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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四章

狄公长叹一声,摇一摇头:“此事须得秘不外宣,只因柳大夫若是离京日久,必会引起朝中大乱。朝廷疑心在广州出了事端,因此传令给翁节度,道是此事已了、终止追查,同时又命我亲自前来暗访,表面上打着户部质疑番人经商、特来巡察的幌子,实则却是为了找到柳大夫,再查明他为何来此并滞留不归。至于苏学士,就不必再费神寻找了,其人的尸身如今正横陈在侧厅内。乔泰,你对陶干说说发生过何事!”

“六七天前,柳大夫突然重返广州,这次只带了苏学士随行,既非受命而来,也就无人知晓他此行的目的何在。到达此城后,他并未告知翁节度,也从未来过这府中,显然意在微服私访。一个官府密探曾在番坊附近碰巧遇见他二人,皆是徒步而行、衣着寒酸。翁节度得知此事后,立即上报京师,朝廷命翁节度查出柳大夫的下落,并转告他立即回京,不得延误。翁节度派出手下所有密探缉捕,将城内齐齐筛了一遍,结果却一无所获,柳大夫与苏学士皆是无影无踪。”

乔泰依命简述了一番发生在蕃坊内的双尸案,陶干听罢大吃一惊。过后狄公又道:“乔泰将尸体送来后,我立时便认出正是苏学士。必是你二人走在码头上时,他认出了乔泰,然而以前从未见过你,见有你这陌生人在旁,不想上前搭讪,便一路跟去酒肆,直等到你们各自走散,方才与乔泰搭话。但是他被一名大食刺客跟踪,还有一个神秘的矮子。那二人看见苏学士与乔泰说话,于是决意迅速下手。番坊内里巷极多,七拐八弯,还有不少未知的近道,那二人及其同谋大可捷足先登,埋伏在乔泰与苏学士即将经过的某条巷内。大食刺客果然谋害了苏学士,算是得手了一半,意欲再对付乔泰时,不料又有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介入,将那刺客勒死。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对付两拨人,皆是组织严密、冷酷无情,行事时却互相为敌,亦可见柳大夫正遭遇麻烦,且非同小可。”

狄公呷了一口茶水,思忖片刻,接着说道:“大约一个半月前,柳大夫行至此城,同来的还有其亲信苏学士与几名通晓武事之人。朝廷预备出海远征安南,命他前来查看预备得如何。回京之后,柳大夫递上一份呈文,盛赞岭南道节度使翁健。如今我们正在翁节度的府内。

陶干说道:“敢问相公,究竟是什么麻烦,莫非没有一点线索?”

这时管家进来,眼看着两名家仆将精美的古董瓷杯端到桌上,再亲自上前执壶斟满。狄公对管家命道:“你且下去,等在外面。”随后注视着陶干乔泰,接着叙道,“自从圣躬违和,朝中争斗便日益激烈,并分作几派势力,一派支持太子登基,另一派则支持想要以武氏亲族取而代之的武后,还有一些权臣联合起来,赞成龙驭上宾之后立一摄政。居中斡旋最有力者,乃是御史大夫柳道明。你二人想必从未见过他,不过一定有所耳闻。此人虽然年岁不大,却极富才干,对国事尽心尽力,且又端方正直、禀赋超群,令我十分赞赏,因此曾与他过从甚密。若是局势转危,我自会全力支持他。”

“除了他对此地的大食人颇有兴趣之外,再无其他。今日一早,你二人出门去找客店,翁节度引着我来到这东厢院内,我命他将本州本城去年的官府密录送来,以便了解些概况。整整一上午,我仔细看过这些卷宗,其中事务皆是平常,既与本地的大食人无关,也看不出任何能令柳大夫格外起兴之处。我还找到了曾偶遇柳苏二人的密探所写的呈文,其中道是他二人穿得十分破旧,看去面色苍白、神情忧虑。密探见柳大夫与一名路过的大食人搭话,正想上前确证,那三人却消失在人群中,于是赶紧回府报知翁节度。”

“因为有一重要人物在此地失踪不见,要查明他的下落,我们唯一的指望就在大食人身上。”

狄公喝完杯中的茶水,接着说道:“在离京之前,我曾仔细查阅过柳大夫正在办理的公事,没发现任何与广州或广州大食人有关的消息。至于私事方面,我只知道他家资甚富,但尚未娶妻,除了苏学士之外,再无其他密友。”说罢目光犀利地瞥了陶干乔泰一眼,又道:“提醒你二人一句,这些事全都不可让翁节度知晓!方才我与他一同饮茶时,对他道是在京城里听说苏学士行事可疑,曾在广州与下等大食人厮混一处。务必让他以为我们来此只为勘查番人经商一事。”

狄公听罢默然不语,陶干接着叙道:“离开码头之前,在一家酒肆里,我二人结识了一位姓倪的船主。此人会说大食语和波斯语,常去波斯海上做生意,性情十分豪爽,看去颇可结交,乔泰便接受了他的邀请,答应明日前去拜访。”说到此处,胆怯地瞥了狄公一眼,又问道:“相公为何对那些番邦黑汉子如此有兴?”

乔泰问道:“相公,这是为何?既然翁节度在当地官职最高,应可襄助我等……”

陶干在座中挪动一下,徐徐说道:“我与乔泰送相公入府之后,便坐了一乘小轿去城南,想要依照相公的吩咐,在番坊附近找个地方落脚。乔泰在怀圣寺旁边选了一处,我在南门外的码头上选了一处,后来在一家小饭铺里会合,吃过午饭,整整一下午都在河边四处逡巡。我们看见那一带有许多大食人,听说城内大约有一千人定居,另有一千住在港口的船上。他们彼此很是抱团,但与汉人似乎不甚来往。市舶使院的一名守卫打了一个大食人,其他大食水手一怒之下意欲动武,但是看见一队官兵出来震慑,又被一个大食首领训斥了几句,便立时乖乖住手。”说罢若有所思地捋一捋髭须,接着又道:“相公明鉴,广州城在整个岭南最为富庶,以其夜中行乐而著称,尤其是那珠江上的花艇。所谓世事无常,在此地更是臻于极致:今日犹为富商,明日就可能沦为乞丐,赌桌上每晚都有人大发横财,也有人丧尽家产。这里实是所有投机取巧之辈与坑蒙拐骗之徒的绝好去处,且时时处处都有人在做巨额不法交易。但是本地人皆以经商为重,不会为了时局政事而忧心劳神,如果发些怨言,也只是由于对官府插手生意感到不满,与天下所有商贾一般无二。不过,我并没发现任何怨声载道的迹象,也看不出一小撮大食人如何会掀起大风大浪来。”

狄公连连摇头:“你别忘记柳大夫再来广州城时,并未告知翁节度,或是柳大夫在此所行之事极为机密,甚至不敢泄露给翁节度,但也可能是信他不过,疑心他与自己追查的秘事有所牵涉。无论哪种情形,我们都得谨遵柳大夫严守秘密的举措——至少也得等到我们对本地情势知晓更多,因此不可利用当地官府提供的便利。不过,用罢午饭后,我召来巡兵中主管特署之人,他已选了四名密使,协助我们勘查例行事务。你也知道这特署完全独自为政,当地军营无权过问,有事可直接上报京城。”说罢叹息一声,又道:“如今你们算是知道了难处何在。我们既要为了一个编造的事由,假装与翁节度密切协作,又要掩人耳目,私下里小心勘查。”

管家离去后,狄公两肘据案,对着陶干乔泰注视半晌,惨然笑道:“我们三人重又聚首,总是幸事一桩!自从到了京城,大家各忙各的公务,竟难得有空闲谈一二,想当年我外放为县令时,倒是几乎每日叙话。回首往昔,着实令人怀念,当时洪都头还与我们在一起……”说到此处,抬手疲惫地拂过脸面,随即振作精神,在椅中坐直,打开一把折扇,对陶干又道:“乔泰方才目睹了一桩杀人案,手段格外凶残,我自会让他告诉你来龙去脉,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对这广州城有何评议。”说罢点一点头,朝后靠坐在椅背上,摇起手中的扇子。

“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对手,正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陶干说道。

陶干走到书案前,躬身行礼。狄公抬头一看,坐直起来,抖一抖长袖,说话时语声低沉:“你且坐在乔泰旁边。这里有个坏消息。我派你二人去码头微服私行,此举果然得当,使得情势大有进展。”说罢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管家命道:“送一壶新茶来!”

“不仅盯着我们,还盯着翁节度与苏学士。”狄公更正道,“对方或是一人,或是一伙。他们不可能知道你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此事十分机密,唯有朝廷重臣晓得。他们盯住了苏学士,可能也有翁节度,因为不想让这二人与外人接触。既然他们不惮于动手杀人,柳大夫可能也身处危境。”

狄公身穿一件掐金边的紫袍,头戴镶有宰相金徽的乌纱高帽,背靠宽大的圈椅,两手笼在阔袖中。乔泰蜷起宽阔的双肩,两眼直盯着案上的青铜古董,似也陷入沉思。这四年以来,狄公显然苍老了许多,面庞更为消瘦,眼角唇边生出许多深深的皱纹,两道浓眉虽仍是漆黑,一副长髯却已杂有不少银丝,陶干看在眼里,不禁又觉心中一震。

“那翁节度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乔泰问道。

厅堂内阔大空旷,两边沿墙处各有一排朱漆大柱,柱间立着十来盏点亮的银烛台,颇显幽暗。左边一张宽大的檀木雕花长榻与一张桌案,案上摆着一只高高的青铜花瓶,地中央平铺一大块深蓝地毯,尽头处有一张硕大的书桌,背后一架镀金屏风,狄公正坐在桌后,对面一排低矮的座椅,乔泰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此处甚为凉爽,周遭也十分静寂。陶干走上前去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却是来自紫檀木与行将枯萎的茉莉花。

“据我所知,完全没有。在离京之前,我在吏部查过他的记录,看去为官勤勉、精明强干。二十年前,他在此地担任佐官,便已是才干超群,后来历任地方县令,政绩出色,升为刺史,两年前又被派到广州,受命为岭南道节度使。即使在私事上,他也无可指摘,家中共有三子一女,唯一的苛评是野心勃勃,极力想谋求京畿道节度使的位子。我对他议论了大半日苏学士被杀一案后,命他在晚膳前两刻钟时召来对番邦贸易最为在行之人,希图以此为由,搜集些有关大食人的消息。”狄公说罢,站起身来,“我们这就去议事厅,他们一定正在那边等候。”

管家衣履鲜洁,在前厅内相迎,见来客穿着寒酸,不禁扬起双眉定睛打量。陶干不动声色地脱去羊皮大氅,露出里面一袭深褐色长袍,衣领和袖口处有绣金花样,可知乃是主簿一类人物。管家连忙躬身施礼,从陶干手中恭敬地接过旧皮袍,随即推开双扇门。

三人朝门口走去时,陶干问道:“相公,堂堂一个御史大夫,怎会与那些番邦蛮夷的细事有所瓜葛?”

此处店铺较少,人流也变得稀疏,两旁多是高大房舍,门前站着全身披挂的守兵。左手边是城内县衙的几处官署,右手边则是军塞大营。只见一道汉白玉石阶通向两扇朱漆大门,前方是森严可畏的雉垛,陶干一路经过后,行至东边角门处,抬手敲叩门上的窥孔,对守卫道明身份。一时门扇开启,陶干穿过长长的汉白玉廊道,直奔东厢内一处独院,正是狄公的下榻之处。

狄公谨慎地说道:“谁也不知其中有何缘故。大食各部似是联合在一个首领名下,他们称其为哈里发,此人已用武力攻占了西边的荒野。我朝乃是礼仪之邦,文明昌隆,外头那些蛮荒之地发生何事,自然与我等无关,哈里发还不曾强势到敢于派出使节、奉上礼物,请求圣上封其为诸侯,不过,他也可能与我朝的死敌突厥人联络,泊在城南的大食货船,不定也会给安南的叛军运送军火——只是举出两种可能而已。姑且不必妄加推测,我们走吧!”

贯通全城的南北大道上,饭铺酒肆亮着各色灯笼,照得一片通明。陶干跻身于熙攘的人群中,不时听见几句吵骂或争执,心中怒气渐消,远远望见节度使府邸的高大外墙时,面上重又浮现出常有的冷嘲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