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大唐狄公案(第三辑) > 广州案 第二十章

广州案 第二十章

祖母绿深吸一口气,斜眼一瞟乔泰,接着又道:“若是你带我去京城,我必得冒些风险,看主顾能否守口如瓶。他在京城里并无靠山,而你却是个禁军统领。若是他泄露秘密,你也可把我藏在他们捉不到的地方。但是如今事事都已变得再好不过。你家相公宣布说柳大夫是个叛贼,如此一来,我不但没犯下罪过,反而为国立了大功。我会告诉他若是能替我弄到汉籍,并在京城里置一所舒适的小宅院,他就可自留一半赏金。你穿上衣服,这就带我前去!”

祖母绿紧咬双唇,定定凝望着外面鳞次栉比的屋顶。乔泰听得目瞪口呆,已是面无人色。只听她又徐徐说道:“当时宅内再无一人,我那主顾甚至连女仆也不曾预备一个。我跑去找到主顾,道出所有情形,他只是微微一笑,说自会料理一切。那厮心知从此以后便可对我任意摆布,我这身份卑微的贱民,居然谋害了御史大夫的性命。若是他告发出去,我就会被活活大卸八块!我对他说若是柳大夫当晚未回客栈,苏学士便会放心不下。他又问苏学士是否知道我与柳大夫的情事,听我说并不知情后,便一口应承必不会让苏学士惹出乱子来。”

乔泰骇然注视这刚刚判了自己死罪的女人。只见她背对窗户而立,绯红的霞光照射进来,映衬出绝妙的身形。乔泰忽然于意念中看见了清晰而可怖的一幕——黎明时分的法场上,这玲珑柔媚的玉体残毁在刽子手的刀下,随后又被分尸……乔泰打了长长一个冷战,魁梧的身躯震颤不已,缓缓站起身来,立在艳光四射的祖母绿面前,发狂般地想要设法救出她,设法使得……

“半个月过去了,然后又是五六天。那一阵实在难熬……我日夜寝食不安……二十天之后,我整天神思恍惚,只知道翻来覆去地数日子……又过了五天,他居然来了,一大早登上花艇,说是在京城中有要紧公事耽搁了几日,两天前才到广州,来时完全隐姓埋名,只带着一个姓苏的朋友同行。他须得先见过几个相熟的大食人,晚两天再来找我,且又觉得身上不适,想要稍事休息一二,不料越来越糟,故此今日带病前来,希望有我从旁陪伴,当会好转起来。我一听急得发疯,因为那些解药并不在身边,全都被我藏在光孝寺旁边的宅子里。我叫他立即随我过去,刚一入宅,他立时昏倒在地。我将解药灌入他的喉咙,奈何为时已晚,两刻钟过后,他便一命归西了。”

祖母绿忽然惊叫一声,猛地扑入乔泰怀中。乔泰差一点踉跄跌倒,伸手抱紧那柔软的腰肢,低头吻住两瓣丰唇。就在此时,却见她双目变得呆滞,口角抽动,鲜血从嘴里涌出。乔泰只觉有什么物事滴落在搂住她后背的手上,触感温热,心中不免疑惑,摩挲她的肩头时,手指触到了一根木柄。

祖母绿轻抚云鬓,面上浮起一丝笑容,似是在悠然回想,“我告诉你,我们一同度过的那几天几夜,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日子!想想看,我以前曾与不知多少男人睡过觉,如今却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痛苦难耐!当他即将转回京城时,我一时糊涂,竟然醋意大发,于是就像傻瓜一样,生生把事情弄糟了!”说罢略停片刻,用衣袖揩揩汗湿的额头,一把抓起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又木然叙道,“你想必听说过,我们水上人会炮制各种古怪的药丸或药水,还有春药和毒药,这些药方在我们疍家女人中世代相传。我们有一种特殊的毒药,专为情郎预备,一旦怀疑他们口称要外出远行、实则想抛下我们一去不返时,就给他们暗中服下,若是如期归来,便投以解药,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曾经发生过何事。我问柳大夫几时回来接我,他说半月之后必归,绝无虚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将毒药放入他的茶水中,若是他在二十天内服用解药,便会安然无恙,若是他欺骗了我,从此一去不回,我就要让他情债命偿。

乔泰定定立在原地,怀中抱着垂死的祖母绿。她的丰胸抵在自己胸前,温热的两腿紧贴在自己腿上,并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正如上次在花艇里将她搂在怀中一般,直至蓦然止息。

“我自会道出其中缘故!只为让你知道为何必须带我即刻去见你家相公,再替我美言几句。”祖母绿断然说罢,脱去斗篷,随手抛在地上,里面只穿了一件透明丝裙,曼妙玲珑的全身一览无余,接着叙道,“大约一个半月前,我与主顾在光孝寺附近的宅子里过夜,早起正要离去时,他说花塔寺内今日逢节,我不妨在回去的路上顺便走一趟,好为他祈福祝祷——这混账东西!我果真去了寺内,在观音像前焚香时,忽觉身旁一个男子正直盯着我。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虽然衣着简素,却分明有种官家气派,开口询问为何一个大食女子要来参拜汉人的观音。我回答说并无多少女菩萨可以保佑一个女子,他听罢哈哈大笑,然后与我长谈了一番。我立时便知道,这就是我一辈子梦寐以求的男人,待我就像对待一位真正的贵夫人一样!我也像年方二八的黄毛丫头一般,对他一见钟情!我看出他也对我有意,于是请他去宅内喝一杯茶。那宅院离花塔寺的后门很近,我知道主顾已经离去。至于后来发生的事,不说你也想得出来。完事之后,他说自己不但尚未娶妻,而且以前从未与哪个女人同床共枕过,不过这些都不打紧,皆因如今已遇见了我。过后他又说了许多动听的情话,然后告诉我他便是当朝御史大夫!我道出自己的难处,他答应替我弄到汉籍,并付钱给我的主顾清账,过上几天,他必须离开广州,不过自会回来接我,再带我一起同返京城。”

乔泰将祖母绿平放在榻上,从她背后拔下飞镖,替她轻轻阖上两眼,再揩去面上的血迹,此时心中一片冰冷麻木,遥望着外面大食房舍平平的屋顶,只觉头晕目眩。当她立在窗前时,对于掷飞镖的熟手而言,定是一个极易射中的靶子。

乔泰骇然叫道:“你?你怎么会……”

忽然,乔泰发觉身旁的死者,竟是自己今生唯一挚爱,唯一全心恋慕过的女人,想到此处,不禁双膝一软,跪在榻前,埋头伏在那一丛卷曲的长发里,迸发出古怪而无声的哭泣。

“因为他许下了一大笔赏金!我听见渔夫对花艇上的人大呼小叫,他们已看见了贴在市舶使院大门前的告示。我并不知道柳大夫曾卷入这般勾当,还以为他来广州只是为了我哩。不过这些都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可以去领那赏金,因为毒死他的人正是我。”

许久过后,乔泰方才立起,拣起蓝布斗篷,盖在祖母绿身上,低声说道:“对于你我二人,情爱便是死亡。头一次遇见你时,我便已知道。就在那时,我看见了沙场,闻到了令人晕眩的血腥气味,还有鲜红色在流淌……”

“去见我家主公?这是为何?”

乔泰对着祖母绿的尸身注视良久,随后锁起房门,顺阶而下,直朝节度使府走去。此刻时辰尚早,灰蒙蒙的街中少有行人。

祖母绿摇摇头,一脚踢开椅子,不耐烦地说道:“听着,我所有的麻烦都已了结!你不必再带我去京城,只需带我去见你家主公即可,立时便去!”

管家道是狄公仍在自己的卧房中。乔泰行至二楼,坐在前厅内一张长榻上。狄公听到动静,掀开门帘,仍旧穿着睡袍,头上未戴帽子,手中握着一柄发梳,显见得正在梳理长髯,见乔泰面色憔悴,连忙上前惊问道:“乔泰,到底出了何事?不不,你只管坐下!看去好似大病了一场!”随即坐在另一张榻上,忧心打量。

祖母绿闪身入内,回手关紧房门。只见她全身裹在一袭长长的蓝布斗篷里,双目灼灼生光,看去愈发美艳动人。乔泰将仅有的一把椅子推给她,自行坐在床边,尴尬说道:“想不想喝杯茶?”

乔泰直直凝望前方,讲述了一番有关祖母绿的所有情事,过后转头注视狄公,木然说道:“相公,我已是无路可走。无论何种情形,她和我都是死路一条。若是没有刺客暗害她,我便会当场亲手杀死她。她害死了柳大夫,如今一命抵一命,她定会明白此理,她生来便是如此,我也一样,然后我会亲手结果自己的性命。只因她被刺客所害,所以此刻我还活着。我曾立誓要为相公效命左右,不过,此案一旦了结,还请相公许我离去。我想要加入北军,去边陲之地与突厥人厮杀。”

乔泰听出是祖母绿的声音,不禁咧嘴一笑,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套起裤子,拉开门闩。

二人沉默许久。狄公终于徐徐说道:“我虽与她从未谋过面,不过可以想见。她死去时满心快慰,以为自己唯一的梦想即将成真。不过,在被人杀死之前,其实她已然死去,因为她心中只剩下一个梦想,而一个人需要很多梦想才能存活下去。”说罢整整衣袍,抬头沉思说道:“乔泰,我很明白你此时的心境。四年之前,我在北州破获了铁钉杀人案时,也同样有此经历。我必得做出的抉择,正是今日那凶手替你所行之事。更有甚者,她还挽救过我的性命和前程。”

“是我!快开门!”

“相公,莫非她被处以极刑?”乔泰屏息问道。

乔泰刚刚蒙眬睡去,却被叩门声吵醒,不禁恼怒地大声说道:“滚开!”

狄公缓捋长髯,“没有。她想让我脱此困境,于是自尽身亡。我一心想要抛下所有,想去弃世归隐,天地似是忽然变得灰暗阴沉、了无生气,直如死去一般。”说罢略停片刻,忽然抬手按住乔泰的臂膀,“没人可以帮你,也不能给你出任何主意,你必须自行决断将要如何。但是,无论你做何决定,你我的友情与我对你的看重永不会变。”随后站起身来,惨然一笑,“我非得梳洗一下不可,想必形容十分狼狈!你最好即刻便去传令,命我的四名密探赶去花艇上,捉拿那个为主顾通风报信的女仆,再盘问船上的一干人等,我们必须查明那主顾的身份。过后你再带十来个衙役回客栈去搬运尸体,并依例追查凶手。”说罢转身消失在门帘后方。

乔泰端起茶壶,就着壶嘴灌下一大口温茶水,漱了几下,吐在瓷盂内,重又躺倒在板床上,心想不妨再小憩一阵,然后前去节度使府。

乔泰起身离榻,下楼而去。

黎明时分,阿訇在宣礼塔顶端大声召唤信徒们礼拜。乔泰被这声音唤醒,抬手揉揉两眼,昨晚睡得不甚好,此时只觉脊背酸痛,又摩挲几下红肿的喉头,喃喃自语道:“对于一个四十有五的壮汉来说,打一架又迟睡也算不得什么,兄弟!”随即裸身下床,推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