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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五章

狄公温言寒暄几句后,先问梁甫商情如何。梁甫说得一口极好的官话,言语有致,切中肯綮,显得机敏逾常,神态亦是从容自若,天生一副大家气度。狄公得知大食人在广州占据的地盘颇大,着实出乎自己意料,不禁暗暗吃惊。听梁甫道是大约有一万大食人散布在城内与城郊,不过这一人数会随着季节变化而上下波动,皆因所有华夷船主在远赴安南与马来之前,须得等待冬日季风,过后扬帆前往狮子国,再沿天竺入海去波斯湾。大食与波斯的货船可载五百人,汉人商船则更甚。

狄公命二人站起。只见梁甫面色苍白,神情冰冷,髭须漆黑平滑,颌下细细一绺山羊胡,眉弯如画,眼睫也长得出奇,看去颇有阴柔之气,身穿一件橄榄绿长袍,头戴一顶黑纱帽,可知是个有功名之人。姚泰开则形容迥异,一张圆脸膛看去喜气洋洋,蓄着粗硬的髭须和一圈齐整的络腮胡,硕大无神的两眼周围满是细小皱纹,口中微微喘息,通红的面上渗出汗珠,皆由那一身庄重的褐色锦袍所赐。

梁甫应答如流,姚泰开似是颇受震慑,乍一开口时,想要夸耀几句,不过一旦谈及自家生意,狄公立时听出此人对理财的难处把握极准,着实精明过人。姚泰开列举出各路番商贩入的一连串货物后,狄公说道:“本官实在想不出你如何能认清那些番商。在我看来,他们长得全都一个样!与未经教化的蛮人每日交接往来,想必十分劳神吧!”

翁健对鲍宽传令后,随即走上高台,立在狄公的右手边。一时鲍宽引着两名男子进来,一人甚为瘦小,另一人却身量颇高、大腹便便,走到高台前齐齐跪下。鲍宽道是前为梁甫,后为姚泰开。

姚泰开耸耸肩头:“回相公话,要做生意,就必须照单全收!也有个别番商入乡随俗,多少学了一些华夏礼仪,比如那大食首领曼苏尔,不但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还颇为好客。实不相瞒,他已请了小民今晚去家中赴宴。”

“明白了。”狄公说罢,对翁健又道,“让那二人进来。”

狄公见姚泰开脚底动了几动,看去颇不自在,似是急于离去,于是说道:“姚先生一番言语,令本官十分受益。你可以走了,且带这位乔统领同去赴宴,定会令他十分得趣。”说罢示意乔泰近前,低声命道:“你去查清大食人在城内如何分布散居,留神多听多看!”

鲍宽缓捋细细的山羊胡,含糊说道:“不错!这人在船主中颇有些名声,不过最近三年里似乎未再出海,并且一向……放荡不羁。”

一名副官引着乔泰与姚泰开走出大门。狄公与梁甫又议论了半日梁老将军的旧日同伍,随即打发他离去,默默摇了半日扇子,忽对翁健说道:“京城距此甚远,我等素闻粤人性情执拗,天生特立独行。若是再加上所有番邦蛮夷,要维持城内安定,怕是颇为不易吧。”

“姓倪?”翁健说罢,疑惑地瞥了鲍宽一眼。

“回相公,下官倒是无可抱怨。鲍刺史治理有方,手下又有一干能员,军营中的兵士大多来自北方,亦是见多识广。虽说当地人有时难免性情乖戾,不过总体而言,很是遵纪守法,只要稍稍用些手段……”翁健说到此处,耸耸肩头。鲍宽开口欲言,却又改了主意,终是未发一语。

乔泰走上前来,说道:“听说有一位姓倪的船主,也是深谙此业,其名下的船只常去大食各地。”

只听“哗啦”一声,狄公蓦地合起折扇,起身离座。翁健引着狄公与陶干行至门口,再由管家将二人送回东厢。

翁健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徐徐说道:“回相公,番邦商贸被管得极严,由于多半归朝廷管辖,因此不得不如此行事。梁姚二位正是在暗中操控之人。”

狄公让管家引路,走到后花园的一座凉亭里。此时月光如水,园内鱼池上飘来一股清气。二人坐在汉白玉雕花栏杆边的一张小茶几旁。狄公遣去管家,缓缓说道:“方才一番言语,倒是颇有趣味。如今我们得知此地的大食人数量颇多、出乎意料,但是除此之外,也所获无多。莫非我漏掉了什么不成?”

“偌大一个广州城,本以为会有更多知晓番商的内行,当不止这区区二人。”狄公随口议论道。

陶干郁郁摇头,半晌后说道:“相公曾说过柳大夫为官无懈可击,却不知他私下里有何癖好?既然此人年富力强,又尚未娶妻成家……”

“回相公,梁先生一向体弱多病,不宜从军,实乃一大憾事。他承继了其父的精明睿智,经商十分有成,且又精通棋艺,乃是本地一等一的高手!”翁健说到此处,掩口咳嗽几声,又道,“以梁先生这般家世出身,自然不肯屈尊……亲与那些番商结交,但仍对各方商情了然于心。再说那姚先生,却与番商们过从甚密,主要是大食人和波斯人,对此并不介意。他出身……远非显赫,心胸开阔,性情随和。相公想要了解本地的商贸概况,他二人当可助一臂之力。”

“我也想过这一层。身为当朝宰相,我手中可有各种便利,想要追查他的私下行止,自是易如反掌。他虽说相貌堂堂、仪容潇洒,对女人却从无半点兴趣。京城里许多名门望族想要与他联姻,结果全是徒劳。以他那般身份地位,几乎每晚都得出门赴宴,必会遇到千娇百媚的歌伎舞姬从旁侍奉,但也从未听说过曾与哪个名妓结交。此种浑然无感,倒不是因为天生嫌恶女子——想必你也晓得,在年轻英俊的男子中,此事并非十分罕见。柳大夫之所以不近女色,只是由于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公事之中。”

“真是名门之后。”狄公赞叹一句,打开折扇,“梁老将军雄才大略,有勇有谋,人称‘镇南海’。本官与他只见过一面,其人仪表不俗,是故至今犹记。看去敦实粗壮,肩宽背阔,前额低矮,颧骨高耸,虽说其貌不扬,然而双目犀利如电,一看便知不同凡响!”说罢捻一捻髭须,又道,“为何其子未承父业?”

“敢问相公,难道他全无一点嗜好?”

翁健恭敬说道:“那正是相公勘破的诸多奇案之一!至今仍在广州被人谈论,并啧啧称赞哩!不过梁先生并非出于此族,而是已故的梁老将军的独子。”

“只有一样,他极爱蛐蛐,并且收藏颇多,既有会唱的,也有会斗的。我最末一次见到他时,还曾谈及此事。我听见从他袖中传出吱吱声,但见他取出一个银丝小盒,里面装着一只蛐蛐,还道是此物从不离身,实为难得的佳品,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名字叫做金钟。他……”狄公说到此处,见陶干面露骇异之色,便煞住话头,惊问道,“哪里不对头?”

“昔日曾有梁氏一族,九人被害,几乎灭门,他可是出于此家?”狄公插言问道,“十四年前,本官任蒲阳县令时,曾经办过此案。”

陶干徐徐答道:“我一路前来府内时,曾遇见一个盲女。她专门售卖蛐蛐,昨晚刚刚捉到一只金钟,此事自然纯是巧合。不过,既然她也说过金钟难得一见,尤其在这岭南一带,说不定……”

翁健躬身一揖,郑重说道:“下官谨奉尊命,已召来梁甫与姚泰开二人。梁先生是城中一名富商,他……”

“这全得看她是从何处捉来,又是如何捉来的。你再仔细说说!”

狄公上前坐下,乔泰陶干分立左右两侧。陶干身穿褐袍,头戴高高的纱帽,看去气度尊贵,乔泰已套上镶缨头盔,又从府内武库中取了一把佩剑,穿着紧身锁子甲,愈发显得肩宽背阔,双臂粗壮。

“回相公,我在集市附近与她偶遇。她不但独自捉蛐蛐,还能从其鸣声中辨识出品种好坏。城西有一座著名的花塔寺,她经过寺院西墙时,闻得金钟的独特叫声,必是藏在墙缝里,听去受了惊吓。于是她设下诱饵,将那蛐蛐引入一个小葫芦里。”

狄公命鲍宽站起,随意打量一眼,却见他满面皱纹,忧色甚重。翁健走到厅堂后方,请狄公在正中尊位就座,随即端立于高台前。虽说他在岭南官阶最高,却仍是比身为大理寺卿、且又拜相二载的狄公低了数等。

狄公听罢未发一语,手捋颊须,半晌后沉思说道:“那金钟不定真是柳大夫随身所携之物,当他在花塔寺附近时,从笼中逃逸出来。此事虽过于离奇,但也不能完全置之不顾。乔泰已去曼苏尔家中打探消息,你我不妨也去花塔寺走一趟,看能否寻得一丝线索。无论如何,我听说那是此城的古迹之一。你我就在路上随便用些晚饭。”

翁健亲自上前恭迎。只见他身量高大,双肩宽阔,蓄有胡须,身穿华贵的墨绿锦袍,躬身长揖时,阔袖拂过汉白玉地面,镶有金徽的乌纱帽微微颤动,并发出簌簌之声。狄公介绍乔统领与陶主簿时,翁健只草草施礼致意,随即引见跪在一旁的清瘦老者。此人以额触地,行过叩拜之礼,正是主管全城事务的刺史鲍宽。

“相公不可如此!”陶干骇然叫道,“从前做县令时,微服出行一两遭倒也罢了,但是如今身为当朝重臣,着实不能……”

管家恭敬地在前引路,狄公与两名亲信一路跟随,走过迷宫也似的檐廊。中庭内挂着五彩灯笼,一干吏员、信使与守卫正穿梭往来。四人经过一扇大门,步入华丽的议事厅,里面点着十几盏灯台,皆有一人来高,照得一片通明。

“我不但可以,而且乐意如此!身在京师时,必得遵循与官阶相称的种种繁文缛节,也是无法可想。不过如今出京在外,我可不想放过这四处走动的好机会!”狄公说罢,抬手一挥,不容陶干再发异议,“待我换过这身衣袍,与你前厅中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