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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园图 第九章

“易龟龄定是只在自家宅院内才恣意妄为,无论如何,那女仆宁可送命,也不会对我们透露凶手的线索。不过她儿子或许会吐出更多话来,小后生想必较少受制于旧时偏见。你在那里有何发现?”

陶干耸耸肩头:“寺卿明鉴,梅先生虽然开通,但是毕竟在旧城里土生土长。”

陶干从长榻旁边的地上拣起一个小小物事,送给狄公过目,却是一只简陋的银耳坠,上面镶有廉价的红宝石。

狄公点点头,又恼怒地问道:“易龟龄果真品行下劣的话,为何梅亮在我面前从不提起?”

狄公用指尖轻触一下:“这挂钩上有一点血迹,尚未干透。陶干,今晚有女子来过这里!”

陶干议论道:“回寺卿,百年之前,正是犯上作乱的时候。天下三分,豪强混战,无父无君,亦无法度。平常百姓为了谋生和活命,不得不完全依赖于一方之主。即使有一个恶主人,也要好过根本没有——若是没有的话,就会被蛮族外敌捉去为奴,或是活活饿死。”

此时看门人走入,将手中燃着的蜡烛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刻意不去看那死者。

狄公手捻髭须寻思半晌,低声说道:“简直骇人听闻!愚忠加上痛恨,着实怪异!”

“过来!本官想要与你略谈几句。”

“遵命,寺卿。”桂花说罢转身而去,行走时步态笨拙。

看门人闻听此言,一张扁平的阔脸立时变为惨白,低矮的额头上冷汗直冒。狄公心想自己当初所料不差,这后生果然怕得要命,于是厉声说道:“今晚来这里的女人是谁?”

“你说话最好留神些,不要这般刻毒!造谣诬蔑将会依律受罚。去叫你儿子来,再带上一支蜡烛!”

看门人猛吃一惊,吞吐说道:“她……她不会动手杀人的,寺卿!她年纪很轻,且又……”

“柳大夫。听说医术高明,不过却与侯爷一样好色。他常来这里一同取乐,不过乐得也有限。人人皆知他对女人有心无力。”

狄公稍稍和缓说道:“本官并没认为是她杀死了你家侯爷,不过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证人。因此你最好实话实说,也是为了她好。”

狄公一把合起折扇,问道:“还有一事,谁专为易夫人诊病?”

看门人喉头吞咽数下,方才答道:“十天前,就在侯爷将家中仆人遣走之后,她头一次来到府里。侯爷不想让我们母子看见他们,就——”

“没有,寺卿。在疫病爆发之前,侯爷几乎每晚都会召些淫妇和皮条客前来。自从几个家仆染病身亡后,那些下流坯就不愿再上门了。梅胡二位先生偶尔来过。胡先生就住在运河对面。”

“你是说不止一人?”

“易侯爷近来常有很多访客?”

“正是,寺卿。每次都有一个男子与她同来。小人……小人曾偷看过一次。我听见她在这长廊里唱曲子……唱得实在动听!我极想看看她的模样,于是——”

桂花应声答道:“一个外路人。‘旧城’中不会有谁对侯爷动手。定是哪个烟花粉头的皮条客,侯爷今晚也放他入宅了。”

“那男子又是何模样?”狄公不耐烦地问道。

狄公只觉长廊中愈发闷塞,便从袖中抽出折扇,摇晃几下,又劈头问道:“是谁谋害了你家侯爷的性命?”

看门人犹疑片刻,用衣袖揩揩脸面,缓缓叙道:“回寺卿,我没能看清,庭院内太过幽暗。他是个拉皮条的,或是……泼皮无赖,因为看去身强力壮,十分魁梧,还带着一只手鼓。但是那个女子,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正值妙龄,生得格外清丽妩媚。不过她定是来为侯爷献舞的,因为我听见有鼓声……”

“谋个武职!胡家的族长从来都是大将军哩,寺卿。”

“今晚这二人可曾来过?”

“他大可从军并谋个武职。”狄公冷冷说道。

“回寺卿,这可不敢说定。方才已对寺卿说过,小人一直在灶房中忙碌,帮我娘清洗打扫。”

桂花冷漠的面上忽然平添了许多生气,出声说道:“寺卿怎能平白诬蔑胡老爷!他可是个正人君子,赫赫有名的武将,最擅长骑马打猎,大有祖风。可是如今,如今甚至不许他随身佩剑!对他而言,这禁令实在荒唐,真是奇耻大辱。”

“明白了,你且退下。”

“胡先生其人如何?莫非他与你家侯爷也是一丘之貉?”

看门人刚一离去,狄公便对陶干说道:“那二人今晚来过此处,这耳环便可为证。桂花曾道是皮条客可能出手杀人,此言显然不虚。从这皮鞭可以看出易龟龄想要打那女子,皮条客上前拦阻。他们虽被人轻视,所操的营生也绝非体面,但是不乏血性,有时也会对自己保护的女子动真情。很可能是那男子勃然大怒,从易龟龄手中夺下皮鞭,又用随身携带的铁棒打在易龟龄头上。”

桂花冷笑一声:“当然见过!这是侯爷最中意的爱物之一。”

陶干点头说道:“一个身强力壮的泼皮甚是合谱,寺卿。易龟龄为何不给他看座上茶,原因也在于此。”

狄公若有所思看了桂花一眼,略停片刻,指着地上的皮鞭,问道:“你以前可曾见过此物?”

“既然他二人以前来过这里,定已知晓可从小门偷偷溜出去,过后门扇会自行关合。要找到那舞女,应是不难。她定是在旧城的某个妓院中卖身。”狄公略停片刻,疑惑地摇一摇头,接着又道,“奇怪,我本有预感,以为此案将会难以破解……如今看来倒很是简单。”说罢站起身来,“如今再去搜寻别的线索。你查看桌案、长榻和高台,我去瞧瞧其他地方。”

“回寺卿,此事千真万确。若是寺卿派人去后院南边的竹林下挖一挖,就会找到那女奴的尸骨。但是宅内有谁会想要告发自家老爷?我们的父辈伺候过他的父辈,我们的祖辈伺候过他的祖辈。他虽是个恶棍,但终归是我等的主人,天意如此。”

此处颇为闷热,且又混杂着蜡烛燃尽后散发出的刺鼻气味。狄公走上平台,将左窗的竹帘卷起,又用附在顶端的带子系住,两手支在宽阔的窗台上,倾身朝外望去。只见这平台实为阳台,伸出在运河之上,下面有几根立在水中的柱子支撑。左边一堵高高的砖墙,一直延伸至河中,尽头处建有一座四方塔楼。再往前去,则是灌木丛生的低矮河岸,还可望见半月桥正中的拱形桥洞。右边则是易宅陡峭的外墙,尽头处也有一座四方塔楼,河道在那里有一急转,故此看不到远处景致。

“你这妇人,竟敢胡言乱语!”

狄公打量一眼对岸河湾内的二层房舍,想必正是易龟龄之友胡“将军”的宅邸了!看去似是一座田庄,精巧雅致,顶层的飞檐映在夜幕中,一排柳树垂下长枝,上方有一道窄窄的阳台,所有窗户皆是漆黑。狄公以前途经半月桥时,从未细细打量过胡府,只因从桥上看去,半个宅院都被左边的高大树木遮住,此时对面眺望,却无端觉得颇为眼熟。

“回寺卿,没有。对易侯爷唯一的控告便是篡权,最后被无罪开释。”

一股死水与腐草的阴湿气味扑鼻而来,狄公抽身转回。陶干已将碎瓷片拣到桌上,又拼在一处,此时抬头说道:“寺卿,看来易侯爷想要自卫。这些都是花瓶的碎片,加上其他东西,分明可以推断出前后情形——这黏稠的糖汁正是极佳的线索。”待狄公走到桌案前,接着又道:“客人进来后,易侯爷在桌旁坐下,尝了几片糖姜。他的右手上沾有糖汁,袖口上也沾了一点,我发现鞭柄上也有糖汁,可见他吃罢后拿过皮鞭。正如寺卿方才所说,凶手一时火起,从易侯爷手中夺下鞭子,或是易侯爷自行松手,使得鞭子掉在地上。无论何种情形,过后他想找一样东西用以自卫,于是抓起花瓶。我已将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原是个长颈瓷瓶,分量颇重,只是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易侯爷就已被凶手击倒,因为碎瓷上不见一点血迹。易侯爷一松手,花瓶便掉到地上摔成数片。有两片较大的碎瓷落在皮鞭上方,由此可知他先扔下鞭子,然后才抓起花瓶。”

“你可见过有关此案的记录?”狄公对陶干厉声问道。

“推断得甚是精到!不过,你如何知晓易龟龄伸手抓起了花瓶?会不会是在打斗中,被人一不留神推到地上,或是掉到地上去的?”

“其父其祖都与他一样坏,如同野兽一般,他们全都如出一辙。我无须回溯当年证明这些事,根本不必!就在六年前,他拿鞭子活活打死了一个女奴,就在寺卿坐的这张榻上。”

“寺卿请看这个。”

“你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吧。”狄公轻蔑地说道。

陶干拣起一块较大的碎片,举到烛火旁边,伸出细瘦的手指,指着一点黏稠的褐色污斑,“这一片在瓶颈处。易侯爷如果不是想要自卫,为何会抓起花瓶?”

“我才不怕哩,这幢阴邪的老宅里,到处都是鬼魂。风雨之夜,便能听见哭号之声。就在这长廊上,有男女被打残或被百般折磨,还有人被活活饿死在地窖里。”

狄公微微一笑:“说得好!我想起来了!对面的胡府,看去正像是柳园图!”说罢抬手一指桌上重又拼起的瓷瓶。只见瓶上果然画着水边田庄和一排垂柳,楼上有一道小阳台。此瓶定是一件上好的古董,青花图样画得十分精细。

狄公怒斥道:“你这妇人,主家尸骨未寒,竟说出这等话来!莫非你不知道,其人的魂魄很可能仍在四近徘徊,会听到你适才所说的放肆言语?”

“我已找齐了所有碎片,这花瓶应可黏合修补。寺卿,我查过榻下和地面,没见有什么东西。”

桂花耸耸瘦削的肩头:“寺卿且听我说,侯爷一向淫荡好色,几乎每天都召下等娼妓来这里。来做什么?为了看她们那些不堪入目的歌舞,就在那高台上表演——若是那些腌臜下流的把戏也能叫做歌舞的话。”见狄公似要发怒,连忙又道:“侯爷从那些女人身上染了各种花柳病,倒也是活该如此,却连累了可怜的夫人,正是因此毁了她的身子。不过侯爷却浑不在意,一点也不!”

“你我一起在这廊上走走看看,之后须得离去,还有许多公务等着要做哩!至于那舞女和皮条客,就交给京畿衙门去四处寻人。你来查看柱子前面这一片地方。”

狄公冷冷说道:“易夫人却说他是个大好人。易夫人跪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心里满是对丈夫的挚爱,因此恳求我为他报仇雪恨。”

狄公打量高台时,忽见第三根柱子的柱脚处有一团揉皱的白布,便蹲身下去,叫道:“陶干,拿蜡烛来!”

“不是,寺卿。只有心情沮丧时,她才会将昔时与今日混为一谈。”桂花厌恶地瞥了一眼座椅中的尸体,又哑声说道,“全是他的过错。这个狠心刻薄的恶魔,合该有此下场。只可惜他立时便丧了命,本应受尽折磨,正如他折磨别人那般,尤其是可怜的夫人。”

二人一同细看,却是一方薄薄的白布,似是一块大手帕或头巾,正中央有一点红斑。

“明白了。易夫人是不是神智昏乱,已不可救药?”

“寺卿,凶手用此物擦过凶器!或是擦过两手。”陶干急急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油纸,“且让我把它拣起来。”

“自打记事起便在此处。奴婢生在府中,长在府中。”

陶干将白布移到桌上。二人细细端详后,陶干失望地说道:“没留下一点痕迹!”

“桂花,你在府里做事多久了?”

狄公伸出食指,轻触白布的四角,缓缓说道:“正中间的血迹几乎干凝,但是四角却仍然湿润,应是被水浸过,好生奇怪。快看!还有一小片水草粘在缝线处!陶干,你将这手巾包起带上,可能是一件重要的证物。”忽又举起两手细看,随即叫道:“真是怪事!适才我拉起竹帘,见窗台上满是灰尘,后来在左窗前朝外打量时,将两手支在窗台上,居然没有沾染一点尘土!”

“回寺卿,桂花。”

狄公快步走到左窗前,示意陶干将蜡烛移近,俯身细看涂有朱漆的窗台,“这里擦得干干净净,另外三个窗台上却积满尘垢。”又走到头一扇窗前,探身出去。陶干连忙拽住狄公的衣袖。

女仆走到二人面前,对死者并未多看一眼,双臂交叠而立。狄公见她面色阴郁,便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看!阳台下面有一道窄窄的暗礁,就在这几根柱子上方。你看见那贴在边沿的绿茎了没?正是水草。”狄公说罢站直起来,徐徐又道,“可见有人渡河过来,顺着柱子爬上窗台,然后进入长廊。”

“凶手或是死者的密友,或是身份微贱之人。”狄公缓缓说道,“从眼前的情形推测,虽然易龟龄亲自让那凶手进来,却并未给他看座或上茶。易龟龄将他带入此间,自行坐下喝茶,还吃了几片糖姜——若不是之前吃过的话,就是等待来客时吃过。你看这地上的鞭子,还有打碎的花瓶,定是后来有过一场激烈的口角,或许二人还动了手。易龟龄大声叫喊,那人便用一个沉重的钝器打了过去,一击致命。从伤口的形状看来,我想凶器应是一根圆头大棒,并且用力甚猛。凶手定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眼下我们须得搜寻线索。”说罢行至榻前坐下,示意那女仆过来。

狄公恼怒地甩甩衣袖,走回桌旁,拽过另一把椅子重重坐下,交叠双臂,肃然说道:“陶干,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此案必有隐情,绝不简单。”

一时陶干与女仆走来,狄公这才如梦方醒。陶干示意女仆等在门口,自己走到狄公面前,低声说道:“寺卿,这女仆十分痛恨易侯爷,有许多事情要讲。”说罢迅速瞥了一眼尸体,又急急问道,“寺卿可否查出了此案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