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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寺 第十八章

“你们这些傻瓜,还不赶紧起来救火!”马荣大声叫道,随即跳上马背,一路驰回县衙。

马荣将塔拉的尸身放在马上。适才被打晕的那个突厥人已被其亲友抬走,其余看众跪在地上,面向塔拉的住处,个个惊恐万状。神像的头脸已然起火,似是面带冷笑俯视着地上众人。

狄公静静听完马荣的禀报,看了两名亲随一眼,肃然说道:“塔拉自从信奉邪教后,便成为一个疯狂的女人。我一向主张不要介入胡人的教派争斗中去,因此也不会设法惩办那些住户。塔拉既然说过死后愿被焚化,我们理应立即照办。”

几根燃烧的横梁从房上落下。马荣见此情形,抱起塔拉离开墙边,却见她流血的口唇翕动几下:“把我的骨灰撒掉……”语声低弱几不可闻,浑身一阵颤抖,随即瘫软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衙院门口的铜锣。狄公一愣,竟至想起了寺院里的钟声。当超度逝者升天的法事结束后,便会敲响大钟,那钟声将引导亡灵进入阴界。

突听一声巨响,众人跟着一齐惊呼。只见塔拉房舍的屋顶轰然倒塌,露出了神佛的硕大头像,四周烈焰熊熊,那一张赤脸看去愈发狰狞可怖。

“早衙即将开堂。马荣,你最好先回房休息一下,午后我们还要去搜查紫云寺。洪都头,你随我一起上堂。由于高罗两家争产案将要重审,恐怕会费时颇久,如今罗家想要拿出新证据。退堂之前,我会下令将阿刘开释。洪亮,你去把我的官服取来。”

塔拉用一只充血的眼睛定定注视着马荣,低声说道:“等我死后……将尸体焚化。”

马荣先命人将塔拉的尸身送去焚化,然后径入三班房,脱去所有衣物,蹲在墙角的石板地上,让两名衙役提来几桶冷水,冲自己兜头浇下,然后回到所住的小阁楼中,赤条条躺在硬板床上。昨晚在紫云寺内恶斗一场,回来后睡了不过一二个时辰,今早天光未亮便又去庵堂,此时只觉筋疲力尽,然而一合上两眼,眼前便会浮现出塔拉血肉模糊的脸面,旋即又看见她一丝不挂立在一堆骷髅头上……马荣不禁喃喃咒骂几声,翻来覆去辗转半日,终于沉沉睡去。

“我扶你上马,再带你去……”马荣开口说道。

马荣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看看外面的天色,已是午后多时,连忙起身穿好衣裤,匆匆下楼,正在三班房中埋头大吃冷面条时,有衙役禀报说主簿刚从同康县回来,正要去见老爷。马荣一听,连忙撂下饭碗,朝公廨方向急急奔去。

塔拉垂下双臂,露出脸来,额头处有一道深深的创口,左颊已是血肉模糊。

狄公坐在书案后方,洪亮站在一旁。老主簿端坐在对面的椅中,看去仍是衣履整洁、仪态庄重。马荣坐下后,看见书案上齐整地排列着许多小纸条,不禁十分惊异。纸上的字迹十分眼熟,正是狄公所书,最上方摆着七张大纸片,平时常夹在公文里用作标签。马荣正想为迟来而告罪,却见狄公一扬手,“马荣,你到的正是时候,且听听同康那边的消息。”随即对主簿说道,“接着讲下去!”

一个女子躺在门旁的泥墙边。马荣跳下地来,疾步上前。只见塔拉努力护住头脸,雪白的臂膀伤痕累累,长袍已被撕成一绺一绺,浸透了鲜血,周围的地上满是碎砖石。马荣刚在她身旁跪下,便有一块砖石擦着头皮飞过,砸在墙上砰然有声,转头看去时,只见一个半裸的突厥人正弯腰拣起另一块砖头。马荣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疾如闪电,直跳到那人身上,左手揪住对方长长的发辫,右手挥起鞭柄,冲其后颈处猛击过去,那人立时浑身一软,瘫倒下去。马荣将他抛在地上,对众人喝道:“还不快去打水救火。你们想让自家房子全烧掉吗?”

“回老爷,军营护卫队的头领十分好心,让我与他们同行了一大段路,因此回来时走得又快又舒服!最后一小段路途中,我与几个茶商骑马结伴而行,整整走了一夜。天上下起暴雨时,我等正在第二道山梁上,所幸找到了一个砍柴人的小窝棚得以暂避。过后——”

塔拉所住的街中,一大群各色胡人挡住了马荣的去路。几十个突厥人正互相推搡,口中叫喊咒骂不休。三个天竺人正将火把扔向塔拉住处的屋顶,几个浪荡女人站在对面门廊上大声喝彩。马荣挥动长鞭,抽在旁边几个突厥人光裸汗湿的背脊上,随即驱马冲入人群。众人怒叫起来,转头一看,见来者一身官差打扮,立时噤口不言,默默朝后退去。

“你这一路着实辛苦不易,”狄公插言道,“只说你在同康有何见闻,稍事休息过后,再写个详细的呈文给我不迟。”

马荣行至街中,纵马疾驰起来。路人听见马蹄声,又眼见一骑奔至近前,连忙闪避两旁让出道来。西北一带的街巷看去冷冷清清,令人骇异。前方是一片低矮的房舍,只见一股黑烟正在屋顶上方翻滚升腾,伴随着纷乱嘈杂的叫嚷声。

“多谢老爷。首先得说同康县衙里的一应衙员十分和气,还安排我住了驿馆内的上等客房。”

衙院马厩中,二人正在刷洗一匹骏马。马荣等不及备好鞍鞯,跳上坐骑直奔正门。

“我自会修书一封给同康县令,以表谢意。关于朝廷司库在那里逗留的前后情形,你听到些什么消息?”

马荣询问似的看了狄公一眼,见狄公点头,立时一跃而起,从班头腰间抽出长鞭,拔脚跑出门去。

“回老爷,当日有一名衙吏奉命侍候司库老爷,我被引见与他相识。听他道是此务颇不繁难,因为司库老爷长途跋涉之后很是疲累,连县令邀请赴宴也婉言谢绝。他将晚饭送到卧房中时,司库命他找个皮匠来,只因有一口皮箱裂了一道缝。等那皮匠走后,司库老爷便上床休息,再未接待过其他访客,次日黎明便启程上路了。”

这时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穿着皮靴急急奔来。只见班头闯入,喘息说道:“启禀老爷,城西北的里长刚刚跑来报信,那边出了大乱子!突厥人想要用石头砸死那女巫,里长的手下前去拦阻,却被暴民用大棒和砖头赶走……”

这时洪亮将一杯热茶推到主簿面前。主簿拱手谢过,呷了几口茶水,接着叙道:“县衙班头替我找来了那名皮匠,此人姓刘,上了几岁年纪,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他原是一名金匠,后来眼睛坏了,才又改作皮匠。对于当日的前后情形,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数日之后便听说黄金被盗——”

马荣微微一笑,心中甚喜,想起今早去庵堂时,还趁机与春云说了几句私房话,这姑娘看去对自己并无厌憎之意,有望继续相好下去。既然她为老爷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或可抵消之前犯下的小小过错。洪亮也面露欣悦,只因跟随狄公多年,从旁察言观色便可知结案在即。

“不错,不错,自是如此。见面时都发生了何事?”

狄公将座椅朝后一推,起身说道:“等等!我还得仔细推想一下。多谢春云姑娘画的这张图,让我找到了最后一条线索!不过还得想想要如何解释才算合情合理……不错,此案虽然扑朔迷离,但是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脉络可以贯穿始终。只是……”说罢烦躁地摇摇头,反剪两手,在地上来回踱步。

“回老爷,司库老爷带老刘走入卧房,给他看那口开裂的皮箱。老刘查看过后,道是皮子的质量上好,因此不必担心会彻底裂开。司库老爷听罢,显然松了一口气,给了老刘一笔丰厚的赏钱。老刘见这朝廷命官说话居然如此和气,胆子也大了起来,称赞司库老爷身上佩戴的金饰做工精细,还说自己原本是个金匠。司库老爷说既然如此,另有一桩活计可以给他做做,于是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那有裂缝的皮箱上的挂锁。司库老爷当时背对老刘站着,不过桌上的冠镜里映出箱内装满金锭,正好被老刘看在眼里。司库老爷合上箱盖,转过身时,手中拿着一条大金锭,对老刘道是这金锭过长,不得不放在衣物上面,可能正是因此而使得皮箱开裂,问老刘能不能锯成两段,但不可有一星半点金屑掉下。老刘正好带着合用的锯子,做完活计后便立时离去。到此为止,再无他话!”

“什么……”洪亮开口说道。

狄公听到此处,朝两名亲随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又对主簿问道:“老刘将此事告诉过谁?”

狄公忽然猛拍桌案,震得茶杯叮当作响,“我的天!原来如此!以前为何没看出来?当日去紫云寺时,我对其中的格局颇有留意,不过却没发觉竟是如此相似!”

“回老爷,总有几十号人哩!可巧就在当天晚上,当地的金银匠在行会里例行碰头,老刘便对众人说起此事。如此一大笔黄金经过此地,百姓们也是难得一闻,于是纷纷猜测司库携金过境到底会去做甚。”

“后来我被那该死的绳梯绊住了脚,就在这里,于是——”

“这一趟差办得甚好!你休息过后,不妨看看昨日和今日的堂审记录。高罗两家一案即将重审,想必你已听说了此事。”

马荣起身上前,弯腰伏在案头,急急说道:“有了此图,我就可以对老爷仔细说说昨晚的遭遇。老爷请看,我从这边的缺口处跳入寺院,又从这扇门溜进了大殿,接着……”随后细述一番如何在暗中与歹人相搏,狄公却听得心不在焉,手捋颊须,两眼直盯着草图出神。

“回老爷,我确实很想看看!”主簿急切说道,“我曾疑心两造都在耍花样,尤其是那高家!排行第三的表弟再婚一事,似乎很有些微妙难解之处,并且——”

“我看到春云所绘的紫云寺草图时,心中亦有此念。”狄公淡淡说罢,拉开抽斗,取出那张纸来,放在书案上抚弄平整,又道,“须得说对于了解寺内格局,倒是很有用处。”

“两卷公文全在这里,”狄公连忙说道,“明日我再审理此案。”

马荣在座中左右挪动几下,清清喉咙:“实话对老爷说,据我看来,丐王的手下偷窃财物之前,有时会先派春云去打探消息。”

主簿喜孜孜抱起两卷公文,告退离去。

“真是个大好消息!”狄公说着,在书案后坐下,“小方住在庵堂里倒是更为妥当。昨天晚上,我又从头细细琢磨了此案的所有枝节,决意今日先去紫云寺再查看一回,然后将丐王父女召来详问一番。”

“那司库犯了一个大错,”洪亮说道,“他本该先命老刘离开卧房,然后再从箱内取出金锭来。”

狄公走入二堂,见洪亮马荣正等在里面。二人请安问好后,马荣说道:“老爷,我刚从庵堂回来,小方一夜无事,女住持说过上十天左右便可望痊愈,还说可以留他一直住在那里养伤。”

“一点不错。”马荣插话说道,“不过对我们并没多少用处。如今哪能查得出究竟是谁将消息传到了兰坊?可能有个朋友在此,或是——”

三夫人陪着狄公直走到花园门口。

“这倒无关紧要,马荣,”狄公说道,“要紧的是如今我们知道了这一秘密是如何泄漏出去的。此事不但在司库抵达兰坊之前就已传来,而且恰是在金匠银匠中传开的。我就想知道这些。”

“正是。衙里有一名差役殉职,身后留下一个寡妇与两个子女,还有一名差役受了重伤。不过我确信这桩疑案即将了结,只差最后一点线索,但愿今日便能真相大白。”

“老爷,我们此时去不去紫云寺?”马荣问道,“那里虽有六名守卫,但是一想起有一大笔金子藏在里头,我总觉得心里不甚踏实!”

三夫人说道:“老爷昨天很晚才回来,睡得也颇不安稳,整整一夜翻来覆去,莫非是听到了什么坏消息?”

“我们暂且不去。主簿进门之前,我正跟洪都头议论此案,如今我已有了一个从头至尾的推想,必须再仔细查对一遍已知的全部事实,尤其是细细推究日期。马荣,日期是此案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因此才会有你看见的这些纸片。我将最终的推断全都写在这七张纸片上,不但各有一个人名,还有一些重要事件。这些纸片已没甚用处了。”

狄公命人将早膳送到水榭中,与三夫人一道默默用饭,四周空气清新,景致幽美,令人心神为之一爽。过后二人立在朱漆栏杆旁,将剩下的饭粒抛入水中,只见一群金鱼从硕大的莲叶下迅速游来。

狄公拉开抽斗,用衣袖一拂,将纸片悉数扫入抽斗内:“如今我们一同来细看这七张纸片。主簿进门时,我将它们全都正面朝下扣在桌上,只因那老主簿眼力甚好!每张纸片上,各写有一个疑犯的名字。”

天亮前一二个时辰左右,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兰坊城内暑气尽消。狄公清早起来,与三夫人在花园中散步。池塘里弥漫着清凉的薄雾,仿佛一夜之间,池中开满了粉白二色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