉姆家附近的道路。几分钟以后,他们穿过一片树木茂密的地段,把车子停在了马克汉姆家外面那条马路的对面。那是一栋红杉木与玻璃的多层级建筑,位于麦迪逊的莫诺纳湖畔。
达尔意识到现在不能告诉马克汉姆关于VIN的消息了,这是他唯一有可能翻盘的法宝。最好让马克汉姆以为他所提到的证据就是那个手链,但已经丢失。“很显然,这么多年来,这一切都掌控在你手里。佩服之至!”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达麦迪逊时,落日西沉,西天一片红色的污渍。一路上安安静静。大部分时间,达尔都陷入沉思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排练着要对斯蒂芬·马克汉姆法官所说的内容。
马克汉姆脑袋一偏:“也许我以前低估你了。”
“把泰迪逼出来的妙计!”
“法官阁下,请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把我弄死在监狱里?你本来可以‘安排’这样做的,就像对其他人那样。”
“有了什么?”
马克汉姆的反应令达尔吃惊。“听着,为什么我要那样做呢?没必要嘛。我怕你在里面会成为偏执狂,我的朋友!人们说坐牢的人常有这样的。”
达尔偏着头,似乎在倾听他们的交谈;片刻之后,他放下长柄勺:“有了!”
“看来我是多么的幸运啊!”达尔纳闷自己为什么能幸免。难道是泰迪在暗中救助?或者是,马克汉姆断定,因为他被判终身监禁,已经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威胁?或者,如果他真的要牵连泰迪,那么他的指控将会被作为“充满仇恨的罪犯”的“夸大其词的恶意行为”而被撤销?
“了解敌人,”女人说道,“她正是那样做的;钻进野兽的肚子里!你能想象那得要多大的勇气啊?”
无论哪种情况,都无关紧要了。既然达尔已经知道了真相,马克汉姆就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达尔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大错。莱拉说得对,他根本就不该来。他四下看了看。只有一道门,再就是帘子后面的窗户:逃跑绝无可能。唯一的选择就是硬着头皮智斗下去,为莱拉和茜茜逃跑争取足够的时间。
饮料端上来了,包括达尔的碎豌豆汤;这汤看上去浓得出奇,似乎调羹插上去都很可能会立起!莱拉注视着达尔用长柄勺把豌豆汤送进嘴里。隔壁那一对儿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纳粹的那场大屠杀。
“谢谢你肯见我,”达尔说,“我想,我该走了。”
“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保证还能活着。”
马克汉姆按了一下仪表盘上的一个按钮。恰好在此时,保镖进来了。这一次他并没停在门口,而是在离达尔几英尺之处站定。
“那个车辆号码牌。如果那血样和泰迪的DNA匹配,就能证明他参与了爆炸案,就会改变一切。”
“你并没有真的认为我会让你走,对吧?”马克汉姆问道。
“什么事?”
保镖上前一步靠近达尔。
“可你忘记了一件事。”莱拉说道。
“没有。确实没有。”不过法官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保护孩子。达尔也像他一样,有一个孩子需要保护;他清了清嗓子:
“我不想把你卷进来。太冒险了!他的手下肯定会找到你,也许他们首先会四处刺探你的行踪,然后会确保你遭遇‘意外事故’,正像雨彩、凯西,还有佩顿那样的结果。”
“法官阁下,你和我在大多数事情上都不可能达成共识;不过,为了我女儿,我愿意和你妥协。”
“什么?”
“什么事情?”
达尔伸手止住:“打住,你们俩;这正是我所不想要的。”
“撤走追杀她的人。她和我们的事、和泰迪、和我们的过去毫无关系!请让她平静地生活下去。”
“把他逼疯和逼他出来见我们并不是一回事。”茜茜说道。
马克汉姆一脸困惑:“追杀你女儿?我可没做这样的事。我没有兴趣把这事牵连到下一代。”
莱拉身子前倾:“也许我们什么都不需做,他的手下很可能还在那儿,这就意味着他知道我依旧‘逍遥自在’,甚至有可能知道我已经自我介绍是‘塞巴斯蒂安·克尔的外孙女’!嘿嘿,我敢打赌,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把他逼疯的。”
“可是你的……骑摩托车的男子,还有租来的卡车。他们是你的手下。”
“怎么个逼法?”达尔问道。
马克汉姆盯着他:“骑摩托车的什么人?”
达尔点了烘肉卷,还有今日的特色汤;茜茜点的是鸡肉恺撒3沙拉;莱拉记起了赫斯基家里早餐时的香味,于是点了薄煎饼和一片培根。女招待拿起菜单,退出去了。莱拉等着她走到了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之处,才说道:“那就得逼他出来见我们。”
“那人……”达尔的声音越来越小。马克汉姆的表情说明他并不知情,他并没有派人追杀莱拉!可是,假如不是他,那又是谁呢?
穿着软底鞋的女招待走了过来(她是一个年轻的非裔美国人,梳着一排排的辫子):“开始点单吗?”
这时保镖插话道“火柴?”声音近乎急切。
“而且我们没法出现在他的竞选见面会现场,”茜茜补充道,“因为绝不可能通过安检。”
马克汉姆看着达尔:“大卫会玩一种很灵验的把戏,涉及点燃火柴和手指头。我打算让他来玩玩,除非你说出我需要知道的情况。”
达尔双肘撑在桌上,双手按摩着太阳穴。“很难。不能打电话——他不会接。”
达尔想了想马克汉姆、泰迪、莱拉的情况。如果马克汉姆并没有追杀莱拉,谈判就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于是他摇了摇头。
莱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收回来。
“又改变主意啦?”
“咱们下一步怎么办?”茜茜问道,一边把餐巾放在双膝上。“该怎样对付泰迪?”
达尔双唇紧闭。马克汉姆耸了耸肩,向大卫点了点头。大卫就在抽屉里翻了翻,取出一盒点燃煤气灶的粗头火柴,接着走向达尔。
女人想要说服对方,并非所有的纳粹都是魔鬼,并且以一部叫作《黑皮书》2的电影作为证据。莱拉对此颇有同感,她在纽约的一家艺术剧院看过那部电影。
1丹尼餐厅:美国最大的家庭式餐厅连锁店,总部位于南卡罗来纳州的斯帕坦堡,成立于1953年,约1700家分店。
“就算是党卫军,也不都是像艾希曼那样的魔鬼。”
2《黑皮书》:荷兰电影,保罗·范霍文导演,又译作《惊惧黑书》《黑色名册》。2006年9月1日威尼斯电影节首映。
莱拉听着旁边的隔间里那对男女的交谈:
3恺撒沙拉是一道常见于桌边服务的传统沙拉。被称作“沙拉之王”
那天晚上,丹尼餐厅1里。
4清洁先生(Mr. Clean):保洁公司的一款商标名字及商标图案(为一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