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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园图 第八章

狄公与陶干跟随女仆转入一条狭窄的过道,留下看门人立在花园门口。

女仆直盯着狄公,深陷的两眼闪闪发亮:“只碰过侯爷的手腕。人虽已断了气,但身上仍有余温。寺卿请这边走。”

女仆引路走入一间拱形厅堂,里面十分幽暗,仅有一盏高大精美的银烛台在后方照亮,墙角处摆着一只大铜盆,里面炭火熊熊,上方立一只三脚架子,悬着一只药罐,冒出一股热气与刺鼻的药味,几乎令人窒息。

“你可曾动过那里的什么东西?”

狄公朝厅堂后方望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银烛台旁边有一座乌木雕成的高台,上面摆着一张硕大的镀金宝座。红丝软垫之中,直挺挺端坐着一个瘦削的妇人,全身纹丝不动,唯有两只苍白憔悴的枯手拨弄着放在腿上的琥珀念珠,身穿一袭华丽的赭黄锦袍,上面绣有红绿凤凰,灰白的头发精心盘成一个高髻,饰有几支镶嵌珠宝的细长金簪。宝座上方挂有一幅帛画,高逾六尺,画中一对五彩凤凰。高台两侧立着朱漆大柱,柱上还悬有五明扇。

女仆嘶哑说道:“大约半个时辰前,奴婢正去长廊里送茶。”

狄公意味深长地瞧了陶干一眼,陶干不禁撇一撇嘴。凤凰乃是皇后的象征,正如五爪金龙是皇帝的象征,那五明扇也是皇家后裔专用之物。

一个妇人出来应门,身材高瘦,看去年近半百,穿一件深褐色长裙,灰白的乱发上缠着一截蓝头绳,冲狄公生硬地躬身一拜。狄公开口问道:“你几时发现出了人命?”

女仆快步走过石板地,对那宝座上的妇人低语几句。

三人走过一个小花园,四周围墙环绕,里面植有不少花树,散发出一股幽香,与酷热闷塞的湿气混在一处。看门人举起灯笼,轻轻敲叩一扇雕花繁复的金漆大门。

“走到近前来。”易夫人说话时音声嘶哑,语调平板。

看门人颓然说道:“回寺卿,在平日里,宅内仆役大约有八十来人,疫病爆发后,许多人想要离开,奈何侯爷不肯答应。后来死了十个家仆,侯爷害怕起来,才将所有人遣去山中,只留下我们母子二人。”

狄公行至高台前,这才看清易夫人眼神古怪,似是漫视远方,年纪虽然未逾半百,疾病与悲痛却已损毁了昔日清丽的容颜。近观之下,才发觉她身上的锦袍已然褪色,还缀着几处针脚粗陋的补丁。墙上的画卷蒙有霉斑,沾有污迹,已变得惨不忍睹,宝座上的朱漆也已开裂剥落。

三人穿过几道回廊,脚步声在高耸的房顶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今日之会,只为寺卿亲临敝府、勘查侯爷被害一案。”易夫人说话时仍是毫无生气。

“至少他们理应如此!”狄公低声说道。

“本官有责在身,理应前来,在此向夫人深表哀悼,并恳请省去繁文缛节,即刻便入内查案。”狄公和缓说罢,见易夫人微微颔首,又问道,“夫人可知是谁谋害了易侯爷?”

“寺卿明鉴,不过是些陈年旧物而已。”

“当然知道。正是我家的死敌叶侯爷。多年以来,他一直图谋整垮易家。”

狄公对陶干怒道:“那些仪仗皆应移去才是,易家手握权柄已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了——况且还是自行篡夺的结果!”

陶干见狄公迷惑不解,连忙凑到近前,低声说道:“在一百多年前的战乱时候,叶侯爷曾经盘踞在运河对岸。早在六十年前,叶家便已绝了后嗣。”

看门人从门楼里取了一盏灯笼,引着狄公与陶干走入一间黑暗的大厅。灯火摇曳中,只见左右两旁靠墙立着朱漆木架,架上摆满了成排的长戟短矛,尽头处有一面硕大的执事牌,上书两个斗大的黑字“开道”。

狄公朝女仆投去疑问的一瞥。却见她耸耸肩头,走到墙角处的火盆旁边,蹲身下去,抄起两根铜箸在药罐内翻搅。

“好,看门人可带我们前去。乔泰,你这就转回官署,马荣正在那边等你。”

“莫非叶侯爷今晚来过贵府?”狄公问道。

乔泰犹豫片刻,方才说道:“寺卿,据我想来,或许最好先去看看易夫人。听女仆道是她心神大乱,急于要见寺卿。”

“男人们在厅堂里商议正事,妾身怎会知道。且去问那胡将军。”易夫人冷冷说道。

此处十分幽暗,狄公看不清对面后生的脸容,只觉得他似是惴惴不安,便决意过后再细问,转而对乔泰说道:“带路去案发之处!”

易夫人的一侧嘴角开始抽动,忽听“啪嗒”一声响,琥珀念珠从腿上掉到地面。只见她缓缓立起,走下高台,动作木然而古怪,每挪一步,先用丝绸绣花鞋尖试探台阶边沿,行至狄公面前屈膝跪下,举起笼在长袖中的双臂,语声忽然变得圆润饱满:“寺卿一定要为我夫君报仇雪恨!他可是个大好人,求求你了!”话音落后,两行泪水从凹陷的面颊上潸然落下。

“明白了。”

女仆连忙上前搀起易夫人,端过一只小瓷碗侍候她服药。易夫人用白皙的枯手拂过脸面,再度开口时,声音又转回呆滞平板:“我已命胡将军及其武官协助于你,你可以退下了。”

“回寺卿,只有一把,小人一向揣在身上。”

狄公看了一眼易夫人那饱受摧折的面容,不禁心生恻隐,正欲出门时,却见女仆在易夫人身后拼命挥手比划,又指指陶干,显见得是想让陶干留下。狄公点头示意应允,随即转身离去,对看门人说道:“带本官去那长廊!”

“这门上的钥匙共有几把?”

看门人在前引路,经过几座巨穴似的大厅和悠长静寂的廊道,顶上的椽柱皆已年久发黑。狄公只觉心中愈发不安。易夫人不但患病在身、神智不明,而且一向生活在鬼魅般的往昔阴影之中,此番会面着实令人震动。更有甚者,则是这古宅中弥漫的阴森诡异之气。在某一瞬间,狄公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虚无的访客,走入了一百多年前的真实世界里,重临那残暴血腥的动荡年月。莫非是昔时盖过了今日?抑或是以往的逝者加入了如今染疫而亡者的游魂之中,群鬼正欲占据这沉寂空旷的京城?如此说来,不久前站在官邸高台上俯瞰全城时,那攫住自己心神的恐惧不祥之感,正是来自于此了?

“回寺卿,一个也没有!不过小人一直在灶房里,我家侯爷可能自己开门放人进来过。”

狄公极力整顿全神,揩去面上的冷汗。只见看门人走上一道狭窄的楼梯,推开双扇门后侧立一旁,请狄公步入幽暗的长廊。

“如此看来,凶手必须经由宅内人开门才能进入,但是可以自行离去。”狄公说罢,对看门人问道,“今晚你曾让谁进来过?”

“你且回易夫人那里去。”狄公对看门人说罢,抬手关起门扇。只见地中央一张桌案,旁边一把圈椅,一个身穿家常灰袍的男子伸开手脚瘫坐其中。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正照在那张残毁的脸上,望之十分可怖。狄公背靠门扇静立半晌,朝四下打量。此处格局颇不寻常,地上铺有红砖,一直延伸到大门左右,大约有六丈长。正对面便是外墙,每隔一段距离,就在墙上开有一道垂直的狭缝,似是弓箭手朝外放箭用的射孔。外墙前方立着一排朱漆大柱,正中间的桌案后方有四扇凸窗,形成一方平台,窗户宽阔低矮,挂有竹帘。狄公再看身侧,只见旁边的墙上镶有深色木头护板,一路延伸过去,在桌案对面建有一个狭窄的高台,高出地面一尺左右,似是乐工的坐席,与此间的刀兵杀伐之气显得格格不入。高台旁边摆着一张矮榻,榻上铺有厚密的苇席,却不见槅栅或帷幔,显然是用于坐卧而并非就寝。柱间摆着六张高背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家什。狄公心想这长廊以前定是战略要地,站在此处,可将运河与半月桥尽收眼底。那几扇凸窗与平台定是后来加盖而成,为的是改用作闲居之处。

“那扇小木门装有一把簧锁。”乔泰又道,“要从外面打开,只能用一柄特制的钥匙,但在门内只须用手指挑开即可,出去之后随手一拉,那簧片便会落回原处,于是重又锁上。”

狄公走到桌案旁,凑近打量死者,不禁猛吃一惊。以前虽说见过各色尸体,然而眼前的情形仍是令人骇异。左半边脸受到重重一击,致使乌珠脱出了眼窝,正挂在面颊上,只残连着几线血丝。右眼呆滞无神,看去惊恐万状,嘴巴张得老大,似是想要叫喊出声,衣袍的左肩处沾有一团干凝的血迹。此处一片沉寂,唯有几只绿头蝇上下飞旋,发出恼人的嗡嗡声,狄公挥手将其驱走。

乔泰引着狄公与陶干走入一个阔大的庭院,里面砖石铺地。右边是看门人的住处,门前悬着一盏灯笼,除此之外,再无火烛照亮。

死者的双臂无力地垂在长袖内,两腿朝外伸展,可见遇袭时定是站在桌旁,受到猛然一击,便朝后仰倒在乌木座椅中。狄公摸摸死者的四肢,发觉尚未僵硬,又卷起衣袖,见手臂上并无任何青紫伤痕,于是站起身来。至于其他情形,且等仵作来了再细细查验。

“启禀寺卿,易侯爷确是被人杀死,案子出在贯通整个后宅的长廊上,从那里可以俯瞰运河。这后生的亲娘是易夫人的女仆,正是她发现出了人命。我已搜过整个宅院,没能找到一丝凶手的线索。那人定是悄悄溜进来,过后又悄悄溜出去,走的就是这扇小门,因为再无其他出口。”乔泰说罢,抬手指向上方隐约可见的雉堞,又道,“这道墙围住了整个宅院的三面,剩下第四面便是运河沿岸。”

死者的黑帽掉在地上,旁边有一根短柄细皮鞭,还散落着枯萎的鲜花与碎瓷片,白底蓝图,定是打破的花瓶或花缸。桌上放着一只硕大的碧绿陶罐,旁边满满一碟糖渍姜片,黏稠的蜜汁上爬满了苍蝇,看去黑压压一片。茶篮旁边摆着两只瓷杯,一只杯中剩有茶水,另一只却干干净净。另有一张扶手椅紧靠在桌案对面,显见得没人坐过。

这时小门开启,乔泰闪身出来,看门的小后生跟在后面。

狄公叹息一声,直起身来,缓捋长髯注视着死者。自己以前从未见过易龟龄,实为憾事一桩,如今想要了解其品性,只能依据他人口中所言,甚至连这人言也颇难打探。易龟龄不同于梅亮,一向在旧城中深居简出,除了梅胡二人之外,再无其他密友,况且那胡某人也是素未谋面。狄公苦思半日,终究没能想起梅亮对这二人曾经有何评议。

“回寺卿,大约一百年前,此处正是城门口。当时的易侯爷自立为一方之主,凡有船只从半月桥下经过,都得向他缴纳买路钱。运河在当年正是护城河。”

“至少从他面上能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也行。”狄公忧心地低语道。然而死者的半边脸已被打烂,着实难以辨认。此人生得一张长脸,双颊凹陷,口唇削薄,留着灰白的髭须和一绺山羊胡,身量略高,干瘪消瘦。

狄公对陶干说道:“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寻思此宅既然建在城中央,为何看去像是一座堡垒。”

狄公长叹一声。外相毕竟无关宏旨,最要紧的是性情如何,勘查命案时,这一点向来最有用处。狄公凝神注视着那张残损的脸面,心中暗想易龟龄是否也与其妻一样,整日沉溺于往昔之中。

狄公坐着一乘肩舆,由四名兵士送至一座高耸的门楼前。狄公与陶干下来,只见街中死寂,一道宽阔的石阶之上,有一面硕大的双扇门,门上镶有铁钉,右扇开有一个窄小的木门,仅容一人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