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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二二章

狄公并不理会梁甫的讥刺之语,接着说道:“我又想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这一局棋,并非华夏文人学士喜好的围棋,所有棋子皆是一样;也并非代表两军对垒争战的象棋。我忽有所悟,据说天竺人会下一种棋,国王与王后是最要紧的两颗棋子,在这种特殊的棋戏中,争斗的目标并不是攻城夺地,而是拥有王后。”

梁甫缓缓点头,“如此说来,相公已窥破了我梁家极力保守的秘密!不错,先祖母确是疍家人,先祖娶了她,便是犯下一桩罪过!”说罢冷笑一声,眼中闪出邪恶的光亮,“想想看,一代名将居然沾染上了贱民血统!而并非世人以为的那般士绅君子,可是如此?”

“实在高明!”梁甫说着淡淡一笑,“敢问如今走了哪一步了?”

“因为我想到死去的祖母绿与疍家人的狂野性情时,忽然记起偶遇过一个汉人妓女,她对我道是曾被卖给疍家人为奴,当他们醉酒狂欢时,向她吹嘘在八十年前,有个地位显赫的汉人偷偷娶了一个疍家女人,生下一子,后来成为一代名将。于是我想起镇南海老将军那奇特的相貌,”狄公说话时,抬手一指墙上的画像,“颧骨高耸,鼻梁扁平,额头很低,当年他的手下兵士亲热地管他叫作‘猴脸翁’。”

“已是终局。国王已落败,因为王后已死。”

“这又是为何?”梁甫镇定说道。

“不错,她确已死去。”梁甫徐徐说道,“但是端然平躺着,正如一位王后一般。人生如同一盘棋局,她就是这棋局中的王后,她的魂灵如今正主持着庄严的奠仪,在鲜花丛中歆享丰盛的祭品。你看,她的笑容何其妩媚……”说罢站起身来,迅速拉开神龛外的帘幕。

“于是我就想起你这弈棋高手来。你自然心思细密,足可策划一场难以破解的计谋,并亲自布置下去,使其得以施行。我还能想到一个有力的动机,即令尊一生功勋卓著,你却无法承其旧业,因此深感挫败。但是,你必不会爱上一个带有贱民血统的大食舞女。我断定如果你是真凶,那么你的一名手下必是祖母绿的情郎。姚泰开与此人十分相符,我打算下令捉拿他。但是就在那时,我得知祖母绿的尸体被人盗走,从而径直前来贵府造访梁先生。”

狄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人骇异。就在梁家神圣的祠堂里,在理应供奉列祖列宗灵牌的神龛内,金漆供桌上却横陈着祖母绿的裸尸,仰面朝天,两手枕在脑后,丰唇边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对面便是梁老将军的画像。

“千真万确!”

梁甫合上帘幕,不经意地说道:“对她只做了初步打理,今晚还要继续。如今天气酷热,故而必须如此行事。”说罢复又归座。

梁甫一直从旁恭听,态度淡然,显出不失礼数的兴致。狄公坐直起来,接着叙道:“于是我试图另辟蹊径,即全面考虑对手的思路,方才明白此人显然深谙弈棋之道,自己总是留在后方,指使别人为他行事,就如同在棋盘上挪动棋子一般。我和两名亲随亦是他的棋子,且在这盘棋中必不可少。想到这一点,便朝前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一旦看透案犯的思路,案子也就勘破了一半。”

狄公抑住怒气,冷冷说道:“你我可否一起来逐步复盘?”

“在此之前,本官想先为你简述一番背景。”梁甫连连点头,狄公从袖中抽出折扇,靠坐在椅背上,缓缓摇动起来,“本官前天抵达广州,为的是追查御史大夫柳道明失踪一事,当时只知道他来此城,多少与本地的大食人有些关系。在勘查中,本官发觉遇到一名对手,不但对我此行的目的了如指掌,还密切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后来,我查明柳大夫被疍家的毒药所杀,便设想是他在朝中的政敌雇用了一名当地人,引诱他来到广州,并通过大食同谋之手害了他的性命。但我也觉察出似是另有其他势力想要阻止这场险恶阴谋。当我继续查案时,情势也变得愈发复杂。大食歹徒与疍家刺客四处游走,还有一个神秘的盲姑娘时隐时现。就在今早,我终于得到了一丝线索,舞姬祖母绿对乔泰道出正是她毒死了柳大夫,并且她的主顾知晓其中所有来龙去脉。祖母绿始终恪守花柳界中的规矩,从不曾泄露其主顾的名姓。我疑心此人是翁节度或鲍刺史,也想到过梁先生,但是仍无头绪。”说罢猛地合起折扇,纳回袖中。

梁甫肃然答道:“十分乐意。解析棋局向来是我最为有兴之事。”

二人各自归座后,梁甫为狄公的杯中再度斟满,随后举杯一饮而尽,手笼袖中,微微笑道:“如今再说那女尸被盗一事!”

“这么说来,众人争夺的便是祖母绿。你为她赎身,便拥有了她的人,如此而已。你以为若能满足她最大的愿望,即设法从贱民升为汉家贵妇,便能赢得她的心。想要办成此事,只能经由一位身居高位的朝官,因此你决意要跻身官场,而且还得尽快,因为你总是心中惶惶,唯恐有人会横刀夺爱,或是令她倾心恋慕,或是能使她如愿以偿。曼苏尔对她十分有情,她虽对曼苏尔无意,但你仍害怕她体内的大食血统迟早会发作起来,因此想要除掉曼苏尔。后来,你从一位京中友人那里听闻一事,有一当朝显贵,与天后一党关系密切,正欲扳倒御史大夫柳道明,无论何人帮忙成事,都会得到丰厚的奖赏。这下机会来了!你立即开始谋划,小心地盘算每一步,使你能够赢得王后。你将此巧计献至那朝臣面前,又……”

“自然可以!”

梁甫焦躁地插言道:“你我不妨说个明白通透!此人姓王,乃是后宫的太监总管。居中联络的则是一名富商,专为宫中供应酒水。”

“过后本官再对你讲述此剑的故事。可否再来一杯茶?”

狄公闻听此言,面色陡变。圣上病入膏肓;武后任性恣肆,深为一腔郁情所苦;再加上那狞邪的阉人总管……其中内情陡然大白,竟是如此丑恶不堪。

“雨龙?这名字实在新奇!”

“你不妨猜猜看,他对我有何许诺?正是你如今的位子哩!有了天后娘娘这一奥援,我还会升得更高!先父曾是镇南海,我将来要做到镇天下!”

狄公调换过两只茶杯,将梁甫的茶水迅速倒入离自己最近的棋盒中,然后手握空杯,起身走到梁甫身边,问道:“但愿那宝剑仍藏在贵府之中?”见梁甫点头,接着又道,“本官也有一把家传的名剑,名唤‘雨龙’。”

狄公厌倦地说道:“够了。你布下陷阱,让柳大夫以为大食人正在广州图谋不轨,并与一个不知名姓的朝臣相勾结,以此引诱他前来。你煽起曼苏尔愚蠢的野心,等柳大夫入城查勘时,自会发觉确实有人在此地酝酿筹划,然后你再害了他的性命,并控告曼苏尔。严刑逼供之下,曼苏尔将会承认柳大夫曾暗中支持这一阴谋,做得真是干净利落!从此除掉了曼苏尔这一眼中钉,柳大夫不但身亡,且又名声尽毁,你将会带着祖母绿前去京城。

梁甫注视着画像,若有所思:“此像由一位丹青名家绘成,着实酷肖本人。相公可否留意到,每一细处都画得十分精妙?”说罢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画像前,背对狄公而立,抬手一指横在梁老将军膝头的宝剑。

“这一盘棋开局时,事事果然如你所料。柳大夫隐姓埋名,前来查证大食人阴谋叛乱的传闻。他不敢对当地官府亮出身份,因为听说朝中有人卷入了此事,他自然想要查明这人的身份。不过,此行还另有一个原因,你却是一无所知。柳大夫头一次来广州时,曾遇到过祖母绿,并且二人一见钟情。”

梁甫执壶在手,将茶水倒入两只蓝瓷杯中。狄公从旁凝神打量,只见他先送过一杯,然后将另一只瓷杯握在修长的手中,透过指缝,可见光滑的釉面上显出一道裂纹。

梁甫喃喃说道:“我哪能料到他们会在该死的花塔寺里相遇?她……”

“相公随意!”梁甫说罢,将自家座椅一转,与狄公对面坐下,又道,“从此处观瞻先父的画像,倒是更佳。”

“这便是人世不同于棋局之处,梁先生。身处活生生的世间,你必须应对未知之事。柳大夫与苏学士一道查看过此地的情形后,疑心有人为他设下陷阱。他有意接近曼苏尔,假装同情其不轨图谋,甚至还可能帮助曼苏尔及两名手下私运军械进来。曼苏尔将此事报知与你,你心想这计策简直比预想的还要成功:如果曼苏尔被带上公堂,须得供出这所有实情!但是,你也知道柳大夫在愚弄曼苏尔,因此决意加紧谋害他的性命。后来祖母绿毒杀了柳大夫,不得不告诉你所有情形,并且……”

狄公霍然立起,将座椅拖到桌案左侧,随口说道:“本官想坐在这里,那烛光未免有些刺眼。”

“你是说不得不告诉我?”梁甫忽然叫道,“她一向都是非要告诉我不可!每次她与某个粗俗男子偶遇并上床,事后总要立刻告诉我!并道出所有淫秽下流、不堪入耳的细枝末节,以此折磨我,然后再取笑我!”说罢抬手捂住脸面,发出呜咽之声,“那便是她的报复,而我……我根本无能为力,只有听之任之。她比我更为强悍,她的体内流淌着炽烈的血液,而我却有所不同,经过两代之后,已然淡薄了许多……”再度抬起头时,面容显得十分憔悴,极力收敛心神,又厉声说道,“不错,先前她并没对我说过有关柳大夫的事,因为柳大夫答应要带她走。接着往下说!没多少工夫了。”

狄公迅速打量一下四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只见铺有绣花锦缎的供桌上立着一排金器,其中堆放有米糕和水果,两只精美的古瓶里插满鲜花。供桌上方有一个宽阔的神龛,本是陈列祖宗牌位的地方,如今被一幅猩红帘幕遮住,浓重的熏香仍掩不住一股奇特的番邦香料气味,似是从帘幕后方飘出。狄公抬头一看,发觉房顶甚高,香炉中散出的灰烟聚集在发黑的屋梁附近,深色木头地面打磨得十分光亮。

“就在那时,我带着两名亲随来到广州城,表面上声称前来勘查番商贸易。你疑心我是来追查柳大夫失踪一事,派人紧盯着我的两名亲随,见他们对当地的大食人颇有兴趣时,算是得到了确证,于是认定我们与你这一局棋十分相合。要说控告曼苏尔图谋不轨,有谁会比当朝大理寺卿更为妥当?你唯一的麻烦是苏学士。祖母绿说过此人并不知晓她与柳大夫的情事,但是你必得确认无误。柳大夫一夜未归客栈,次日早上仍是不见人影,苏学士定会忧心忡忡。就在前天,他曾在江边沿岸一带走动,四处寻找柳大夫。你派了两人跟踪他,一个是曼苏尔的大食刺客,另一个是你自己的疍家手下。到了午后,那二人禀报说苏学士显然认识我那亲随乔泰,当乔泰离开酒肆后,他在后面一路跟随。你命疍家人协助大食人杀死苏学士,随即勒死大食人而放过乔泰。这样一来,乔泰就会追查苏学士被害一案,自然对曼苏尔更加不利。

梁甫扬起两弯长眉:“竟然盗去了一具女尸,好生离奇!相公一定得对小民仔细说说!不过,你我先来喝一杯茶水!”说罢起身离座,朝墙角处的茶几走去。

“然而你又运气不佳。我的亲随陶干偶遇一位盲姑娘,她定是你的妹妹,就是你说过死于意外的那位。陶干曾将鲍夫人误认作她,你派去姚泰开私宅的疍家刺客也犯下同样的错误。她分明想要阻止你自蹈覆灭,并且……”

梁甫请狄公坐在桌案右侧的座椅中。只见桌上摆着一张硕大的棋盘,从黑白子的分布看去,已是接近终盘,旁边有两只黄铜棋盒,分别盛着被吃掉的白子与黑子。梁甫显然正在琢磨一道死活题。狄公坐下整整衣袍,说道:“本官刚刚查明几桩事由,想与梁先生议论一二。”待梁甫在对面落座后,又道,“特别是有关一具女尸被盗之事。”

“这假惺惺的小傻瓜!”梁甫怒道,“我所有的麻烦都是因她而起,她若是留在我身边,本有大好前程,却偏要弃之不顾。我二人继承了父亲的天分,而我们的幼妹却生性愚钝、乏善可陈,整日被自己荒唐卑琐的情爱搅得心神不定!但是兰莉完全不同!想当年,家中塾师给我们几个教授诗文时,她总能立即领会最为难解之处!且又生得十分美貌,实是我年少时心目中完美无瑕的女人!我时常偷看她沐浴,她的……”忽然闭口不语,喉头吞咽数下,才又接着说道,“我们长大成人后,父母双双谢世,我对她说起远古时的神话,华夏先祖曾娶自己的姐妹为妻。但是她,她竟一口回绝,还对我说了些骇人的言语,说她要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当她入睡时,我就拿热油浇入她的眼中,我怎能允许一个胆敢嘲笑我的女人另觅其他男子?她非但没有咒骂我,反而可怜我,好个伪善的小贱人!我一时大怒,就在她房里点了一把火,想要……想要……”说到此处,哽噎无语,恼怒得虚火上升,竟至面目扭曲,过了半日方才稍稍平静,“她明明说过再不回来,但是最近又在宅院附近悄悄窥探,这狡猾的贱货。我派了两名手下将柳大夫的尸身先抬入此宅,再送去花塔寺,后来听说她曾遇到那二人,还偷走了那只该死的蛐蛐。她虽对我的计策一无所知,但是十分聪明,足可将这些事情贯穿起来。你那随从送她回家时,正巧被我的手下撞见,并偷听到他二人的谈话,这贱人说她在花塔寺附近捉到了蛐蛐,分明想以此来引诱你坏我的事,因为花塔寺便是柳大夫断气的地方。于是我带她回宅,锁在一间屋里,谁知第二天刚刚用过早饭,她就不见了踪影。究竟是如何逃走的,至今我也……”

梁甫泰然说道:“相公无论几时来,小民都十分欢迎,况且先父也不会介意此事;他从来都是先公后私——身为人子,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相公请坐!”

“正是那蛐蛐引得我前去花塔寺。我找到了柳大夫的尸身,对你而言,实为意想不到的挫败;你原本指望尸体消失不见,如此一来,疍家的毒药就不会被查出。据我猜想,过后你会让曼苏尔供认是他将尸首投入海中。但是,你成功地反败为胜,当我头一次造访贵府时,你机智地提到大食人与疍家人关系密切,暗示曼苏尔有许多机会可以弄到毒药,于是事事转为顺遂。在此之后,难以预料的人心再度破坏了你的妙计,乔泰遇见祖母绿,并对她一见钟情。你手下的眼线前来报信,道是乔泰昨日清早去花艇上与祖母绿相会,二人显然曾同床共枕。若是她已说服乔泰带她去京师,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她无意中泄露了你的身份,又当如何?乔泰必须被除掉,并且必须死在倪宅内。”狄公说罢,若有所思地看着梁甫,问道,“你怎会知道乔泰要再去倪家一趟?”

“自然不会!”狄公说罢,打量一眼对面墙上的梁老将军画像,如真人一般大小,又道,“梁先生正在祭奠先尊,却被本官半路打断,深感抱憾!”

梁甫耸耸瘦削的双肩,“就在乔泰头一次拜访倪某人过后,我的两名手下便在倪宅后面日夜盯梢。曼苏尔也藏在那里,看见乔泰进门,立时派了他的两名手下越过房顶,打算用倪家的刀剑杀死他。我觉得这个主意极好,因为那姓倪的活该作为杀人凶手命丧法场。这色鬼曾引诱过我的妹妹。”

一股浓重的天竺熏香气味扑面而来。厅堂内颇为幽暗,只点着两盏烛台照亮,后方一张高高的香案,上面摆着一只青铜香炉。案前另有一张精美的古董供桌,排满了一应祭品。梁甫坐在最前方一张低桌旁,身穿墨绿锦袍,头戴秀才的高帽,迅速起身迎上前来,谦恭地笑道:“相公走了许多楼梯,还望勿要介意!”

“他并未引诱令妹,不过不必扯得太远,且说回棋局,如今已到了最后的终局阶段,你手下的棋子完全失控。我做了一个柳大夫的假人头示众悬赏,此计果然奏效。就在今日一大早,祖母绿前去五仙居,让乔泰带她到官府领赏,结果就在客房中被人杀死。既然失去王后,你也输掉了这一盘。”

狄公示意陶干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随后自行走入。

“我不得不派人杀了她,她打算离开我,背叛我。我雇了一个手法最上乘的飞镖手,她死时并未受苦。”梁甫低声说罢,漫视前方,手捋颊须,似是心神恍惚,忽又转头说道,“估量一个男人的财富,千万不要看他得到什么,而要看他没能得到什么。祖母绿瞧不起我,因为她知晓我的本来面目,我只是一个懦夫,不但惧怕他人,也惧怕自己,于是她想要离我而去。但是如今,她全身涂满香膏,这美人将永远留在我身边,我要跟她说话,每夜诉说我对她的爱意,再也没人会横插进来。”说罢挺直腰身,厉声又道,“尤其是狄相公!因为你已命在旦夕!”

“主人正在里面恭候相公。”管家说着推开门扇。

“听去好像你害了我的性命,就会扭转败局似的!”狄公轻蔑地说道,“你以为我会如此愚笨,径直闯来与你当面议论这种种罪行,事先却不曾告知翁节度与我的亲随?”

管家行至最高处,略停片刻,喘息稍定,引着二人又走上两道渐次狭窄的楼梯。上方建有一处宽敞的平台,一阵微风透过槅窗吹入,显然是高塔顶层。木头地板上未铺地毯,只摆着一张茶几与两把高背椅。后墙的双扇门上方悬着一块硕大的木匾,刻有“梁氏先祠”四个大字,书法精湛,正是先皇手笔。

梁甫得意地答道:“一点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刚一得知将会与你对阵,我就仔细研究过你的性情。狄相公自是天下闻名的人物,以往二十年中,破获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罪案,这些故事早已尽人皆知,在大江南北的酒肆茶坊中四处流传。我十分清楚你是如何勘案的!你很擅长依理推断,感觉极其敏锐,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本领,能将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你选定疑犯,大半是通过对人性的精明洞察,十分依赖直感,然后突然出手,运用全副力量压向对方——须得说让人实难承受。你使出漂亮的一招,让凶手认罪招供——过后再解释其中缘故,这便是你常用的法子。其他判官总想追查出全部案情,常会耐着性子一步步走下去,等找到切实的证据,再和手下亲随相与议论,但你从不会这般煞费苦心,只因与你的性情背道而驰。我确信你不会对翁节度吐露一丝一毫,对那两名亲随也不会多言。正是因此,你这青天大老爷即将命丧此处。”说罢神气十足地瞥了狄公一眼,徐徐又道,“还有我那亲妹子,也会死在这宅内。我曾派出疍家刺客去杀她,居然两度都未能得手,头一回是在姚泰开的私宅里,第二回则是在贡院中。但我知道如今她就在这里,最终定会被我捉住。只要除掉了她,世上便再无一人能告发我。我雇来的疍家人只是个蠢货,什么也不懂得,他们活在另一个天地里,绝不会被追查出来。曼苏尔那厮虽说有所猜疑,但已身在海上,乘坐一条大食船转回故国去也。柳大夫一案将会按原样录入官文:此案由男女私情而起,凶手是一个行事失当的贱民女子,后来被其妒火中烧的大食情人所杀,尸体也被盗走。实在干净利落!”说罢叹息一声,接着又道,“你一心办案,结果劳累过度,前来敝宅与我议论案情时,心病猝发而亡。这消息一旦传出,朝野上下都会不胜惋惜,人人皆知你为官过于勤勉,已是辛劳多年,难免有气衰力竭之日。我投下的毒药发作后,其症状与心衰一模一样,不会被人查出,正是从祖母绿那里得来的方子。如此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最后竟在敝宅内断了气,实乃莫大的荣耀!过后我自会叫你的随从陶干进来,让他帮我料理一二,好将你的尸首送回翁节度府内去。翁节度自会派人例行勘查一番。你的两名随从很是精明能干——我从不会低估对手——难免有些疑心,不过,等到他们说服翁节度对我多加注意时,此处的一切痕迹早已被抹去。别忘了我很快就会接任你的位子!你深谋远虑,布置了人手在前院里,还派兵卒包围了敝宅,我大可解释说这是由于你以为大食人想要突然闯入、取我性命,过后再让你的手下从宅内寻出一个大食无赖,此人将被依律处死。一切就此终结。”

管家很快转回,喘息说道:“还请这边走!”说罢领路穿过西院中一条廊道,走入一处厢房,四周冷冷清清,不见一人,唯有白色砖石在日光中明亮耀眼。在三进庭院后方,有一条幽暗凉爽的廊道,通向一行宽阔的木阶,业已年久发黑。

“明白了。想来定是茶水里有毒。须得说我本以为你会做得更巧妙些,比如设一道暗门,或是从天花板上落下什么物事。你理应看出我有所防范,特意挪动过座椅。”

狄公缓捋长髯,默默注视着大幅彩色壁画。陶干心中颇觉不安,时而看一眼狄公,时而瞥一眼门口。

“但是你忘记了下毒的旧招。”梁甫说着微微一笑,“当我转身朝墙时,你调换过两只茶杯,果然不出我所料。对你这般阅历丰富的勘案行家,自是小事一桩。你要知道,毒药放在我的杯中,而你杯里的茶水并无异样。你既已喝下了有毒的茶水,药性理应开始发作,我曾仔细算过剂量。不不,千万别动!若是你站起来,毒性立时便会发作,可否觉得心口钝痛?”

管家引路走入二进厅堂,请狄公与陶干坐在一张宽大的乌木雕花长椅上,随即快步离去。

狄公冷冷说道:“没有,并且以后也不会。我方才明明说过,我已知道你具有棋手的思路,会接连想到好几步棋路。你若是选择投毒,绝不会直接投入我的杯中,如此手法未免太过粗糙。我看见你的茶杯上有一道裂纹,心中便愈发肯定,你正是藉此来确认我已如你所料换过杯子。于是我就走了第二步,不但换了杯子,还换了茶水。我将有毒的茶水倒入这只棋盒里,往带有裂纹的杯内注入好茶,然后再将毒茶水从棋盒倒回我的杯中,如今正摆在你的面前。你大可自行过目。”说罢端起棋盒,让梁甫看里面濡湿的棋子。

狄公和蔼说道:“请去禀报你家主人,就说本官只是前来私访,不会耽搁他多少工夫。”

梁甫从座中跃起,朝供桌走去,却在半路止步,脚底打晃,手捂心口,发出喑哑的声音,“王后!我想要看见她。我……”踉跄前行数步,终于抓住供桌边沿,大口喘气,瘦弱的身躯一阵痉挛抽动,随即跌倒在地,连带扯下了供桌上铺设的锦缎。只听一声巨响,一排祭器轰然落地。

轿夫长敲叩了大半日,高大的双扇门方才开启。驼背老管家眯缝着两眼出来,看清二位来客,不禁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