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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园图 第十章

胡本面色一沉:“寺卿说的是红玉?可见消息已经传出来了。不错,我曾在易家见过那小妮子一二回,舞跳得甚好,曲子唱得也不赖。”

“梅亮故去,实乃一大损失。”狄公淡淡说道,“适才提到易家,你可知道近来常去献舞的年轻女子是谁?”

狄公见胡本似是不愿多说此事,便又问道:“她在哪家行院里挂牌?”

“关于如何赚钱,梅家人向来精明逾常。”胡本愤愤说道,“不但对新晋官员阿谀奉承,还与南方商贾一力交好,故而成为巨富。不过饶是如此,也未能避免跌下楼梯,摔得头破颈折!”

“易龟龄从不肯吐露一字,那厮狡诈得很哩!从不让我与她或是那皮条客单独说话。”

“原来如此。三族之中,似乎只有梅家保全了家产。”

“你是说与那姑娘同去的大汉?”

“胡家?后来逐渐变卖了所有田地,如今只剩下这座田庄,且已抵押出去!不过总还足够我度过余年。我并无妻妾儿女,独自一人经管家事,偶尔去乡间打猎,或是去易家饮酒闲谈一二。易龟龄虽已失了土地,却仍有万贯家财,一向纵情声色!他总爱找些女人来寻欢作乐,我却不以为然。”

“大汉?我从没正眼看过那厮,不过并非什么大汉,业已上了年岁,后背微驼,打得一手好鼓。”

“胡家后来如何?”

狄公饮完茶水,闲闲说道:“今晚易府出了些乱子。你可有所留意?从这阳台看过去,正好能瞧见易家长廊。”

胡本咧嘴一笑,一张阔脸上泛起喜色,“正是如此!先曾祖骑术超群,是一员出色的武将。在群雄相争的战乱年月,他与易龟龄、梅亮的曾祖父同在此地保境安民。说来早已时过境迁了!当时易家占有土地,先曾祖握有军权,梅家则拥有金银。当李将军——恕我失言,应说是高祖先皇才对——重又平定天下后,三家元老曾齐集议事。寺卿明鉴,关于这一大事的前后始末,全都记在我胡家的编年录中。先曾祖说道:‘我等自当勉力一搏,使得损失愈小愈好。易公请命去统辖边远之地,敝人率领手下将士加入新编的官军,梅公仍在此地坐镇收租。’他老人家真是深谋远虑!只可惜易老侯爷性情执拗,不肯听从,还说‘最好稍稍收敛锋芒,你我不定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哪里还有什么机会!此地划归京城后,很快便有数千人蜂拥而至,包括大小文官武将与其他人等。如今的上城里,要找到一个听说过易家之人,简直难于上青天!”说罢凄然摇头。

胡本摇头说道:“我一直躺在这榻上睡觉,被那该死的号角声吵醒时,看见对面一片漆黑。”

“本官听说令曾祖能征善战。”

“舞女红玉今晚就在易家,出了一场意外。”

胡本顺着狄公的目光看去,说道:“敝人唯一的癖好便是打猎。先曾祖曾将此庄作为出猎时的歇脚之处。如今这里人烟阜盛,彼时却是一大片树木丛生的乡间野地。”

胡本猛然坐起,两只大手放在膝头,问道:“意外?什么意外?”

狄公呷了几口茶水,见房内虽然家什寥寥,却是个颇为悦人的居处。靠墙一张宽阔的床榻,榻上铺着兽皮,另有一口硕大的乌木橱柜,看去年代已久,本身便是值钱的古董。后墙上挂着一幅精美卷轴,画中一名古代武将,全身披挂,胯下一匹高头大马,披着色彩鲜艳的马衣。卷轴两旁的墙面上装有铁钩,上面挂满长弓、箭袋、短矛与皮革甲胄等物。

“易龟龄被人杀死。”

胡本将二人请入一间四方形小屋,连忙推开糊纸拉门,外头正是狄公从对面易府平台上看到的小阳台。条几上摆着两支硕大的老式铜烛台,胡本用手中的蜡烛点亮,请二人在正中央竹桌旁的两张扶手椅上落座,亲自执壶斟茶后,背朝拉门坐在一只马扎上。

胡本从座中半身立起,出声叫道:“易龟龄死了!”见狄公点头,重又坐下,口中喃喃念道:“老天,居然死了!”忽又眼锋一扫,凌厉地瞥了狄公一眼,屏息问道:“莫非他丢了一只眼睛?”

“既然后来嚣声渐息,想必无事。”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思忖片刻,方才徐徐答道:“不错,可以说确实如此,正是他的左眼。”

“好说好说!还请到书房中去,我常在那里午睡,茶具也都齐全,还有一个小阳台,颇为宜人。”胡本引路走上一道陡峭的木阶,又回头说道,“敝人方才被号角声惊醒,声音正是从粮仓方向传来,看如今的情形,似为暴民图谋劫掠之处。但愿没有出乱子吧?”

“我的天!”胡本一张黝黑的脸面变为惨白,魁梧的身躯瑟缩下去,再度念道,“我的天呐!”见狄公与陶干盯着自己,勉强笑道,“着实不该在意那可笑的童谣,我这颗人头还在项上哩!”说罢抬手一抹汗湿的脸面。

胡本一边述说家事,一边引着狄公与陶干穿过花园,园内长满野花,看去已荒废多时。三人走入花厅,里面家什寥寥,只点着一盏小油灯照亮,弥漫着一股霉味。胡本正欲朝里头的桌案走去,狄公却说道:“我们上楼去,找一间能望见半月桥的房间如何?本官已命轿夫去那里接我。”

狄公手捋长髯,默默注视,心觉胡本几乎变了一个人。

狄公见胡本絮絮叨叨,不知是他性本如此,还是心里紧张的缘故。只可惜以前素未谋面。或许在哪里见过?这张脸面多少有些眼熟。

“胡先生,那些街头巷尾流传的童谣,常常大有深意。据你看来,是谁想谋害易龟龄?”

“这个自然!敝人荣幸之至!这一身家常打扮未免失礼,还请寺卿见谅,只因独自一人在此。依今之势,须得将家仆全都遣去山中,着实无法可想,只留下一对老夫妻,今日午后,他二人也出门而去,说是要为儿子办丧事,答应今晚就回来。但是至今还不见人影!”

“谋害易龟龄?哦哦,寺卿有所不知,他拿钱出去放债,要是那些人没法按时还钱,就会使出下流手段来。若是催逼太甚的话……”胡本说罢,耸耸肩头。

“本官与这位陶主簿散步至此,能否进去喝一杯茶水?”

狄公见胡本变得寡言少语,不禁有些吃惊,于是从袖中取出耳坠,递到胡本面前,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我的天!实在万分抱歉!本应认出寺卿来才是。不过以前只见过一回,寺卿穿一身官服,且又相距甚远,怎能——”

“自然认得。红玉戴过这耳环,想来是与她的名号相符。”胡本揩揩髭须,又道,“若是那小妮子与此事有涉,倒也不足为奇。看去天真妩媚,听说还是黄花闺女,她自称是个尚在学艺的舞姬。什么学艺!她根本不必再学什么东西!看那一副假惺惺的天真烂漫相,其实早已败絮其中!”说到此处,自觉汗出如浆,抬手又揩揩面颊,“那小妮子甚至不介意在长廊里裸身跳舞!她还玩些小伎俩,但凡有机会时,便冲我眉目传情,背着易龟龄暗送秋波。她那皮条客也设法给我传过一次消息,道是易龟龄正在逼迫她。难道我要坐视不管?我理应徐徐图之,帮她逃脱那老鬼的魔掌。这下作的小淫妇!”

“在下姓狄,乃是大理寺卿。”

胡本耸耸肩头,接着又道:“既然易龟龄已然丧命,易家从此绝了后嗣,有些事告诉寺卿倒也无妨。易龟龄有一大癖好,便是虐害女人,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他的祖父易老侯爷同有此好,但是无人议论其所作所为,不过如今世风已变,易龟龄也不得不小心些。他从下城找来烟花粉头,多是从那些‘下民’里。不过红玉与众不同,品级甚高,易龟龄哪能不想把她弄到手!可惜寺卿没见过易龟龄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样,看着红玉跳舞时,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但是这狡猾的小淫妇却总是躲开他!”

胡本抬手一照,让烛光落在狄公脸上,开口时语声低沉:“你究竟是谁?”

“易龟龄可否知道你也被那舞姬迷住了?”

狄公殷勤问道:“胡先生莫非正在等待客人?”

“寺卿说迷住?这说法实在惬当,简直好笑。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不如这么说吧:每次我看见那小妮子,总是忽忽如狂,不过若是看不见她,我也根本不会想起。信不信由你,情形就是如此。易龟龄可否知道此事?他自然是知道的!”说到此处,胡本转过身去,指着河对岸漆黑的易府,“这老鬼近来又想出了一个新花样,到了晚间,等四周变得寂无人声,那厮也不跟我提前招呼说红玉要来,反而卷起竹帘,点亮许多蜡烛,照得长廊里一片通明,然后命红玉在平台上跳舞,正是为了让我从对岸就能看见!老天有眼,那厮真是个下作的恶鬼!”说罢恼怒地挥拳猛拍膝头。

话音未落,只见大门开启,走出一个男子,身材低矮,双肩异常宽阔,两臂修长如同猿猴一般,面带疑色打量来客,花白的头上戴一顶便帽,身穿家常衣袍,手举一支蜡烛,阔袖滑下处露出筋肉结实、汗毛浓密的前臂。

过了半晌,狄公问道:“易龟龄可否请过其他客人在长廊里作乐?”

陶干抬手用力敲叩几下,见里面悄无声息,拣起一块石头拍打门板,郁郁说道:“寺卿,我们大概得等上一阵子,非得先唤醒看门人不可。”

“只有柳大夫。我一向以为大夫不会去那种地方鬼混哩!不过红玉在时,易龟龄从不请柳大夫出席,只肯与我这密友独享个中乐趣!看在老天分上!”

二人走下半月桥,沿着大道行不多远,就看见右手边一排大树,中间一扇乡间竹门,上方悬一块木匾,题有“柳园”两个大字,书法上佳。一条蜿蜒小径通向田庄门楼,朱漆大门上饰有金柳叶图样。

胡本在座中挪动一下,显然期望客人会就此告辞。不料狄公从袖中取出折扇,朝后靠坐在椅背上,缓缓摇动起来,“本官留意到一事,贵庄的建制格局,应是借鉴了瓷器上常用的柳园图。”

狄公缓捋颊须,默然注视着黑漆漆的田庄,半晌后说道:“陶干,既然我们到了这里,何不上门拜访胡本一回。虽说柳园图这一线索似是不着边际,但是胡本至少会道出许多有关易龟龄之事,还可查证桂花的说辞是否属实。随我来。”

胡本坐直起来,反问道:“柳园图?”接着强打精神,复又转为话多健谈,大声说道:“恰恰相反,寺卿,恰恰相反!是敝庄为那些瓷器匠人提供的图样。”

陶干捻着山羊胡思忖半晌,说道:“未必不会如此。还有一事,桂花道是旧族之间彼此联系紧密,其家中下人从未想过要动手反抗领主易侯爷,依据我读过的案卷,这些说法皆是实情。不过,若是胡本有所企图、非动手不可的话……”

狄公迅速瞥了陶干一眼,对胡本说道:“本官闻所未闻,倒是听人讲过有关柳园图的种种传说,一个曾经为官的老者,膝下有一妙龄女儿……”

“我忽然想到易龟龄抓起花瓶,或许并非是想要自卫。女仆桂花说他阴狠刻薄。他故意打碎花瓶,会不会是为了让人注意到柳园图?会不会要留下指向其友胡本的线索,因为此人就住在与柳园图极其相似的田庄里?”

胡本不耐烦地摆一摆手,插言说道:“寺卿明鉴,这些全是无稽之谈!老头儿有个年轻美貌的女儿,通通都是胡扯!实情并非如此,根本不是这样。此事说出来并不光彩,因此家人绝口不提。还请寺卿再喝一杯!”

“什么会是如此,寺卿?”陶干急急问道。

胡本重又斟满两杯茶水,狄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此人的态度再度有变,硕大的两眼似是恍惚失神,开口讲述时,音声十分平稳。

狄公忽然住口不语,皱起两道浓眉,定定注视着黑漆漆的胡府:“桂花说他擅长骑马打猎……莫非会是如此?”

“故事发生在先曾祖身上。当他晚年时,本朝已经创立,他也失去了权柄,不过仍然身体康健,住在旧城的老宅里,起居十分豪奢,后来发狂般地迷上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此女名叫蓝宝石,在城中一家妓院里挂牌。先曾祖对她一见钟情,老人家会如何狂热恋慕,寺卿想也明白,花了六根金条为她赎身,着实贵得离谱,不过她尚未被人梳拢过,还为她修建了这座田庄。由于她腰身纤细,正是诗家所谓的‘柳腰’,于是在岸上种了柳树,并命名为‘柳园’。寺卿进门时想必看见过匾额,正是先曾祖的手迹。

“第三人?哦哦,你是说游水过来的那个。”狄公转而凝神思虑起人命案来,心中暗自快慰,“游水过去倒也不难,但是要爬上柱子、攀上阳台,须得强健有力。那人必是与易龟龄相识,否则易龟龄看见有个湿漉漉的人影从窗户进来,定会高声叫喊。此人入室时,易龟龄是否已将舞女及其同伴打发走了?或者此人与那一对男女也是同党?易龟龄抓起花瓶想要自卫,究竟是要防范哪一个?若是假设——”

“先曾祖让蓝宝石享尽了荣华富贵,但是女人的心思实在难测!梅家的一个年轻后生得见蓝宝石后,二人坠入情网,继而相约私奔。那时在护城河里有一座小凉亭——正是如今的运河——亭外一道窄窄的木桥,正通向敝庄花园。后来先父见柱子霉烂,便命人拆去凉亭。再说回那二人约定的当晚,梅公子将一只轻舟藏在亭下,还带了几名打桨的好手,满心以为先曾祖在城内有事,不得脱身。

“第三人闯入长廊,令此案变得更为复杂。”陶干说道。

“当日蓝宝石的卧房,就在这层楼的另一端。梅公子正帮蓝宝石在房内收拾细软时,先曾祖忽然走入。他虽已年过花甲,却依然十分壮健。梅公子拔腿就跑,蓝宝石紧随其后,二人下楼奔入花园,先曾祖见状大怒,挥舞手杖一路追赶。二人正过桥时,先曾祖追到近前,本可当场要了这一对狗男女的性命,不想一时激愤,竟突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那二人并未回头多看一眼,跳上小船匆匆逃走,投奔我胡家的宿敌叶侯爷,在其地盘内躲避起来。后来梅公子专为叶侯爷理财,果然是一把好手,不愧为精于此道的梅家传人。”

“官兵总算到了!”狄公说着松了一口气,眼见远处的红光愈发耀眼,火焰升腾,又低声道,“但愿他们能平息这场骚乱,不至于死伤甚众。”再打量半月桥附近,仍是不见一个人影。胡府的窗户依旧漆黑,上游沿岸的一排房舍也是毫无动静。若是以往,京城里一旦发生任何异事,百姓们都会十分起兴,然而就在这疫病蔓延、人人恐慌的二十天内,却已学会了事不关己便不闻不问。此时红光暗淡下去,远处的叫喊声也渐渐止息,一切重归寂静。狄公只觉这寂静太过沉重,使人不堪。若是百姓开始打劫粮仓的话……

胡本将一绺乱发从汗湿的前额撩到一旁,两眼郁郁望着漆黑的窗外。

二人默默聆听了大半日,心焦不已。叫喊声渐渐沉寂,后来再度拔高。忽听一声尖利的军中号角吹响,在寂静的城中异常刺耳。

“先曾祖从此全身瘫痪,又活了六年,不得不靠人喂饭,如同小儿一般,每日坐在这阳台上,只有两眼仍可转动,听人说眼神古怪,看不出是爱还是恨,不知他究竟是在得意地回想几乎杖毙二人的那一幕,还是期待蓝宝石终有一天会再度归来。”

陶干忧心说道:“粮仓正在那边,定是暴民聚众打劫。”

众人默然许久,唯闻胡本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他依然望向窗外,两手攥得紧紧,宽阔低矮的前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终于用衣袖揩揩脸面,瞥了一眼二位来客,神色颇显尴尬,两眼通红,惨然笑道:“絮叨了这许多,还请寺卿见谅!寺卿听去定是索然无味,都是泉下人的陈年旧事罢了!”语声变得嘶哑,喉头费力地吞咽一下。

方才似是蚊蚋的嗡嗡声,此时变为模糊不清的叫喊,远处房舍之上升起一道红光。

“胡先生莫非从未娶妻成家?”

狄公抬手示意:“嘘!莫非下城里出了乱子?”

“正是。寺卿明鉴,如我胡家这般的旧族,早与现世格格不入。昔日也曾荣耀一时,又何必再怨愤不已?梅亮死了,易龟龄死了,过不多久,我也会随之而去。”

“下边定有成群的蚊蚋。”陶干说道,“即使在此高处,也能听到嗡嗡声,若是——”

陶干看见半月桥上停着一乘肩舆,对狄公使个眼色。

“这景象真是大不相同!”狄公说道,“以往升平时节,此处车水马龙,热闹熙攘,直至深夜方歇,两旁全是小商小贩点起的各色灯笼。桥上人来人往,桥下大小船只穿梭来去,彩灯闪亮。如今只是清冷死寂。你可闻到一股阴湿气味?运河里的水流凝滞不动,看那些漂在河中的浮木,挪移得何其缓慢!”

狄公起身整整衣袍,说道:“得闻柳园图的真正来历,令本官十分快意。多谢香茶款待!”

狄公立在半月桥正中,将两肘支在坚硬的石栏上,河面望去一片黑暗,唯有桥洞下的四盏油纸大风灯发出亮光。陶干站在一旁,缓缓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狄公已命两名兵士用芦席卷起易龟龄的尸身,送去京畿衙门让仵作查验,又派另外二卒出去再找一乘肩舆,送自己与陶干转回官署,是故在此暂候。

胡本引着狄公与陶干,默默顺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