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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二四章

狄公惊醒过来,勉强睁开两眼。曼苏尔咒骂一声,举剑欲刺狄公的胸口,忽听背后有人大喝一声,连忙转过身,却是乔泰直奔到近前,身上只穿着一条阔腿裤。曼苏尔一剑刺去,正中乔泰的胸口。乔泰踉跄后退几步,曼苏尔也被拖曳着随之前行。这时狄公从榻上跃下,抓起茶几上的匕首。曼苏尔迅速转头一瞥,见此情形,拿不定主意是用宝剑来防卫,还是扔了宝剑改用更为称手的弯刀,正是这一瞬间的犹疑决定了生死命数。狄公跃到近前,持刀猛刺曼苏尔的脖颈,空中飞溅出一道鲜血,曼苏尔立时毙命。

曼苏尔取下雨龙剑,迅速抽出,却对汉人的兵器不甚熟悉,只听“当啷”一声,剑鞘掉在石板地上。

狄公推开曼苏尔,跪倒在乔泰身旁。雨龙剑的锋刃深深刺入乔泰的前胸,只见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嘴角处流下细细一线血水。

曼苏尔走向长榻,步态柔韧灵活,如同黑豹靠近猎物一般,伸手握住腰间的刀柄,一眼瞧见挂在墙上的雨龙剑,忽又止住动作。若是用这狗官自己的宝剑将他杀死,再上报给哈里发,将会何等风光荣耀。

陶干奔进门来。狄公喝道:“去叫府里的大夫,并警告守卫小心!”

只听一声轻响,窗上的竹帘一动,曼苏尔悄无声息地跨过窗台,潜入室内,身上只裹着一条白色缠腰布,斜插着一把弯刀,未戴头巾,换作一片布条紧紧缠在头上,健壮黝黑的全身汗水涔涔。他攀爬过一片屋顶前来,立在窗前喘息半晌,见狄公已然入睡,前襟敞开处露出宽阔的胸脯,不禁十分满意。

狄公用手臂枕在乔泰的脑后,不敢动那宝剑,一幕幕昔日情景奔赴心头:山林中初次相遇时,自己就是用这雨龙剑与乔泰过招;二人曾一同并肩面对过种种危境;不知有多少次,互相救过彼此的性命。

一整片房舍十分寂静,除了门口的守卫,人人都在午睡。

狄公注目凝视着乔泰平静的面容,全然不知跪地多久,忽然发觉周围冒出一大群人来。府内大夫查看过乔泰的伤势,小心翼翼拔出雨龙剑并立即止血。狄公哑声问道:“可否将他挪到长榻上去?”

狄公又想起回到京城后,必得做出重大决断。朝廷定会任命自己接替柳道明来担当重任,不过等到龙驭上宾后再如此行事,会不会不甚妥当?试图揣想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形,却发觉思绪贯穿不得。透过门帘,隐隐传来乔泰与陶干的说话声,听得人昏昏欲睡,当语声终止时,狄公已然堕入梦乡。

大夫点点头,肃然望了狄公一眼,低声说道:“他全凭异常健硕,才能支撑到如今。”

狄公注视着天花板,想起身边的两名亲随。对于乔泰的不幸遭际,自己确实负有一部分责任,本应早早安排他娶妻成家才是——这也是主公对属下的一项应尽之责。马荣已娶了木偶艺人老袁的两个孪生女儿,自己也得为乔泰安排一桩合宜的婚事,一旦回到京城,就得着手办理此务,不过自然颇为不易。乔泰出身名门,家中世代从戎,在西北地方已定居数百年,性情质朴坚韧、忠诚可靠,生来便是为了征战、打猎与豪饮,与其般配的女子,也应同样性格刚强、富于主见。从这一点来说,陶干倒是省却了麻烦。他对女人怀有根深蒂固的厌憎,倒也是幸事一桩。

众人合力抬起乔泰,轻轻放在榻上。狄公拿起雨龙剑,对守兵百长命道:“告诉你的手下,将这大食人的尸首挪走。”

卧房后方摆着一张长榻,狄公摘下帽子,放在长榻边的小茶几上,自己的匕首就在茶壶背后,伸手一摸,发觉茶水尚有余温,瞧见挂在墙上的雨龙剑,忽然想起梁家祠堂里“镇南海”老将军画像中的那把宝剑。不错,梁老将军确有疍家血统,纵使本性狂放粗野,却受制于高贵端严之气,进而化为英勇卓绝之风。狄公暗自叹息一声,脱下厚重的织锦官袍,只穿着白丝中衣,平躺在长榻上。

乔泰睁开两眼,看见狄公手中的雨龙剑,微微一笑:“你我以此剑相识,也以此剑作别。”

狄公点点头,掀开门帘步入卧房,见里面酷热闷塞,走到宽阔的拱窗前卷起竹帘,却见正午的阳光照在旁边房舍的琉璃瓦上,刺目耀眼,便又旋即放下。

狄公迅速收剑入鞘,放在乔泰布满疤痕的胸前,轻声说道:“乔泰,雨龙剑就留给你了。我平生最好的朋友已经血染此剑,我绝不能再用它。”

三人顺阶而上,行至二楼的狄公居处。乔泰打量一眼前厅,见里面果然有两张床架,挂着华丽的幔帐,对陶干嘿嘿笑道:“你挑一张你中意的,或者两张都行!”又对狄公说道,“相公,我宁可去你的卧房里,就躺在门前的苇席上睡一觉!更何况天气如此闷热!”

乔泰欣然一笑,用两只大手握住宝剑,对着狄公定定凝望许久,两眼似是变得迷蒙。

狄公迅速一瞥,见乔泰面上苍白憔悴,想起吃一堑长一智的老话,不禁心中凄恻,对他蔼然一笑:“你说这话,令我很是快慰。”

陶干伸出左臂,环抱着乔泰的头颅,瘦长脸面上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所见略同!”乔泰率然应罢,又正色说道,“相公,回到京城后,我想继续做禁军统领。”

守兵百长低声问道:“相公,小人要不要命手下敲奏哀乐?”

三人朝门口走去时,陶干郁郁说道:“我们在此只停留两天,我却已看够了广州城!”

狄公摇一摇头,“让他们奏起《将士凯旋》,立时便去!”

乔泰忧心地看着狄公,只见他形容憔悴,眼袋乌黑下垂,凹陷的面颊上显出深深的皱纹。狄公努力整顿全神,缓缓说道:“柳大夫被杀一事,可能是我办的最后一案。从此以后,我要将全副精力都投入政事中去。若是某些政事中亦有作奸犯科之举,类似这柳大夫一案,我也会命他人去查办。梁甫关于我如何勘案的一席话,说得十分切中肯綮,让我想到这正是终结自己判官生涯的时候。我所用的手法已是众所周知,被狡猾的恶徒听去,很可能会为其所用。这些手法与我的本性密切相关,我已上了年岁,无法再加以改变,后进新锐自会接过此任,继续前行。今日晚些时候,等酷热消去,一队特派的兵卒将送我返回京城。你二人须得严格遵循这一套正式说辞,务必不可泄露在广州发生过的任何实情。你们不必担忧曼苏尔;他逃上了一条大食船,不过已派出军中快船前去追赶,他知道一些朝廷机密,万万不可传到哈里发耳中,因此将会被秘密处决。”说罢站起身来,“我们都需要好好歇息一阵!你二人不必再折回那腌臜客栈去,就在我的更衣室内小睡一阵即可,里面有两张空榻。过后你们送我启程,然后去料理各自事务,想必明日就可离开此地。”

狄公示意大夫与众兵士全都出去,房内只留下三人。狄公与陶干俯身榻上,定睛注视着乔泰,此时他面色极为平静,双目紧闭。二人凝望许久,只见乔泰的双颊渐渐变红,面上烧得火热,汗水从前额涔涔流下,呼吸愈发急促,歪斜的嘴角涌出鲜血,开口说道:“左队……朝前!”

三人用饭时,狄公细述了所有见闻,唯独略去与翁健的一番言语,又简述过关于柳道明一案的正式说法:“柳大夫经办此务,结果赔上了自家性命,如今已然收功。王太监自会罪有应得,他的势力也就此完结。太子终将得到应有的名位,武后一党也会退居幕后——就眼前而言。”说罢默然半晌,想起武后风韵犹存,精力充沛,极其精明强干,生性却冷酷无情,心绪又时常起伏不定、难以自抑,武氏一族也是野心勃勃。这头一次冲突并非正面交手,自己算是暂且得胜。狄公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后不但会有更多短兵相接的交锋,并且还会有人丧命,甚而血流成河,想到杀戮横死森然降临,不禁浑身一竦。

外面忽然响起隆隆的鼓声,正是从府内塔楼上传来,节奏愈发急促,伴有尖利的号角声,昭示得胜之师凯旋。

午后多时,狄公与两名亲随在厢房的饭厅内一道用饭。乔泰陶干已在梁府捉住了两个疍家人、三个汉人与一个大食人,并统统送入官府大牢。

乔泰睁开两眼,目光已变得混浊,侧耳倾听半日,带血的唇角朝上一勾,欣喜地微微一笑,忽然朗声说道:“打胜仗了!”随即喉头咯咯作响,魁梧的身躯长长震颤一下,面上的笑容就此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