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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寺 第二一章

“敢问老爷,为何我要假造那姑娘的密信?”

“你不但忘了格栅,还犯下一个大错。你放在盒里的那封密信,措辞也完全不对。一个又饥又渴、性命垂危的姑娘,怎会在写日期时还加上年份?本县立时就看出其中一定有诈。后来,我发觉盒盖上的翡翠意在暗示她被囚禁的地点,自然明白了密信只是骗局。就算那姑娘能在地窖的杂物中找到这一木盒,就算她携有火镰,能点着旧烛台上的蜡烛,但是要说一个衰弱濒死的女子能想得出如此机巧之谜,但凡稍有智识者都绝难相信。”狄公说罢指着桌面,又道,“如此谜题,更可能出自一个心性乖僻之人,整日独坐此处,对着这些图符苦思冥想。”

“为了敲诈杀害她的凶手。将木盒送给李恪之人,正是你手下的一名乞丐,依照你的吩咐,道是在紫云寺背后山坡上的一个兔子洞附近拣到此盒。兔子洞会令凶手想起通气孔道,正为暗示他送来木盒的人知晓内情,吴小姐跌下地窖后并未立即丧命,在一息尚存时还写下了这封血书,然后设法从通气孔道抛到了外面,因此凶手的罪行已经败露。对我而言,这里暗示出另一条重要线索,即送木盒之人知道凶手将吴小姐推入地窖后便立即关闭暗门,并未查看过她是否已经摔死。和尚,告诉本县,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丐王端坐不动,依旧蜷缩着异常宽阔的双肩,从灰白长眉下抬眼打量狄公,喃喃说道:“这么说老爷已经看出来了,确实聪明过人。我方才已经说过,如今还要再说一遍!”

丐王并未立刻作答,看似心神恍惚,终于开口时,声音听去十分疲惫:“塔拉已经不在人世,我也是将死之人,为何不能对老爷讲呢?九月初十那天晚上,塔拉就在紫云寺内。她与大殿正中的莲花图案有着神秘的联系,那是生命力的永恒象征,由于不断献祭而十分神圣,每逢月圆之夜,她总要去那里燃起一堆圣火。塔拉看见一个女子走进大殿,便跟在后面。李恪正站在打开的地窖前,塔拉亲眼看见李恪将那女子推了下去,又关上暗门。塔拉将此事告诉了我,但她并没问李恪为何要推人下去,塔拉从来不问任何事。”

“也不尽然。有一件小事尚且未明。寺内地窖通气孔的出口,是不是通常都装有格栅,免得耗子钻进去?本县说的并不是兔子。”

“昨天她却问过。我的一名亲随前去探访她,她从我的亲随那里得知女子名叫阿玉,然后向神佛询问,得知阿玉摔断了脖颈,死于九月初十。这些话确是实情,因为我今晚已查看过吴小姐的尸身。塔拉的神还说她自己将死于今天,果然也应验了。”

丐王缓缓点头:“听人说老爷聪明绝顶,果然丝毫不爽。老爷哪里需要向别人请教,完全不必,从我这里就更是不必了。”

丐王缓缓摇头:“老爷明鉴,塔拉十分强大,比我、李恪和杨茂德都更胜一筹,但是她的神却比她更为有力。她曾经通过某种超越生死界限的古怪法事而嫁给了神。老爷方才问过我假造的密信,我是想用这来吓唬李恪,唬得他给我金子,如此一来,我就能使得塔拉离开他。塔拉首先属于她的神,其次便属于我。

“本县想跟你请教一二,”狄公徐徐说道,“你被众人称为和尚,并非无缘无故,可是如此?你不但曾经出家为僧,而且就在紫云寺内。那还是多年以前,紫云寺仍在举行密教法事,后来被官府查封,你与一位女法师又建起庵堂,因此你应对寺院格局了如指掌。”

“第二天,我派了斗鸡眼去李恪家里召他前来,就是坐在窗台上的那个老伙计。不过李恪从没来过,显然他并没领会其中的意思。”

“不知老爷有何贵干?”丐王说话时语声低沉。

“你不该在那盒子上沾满泥巴。当日是杨茂德出来开门并买下了木盒,但是他和李恪过后都再未看过一眼。后来李恪将盒子与其他杂物统统卖给了一个古董商,又被我买了下来,先是……”

狄公在竹凳上坐定,洪亮立在身后。只见丐王面庞宽阔,皱纹密布,前额高耸,两眼定定望着前方。狄公默默注视半晌,将目光移到刻有复杂图案的桌面上,想起自己已四处奔走了整整一晚不曾稍歇,不禁叹息一声,摩挲几下僵硬的膝头。

丐王抬起大手一摆:“老爷,不必再说那可恶的盒子了。你我不妨说说李恪。塔拉抛弃了他,就像嚼完甘蔗再随手扔掉一般,然后又找上了杨茂德。有一天,她来这里看我,对我说老爷正在追查她,不过并没什么要紧,杨茂德已经知晓金子藏在何处,并已杀死李恪与其帮手曾三,她就要和杨茂德一起跑到边境那边去。如今正是时候,因为族人都与她作对,神也说过她的死期将近,就要和神永远在一起了。但是这一次,她并不相信神的预言,说这话时还放声大笑。如今她果然死去,终归是神笑到了最后,老爷,总是如此。”说罢两眼空洞,定定出神半日,忽然瞥了狄公一眼:“不知老爷如何处置她的尸身?”

丐王从桌上抬起头来,指指面前的脚凳:“县令老爷请坐。我已听说老爷晚上忙了许久,此时必已十分疲累。”

“我已派人将尸身焚化,然后将骨灰撒掉,这正是她的遗愿。”

窗边那人立时朝后一缩,孱弱的身躯紧紧贴在铁栅栏上,吓得魂不附体。

丐王抬起一双大手,无望地挥了一挥:“这么说我已经失去了她,并且永远失去了。她的骨灰会被风吹到大漠里去,变成一个白色的女巫,一丝不挂骑在黑马上,跟在她红色的神主旁边,从空中飞驰而过。当狂风吹过沙漠时,他们将一同在风中疾驰。突厥人听到她的叫声,会吓得缩在帐篷里念佛祷告。老爷本该将她的骨灰埋起来才是。”

“闭嘴!”狄公冲那秃头喝道,“我乃是兰坊县令。”

“依照律法,”狄公淡淡说道,“无亲无故之人死后,其骨灰理应被撒掉。”

狄公走到桌案前,只听上方传来一阵簌簌声,有人尖声叫道:“来了个大胡子,和尚!来了个大胡子,快快醒来!”正说话间,竹竿朝下一扫,大有威胁之意。

“我方才说的那些事,老爷并不相信,可是如此?”

外面街中的嘈杂声渐渐不闻,地窖内一片沉寂,看去神秘莫测。黑衣老者蜷坐在窗台上,膝盖处横放着一根竹竿,头靠竿上。蜡烛的光晕后方,只见丐王将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似已入睡。

“我既不是相信,也不是不信,此问纯属徒然无益。你告诉我,紫云寺里的金子从何处而来?”

狄公走下陡峭的石阶,洪亮跟在后面。

“这我不知道。塔拉虽然知道,却从没告诉过我。想必是有人去年藏在那里的。我在寺里的时候,地窖中并没有金子。”

狄公瞧见一扇安有栅栏的拱形窗户,果然与马荣所述一般无二。不远处有一个低矮黑暗的门洞,狄公看在眼里,不由想起了墓穴的入口。

“明白了。李恪以前可是在紫云寺中遇见了塔拉?”

狄公与洪亮行至一片穷街陋巷,一个路边顽童引着二人走到曲巷拐角处的旧兵营。此时所有的窗户全都敞开,浓妆艳抹的女人们伸出头来,手摇花哨的绸扇,见有路人经过,便叫嚷招呼个不休,街中的男子们却浑不理睬,正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议论纷纷。那些跟随官轿去过紫云寺的乞丐苦力已奔回城中,自然免不了四处宣扬一番。

丐王默然许久,头颅低垂,手指漫无目的地划过桌面上刻的图符,终于开口说道:“李恪很有学问,画艺也很高超,不过想要知道的东西太多,未免过多了。有些事情,即使老爷这样的聪明人也最好不要知道。我只能告诉老爷这么多。二十年前,我四十岁,塔拉二十岁,我二人是紫云寺里身处高位的男女法师。过了五年,官府查封了寺院,我们表面上宣称弃绝新教,实则仍在庵堂内暗地里做法事。我们精通此道,无所不知,包括世人难以言传、只能称之为生命之火起始与终结的秘密。虽然我们知晓太多东西,但并不知人总是在不停地打转,以为自己走到了尽头,将要达到终极神秘时,却忽然发觉又回到了起点。塔拉通晓所有秘术,修为甚高。她爱上了李恪,从此离我而去。”

小轿停在关帝庙前,狄公付过轿金。洪亮见两个闲汉坐在庙门前的宽阔石阶上,便前去打问旧兵营改成的妓院。那二人轻蔑地冷笑几声,随即指出如何走法。

丐王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地窖中回荡。斗鸡眼在窗台上开始跳来跳去。丐王又闭口收声,郁郁说道:“老爷并没有笑。你做得很对,因为等到将来才会笑得最好。你以为如我这般怀有秘密圣爱的高僧,理应对她所做的蠢事耸耸肩头,然后径自走开、不以为意,对不对?其实并非如此,当她离开庵堂去城里时,我求她不要离开我,老爷!我求过她!”说罢双臂据案,用超乎常人的努力撑起上身,大声叫道:“现在你笑吧,老爷!你尽管笑我吧!”

“多谢你,洪亮。我们这就出去,从后门离开衙院,走到街中,再雇一乘小轿。”

狄公平平注视着丐王鬼魅一般的两眼,说道:“和尚,我不知道塔拉如何想你,不过,我知道她仍爱着她的女儿。就在昨天晚上,她引诱我的手下去紫云寺背后,再由杨茂德从墙头推下砖石来杀人害命。但是就在最后一刻,塔拉忽然看见你的女儿赶到我那手下的身后,于是举起双臂以示警告。她那吓人的模样令我的手下猛然停步,因此幸免遇害。”

狄公惨然一笑。这位老友总是如此体察入微!

丐王顾视一旁,低声说道:“我曾暗自希望塔拉会抛弃杨茂德,就如同当日抛弃李恪一样。一旦杨茂德找到金子,塔拉就会抛弃他。我还希望那时我能使塔拉离开她那可怕的神。虽然生命之火已在我的体内渐渐熄灭,但我仍然熟知那些不可说的法术,还有不可说的咒语。”说罢从胸中深深吁出一口气:“不错,我曾希望能将塔拉从那些束缚中解脱出来,带着她和我们的女儿越过边境,去找我们自己的族人,在大漠中再次纵马驰骋!那里的空气多么干燥爽净,可以一连骑上几天几夜!”

“我很乐意陪老爷同去。”洪亮徐徐说道,“据我想来,此行恐怕并非乐事一桩。”

“我曾对杨茂德说过,”狄公缓缓说道,“一匹马脱队离去后,可以在大漠中任意奔走,完全自由自在、略无羁绊,但是有朝一日觉得孤单疲惫时,就会发觉自己已是孑然一身,四顾茫茫——道路被风吹散,大队人马也早已消失在远方。”

狄公略停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把梳子来梳理长髯,肃然望了洪亮一眼,接着又道:“不过你也知道,此案仍有几处需要收拢作结。我自忖不必非得动用官家手段,但是仍须确认一二。马荣仍在紫云寺中忙碌,正督管众衙役清扫地窖。洪亮,你若不是十分疲累,我想带你去城里探访一个人。”

丐王心神恍惚,似是听而不闻,再度开口时,语声变得十分轻柔:“塔拉没有了神,就会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正如我一样。虽然众神任由我们随心所欲地挥霍任何东西,但是绝不会再多赐予一点。不过,即使二人皆已空洞衰老,只要彼此相爱,至少还可一同等待离世,如今我失去了塔拉,只能独自等待死亡,这一天已为时不远。”说到此处,音声已十分低弱,几不可闻,又抬头哑声嗫嚅道:“此时入夜已深,老爷最好还是回去吧。莫非打算要将我法办,或是……或是拿我的证言……”

狄公手书了一份给上司刺史的呈文,署名盖印后,命洪亮装入一只大号公文信封中,起身走到墙角的面盆架前,用浸过冷水的手巾揩揩脸面脖颈,对洪亮说道:“此案已全部了结。明日早衙开堂时,我不以为杨茂德会供出什么新鲜事来。据我想来,他只会承认撺掇曾三杀死李恪,自己又杀死曾三,为了隐藏曾三身上关于紫云寺与黄金的花绣,砍下两颗人头,并将尸身彼此换过,同时亦会承认谋害县衙差役。他深知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必会身受极刑,谁也搭救不了。当他被关入大牢时,看去十分平静,全然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狄公站起身来,摇头说道:“和尚,此案已经了结,既不必再做什么,也不必再说什么,一切皆无。再会了。”

紫云寺内最要紧的公事办完后,已是夜晚时分。狄公将四位当地名流紧急召至县衙,作为证人,从旁眼看着五十锭黄金被仔细称量,随后又封成五包,存入公廨的大银柜中,由六名兵士通宵把守。次日清早,马荣将出发上路,运送黄金至州府,军营会派出一队巡兵沿途骑马护卫,再由刺史将黄金送回京城。

狄公转身走向台阶,洪亮跟在后面。斗鸡眼仍蹲踞在窗台上,裹紧身上的破旧黑袍,蜷起双肩,缩着秃头,恰似一只栖在枝上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