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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三章

女子正色说道:“你瞧,我家徒四壁,无以为报。我引你前来此处,是因为平生最恨亏欠他人。我年岁不大,生得也还不甚粗陋,若是你想与我共寝,悉听尊便,床铺就在屏风后面。”陶干听罢吃惊不小,竟至无言以对,只是瞠目瞪视。那女子又徐徐说道:“你无须心下不安,因为我已非处子之身。就在去年,我曾被四名喝醉酒的兵士凌辱过。”

陶干摸出火镰点亮蜡烛,环视四周。小屋里空空荡荡,一色木头地板,三面墙上石灰剥落,前方却是敞开。只有一道竹栏将此屋与邻舍的房顶隔开,远处高大房舍的飞檐浮现在夜空中。室内极其整洁,一股微风驱散了弥漫在街中的热气。蜡烛旁摆着廉价的茶篮和一只陶杯,一只碟子里放着几片黄瓜与一柄细长小刀。桌前一张木头矮凳,靠墙处一张窄窄的长榻,后方立着一架高高的竹屏。

陶干定睛打量她苍白平静的面容,缓缓说道:“你若不是品性下劣、无可救药,便是坦诚得出奇。无论哪种情形,我对此番报答都无意领受,不过却对各色人等颇有兴趣,以前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之人。若是略谈几句,再喝上一杯茶水,你我从此便两不相欠。”

本该是二人道别之际,陶干却心想这女子颇有些古怪,既已行至此处,不妨再多了解一二,于是随她走上嘎吱作响的黑暗楼梯。到了二楼平台处,女子推开一扇门,说道:“你朝右手边看,桌上有一支蜡烛。”

女子微微一笑:“你且坐下!待我先去换过这身扯破的衣服。”说罢消失在屏风后方。

女子说道:“这些房舍里住着几家小贩,直到夜深时才会回来,因此周围十分寂静。这就到了,楼梯很是陡峭,且请留神。”

陶干端起茶壶,自行斟满一杯,见檐下悬着一排小盒,于是呷着茶水好奇打量。小盒大约有十来只,形状大小各各不同,皆用竹钩挂在一根长竿上。陶干转头一看,长榻上方的搁板上另有四只硕大的碧绿陶罐,用竹编的盖子封得严严实实,不禁疑惑地皱起眉头,侧耳细听。在喧嚣的市井杂音中,分明有一种长啸绵延不绝,完全不知是何音声,似是从那一排小盒里发出。

狭窄的巷道愈走愈暗,女子手持竹杖,轻敲在鹅卵石地面上。两旁皆是破旧的二层木板房。二人拐入第四条小巷时,更是漆黑一片。陶干不得不小心行走,免得在滑溜溜的坑洼路面上绊倒。

陶干起身走到栏杆旁细看,却见每只盒子上刺有许多小孔,声音正是从内发出,不禁恍然大悟,里面装的原来是蛐蛐。自己虽无此癖好,却也知道很多人喜欢听蛐蛐的鸣声,爱在家中畜养几只,常常放在昂贵的雕花象牙盒或银丝盒内。另有一些人沉迷于斗蛐蛐,他们在酒肆或集市中约定比赛,将两只好斗的蛐蛐放在一只雕花竹节里,用细草棍撩拨挑逗,促使它们交战,并为此慷慨下注。如今可听出其鸣声各有不同,然而有一只叫得格外清晰悠长,明显盖过其他,正是从最末一只小葫芦里发出,起初音调较低,过后渐渐拔高,异常嘹亮,令人惊诧。陶干取下小葫芦,凑到耳边,那振荡的音调忽而转为低沉的嗡嗡声。

陶干斜眼一瞥,只见女子平静的面上缓缓绽出笑容,两眼硕大,口唇丰满,略有几分异国风情,却也格外妩媚动人。二人默默同行半日,走到集市东北角处时,女子说道:“我住在右手边第四条巷内。从此处开始,不如由我来领路吧。”

这时女子从屏风后转出,换上一件简朴的青绿色镶黑边长裙,腰系一条细细的黑绦,快步走到陶干面前,两手在空中拼命摸索,出声叫道:“小心我的金钟!”

“推断得大有道理。”陶干淡淡说道,“只是最后一句太过不着边际!”

陶干将小葫芦递到女子手里,说道:“我只想听听它的叫声,着实悦耳。你这些蛐蛐想是用来出售的?”

女子犹豫片刻,方才答道:“你虽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但我的耳朵很灵,听出有京城口音。其次,你吓唬那两个歹人时,听去甚是威严。再次,在此城中,人人都是事不关己便绝不过问,没有哪个平常百姓会去独自招惹两个欺辱妇人的歹徒。还有一点,我无端觉得你为人和善体贴。”

“正是。”女子说着,将葫芦重又挂回长竿上,“我或是在集市中出售,或是直接卖给主顾。这是最好的一只,十分难得,在岭南尤其罕见,行家管它叫做‘金钟’。”说罢在长榻上落座,两只纤手交叠放在腿面上,“在我身后架上的陶罐里,养着几只好斗的蛐蛐。它们实在可怜,一想到那健壮的腿脚和漂亮的长须在打斗时会受损,我就心里难过,但又不得不养着,因为总有人想要买入。”

“你从何处断定我是个官员?”陶干好奇地问道。

“你如何捉住蛐蛐?”

“原来如此,还请见谅!”女子温驯说道。

“我只沿着花园或旧宅的外墙随意行走,可从叫声听出好孬,若是上品,便用切成小块的水果作为诱饵。那小精灵十分聪明,我甚至觉得它们认得我哩。我让它们在这屋里跳来跳去,只要我一叫,它们总会回到各自的盒子里去。”

“不不!我只是个商贾,从城西而来。”陶干迅速答道。

“有没有旁人照料你?”

二人沿街走去,陶干抬起枯瘦的两肘,一路排众前行。半晌过后,女子问道:“你可是从外地来此公干的官员?”

“我无须受人照料,凡事大可自行应对。”

“先生实在想得周到。我就住在集市东北角附近。”

陶干点点头,随即抬头一瞥,心觉听到外面楼梯上有响动。“你方才不是说过,周围邻居只有深夜时才归家?”

“那两个怯懦的无赖,方才真该宰了他们!”陶干恼怒地低声咕哝一句,又对女子说道,“这是我的衣袖一角,若是由我引路,你也会早些返回家中。不知你住在何处?”

“一点不错。”

“先生大可不必。我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只想知道身在何处。”

陶干凝神谛听,如今却只闻得蛐蛐的鸣声,方才定是听岔了,便又疑惑地问道:“你独自一人住在这楼里,当真一切无虞?”

陶干连忙细瞧,只见那女子两眼浑浊,看去一片死灰,不禁懊悔说道:“我自会送你到家。”

“这个自然!(1)你可以放心说京城话,我对此十分惯熟。”

二人走入横贯集市南边的大街,此处人多熙攘,灯火辉煌。陶干又道:“今日最好别去关帝庙,等到大白天再去不迟!就此别过。”说罢正欲走入货摊之间的一条狭窄过道,不料被那女子伸手按住胳膊。只听她胆怯说道:“还请告诉我前方的店铺叫何名字。必是一家水果铺,我能闻到橘子的气味。但凡知道身在何处,我自会寻出路来。”说话时从袖中抽出一根细竹管,摇晃几下,从管内又脱出几段更细的竹节,原来是盲人行走时用的手杖。

“不必了,我更乐意多说说粤语。莫非你在城里没有亲眷?”

“还是多谢你自己吉星高照吧!”陶干愤愤说道。

“有的。不过,自从我意外失明后,就离家出来。顺便告诉你,我名叫兰莉。我仍觉得你像个为官之人。”

“不认得,他们定是四处游荡的无赖。”女子轻声答道,出语十分文雅,“我从集市中来,想抄近道去关帝庙,结果就遇上了那二人。他们让我走过去,然后从背后突然动手。多谢你及时相救,实在感激不尽!”

“你说得不错。在下姓陶,是个胥吏一类人物,有一京官前来此地,我亦在随员之列。你卖蛐蛐的钱,可够日常开销?”

女子略显犹疑,陶干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由分说朝闹市走去,口中责道:“这位姑娘,独自一人走在如此空寂无人之处,无异于自招麻烦。莫非你认得那两个歹人?”

“不但够用,还绰绰有余哩!我只需早晚各买一块油糕,中午买一碗面而已。蛐蛐又不花我一文钱,还能卖出好价钱。比如那金钟,足足能值一锭银子!虽说我从未想过要卖掉它!今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听见它在唱歌,心中欢喜不迭。”兰莉说罢微微一笑,接着又道,“昨晚我刚刚捉到它。实是走运得很,我正好经过花塔寺的西墙……你可知道那座佛寺?”

陶干用粤语急急说道:“随我前去集市中,快快!趁那两个歹人尚未发现我是吓唬他们。”

“自然知道,就在城西。”

女子裹紧衣裙,犹自喘息未定,隐约可见容貌秀丽,一头乌发在颈后绾成双鬟,从发式看去,应是尚未出阁,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

“正是。我忽然听到金钟的叫声,似是受了惊吓。我将一片黄瓜放在墙根处,轻声唤它,就像这样。”兰莉扁起双唇,口中发出鸣响,极像蛐蛐的叫声,“然后我蹲在地上等着,它到底走了出来,我听见它啃黄瓜的声音,吃饱以后很是快活,我就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葫芦,诱它进去。”说罢抬起头来,又道,“你听!如今它又叫得格外动听,是不是?”

肩部受伤的泼皮揪住同伴的胳膊,互相拖拽着奔入巷中。

“确实如此!”

“来人,捉住这两个无赖!”陶干喝道。

“若是假以时日,想必你也会喜欢上蛐蛐。你说话听去很和气,一定不会欺凌弱小。那两个欲行不轨之人,不知你对他们有何举动?听去似是十分吃痛。”

陶干加快动作,右手拿起一块砖头,左手从坛子里抓出一把生石灰,蹑手蹑脚走到近前,抡起砖头,用棱角处狠狠砸在女子身后之人的肩头。那泼皮立时撒手,抱着伤处惨叫一声。另一人转向陶干,正欲摸索腰间的匕首,陶干已将石灰掷入他的眼中。对方抬手捂住脸面,痛得大声嚎叫。

“我从不好勇斗狠,且又上了年岁,比你足足大过一倍。不过我阅历颇丰,很晓得如何照料自己。兰莉姑娘,但愿你从此也能学会。这世上到处都是卑鄙下流之徒,整天四处游荡,一心想从如你这般的年轻女子身上讨些便宜。”

陶干刚转过下一个街角,就听到前面集市中的喧嚣声,忽见巷尾处正起事端。一根废弃的门柱上挂着灯笼,灯下有两个泼皮正在凌辱一个女子。陶干迅速奔上前去,只见一人用手臂箍住那女子的下半个脸面,并将其两臂钳在背后,另一人已撕开女子的衣襟,正在揉捏露出的双峰,意欲再扯开腰带。女子一时情急,抬脚踢在泼皮的腿上。背后那人朝后猛拽女子的头颈,另一人挥拳打在女子裸露的小腹上。

“你果真心有此念?我却发现世人大多是好心肠,如果行止不端,大半是由于心中不快或是孤单,要么求之而不得,要么得到过多。无论如何,我敢打赌那二人没钱吃一顿饱饭,更不必说找个女人了!我原以为他们会在为所欲为之后将我打昏,故此十分惊恐,不过如今明白他们不会这般行事,因为明知我双目已盲,根本不可能去官府告发。”

关帝庙背后是一片破旧的木板房,众人大声说笑,纷乱嘈杂,弥漫着一股劣质炸油的气味。再往前去,忽地转为寂静,只有几幢废弃的旧宅,大半已毁,每隔几步,地上便堆放着一摞摞新砖与装满灰浆的大坛,足见即将修建新宅。陶干回望数次,却未见一个人影,饶是天气闷热,仍将羊皮大氅紧裹在枯瘦的身板上,施施然朝前走去。

“下次再遇见那二人,我定会各自奉上一锭银子,以此嘉奖他们的一片好心!”陶干恼怒地说罢,一口喝干茶水,又咧嘴笑道,“说到银子,想来他们定会十分需要!其中一人的右臂从此不会灵便,另一人要想洗去眼里的石灰,便会终身残废!”

经过大殿时,陶干朝内匆匆瞥了一眼。高高的香案上摆着一只硕大的青铜香炉,红烛发出闪烁不定的亮光,有几人正在上香。透过浓重的烟雾,隐约可见一尊镀金关公像,颌下五绺长髯,手持青龙偃月刀。陶干从不欣羡武力,不禁轻哼一声。自己虽无乔泰那般的体魄力气,又从不携带兵器,但也绝非怯懦之辈,并且一向富于急智,实是个难以对付的危险人物。陶干一路朝前,绕过大殿,走到后门口,记得城内最大的集市就在关帝庙正北方向,在转回城北的节度使官署之前,或可前去一观。

兰莉从榻上跳起,恼怒地叫道:“你居然做出这等事来!似乎还沾沾自喜哩!真是个狠心下作之徒!”

陶干缓捋稀疏的髭须,想起这二十年里,自己几乎从未惦记过那不忠的妻室,心中不禁百感交集。早年间曾在此城住过数载,如今故地重游,蓦然勾起了所有旧事。曾经深爱过的娇妻,不但设下卑鄙的骗局,还企图害得自己身败名裂,皆因逢此奇祸,从此被迫亡命异乡,成为一名漂泊四方的江湖客,并立誓远离女色,决意报复这可恶的人世。后来有幸遇到狄公,得以改过自新,还被收为心腹亲随,人生也有了全新的乐趣。狄公历任各地县令时,自己一路相从,后来狄公入京供职、身居高位,自己也随之升为主簿。陶干想到此处,阴郁的长脸上露出喜色,咧嘴一笑,对那雌狮得意地说道:“广州城还是老样子,然而你且看我!如今非但成为堂堂朝官,而且颇有家资,须得说家资不菲哩!”说罢抬手扶正头上的冠帽,冲着一脸凶相的石狮傲然颔首,迈步走入关帝庙内。

“而你则是个愚蠢透顶的小妮子!”陶干反驳一句,起身朝门口走去,又悻悻说道,“多谢你的茶水!”

“她永远不会闭上那张该死的嘴!”陶干喃喃自语道,“活像我那一言难尽的前妻!”

兰莉摸到蜡烛,跟随陶干出门,在平台上高高举起烛火,和缓说道:“小心些,台阶很滑。”

右手边有一座宏大的寺院,陶干认出是关帝庙,便挤出人群,登上门楼前宽阔的汉白玉台阶。双扇门两旁各立着一头硕大的石狮,蹲伏在八角形底座上。雄狮依例在左,一脸怒容,紧闭双唇,雌狮在右,仰起头颅,张开血盆大口。

陶干口中咕哝一句,顺阶走下。

陶干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发觉自己仍能认得出路旁的许多高大房舍,心中颇觉得意。离开此地已有二十来年,广州城显然变化无多。

陶干行至巷内,驻足仔细打量房舍,不禁自语道:“我再也不想回到此处,再也不想理会女人,随那傻姑娘与她的蛐蛐自便吧!”说罢含怒离去。

陶干走回市舶使院,穿过高大的拱门,看见一众吏员正忙着分拣箱笼包裹等物,空中飘来一股刺鼻的香料气味。陶干驻足打量半晌,方从后门出去,匆匆瞥了一眼自己下榻的寒酸客店,随即从南门入城。

(1) 在荷文本中,此处有“在这里我们不必担心劫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