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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案 第五章

“晚生心想若将这些关于农耕的教诲形诸诗歌的话,既富韵律,又有节奏,琅琅上口,普通农夫或许更易记诵。”

邵繁文朝狄公投去困惑的一瞥:“当真?你为何要选取如此……如此别具一格的题材?”

邵繁文微微一笑:“恐怕人人都会以为狄县令的说法笨拙可笑,然而老夫不会。诗歌确实易于记诵,不只是因为押韵,更要紧的是能与我们的血脉呼吸一起律动。节奏才是一切诗篇的关键所在,文章也是一样。狄县令不妨念几句来听听。”

狄公干咳一声,答道:“拙作乃是一首喻农诗,阐述农耕之重要,五言百韵,试图将农时耕作之道录入其中。”

狄公在座中挪动几下,似是颇不自在:“实不相瞒,那首诗作于十多年前,如今恐怕一句都背不出了。若是还能找到的话,晚生定会录出呈上……”

邵繁文呷了几口茶水,又道:“你那首诗有何主旨,不妨说来听听。”

“狄县令无须烦劳!恕老夫直言,那定是一首蹩脚之作。诗中倘有佳句警策,你必定不会忘记。你可读过《谕七军将士》?”

“狄县令何必过谦,许多名家正是以一首诗而扬名立万!想来你已饮过茶了。”邵繁文说罢,将青瓷茶壶移到近前,自行斟满一杯。狄公只闻得一阵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

“这篇晚生倒是熟记在心!着实鼓舞人心,由圣上颁赐给出师不利的官军后,从此扭转了战局。开头的几句甚是庄严大气……”

“几乎不曾写过。”狄公怯怯答道,“早年为学时,倒也勉强看过韵书,略知四声八病之道,还读过邵公精心编纂的前朝名家别集。晚生只写过一首诗。”

“一点不错!狄县令想必不会忘记那篇圣谕,因为确是一篇好文,文中的节奏与全体将士的脉搏一齐跳动,故而举国上下至今传诵不绝。说来正是老夫替圣上起草的。且罢,狄县令须得讲些地方政事来听听,老夫一向乐意与后辈晤谈,身为朝廷高官的一大缺憾,便是难得亲见州县官员。我对地方事务尤有兴趣,县令一职虽则低微,却是至关重要。”

邵繁文挥一挥形状优美的大手:“姑且免去这些客套如何?此处并非朝堂,只是诗苑同人的一次小聚而已。狄县令也作诗吗?”说罢直盯着狄公,两眼黑白分明、虎虎有神。

邵繁文缓缓饮完一杯茶水,狄公看在眼中,心里艳羡不已。只见他小心揩揩髭须,似是在悠然回想,微微笑道:“老夫当年也是县令出身,只就任过一处,便因写下司法改制的碑勒铭文而升至刺史,然后又迁到此地任职!二十年前,适逢九皇子谋反,这里着实混乱了一阵,谁承想此时此刻,你我居然又身在他当年的旧宅里,真是白驹过隙,流年匆匆!后来老夫又作了几篇议论古籍的文章,被任命为翰林院侍读学士,还有幸陪侍圣上西巡,在途中写了《蜀中山川颂》,至今认为是最得意之作。”说罢松开衣领,露出筋肉粗壮的颈项。狄公记起此公早年时曾精于拳术和剑术,身手颇为不俗。

狄公依言落座,恭敬说道:“晚生久仰邵公令名,极欲一见以致敬意,今日总算……”

邵繁文拿起桌上一本摊开的书册。“老夫从骆县令的书架上看到此书,是尚书中丞黄公专写巴蜀景物的诗选,其中许多地方我也曾去过,将二人的印象对比一番,倒是颇有趣味。这首诗写得十分出色,不过……”随即俯身细看,摇一摇头,“此处的隐喻并不十分真切……”说罢蓦地抬起头来,似是突然记起座下还有访客,微微一笑,“老夫不该耽误狄县令这许多工夫!晚宴之前,想必你还有不少事务须得料理。”

狄公走到近前,躬身施礼,用两手恭敬递上名帖。邵繁文草草看罢,纳入袖中,说话时语声低沉浑厚:“原来你就是蒲阳县令狄仁杰!听骆县令道是你也在这府中,真是好个所在。昨晚老夫住在驿馆内,甚是狭小局促,远远不及此处。你我今日得见,实乃幸会!狄县令在蒲阳整肃佛寺,查办淫僧,着实令人痛快,虽在朝中树敌不少,但也赢得了许多同道。正直之人总是敌友并存,不必试图与人人都交好,否则便会一事无成。”说罢起身行至书案前,在圈椅中坐定,指着一条矮脚凳,“你且过来,坐在老夫对面!”

狄公站起身来,邵繁文也从座中立起,不顾狄公一力辞谢,仍是执意送至门口方罢。

骆县令的书斋看去着实舒适悦人。房间高大轩敞,槅窗上雕有各种方圆图案,样式繁复,映衬着洁净的窗纸,更显精雅别致。靠墙的书架上满满陈列着书册卷轴,其间错落摆放有古玩、花瓶、玉器等物。房内一色乌木雕花家什,桌面皆是七彩云石,座椅上设有红丝软垫。书架前摆着一张长榻,左右两旁各有一只大花瓶,立在乌檀木底座上,里面满满插着黄白二色菊花。(2)一名男子正坐在榻上看书,身材魁梧,肩宽背阔,此时放下书册,扬起一道浓眉,好奇地打量狄公一眼。只见他身穿宽大的宝蓝色敞颈长袍,头戴黑丝帽,帽前镶有一块圆形碧玉,腰带的两端垂曳及地,广面丰颔,蓄着一圈齐整的短须——据说这正是宫中的时尚。虽已年近花甲,须发却仍是漆黑。

“与狄县令谈话真是饶有乐趣!老夫向来乐于听取年轻官员们的意见,令人耳目为之一新。今晚再会!”

狄公叫住一名男仆,打听得骆县令将位于左厢二进的书斋让给邵繁文歇宿,张岚波则住在旁边右厢的角院内,于是命一童仆引路先去书斋,抬手轻叩雕花精美的门扇,只听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进来!”

狄公急急行至右厢,只觉口中焦渴难耐,极欲清茶一杯在手,檐廊旁颇多门扇,想寻个仆从打问张岚波住在何处,却不见一个人影,正没奈何处,忽见廊道尽头的花岗石鱼缸边,一个瘦削男子正给金鱼投食,身穿一件褪色的灰袍,头戴一顶镶有细红边的黑帽,显然是骆府家仆,于是上前问道:“能否告知张岚波张公下榻何处?”

府内前院皆是平房,然而后院内建有二层房舍,上有宽阔的露台。只见中庭后方高处的阳台上,许多男女仆从穿梭来往,显然正在预备晚宴。骆府家仆应是不下百人,狄公估算一下这偌大一座王府的日常开销用度,不由得暗暗咋舌。

那人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狄公几眼,双眸平静中透出几分古怪,颔下一绺稀疏的灰白胡须,半晌过后,方才浅浅一笑,语声平板地答道:“在下便是张岚波。”

狄公只觉口中干渴,转身推开朱漆槅扇门,径直走入房内,直奔条几,不料茶篮却是空空如也。也罢,姑且忍耐一二刻,去拜访二位贵客时,自会有清茶见赐。眼下另有一个难题,便是要不要换过衣袍。邵张二位皆是年长位尊,理应穿着全副官服前去拜见。但是如今二人皆已不在其位,邵繁文已致仕一年,张岚波也辞去官职,转而一心编纂自家诗文别集。若是以公服拜谒,多半会被认为孟浪无礼,希图刻意彰显自己的在位身份。想起“捋虎须”(1)的典故,狄公不禁长叹一声,到底还是换上一件绛紫长袍,腰系黑绦,头戴一顶黑纱方帽,唯愿这身庄重得体又不失谦恭的打扮能博得赞许,随即出门而去。

“晚生失礼了!还望张公海涵!”狄公说罢,连忙从袖中取出名帖,躬身一揖,随即呈上,“今日专来拜会,以致敬意。”

狄公行至右厢头一座庭院,推开朱漆小门走入,这是骆县令专为自己预备的住处。院落虽小,却自成一统,四周高墙环绕,甚是清幽宜人。宽敞的卧房前有一廊道,走下两级台阶便是四方庭院,彩色砖石铺地,正中一个小鱼池背靠假山。狄公在朱漆廊檐下静立半晌,欣赏着眼前迷人的景致。假山上青苔密布,石缝中生出一丛丛细竹和挂满红艳浆果的灌木,院墙外是环绕府邸的园林,两棵五色斑斓的枫树高出墙头,微风拂过,飒飒有声。想来已近申正时分。

张岚波用青筋毕现的枯手捏着名帖,漫不经心看了几眼,口中喃喃说道:“狄县令,多谢你一番好意。”随即手指鱼缸,语声中平添了几分生气,“你看角落处水草下面的小鱼儿,可否注意到那突出的大眼看去很是迷惑哩!竟令我不由想到我们自己,一群惘然不知所措的看客……还望见谅,喂养金鱼乃是我一大癖好,常会因此忘情自失。不知狄县令到此几日?”

高师爷引着狄公一径走到金华府正门。狄公刚要入内,却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军官出来,身着镶红边的黑色短制衣,头盔上簪着一束红缨,背负一柄阔刀,当是来自州府的队正。狄公本想上前询问刺史有没有传话下来,又见他颈上挂着一枚圆形铜徽——此乃有务在身、押送犯人去京师的标志——于是改了主意,眼见那人急匆匆穿过庭院追赶高师爷,心中暗想不知什么要犯正路过金华、前往京师。

“前天刚到。”

“不错,孟掌柜给我的印象颇佳。多谢这一番相告。”

“听说刺史召集各地县令议事,还望你此行颇多意趣。老夫正是这金华本地人氏。”

“绝无此事!端的是家风严整,堪称典范。我曾去登门造访,那时孟老夫人还健在,因此有幸拜会过,她在本地颇富诗名。孟掌柜的儿子也聪颖好学,如今才十四岁,在县学里已是出类拔萃。”

“金华确是胜地。晚生也是机缘巧合,有幸得遇本地最具盛名与才华的……”

“身为老派士绅,想来孟掌柜定是持家有方了?从无任何流言蜚语传出,比如男女私情或是……”

张岚波连连摇头:“非也非也!狄县令,可惜才华云云纯属子虚乌有。”说罢将盛有鱼食的象牙小盒纳回袖中。“今日我有些神思恍惚,还请见谅,祭拜过先祖祠堂后,我便忆旧追昔,不能自持……”说到此处,蓦地止住话头,怯怯望了狄公一眼,“今日晚宴上,我还得稍稍振作,也是情非得已,因为吾友邵学士定会高谈阔论诗文之道,并与我争论不休。此公着实学识渊博,且又辩才无碍,虽有几分高傲,却……”忽然急急问道,“想来狄县令已先行拜会过邵学士了?”

“一点不错,老爷。五年前,小人从州府调任至此,在棋社中得识孟掌柜,每隔六七天,我们总要前去对弈。我深知他人品端正,虽有几分守旧,但绝非顽固不化,棋艺也很高超哩!”

“正是。”

“如此甚好。最好再让学部附上宋一文的家门履历,以使案录完备。”狄公说罢,将文书还与高师爷,“孟掌柜说他当日与宋一文相识,是由你居中介绍。你对孟掌柜想必知之颇深?”

“如此甚好!老夫须得告诫你一句,别看他貌似放浪脱略、不拘礼数,实则很是在意自己的显贵身份,轻易便会动怒。敢说狄县令今晚定会十分得趣,有鲁禅师出席,断不至于沉闷乏味!难得趁此机会,还能见到另一位尽人皆知的同道,如今却是声名不佳,我等须得……”张岚波说到此处,忽然掩口收声,“险些不曾说漏了嘴!骆县令要我对你守口如瓶,你想必也知道,他十分热衷于弄些意外之喜。”说罢抬手抹了一把脸面,“老夫就不请你进去吃茶了,还望见谅。今日着实有些疲乏,开宴之前,非得去稍事休息一下不可。昨晚驿馆内太过喧闹,令我一夜未能安寝……”

“回老爷,骆老爷忙于面会贵宾,只是顺路过来,吩咐小人将此事告知京师学部,并请他们转告尸亲。”高师爷说到此处,将拟好的文书呈给狄公,又道,“我还请学部问明尸亲,看想要如何办理丧事。”

“张公请便,晚生自然明白!”狄公说罢手笼袖中,躬身揖别。

“高先生不必多劳,我即刻便要去府里,是以无暇久坐。骆县令可否告诉过你勘查案发之处的结果?”

狄公穿过廊道,心想既已拜会过二位尊长,此时便去找骆县令,并报上从孟家女仆口中得知的消息。终于能喝上一杯清茶了!

高师爷一见狄公,连忙站起身来:“狄老爷请坐!小人去给老爷沏杯茶来如何?”

(1) 本意指拔老虎的胡子,比喻冒犯厉害的人或冒很大的风险。裴松之《三国志·吴书·朱桓传》注引张勃《吴录》:“桓奉觞曰:‘臣当远去,愿一捋陛下须,无所复恨。’权冯几前席,桓进前捋须曰:‘臣今日真可谓捋虎须也。’权大笑。”

狄公步入金华府对面的公廨穿廊,一路匆匆看去,只见十来名衙吏正伏在高桌上挥毫疾书,旁边满满堆放着案卷公文等物。县衙乃是整个地区的行政中枢所在,不仅掌管司法判案,负责登记出生、婚娶、死亡、田产买卖等各类事务,还征收田地税等各项赋税。狄公经过穿廊尽头的槅扇门时,看见高师爷正低头伏案,以前虽与此人从未晤谈过,此时却起兴推开房门,走入齐整洁净的吏舍。

(2) 此句不见于荷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