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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二章

乔泰将油灯放在地上,抬脚跨过大食人的尸体,用力拉拽系在窗台下铁钩上的细绳,将那吊在半空之人缓缓拖上来,窗口现出一张扭曲可怖的脸面,狞笑的口中流下滴滴鲜血。

乔泰揩去额头的冷汗,喃喃说道:“刚刚痛快喝了一顿好酒,就遇上这般醒酒的法子,真是糟糕透顶!我在酒店里见过这厮,但是那个难看的矮子又在何处?”说罢手提油灯,直朝对面打量。只见那边也有一道黑暗的下行台阶,却是寂静无声。

尸身尚有余温,绳圈勒入喉头甚深,枯瘦的脖颈似已断裂。乔泰将两尸并列在地,随即奔向对面的台阶,走下五六级后,见有一扇低矮的小门,上前用力拍打,里面无人回应,便全身扑上猛力一撞,被虫蚁啃噬的老旧门板轰然破裂,自己也随之跌入一间幽暗的房内,倒在一堆盘碟瓦罐与碎木片之中。

乔泰径直走到廊桥下方的门前,抬脚猛踹一下,门扇应声开启,直撞在后墙上。乔泰三步两步登上狭窄陡峭的石阶,走到街面上方黑暗低矮的过道中,高举油灯一照,却见一个男子定定卧在窗前,身穿大食衣袍,右手握着一支细长锋利的短矛,面目肿胀,舌头伸出,一看便知已被人勒死,一只凸出的眼中生有白翳。

乔泰迅速翻身立起。只见小屋正中蜷缩着一个大食老妪,张开没牙的瘪嘴,抬头骇然相望。年久发黑的屋梁下悬着一盏黄铜油灯,光晕中有一个年轻的大食女子,正蹲坐在墙角处给婴儿哺乳,此时吓得尖叫一声,连忙用破旧的斗篷掩住前胸。乔泰正欲开口讲话,忽见对面的门扇开启,两名身形瘦长的大食男子奔入,手中挥舞着弯刀,见乔泰扯开衣襟、露出双龙金徽,立时止住动作。

乔泰转头一看,发觉巷内唯余自己一人,不禁迷惑地念道:“那厮不知……”忽又住口不语,只见石板地上躺着那人的帽子,正在廊桥下方。乔泰咒骂一声,将自家包袱扔在地上,从壁龛中取下油灯,走到近前,意欲低头细看,忽觉肩头被轻拍一下,立时猛一转身,却不见有人影,随即瞧见两只沾满泥污的靴子正悬在眼前。乔泰抬头一看,禁不住又咒骂一声,高高举起油灯。只见那同行者被吊在半空中,脖颈弯折,双臂垂在左右身侧,正挂在廊桥的另一侧,上面有一扇窗户敞开,窗台上横着一根细绳。

二人正犹豫不决时,又有一人将他俩推到一旁,看去年纪较轻,走到乔泰面前,用汉话迟疑说道:“这位军爷,你闯入我们女人的卧房,是何意思?”

话音落后,却是无人应答。

乔泰喝道:“有两人在外面的过道中被人杀死。是谁干的?快说!”

乔泰又大力敲叩半日,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却没听到一丝动静,抬脚踹了几下,又敲打门上的窥孔,直到指节发酸,对身后之人怒道:“我们踹开这门进去!一定有人在屋里,不然那油灯不会亮着。”

那后生瞥了一眼被撞坏的门板,阴郁说道:“外面过道里发生的事,与我等并无干系。”

乔泰朝前方打量,黑暗中果然有一星微光,不禁低声自语道:“这怪老头子说话的声音有点诡异,不过眼神还真不赖!”说罢快步前行,转过街角,方才看见左手边白墙高处有一壁龛,里面点着一盏廉价的油灯。前头不远处有一扇镶嵌铜饰的门板,头顶上方又是一道跨街廊桥。乔泰走到门前,用力拍打几下,听见身后那人也停住脚步,便大声说道:“里面没人答话,我自会叫醒这些混账!”

“你这狗娘养的,那过道明明与你们的房子相通!你且听好,那边有两具死尸,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们统统抓起来拷问一番!”

“且去问问住在街角的人家。”那人的语声甚为嘶哑。

后生轻蔑地说道:“若是老爷肯细看一眼,自会瞧出被你撞坏的这扇门,已经许多年未曾开启过了。”

乔泰又转过一个街角,走入一条漆黑的街中,为了确认方位,抬头观望光塔顶端在何处,奈何两旁的高大房舍森然兀立,只能瞧见窄窄一线星光闪烁的夜空。乔泰等那人走到自己身后,回头说道:“在此处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最好走回大街去,那里仍有不少小轿,不妨找上一乘。”

乔泰转身一瞧,方才的碎木片原是来自一口高大橱柜,且门口积有尘土,歪扭的门锁锈迹斑斑,足证那后生所言不虚,通向过道的门扇确实关闭已久。

“悉听尊便。”乔泰说罢继续前行。如今脚下须得愈发小心,石板地不但坑洼不平,周围又十分幽暗,只偶有窗户透出亮光。四下阒寂无人,唯闻身后同行者沉重的脚步声。

后生又道:“若是有人在跨街的过道上被杀,随便哪个路人都可能行凶。据我所知,街对面另有一道楼梯可以直通上来,且下面的几扇门从未上锁。”

那人转头回望一下身后的暗处,断然说道:“你走在前头,我自会跟上。最好不要让人看见你我走在一处。”

“那这过道有何用处?”

乔泰皱一皱眉头,此人看去倒不像有诈,若真是个骗子,定要叫他好看!于是说道:“我正要去相公那里,你可跟我一路同行。”

“家父阿卜杜拉是个商人,对面的房子以前也归我家所有,六年前卖了出去,这扇门也从此封起。”

“休得放肆!我有紧急公事,非得见他一面不可。你这就带我去。”

乔泰对那年轻女子问道:“你可听见什么动静?”女子并未作答,只是抬头瞪视,惊骇莫名,听后生解说后,连连摇头。后生又对乔泰说道:“这些墙壁很厚,又有橱柜立在旧门前……”说着抬手一挥,令人不由得不信。

“在又如何?”乔泰挑衅地说道。

另外两名大食人已将弯刀收回腰间,开始低声交谈,老妪也回过神来,指着地上的碎片,喋喋不休地讲起大食语来。

“啊哈,对对!乔统领!你且告诉我,狄相公是不是也在广州?”

“你告诉她,将来自有赔偿!你随我来!”乔泰说罢弯腰出门,后生跟在后面。

乔泰止住脚步。模糊不明的亮光中,只见那人面色冷峻,留着长长的颊须和灰白胡子,身穿一件旧褐袍,头戴破帽,皮靴上沾满泥巴,虽然衣着寒酸,却自有一派威仪气度,说话时明显操着京城口音。乔泰小心答道:“在下姓乔。”

二人走到廊桥中,乔泰指着死去的大食人,问道:“这人是谁?”

乔泰拐入一条清冷的小巷,身旁忽然冒出一个蓄须的汉人,劈头问道:“你可是禁军中人,姓高或邵还是什么?”

后生蹲身下去,草草打量一眼那扭曲的面目,解下紧勒在死者咽喉处的丝巾,又敏捷地轻摸其头巾的皱褶处,起身缓缓说道:“他身上没带银钱和文书。我从未见过此人,不过他必是来自白衣大食,那里的人擅长掷短矛。”说罢将丝巾递给乔泰,又道,“凶手却非是大食人。你看这块头巾,一角处系着一枚银币,为的是添些分量,使得凶手可以从背后抛出,绕住对方的脖子。这是胆小鬼的武器,我们大食人一向用刀剑长矛——为了安拉和先知的荣耀。”

巷内颇为狭窄,货摊上点着一盏盏灯笼,却少有行人。乔泰看见几个大食男子,头上缠着显眼的白巾,高视阔步,走得飞快。经过怀圣寺后,街中显出一幅异域景象。两旁皆是粉白的房舍,底层全无窗户,唯见亮光从二楼的精美槅窗内透出。每隔一段,便建有一座拱形跨街廊桥,连通彼此相对的房屋二楼。乔泰刚喝过酒,兀自兴致勃勃,竟至忘了查看可否有人跟踪在后。

“阿敏(1)。”乔泰悻悻说罢,低头注视着两具死尸。如今方才明白发生过何事,大食人想要杀死的不只是那大胡子,还连同自己在内。他躲在窗边,先放自己走过廊桥去叩门,趁后面那人立等时,抛下绳圈套住对方脖颈,又猛地拽到半空中,将绳圈的一头系在铁钩上,随即掏出短矛,正欲打开对面的窗户掷出时,另有一人从背后抛出手巾将他勒死,然后逃之夭夭。

街中依旧酷热,只因河上的微风难以吹入城内。乔泰身穿锁子甲,无法脱去外褂,心中甚觉不快,草草打量一眼路人,朝客店旁的小巷走去。

乔泰推开窗户,朝下张望,低声说道:“我站在那边敲门时,定是一个绝好的靶子!短矛的一头很细,定会刺穿锁子甲!亏得那不知名姓之人救了我一命。”又转头对后生怒道,“叫人跑去大街上,雇一乘大轿来!”

乔泰口中哼着小曲,换过一件干净的衣衫,重又套上锁子甲,再将头盔、铁手套和高筒军靴统统包入一块蓝布内,随即出门而去。

后生冲着破门方向高声叫喊。乔泰查看过大胡子的尸身,却是一无所获,不禁郁郁摇头。

客店掌柜面色阴郁,瘫坐在小厅内的一张竹椅中,乔泰欣然问一声好,径直走到后面的二楼。客房内唯有一扇窗户,已紧闭了整整一日,自是酷热闷塞。今早租下这间房后,乔泰只稍事停留,将行囊搁在板床上便出门而去,此时忍不住咒骂一声,推开遮板,方始望见光塔的全貌,不禁喃喃笑道:“那些番人连造个像样的宝塔都不会!既没楼层,也没飞檐,什么都没有!只是光秃秃一根柱子,浑似甘蔗一般!”

二人默默等待半日,终于听见下面街中传来人声。乔泰从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四名轿夫举着冒烟的火把,于是抬起大胡子的尸身横在肩头,对那后生吩咐道:“你守在这大食人的尸首旁边,直到官府衙役前来搬运。若是有个好歹,你们全家且仔细着!”说罢扛着尸体,小心翼翼地顺阶而下。

街中人流稠密,乔泰一路前行,不时回头观望一二,却未见有人盯梢。经过五仙观的朱漆大门,拐入左边第一条街中,直走下去便是“五仙居”。这客店正是从五仙观而得名,二层房舍颇显破败,上方遥见怀圣寺的光塔,足有十丈多高。

(1) 原文为Amen,直译应为“阿门”。由于“阿门”为基督教用语,“阿敏”(Amin)为伊斯兰教用语,根据上下文,此处选用后者。鉴于高罗佩先生在涉及佛教时亦用Amen来表示“阿弥陀佛”之意,推测应是考虑到西方读者对其他宗教不甚熟悉,因此一概用Amen来代替。

乔泰转过街角,走过护城河上的桥梁,从归德门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