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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案 第四章

骆县令穿过果园中的小径时,两名守卫抬着一副竹制担架过来,连忙为县令老爷让道。狄公引路前去卧房,二人用芦席卷起死尸,又置于担架上。仵作呈上写好的尸格,狄公读罢后纳入袖中,问道:“你只注明致命伤是由一柄利器所致。我看那切口不甚平滑——毋宁说参差不齐,会不会是一把凿子或锉刀,或其他木工器具?”

狄公面带疑色瞥了骆县令一眼:“还请骆兄让管家将服侍宋一文的女仆带来,可否再派一乘轿子接我回去?”

仵作撇一撇嘴:“回老爷,这个很有可能。既然凶器尚未找到,因此小人不想遽下断语。”

骆县令庄容说道:“狄兄明知我向来公私分明。宋一文之案是公事,为你预备的惊喜却纯是纸上官司,因为你我皆无权裁断。今晚开宴时,你便会见到重要人物,端的是扑朔迷离,会令仁兄欲罢不能哩!”

“明白了,你且退下,我自会将尸格交与骆县令。”

“哦,原来是……明白了。”狄公懊悔说罢,接着又道,“即使没有其他官司,你我也轻省不得,宋一文之案已是相当棘手!如果这不幸的后生是个本地人,至少还能有迹可循,却偏偏是个背景不明的外乡人,因此我担心……”

这时一个腰背佝偻的老者领着两名女子进来。二女身穿简素的蓝布长裙,腰系黑绦。一个看去年齿较幼,身量矮小,容貌粗陋,另一个却生得妩媚动人,举手投足之间,显见得对此颇有自知。狄公示意三人走进书房,自己重又在圈椅中坐定。老管家推着年幼的一女近前来,躬身一揖,开口说道:“启禀老爷,这姑娘名叫牡丹,专为宋先生送午饭、打扫房间并收拾床铺;另一个名叫菊花,专为宋先生送晚饭。”

骆县令连连摆手:“仁兄误会了!我说的意外之喜,乃是一桩引人入胜的断案官司。”

狄公和蔼说道:“牡丹,宋先生想必让你做过不少额外的活计,尤其是有客人来时。”

“切莫行此勾当!”狄公作色说道,“如此命案悬在眼前,我实难想象你怎会有心思找粉头来取乐……”

“没有,老爷,宋先生从未接待过客人。我不介意多做些事,自从老夫人过世后,家务活很轻松,只有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还有少爷和小姐,个个都很和善。宋先生也很和气,替他洗衣服,便会给我赏钱。”

“一定照办。”骆县令说罢,忽又咯咯笑道,“另有一事也得去料理一下,是今晚专为仁兄预备下的意外之喜!”

“他时常也与你闲聊几句吧?”

“原来是授艺与应召之所。”狄公淡淡说道,“宋一文既是孤身在此,保不定晚上也会前去流连一二。骆兄不妨顺便问问众女,可否见过与他样貌相若之人。”

“回老爷,不过打个招呼而已,他只是一心读书。想起来好生怕人,如今他已……”

骆县令朝狄公投去责怪的一瞥:“仁兄何出此言,当然不是!彼处汇聚了本地禀赋出众的女子,并教授传习各种才艺。”

“有劳你了。管家,你且带牡丹出去。”

“蓝宝石坊可是一座烟花行院?”

房内只剩下二人时,狄公说道:“菊花,牡丹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子,你却像是城里长大的姑娘,明白事理,且又……”

骆县令咧嘴一笑,得意地答道:“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随即面色一沉,“小弟有八房夫人,实不相瞒,着实也是一大负累,我是说情债深重。初入仕途时,我只有三房夫人,如何弄成今日之势,想必仁兄也体谅得出。在外头某地彼此定情,然后金屋藏娇似乎更为简便,下一步便是正式立为侧室!眼看着一个女子的性情由于身份不同而随之改变,着实令人伤怀,天晓得我那第八房夫人曾是何等温婉大度,那时她还是蓝宝石坊的一名舞姬哩……”说到此处,忽然一拍前额,“我的天!险些误了大事!回衙的路上,我还得去一趟蓝宝石坊,为今晚的宴席挑选几名歌伎舞姬,此事我总是亲自料理,从不假手他人,务必使贵客得享最上乘的歌舞。幸好蓝宝石坊距离此宅只隔了几条街。”

狄公本以为菊花听罢会欣然一笑,不料她定定相望,一双大眼流露出惧色,突然开口问道:“老爷,管家说的可是实情?他的喉咙当真被咬穿了?”

狄公送骆县令一路出门时,又问道:“过节可是小儿女们的大事,不知骆兄共有几位公子和千金?”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你说咬穿了?简直岂有此理!宋先生的脖子是被一……”说到此处住口不语,想起那参差不齐的刀口,又含怒问道,“你且说说,咬穿是何意思?”

“好,那我就留在此地问话。”

菊花低头垂目,两手交握,阴郁说道:“回老爷,宋先生有个相好。我与邻街一家大茶楼里的领头伙计常有来往,有天晚上,我二人正在后面夹道的拐角处闲话时,看见宋先生穿着一身黑衣裤溜出来,样子鬼鬼祟祟的。”

“此事非得拜托仁兄不可!此刻我须得回府去,向诸位贵客致意。就在今早,拙荆与七房、八房夫人还说过要与我商议中秋采办事宜。”

“你亲眼见过宋先生会他的相好?”

狄公掸掸身上的尘土,说道:“依照孟掌柜的说法,宋一文在金华无亲无故,但他也承认很少见到这房客。我们须得问问每日前来送饭的女仆。”

“回老爷,这个不曾见过。不过前几天,宋先生向我打听孔庙后的银器店里可有出售镶嵌金银双丝的圆头发簪,分明是想给那女子送礼物,而她……她却要了宋先生的性命。”

二人接着翻检衣箱,箱内只有宋一文的名帖与有关科举应试的文书,无一私信或便笺。

狄公朝菊花投去怀疑的一瞥,沉着问道:“你这话究竟是何意思?”

狄公将乐谱纳入袖中,二人走入卧房。仵作正立在梳妆台前费力填写尸格,肘边放着随身携带的笔墨等物。骆县令从墙上取下长笛,甩甩袍袖,凑到唇边,却只吹出几个尖利刺耳的音调,旋即放下笛子,郁郁说道:“想当初我吹得很是不坏,可惜久未操弄,竟已荒疏至此。这倒是个藏文书的好去处,须得先卷紧了方可塞入。”说罢朝笛管内窥视一下,又颓然摇头。

“回老爷,她是一只狐狸,一只化作美女的狐狸精!为的是要迷惑宋先生。等宋先生完全着了道之后,她就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菊花见狄公轻蔑地一笑,急急又道,“老爷,我敢对天发誓,宋先生真是中了邪魔!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有一次还问我这一带是不是有许多狐狸,常在哪里出没……”

“从没见过,我向来都是只凭耳听来吹奏的。”骆县令傲然答道,“我们最好再去卧房看看,在此处果然一无所获。”

“如你这般明白事理的姑娘,当不至于相信有关狐狸精的荒唐故事。狐狸又聪明又善良,并不会伤人。”

“骆兄以前可曾见过这记音符号?”

“本地人可不这么想,老爷。”菊花固执地说道,“我得说宋先生真是被一只雌狐狸给迷住了心窍,你要是听过他在夜里吹笛子就会明白!那古怪的曲调在园子里回荡,我给我家小姐梳头时曾听见过。”

骆县令正在查看地席下面,此时站直说道:“不错,宋一文会吹笛子,卧房的墙上就挂着一支竹笛。我以前也曾吹过,因此颇有留意。”

“我经过内宅时,看见窗户里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莫非就是孟小姐?”

狄公站起身来,二人一道细细搜查书房。狄公捡起地上的纸张,整理归类后放回抽斗内,说道:“这些都是孟家的账目票据等物,要说宋一文的私物,唯有这本题为《玉笛谱》的簿册,上面不但有他的字迹,还盖过私印。这些复杂的音符,我全不懂得,其中还有似是缩写字符的东西,共录有十来支曲子,不过曲名与曲词全都略去。”

“回老爷,一定就是她了,生得十分俊俏,待人也大方和气,才十六岁就已写得一手好诗,人人都这么说。”

骆县令起身离座,长叹一声:“既然这歹人有整整一夜工夫来搜寻那要命的文书,很可能已然得手!不过,恐怕你我还是得四处查看一番,只为确保无误。”

“菊花,说回你那相好,宋先生可否去过他当差的茶楼?你说过相距不远。”

“骆兄的辨析甚是精到。”狄公说罢,轻拍书案上的一叠笺纸,“你认为凶手在寻找一份文书,这些便笺就是明证。此乃宋一文查考文献时所做的笔录,前六页上工工整整写满了蝇头小楷,后面大约五十来页全是空白。他在每张纸上都写下序号,可见做事井井有条,但是如今这一叠纸歪歪斜斜,有些空白纸页上还留有肮脏的指印,可见凶手仔细查看过。试想一个泼皮无赖,怎会费神去翻阅一叠手札?”

“没有,老爷,他对附近一带的茶坊酒肆全都了如指掌,但从没见过宋先生。还请老爷不要将此事告诉我家主人,孟先生很是老派,并且……”

骆县令从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到夹有字条的一页:“仁兄请看,孟掌柜的母亲生性好洁,将书册摆放得十分齐整,但是如今次序多有错乱。除此之外,她每读到一首喜爱的诗作,就会在一张字条上写下批语,并夹入相应的一页中,我手里拿的这张便是。方才与孟掌柜说话时,我草草翻阅过几册,发觉不少字条都夹错了地方,而且太不小心,以至于留下了些许折印。虽说这有可能是宋一文所为,但我又看见书册背后搁板上的尘土有新近动过的痕迹。据我想来,凶手把房内弄得一团糟,只是让人看去以为是四处寻找钱财,实则要找的却是一份文书。若是意欲藏匿重要的纸张,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其夹入某一本书里,再放回架上去!如果一方定要找到它并不惜杀人害命的话,另一方就很可能认为此物与作奸犯科有关,于是便起意敲诈。”

“不必担心,菊花,我自会守口如瓶。”狄公说罢,站起身来,“有劳你了。”

狄公坐直起来:“敲诈勒索?骆兄何出此言?”

狄公走到外面,让管家引路到大门外,一乘小轿已候在那里。

“一点不错!不过,眼下我们仍得对外昭告说此乃劫财杀人案,为的是不要惊动凶手。至于起因,我看不定是为敲诈勒索。”

回衙途中,狄公暗想此案十分棘手,怕是要颇费些时日,自己返回蒲阳之前多半不能了结。骆县令精明干练,深谙查勘鞫劾之道,自有办法应对,他无疑也会想到或是宅内人所为,孟掌柜抛出歹徒闯入房中作案的说辞,未免忒嫌急切,总之尚存各种有趣的可能。

“不错。来访者定是与他相识之人。宋一文放下门闩,让那人进来,很可能请他去书房,自己去卧房内穿上外袍,不料刚一转过身去,那人就从背后下了毒手。之所以说从背后下手,是因为死者的致命伤正在右耳下方。无论如何,将落地的帽子留在原处确是极大的破绽,因为没人会在脱去外衣时还戴着帽子。凶手本应拭去帽子上的血迹,再将它放回床边的几案上,搁在蜡烛一侧才是。”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宋一文所作的六页笔录,细细读了一回,朝后靠坐,轻捻髭须,凝神思量。这笔录甚是简明扼要,列有正史里未曾记载的叛军首领名录,还有二百年前暴动发生时金华县的食货状况。这半个月里,宋一文天天下午都在县衙档房中度过,结果只做成这六张笔录,着实有些少得可怜。自己理应提醒骆县令注意,宋一文查考史料很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他来金华实则另有原因。

“正是如此!你也已留意到他的鞋底上沾有干土。”

此地关于狐魅的迷信之深,亦是令人诧异。各地百姓皆将狐狸视为超凡魔力的化身,市井中的说书人津津乐道于古时传说,讲述狐狸或是变成美女迷惑青年后生,或是变成忠厚长者,诱骗不谙世事的少女。但是与之相反,古书上也有狐狸压倒邪魔的记载,因此在老旧的宫殿与公舍里,常可看到供奉狐仙的神龛或祠堂,藉此来辟邪或是保护官印权符,骆县令府中也有如此一个所在。

狄公目光犀利地扫了骆县令一眼,背靠座椅,缓捋长髯,开口说道:“骆兄所言甚是,我也同意此案并非是泼皮无赖为劫财而杀人。即使宋一文果真疏忽大意,竟至忘记闩上花园与卧房的门扇,盗贼深夜看见门户半开,也定会在入室之前小心查看,比如在窗纸上捅一小洞,朝里窥视一二。若是看见宋一文正待上床,他定会耐心等候一半个时辰,确定人已睡熟再溜进去。”眼见骆县令不住点头,接着又道,“据我想来,多半是宋一文摘下帽子,脱去外袍,换上睡衣,正预备上床时,听见有人敲叩花园后门,于是重又戴上帽子,出去看个究竟。”

想起骆县令不知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狄公颇觉不安,实难猜度他那恶作剧般的小伎俩,天晓得今晚会发生何种古怪!骆县令还曾隐约提及一位宾客正官司缠身。邵张二位皆是位高名重、身份显赫,足以妥善处置任何私事,无论是否涉及官司,因此绝无可能。如此说来,只可能是神秘的禅师陷入了麻烦。总之真相很快就会大白。狄公想到此处,阖起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