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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二三章

狄公对陶干示意一下,二人走下楼去。

“我预备叫先妣的一个叔父过来,他自会主持家兄的丧事,还有……”兰莉悲伤地摇一摇头,过了半晌,再度开口时声音愈低,几乎难以听清,“全都是我的过错。我本不该离他而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心里全是可怕的念头,为此深受折磨。那时他只是个孩童!整天在花园一角摆弄他的士兵人偶,想象自己在打一场大仗,后来……不过,那时他已知道自己不宜入伍从军,我离开他后,他知道自己无法占有一个女人,这第二次打击令他崩溃,并想要自寻短见,但是遇见了祖母绿,她……她是家兄能够拥有的头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他只为祖母绿而存活,可是祖母绿并未把他放在心上,还对他说些残酷无情、羞辱贬损的话……这全是我的过错——我本该委婉地回绝他,试着让他对别的女人产生兴趣,一个好心肠的善良女人,就会……但是我年纪太轻,还不懂得,不懂得……”说罢抬手捂住脸面。

乔泰正在大厅内等候,另有四名密探和十几个衙役。狄公道是有强盗藏在宅内,梁甫忽然遭遇一贼,心病猝发而亡,又命乔泰带领众人去仔细搜查,将所有可疑之徒统统捉住。狄公又将年纪最长的密探带到一旁,告诉他曼苏尔已登上珠江边的一只大食船,出海而去,命他立即求见港口主管,再派遣四条军中快船赶去捉拿曼苏尔。那人领命离去后,狄公吩咐管家引路去梁甫的卧房。

“有一无赖正在调戏女子,被我的两名亲随撞见。梁小姐,令兄已将祖母绿的尸身挪到此处,本官将会立即命人抬去县衙。还有何事可为你效劳一二?如今你不但要统管这整个宅院,还有令兄的所有事务。”

在床架后面的墙上,陶干找到一只暗柜,撬锁开启后,发现里面只是些生意上的契约信札之类。狄公深知梁甫十分精明,不会存留与罪案有关的任何文书,因此并没指望能有所收获,不过回到京师后,派人去搜查王太监的家宅时,自会找到想要的所有纸上证据。狄公又命陶干将祖母绿的尸身秘密送至县衙,务必小心行事,然后坐入轿中,一路返回节度使府。

“我总藏在那些非常熟悉的地方。”兰莉说着淡淡一笑,“对这老宅子,我自是了如指掌!所有那些密室,还有许多密道与门扇,家兄并不知晓。我对贡院也熟门熟路,那是我最爱去的藏身之处。陶先生和他的朋友瞧见我之后,我就从后门溜出,躲在存放轿子的仓房中。后来我听见有女人叫喊,不知出了何事?”

狄公召来一名副官,命他带路径去正房二楼的书斋。

“你如何能一再顺利藏身?”

书斋虽小,却十分精巧雅致。拱窗正对着花园与莲池,左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套蛋壳瓷茶具,还有一只插满白玫瑰的玉碗,右边的墙面全被厚重的乌木书架遮蔽。翁健坐在高大的书案后方,正对站在一旁的老吏发号施令。

兰莉抬手无力地一摆:“我只希望在家兄涉入过深之前,相公能查明杀害柳大夫的凶手。”

翁健看见狄公,连忙起身上前相迎,请狄公坐在茶几旁一张舒适的圈椅内,自己对面坐下。老吏送上茶水后,翁健命他退下,两手按住膝头,倾身朝前,急急问道:“敢问相公有何进境?下官看见了相公发的告示,那高官究竟是谁?”

“她死于误杀。”狄公说罢,紧接着又道,“梁小姐这一番大力相助,本官感激不尽!”

狄公几口喝完茶水,忽觉十分疲累,放下茶杯,松开外袍的领口,徐徐说道:“实乃一桩大不幸之惨事。御史大夫柳道明在此地被人害了性命,本官在花塔寺内发现了他的尸身。至于发生过何事,这就给你一个正式的说法。柳大夫来到广州,是因为与一个本地女子彼此爱慕。此女先前已有情人,结果柳大夫被那无赖毒杀。本官设下一计,发出告示,凶手的一个朋友果然前来告发。那人已经落网,如今正被解送京城以备秘审。这正式说法即使简略,也不可泄露出去,翁节度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若是高官行事不谨、且又被外界知晓的话,朝廷定会大为不悦。”

“正是,相公。她与倪船主本是旧相识,恰巧去倪宅送一张便笺,问倪船主可否当天午后去姚先生的私宅一见。她本打算在包裹上写下陶先生的名姓,再送至县衙去,看见陶先生的朋友时,心想不如交给他更为妥当。”兰莉略停片刻,将秀发从平滑的前额朝后一拂,接着叙道,“我们姐妹定期见面,自然十分隐秘。家兄与我都希望众人以为我已死去,但我受不了唯一的妹妹为此悲伤不已。事过一年之后,我去看望她,告诉她我还活着。虽然我总说自己足可过活,她却总是放心不下,非要为我介绍喜好蛐蛐的各色主顾。昨天早上,我从这宅院里逃出去,告诉她担心家兄惹了麻烦,并让她趁着相公与鲍刺史驾临宅内时,前去查看家兄卧房里的书桌。她拿了两张地图,过后对我说一张上面标有乔统领下榻的客栈。我本希望当天午后在姚家私宅内与她再见一面,却不巧错过了。敢问相公,究竟是谁害了她的性命?她并没仇家,家兄对她虽不看重,但也不至于十分厌憎,如同对我那般恨之入骨。”

翁健缓缓说道:“下官明白。”

“据本官想来,昨日一大早将信封塞入乔泰衣袖的,应是令妹鲍夫人吧?”

“本官完全体会得你身处其间是何等尴尬。”狄公和蔼说道,“当年我就任地方县令时,曾有一名身居高位的京官亲临治下,种种情状,至今记忆犹新。不过,饶是如此也于事无补,这本是我大唐官制的一部分。”

“她是个危险的女人。”兰莉沉思说道,“我一直担心家兄对她一往情深,会种下祸根。我听说家兄的手下将一具尸首抬回家中,此人既是高官,又是祖母绿的情郎,便心想定是家兄出手杀人。我找到停尸的房间,趁那二人忙着乔装改扮成衙役时,迅速摸过死者的衣袖,从压扁的盒子里取走金钟,还拿了一个似是信封的物事。那是死者身上唯一的纸张,想必十分重要。”

翁健朝狄公投去感激的一瞥,问道:“相公可否告知下官,为何要派出兵士包围梁府?”

“非也,乃是祖母绿所为。”

“本官得知一伙疍家强盗潜入梁府,连忙赶去提醒,不料梁甫已遭遇上一个恶徒,一时受惊,心病猝发而亡。我那两名亲随正在搜寻众匪。此事也须得格外小心应对,梁甫乃是当地名流,如果众百姓听说他的身亡是由于疍家人而起,不定会惹出乱子来。你务必将此事完全交给我的两名亲随去办。”狄公说罢,举杯呷了一口茶水,“至于大食人,我已派人去捉拿罪魁祸首曼苏尔。一旦他被关入大牢,维护城内平安的紧急举措便可撤销。昨天对你大致说过让蕃人隔离而居的设想,本官将来自会上报朝廷,如此一来,可保日后无虞。”

兰莉缓缓点头:“这几年中,他一直患有心疾。”说罢略停片刻,忽又问道,“果真是他杀了柳大夫?”

“下官明白。”翁健又道,过了半晌再度开口,态度颇为胆怯,“但愿所有……发生在此地的不法之事,不致被归咎为管辖不力吧。若是朝廷认为下官……疏于职守,未免……”说罢朝狄公忧心忡忡瞥了一眼。

“梁小姐,令兄已然亡故,死于心病猝发。”狄公肃然说道。

狄公却并未显得心领神会,徐徐说道:“本官勘案时,还查明了几桩事由,虽与主案无直接关系,却也并非全不重要。首先是鲍夫人之死,鲍刺史正在追查内情,本官想让你将此事全交给他去办理。其二,我还听说了多年前发生在此地的一桩惨事,事关一名自寻短见的波斯女子。”说话时迅速瞥了翁健一眼,只见他面色陡然变得煞白,便又接着说道,“昨日清早,你我在花园亭阁中相遇时,我想要查访波斯人的状况,你却急于让我不必插手。既然你对波斯人知之颇深,或可道出有关此事的更多详情。”

“启禀相公,”陶干连忙说道,“她刚刚前来,为的是警告我们提防梁甫。”

翁健转过脸去,注视着窗外一片碧绿的屋顶。狄公从玉碗中拈出一枝白玫瑰,深吸一口清甜的香气。只听翁健闷声叙道:“此事发生在许多年前,当时我被派到此地就任一名佐官,实是头一处任所。那时我年纪甚轻,心志不坚,对番人的种种奇情异色十分有兴。我常去一个波斯商人家中造访,与其女相识,后来彼此爱慕。她容貌美丽,举止文雅,性情却极易紧张躁动,但我当时并未注意到。”说罢转身直视狄公,又道,“我十分爱她,决意放弃仕途前程,娶她为妻。不料有一天,她表露出不能再见我的意思。我就像个痴傻后生一般,以为她要与我绝交,心中万念俱灰,便与一个汉人歌伎开始来往。数月之后,她派人送来消息,让我某天黄昏去花塔寺会面。我如约前去时,只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凉亭内。”说到此处,低头垂目,直盯着紧紧交握的两手,“她穿着一身郁金色长袍,头裹轻纱。我正想开口说话,她却让我一同登塔。我二人顺阶而上,一路默然无语,直走到第九层,停在最高处的狭窄平台上。她立在栏杆旁,下方是一大片屋顶,被夕阳的余晖染成微红。她开口说话时并不看我,语调古怪,几乎不似人声,道是已为我生下一对孪生女儿,因为我抛弃了她,她便将二女溺死。我听罢呆立在地,动弹不得,就在那时,她突然越过栏杆、纵身跳下,我……我……”

平台上立着一个年轻女子,身段窈窕,衣着素净,穿一件深褐色长裙,浑浊的两眼直直望着前方。

翁健悲不自胜,语不成声,抬手捂住脸面。狄公只听见他含混说道:“我真是出于好意,老天可以作证!而她……只是……我们那时太过年轻,少不更事……”

狄公耸耸肩头:“在他以为我已喝下茶水之前,我一直留神保持距离,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外。陶干,经过这些年后,我已不再对自己把握十足,愈发倾向于将生死交给上苍去决断。”说罢转身离开厅堂,陶干紧跟在后。

狄公从旁静待,缓缓转动手中的玫瑰,眼看着白色花瓣一片片掉落在乌亮的桌面上。翁健终于抬起头来,狄公将花枝插回碗中,说道:“那女子定是对你一往情深,否则不会一力要令你如此伤心。她不但自尽身亡,还对你谎称已将二女溺死。”见翁健意欲从座中跃起,抬手示意一下,“不错,此话并非实情。她将两个女婴送给一个汉人朋友。那人家业败落后,另一个带有波斯血统的汉人又精心照料她们,并且认识其母。我听说姐妹俩已长成了妩媚动人的少女。”

陶干从袖中摸出一张油纸,将茶杯和匕首包起,说道:“相公合该让他喝下自己的毒药才是!若是他不信你的话,又当如何?他定会用这喂过毒的匕首对付你,划破一个口子便足以送命!”

翁健冲口说道:“她们在何处?那男子又是何人?”

“我对他道是他已喝下原本为我预备的毒药,他听罢信以为真,一时惊悸,竟引起心病猝发。不过也是理应如此,他知晓一些绝不可泄露的朝廷机密。”狄公对陶干简述了一番如何换杯,“我将毒药倒入那只棋盒中,里面还有棋子,看去半满。梁甫只瞧见棋子沾湿,但没看出棋盒内实则盛着满满一杯茶水。你将这有裂纹的茶杯带走。”说罢从梁甫袖中取出一副刀具,只见皮鞘中插着一柄细长锋利的匕首,“这个也带上。千万小心,刀尖上有些褐斑。”

“此人姓倪,正是我对你提过的倪船主。他信奉神秘莫测之事,性情多少有些古怪,但须得说颇有操守,虽然听说你曾卑鄙地欺骗过一个波斯女子,还是宁愿守口如瓶,认为无须旧事重提而影响他人,尤其是那一对姐妹。或许有朝一日,你可以隐姓埋名前去看他。若是我的消息不差,倪船主实则已是你的东床快婿了。”狄公说罢起身离座,整整衣袍,“你方才说过的这一番话,我自会统统忘掉。”

门扇突然开启,却是陶干闯入,看见梁甫躺在地上,狄公正俯身看视,不禁蓦然止步。狄公摸摸梁甫的胸口,发觉人已断气,便开始搜查全身。陶干低声问道:“相公,他是怎么死的?”

翁健铭感五内,竟至难以言表,一路恭送贵客出门。狄公又道:“在我提起波斯女子一事之前,你曾表露出担忧自己在京城中的名声。如今我且告诉你,我看你为官出色,富于热忱,足为楷模,过后必将此事上报给朝廷,亦是分内之责。”不容翁健倾吐一腔歉抑感激之辞,最后说道,“我已受命返回京城,不得延误,今日午后便要离开广州。还请翁节度安排一队骑兵护送,多谢这一番盛情,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