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想得太远！除了翁节度之外，还有几人也颇为可疑。再看鲍刺史，此人烦恼甚多，不但有个性情严厉的上司翁节度，且又以为自己美貌的少妻与倪船主有染，不免十分沮丧，因此可能与祖母绿暗中来往；祖母绿提起主顾时语多讥讽，暗示出此人已上了年纪。身为山东人氏，鲍宽也不会因祖母绿本属异族、身份微贱而存有偏见。当柳大夫的朝中政敌许诺他将升为京官时，他很可能落入圈套，因为不但有机会可与翁节度平起平坐，还能满足祖母绿得到汉籍的心愿。鲍宽为官多年，自然在京城中有许多熟人，可为他举荐一二。还有，他与我们一直频繁会面，虽不喜好蛐蛐，但是其妻却认识那盲姑娘——尽管鲍夫人说得轻描淡写，二人很可能实则关系更近。盲姑娘对鲍宽生出疑心，然而出于对鲍夫人的敬重，不想公然道出此事。鲍宽自然痛恨倪船主，也痛恨乔泰，其中缘故与我们前面提到翁节度时一模一样。”
陶干搁笔在案，沉思说道：“不错，此案着实对翁节度不利，但我们应该如何证实？”
狄公略停片刻，饮尽杯中的茶水，当陶干执壶再度斟满时，接着说道：“如果鲍宽是真凶，我就不得不放弃鲍夫人死于误杀的假设。鲍宽得知两个大食人在倪宅谋害乔泰未遂后，十分气恼，就在当天午后，又派疍家人去姚泰开的私宅，专为刺杀对自己不忠的妻室与倪船主。鲍夫人果然被勒死，但是倪船主并未出现。你可否留意到，昨日众人议事时，鲍宽曾接到一张便条？可能就是倪宅杀人嫁祸未果的消息。”
“他当然不打算让这一阴谋得逞，只需以此拖柳大夫下水、并令柳大夫身败名裂即可。一旦达到目的，他无疑会除掉曼苏尔，最简单的法子便是控告曼苏尔造反，再以此罪名处以极刑。如果曼苏尔在公堂上道出翁节度怂恿他人烧杀洗劫自己的治下，谁又会相信一个卑贱的大食恶徒口中所言？如果翁节度就是真凶，定是他自己四处散播大食人图谋不轨的谣言，可能通过另一个与汉人江湖保持联络的汉人手下。至于他为何要除掉乔泰，倒也不难解释，因为乔泰曾与祖母绿幽会；乔泰前去祖母绿的花艇时，曾一路经过疍家人的船只，定是被疍家耳目看见并向上报知。翁节度既痛恨乔泰夺其所爱，也害怕祖母绿会向乔泰透露有关他的消息，从而坏了花柳界风月场中的规矩，即女子不可谈论其主顾。至于他为何痛恨倪船主，我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解释，虽能轻易证明为实，但是眼下并不想说得太多。至于第七点，我们知道翁节度对蛐蛐很有兴趣，至于第八点，我已对你说过，我有理由相信他认识那盲姑娘。在此处加上一问：莫非盲姑娘是翁节度的私生女？且罢，如今再说第九点，翁节度可是祖母绿的情人？虽然众口相传他家庭美满，不过，这种新奇的体验或许会令他起兴——正如柳大夫一样——我有理由相信翁节度并不嫌恶外族女子，甚至并不在意祖母绿是个贱民，因为他本是北方人氏。若是在广州土生土长，自然会养成对贱民的憎恶态度。最后还有一事，柳大夫看来并不信任翁节度。”
陶干面带疑色，半晌后说道：“相公，就此案而言，鲍刺史必得有一大群手下为他暗中效力，不但人数相当之多，而且行事也得迅速果断。”
陶干抬头说道：“相公，翁节度怎会容忍曼苏尔洗劫广州城的图谋？如此一场大乱，必会使他前程尽毁，无论朝中有何人为他撑腰！”
“即使真有，也不足为怪！鲍宽主管本地一应政务，故而有许多便利可与曼苏尔及汉人歹徒们保持秘密联络。最后还有一点，他与翁节度都是博学多识，阅历丰富，才智过人，足可策划一场绝大的阴谋，再通过曼苏尔这样的手下去着手施行，自己只需坐镇幕后指挥即可。
“这倒不必。我在头一条里说过，他定是本地的一个头面人物，暗示出遇见祖母绿时必是隐姓埋名。汉人宴席从不会请大食女子去献舞，因此他与祖母绿相识，定是在祖母绿卖身的花艇上，并且自始便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无须担心被祖母绿窥破底细，因为祖母绿绝不会遇见他与旁人同在一处。”狄公见陶干点头，接着又道，“翁节度是头一个嫌疑。从各方面看来，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为官勤勉，性情略有些苛刻，不过或许是擅长做戏的结果。他在京城里自然有许多朋友，可以将他举荐给柳大夫的政敌，这伙人正想将柳大夫排挤出去，并找人取而代之。他很符合我说的第四点。至于第二点，他也颇有野心，对京畿道节度使的位子渴慕已久，或许朝中那伙人正是以此作为许诺。他雇用曼苏尔代为行事，通过曼苏尔与大食人保持联系。”
“若论学识、阅历与才智，第三名嫌犯梁甫亦是样样具备。他十分符合祖母绿口中所述的主顾：家资富有，却并非官员。他常去花塔寺与住持对弈，很可能只是个幌子，实则在寺后的宅院内与祖母绿幽会。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我这就会解释。至于第二点，他确是广州城内的头面人物，并且家资巨富，但是可能因为商贾的身份而心中郁愤，极想在京城里为官作宰，就像他那声名显赫的父亲一般。他在广州城土生土长，对大食人十分熟悉，想要与曼苏尔秘密来往着实不难。他特意引起我们对曼苏尔图谋不轨的注意，似是暗示出已准备让曼苏尔做替罪羊，正如我适才提到翁节度时说过的那般。他对蛐蛐并无兴趣，与那盲姑娘也并没关联，不过我很快便会提到这两点异状，因为还有更为难解的第三点，即作为一个出身名门的广东士绅，梁甫势必从小就浸淫在当地偏见之中，竟会屈尊与一个身为贱民的大食舞女来往，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为了解开这一难题，我们必须认为他有两名手下，就像提及翁节度时一样。一个是曼苏尔，另一个是汉人。后者定是姚泰开，所有与梁甫不符的线索，全都与他十分相合。
“回相公，记下了。”陶干细细看过一遍，又道，“该不该加上一句，那人并无官职？因为祖母绿对乔泰说过，她的主顾虽然很有钱，却不是为官作宰之人，故此无法为她弄到汉籍。”
“姚泰开不会是主犯。他白手起家，在当地颇有名气，但是在京城中并无亲友可将他举荐给柳大夫的政敌。他虽是个精明的商人，但不可能设想出复杂的政界阴谋来。不过，他是个粗俗的好色之徒，猎艳时不拘一格，可能会无视对贱民的偏见。祖母绿对其主顾的描述，与他也很相符。他痛恨乔泰，是因为乔泰与祖母绿生出私情，痛恨倪船主，则是因为倪船主竟在他的私宅内与鲍夫人约会。鲍夫人出身名门，容貌妩媚，姚泰开从不敢妄想会与她结情。他也曾对盲姑娘动过垂涎之意，不过一旦发现那女子从中作梗、可能告发自己和梁甫时，便决意杀人灭口。在自己的私宅内动手未遂后，他又派疍家刺客一路跟踪到贡院。只有与盲姑娘熟识之人，才会知道她曾去那里藏身。”
“其一，此人定是在广州举足轻重，否则柳大夫的朝中劲敌绝不会挑选他在此地代为行事。那些密谋者并不愚蠢，绝不会选中一个平常的骗子无赖，若是这般人物，一旦遇到有人出价更高，必会出卖他们。其二，此人定是野心勃勃，因为必得冒着失掉身家性命的危险，幕后者定是许诺事成之后，赏他做一高官，甚或进京入朝。其三，此人必是在京城中有亲朋好友，因为朝廷极少费心过问这偏远的岭南之地，定是京城中有人举荐了他。其四，他定是住在这节度使府内，或是与府内关系密切，因为我们的一举一动，他全都了如指掌，由此暗示出我们可将疑犯限定在那些与之定期面会的人物身上。其五，他与下层江湖定是联系广泛，证据便是雇用了大食无赖和疍家刺客。陶干，你且注意，这些联系是通过他的手下操办的，比如曼苏尔，过后我再说此节。其六，他想要除掉乔泰，定是有特别的原因，他也十分痛恨倪船主，因为想要杀死乔泰并嫁祸于此人。其七，他对蛐蛐颇有兴趣。其八，他与那盲姑娘定是关系不浅，不过，一旦得知盲姑娘与他作对，仍是派人两次下毒手企图灭口。盲姑娘设法通过他人来帮助我们，却不能亲自前来告发他。你再写下一点疑问：盲姑娘或是他的女儿或情人？其九，他定是祖母绿的情人或靠山。你可全都记下？”
陶干缓缓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说道：“身为祖母绿的主顾，姚泰开定是出手慷慨大方。”
“乔泰离去之后，我又回想了一番这两天发生过的所有情形，试图将已知的事件梳理得合乎情理，并生出一整套设想来。以此为依据，今早我自会动手行事。”狄公说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缓捋颊须，接着又道，“至于祖母绿的主顾究竟是谁，我们已有了一些线索，由此产生出几种可能，倒是颇为有趣。”随即将一张笺纸推到陶干面前，“你最好录下我说的几条线索，过后解说案情时，我还会提及这些。
狄公点点头，又道：“最后再说回今早的命案。曼苏尔已经躲藏起来，应是不敢跟踪祖母绿。我想或是祖母绿的主顾，或是主顾的手下派人掷飞镖射死了她，皆因生怕她会泄露自己的身份，为了自家安全，不得不牺牲情人的性命。
“相公，那我们该如何行事？”陶干忧心问道。
“如今我再说说所有这些推测会有何结果。就眼下而言，我们不能对翁节度、鲍宽和梁甫有任何举动，因为从表面看来，他们任何一人都与当地发生的罪案毫无关联。因此无论真凶是何人，我们必须敲山震虎，从他的爪牙身上动手。曼苏尔已失踪不见，但是姚泰开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立即派人前去捉拿，控告他与鲍夫人被杀一案有涉。此事将由我的四名密探去办，不可泄露一丝风声。我再派你二人假装出去行事，为的是声东击西，引开那时刻盯着我们动静的真凶的注意。一旦姚泰开被关入大牢，我便去搜查他的家宅，并且……”
狄公呷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无论情形如何，这一惨案已降格为一桩不甚要紧的事件，要紧的是寻出谁是祖母绿的主顾。此人企图将柳大夫卷入大食人的阴谋中去，想要隐瞒柳大夫之死，并对苏学士和鲍夫人被杀负有责任。我们必须完成柳大夫的未竟之务，即获得铁证，以揭穿朝中那些与他为敌的怯懦叛党。正是他们将祖母绿的主顾拉下了水，我们非得让那主顾供出幕后之人的身份不可。我们未能阻止柳大夫被害，但是务必阻止其政敌阴谋得逞。他们定已开始动手，证据便是朝廷密信中所述的坏消息。在今日动身返回京城之前，我定要找到此人。此时手下几名密探正在盘问花艇上的一干人等与祖母绿的女仆，但我并不指望从这些例行查案中能收获许多。那人必会想方设法隐匿自己的身份，免得被旁人知晓。”
门扇忽然开启，乔泰直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她的尸身不见了！”
“乔泰以为是曼苏尔。他说曼苏尔也对祖母绿有情，在曼苏尔家的晚宴上，祖母绿结识了乔泰，并显得颇有兴趣，曼苏尔对此十分恼火。祖母绿前去乔泰住的五仙居时，曼苏尔可能一路跟踪，又从房后爬上屋顶，窥见他二人只穿着贴身衣物，以为是男女欢会，一时妒恨大发，于是出手杀人。听去倒也有理，但并非十分令人信服。”
狄公直直站起，疑惑地问道：“不见了？”
陶干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议论道：“乔老弟在女人缘上从不走运。杀死祖母绿的会是何人？”
“正是，相公。我回客房打开门锁，只看见空空的床板。在床铺与窗户之间的地面上有几点血迹，窗台上也有一大片。有人定是从窗户进来，将尸体抬走，又从房顶挪入了蕃坊。我们已挨家挨户查过坊内的房舍，但是没人听见或看见过任何动静，想是……”
“首先，柳大夫在京城中见惯了端庄文雅的汉家女子，而祖母绿与她们完全不同，这定是他平生见到的头一个大食女子。京城不同于广州，在京城很难见到大食人，自然更不会有大食女子。据我想来，他先因新奇而起兴，此后必是祖母绿极具魅惑力之形容举止，唤起他心中久抑之念。此念一出，自是炽烈无比，即使二人族类相异、地位悬殊、教养有别，也统统抛诸脑后。乔泰对祖母绿也极其迷恋，这桩惨事发生后，一时五内震动，难以平复。你最好别在乔泰面前提起她。”
“她的女仆与花艇上的人又如何？他们可知道那主顾是谁？”
“相公，如柳大夫那般温文尔雅的饱学之士，怎会被一个粗俗的大食舞女冲昏了头？”
“回相公，有人发现女仆的尸首漂在河里，已被人勒死。船上的人从没见过她的主顾；那人常常在夜里来去，总是用项巾蒙住脸面。这猪猡，他们……”乔泰说到此处，哽噎无语。
“陶干，柳大夫虽对女人一无所知，对朝政却十分精通。他疑心此事正是自己的朝中劲敌在背后指使，因此在找到切实证据之前，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他的对头皆是朝内高官，很可能安插了耳目在官署内，专为刺探秘密消息并通风报信。柳大夫为了得到铁证，重又返回广州，不料竟被他那行事失当的相好所害。”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低声说道：“实在荒唐透顶！”
“但是他为何事事都独自承担？为何他第一次来广州又回京之后，也不与朝廷商议，还……”
乔泰重重坐下，用衣袖猛揩几下汗湿的脸面。陶干若有所思瞥了乔泰一眼，想要开口讲话，却又改了主意，见狄公一言不发，便给乔泰倒了一杯茶水。乔泰举杯一口灌下，仍旧坐在原处，两眼失神，直直瞪着前方。房内一片静默，令人惴惴不安。
“半是为此。同时他还想勘查曼苏尔的阴谋，因为他分明对祖母绿说过必须去见几个当地的大食人。”
狄公起身离开书案，紧皱浓眉，开始在地上来回踱步。
“如此说来，柳大夫返回广州，竟是为了一段私情！”陶干出声叫道。
陶干心中焦虑，狄公每次从面前经过时，都会留神观其面色。狄公似是全然忘却了两名亲随，终于在最近的窗前止步，反剪两手，静立半晌，打量着外面晨光酷烈的庭院。陶干拽拽乔泰的衣袖，低声告诉他将要捉拿姚泰开一事。乔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狄公刚刚坐下用早膳，却见陶干走入，请安问好后，急急询问可有人前来领赏。狄公摇一摇头，示意陶干坐下，默默吃着米粥，饭罢投箸，朝后靠坐在椅背上，将两手笼在阔袖中，讲述了一番这假告示引起的意外后果。
狄公忽然转过身来，走到二人面前，急促说道：“偷走尸体是凶手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也是致命的大错。如今我明白此人性情扭曲。之前我虽猜对了一部分，却偏离了主旨，如今已看清一切。我立时便去与他当面对质，揭穿那些卑劣的罪行，并让他道出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略停片刻，又皱眉说道，“我不能将他立即拿下，因为此人足智多谋，又有决断，或许宁可自尽也不肯吐露我极想知道的内情。再者说来，他也可能有爪牙守在左右，我须得提前有所防范。陶干，你随我同去。乔泰，你叫我的四名密探与府内守兵百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