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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寺 第十七章

马荣哑声暗骂一句,俯身细看,地上那人正是小方,探手摸摸他的胸口,发觉仍有心跳,却已不省人事,小心地略略拨转其头颅,只见脑后有一道深深的创口,又用指尖轻轻拨开厚密的头发,摸一摸伤口四周,喃喃说道:“这一下打得实在够狠,不过依我看来,倒还没有伤到骨头,头盔造得真够结实。出了这么多血,不过头破了也是无法可想。”说着从地上拣起头盔。“对了,那歹人用突厥斧子劈过来,是这头盔救了小方一命。不可再耽误工夫,我得赶紧去找那女住持,再好好翻一翻她家的药箱。”随即拔脚朝庵堂方向跑去。

马荣只觉心中惊悸,举起灯笼一照,看见一张扭曲的脸面,这才放心地长吁一口气,口中念道:“老天有眼!”那张人脸从未见过,显见得不是小方。他又仔细瞧瞧地上的土坑,却是刚刚挖开不久,旁边还有一小堆湿土,转而再看脚边吓人的物事,“我的天!这一定是杨茂德的人头了!凶手既然埋在这里,为何又要挖出来?”说罢举起灯笼查看紫杉树。只见有一人正躺在树下的长草间,一顶被砸坏的衙役头盔掉在身旁。

马荣拣起一块砖头叩门,敲打了半日,方见窥孔开启,栅栏那边露出春云惊骇的面容,后面站着女住持。马荣弯腰从靴筒里抽出官牒,举到窥孔前,对女住持说道:“这位师父,我名叫马荣,是县令狄老爷的亲信随从,刚在树林里发现有人受伤,需要立刻救治。”

“这已是今晚摔的第三跤了!”马荣咕哝一句,从地上爬起,长叹一声拣起灯笼,摸出火镰,再次将其点亮,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方才以为生有绿苔的圆石,原来竟是一颗人头。

“把门打开!”女住持对春云说道。

马荣好不容易穿过一丛野蔷薇,行至一小片空地中,只见前方有几棵高大的紫杉,正朝前走时,不料右脚踏入一个坑内,立时栽倒在地,脸碰在一块圆石上。

马荣走入庭院,对女住持讲述了一番来龙去脉。

马荣整整衣裤,又走到曾经遇见小方的开阔地中,将手指放在口唇间,打了个尖利的唿哨,结果只有夜猫子的叫声作为回应。马荣深知小方绝不会走远,不禁担忧地皱起眉头,点亮手中的灯笼,在树丛中细细搜寻,裤子却被带刺的灌木挂破,不禁气恼地大骂起来。

女住持听罢点头,肃然说道:“幸好贫尼这里的药品十分齐全。照顾伤病之人,也是我们佛家弟子的责任之一。侍女会带你去灶房,那里有一扇竹屏风,正好用作担架。那姑娘体格健壮,可以与你同去将伤者抬来,贫尼自会亲自照料。我这就去偏殿内收拾床铺。”

“这几日里,你我还会再见!”马荣说罢,将春云推进门内,顺便瞧了一眼女住持的房舍,只见窗内一片漆黑。

二人刚一走入灶房,春云转头瞪着马荣,两眼喷火,恨恨说道:“你这个骗子!”

马荣搂着春云的肩头,二人一路走回庵堂。

马荣无言以对,世事果然难料,转眼之间,自己便被关爷弃之不顾了!二人默默将竹屏风放倒,春云斜瞟了马荣一眼,忽又说道:“不过你这骗子倒蛮不赖。”

“不必了。我先送你回庵堂去,然后再四处找找那该死的女鬼。”

“好好!”马荣咧嘴笑道,“果然大人有大量!不愧是公主!”

“鬼魂?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莫非我吓坏了不成?你怎么这副模样!我来给你擦擦脸!”

衙院二堂中,狄公正与洪亮一道浏览有关地方财政管理的公文。

“公主,那狗娘养的家伙跑了!你有没有看见鬼魂?”

一时马荣进来,衣服上满是泥污,还扯破了几处,前额隆起一个大包。狄公一看,不禁失声叫道:“老天,究竟出了何事?洪都头,给他倒杯热茶来!”

马荣走出大殿后门,见春云仍蜷坐在缺口处,两手紧紧提着灯笼。马荣爬上墙去,在她满是泪痕的面上亲吻一下,二人重又回到墙外。

马荣感激地喝了几口浓茶,然后讲述一番前后遭遇,最后说道:“那女住持清洗了小方头上的伤口,手法十分老练,并且自始至终极为冷静沉着,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等我们给伤口敷上药膏,又给他喉咙里灌下一服药后,小方苏醒过来,道是在空地里发觉有新近翻动过的痕迹,刚刚发现杨茂德的人头,就被人从背后打倒。女住持给他服了一剂镇静药,我们离开时,他已安然睡去。女住持还说如果这一夜不发高烧的话,他就会平安无事。”说罢喝完第七杯茶水,接着又道:“我还没对班头说起另一名衙役遇害身亡的事。该如何将这坏消息告诉他们?”

马荣破口大骂几句,揩去面上的血迹,发觉前额正坟起一个大包,于是转身走回殿内,重又拣起长戟,冲着槅扇大力刺戳,将六折门悉数推倒在地,这才看清绊倒自己的绳子实为一架绳梯,用结实的细丝线编成,一端还系有两只大铁钩。在最末一根石柱旁,一柄突厥双头斧掉在地上,正是由那人方才掷出。

“你去叫班头将所有手下召集在三班房内,就说传我的命令,杀人凶手必会得到严惩,为了他们自己着想,暂且对此事严守秘密,然后命班头拿一副担架,去紫云寺内将死者抬回,还有杨茂德的人头也一并带来。”

就在此时,从石柱后方传来一声轻响,马荣不由得屏住呼吸。一团黑影突然猛冲过来,用力推开马荣手中的长戟,旋即奔向槅扇门。马荣手持长戟朝前刺去,只可惜为时已晚,那人正好跑开,于是怒骂一声,抛下长戟,拔脚追了上去。黑影在门前停下,马荣只觉一件重物擦着头皮飞过,又当啷啷掉在身后的地上。那人踢开一扇门,马荣朝前一扑,想要抓住对方,两脚却被地上的一根绳子绊倒,立时脸面朝下合仆在地,蹒跚爬起后,奔出大门冲到前庭,瞧见一个黑影跑过山门,等追上去时,只依稀听见奔下石阶的脚步声,那歹人已逃之夭夭。

马荣领命退下后,狄公缓捋长髯,默然半晌,对洪亮说道:“我们痛失一名好衙役,还有一个身受重伤。虽说得到了两条重要线索,却是损失不小。”

六折门的长方轮廓清晰地映在黑暗中。那歹人自然不会站在两排石柱中间,否则背后有槅扇透进的亮光,便会暴露形迹,此时定是藏在右边一排石柱背后,就在自己的左手边。马荣暗暗冷笑,一步步朝左走去,直走到最后一根石柱前,将左手中的长戟靠在柱上,两手紧紧握住另一杆,打算将立着的那杆踢倒,使其倒在石柱后面的空地中。对手听到响动,必会闪身出来,一旦暴露在槅扇透入的亮光里,自己便可用手中这杆长戟直刺过去。

狄公两肘据案,定定注视着面前的公文,却是视而不见,只顾默默深思,忽然抬头说道:“凶手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急不可耐?过去的数月之中,他一直在寺内耐心搜寻。然而就在这短短两天里,他不但夺去二人性命,还两次企图谋害马荣,杀死一个衙役,又打伤了另一个!为何突然如此急迫?”

马荣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心里却明白必须尽快离开这墙角才是,通往禅房的侧门想必离得不远。沿墙爬行一段之后,手指触到了粗糙的木板,这里定是用来存放祭器的神龛,果然又摸到两根粗粗的木棍,足见两杆长戟仍在原处,不过除此之外,龛内别无他物。马荣恍然大悟,原来那歹人手持的兵器,正是另一把突厥双头斧。要是在黑暗中打斗,一柄斧子不会有多大用场,但是长戟却完全不同:此物长逾十尺,矛尖可以刺穿护胸皮甲,下方的利刃可将人头劈成两半,对面的弯钩则可将骑在马上之人拖到地下,或是将逃跑的兵卒拽倒在地。自己不但深知如何使用,而且此时手中还有两杆,一杆用来打斗,另一杆用来探路并设下陷阱,实在走运得很!马荣想到此处,不禁咧嘴一笑,站起身来,轻轻悄悄取出双戟,先静立半晌,等待头疼渐渐消去,并努力辨明方位。如今自己站在大殿正门左边的最后一根石柱旁,左手边是神坛前的空地。马荣平平端起右手中的长戟,在周围的地面上横扫过去,发觉空空荡荡,又转身扫了几下,足证石柱与墙壁之间的狭窄空地也是全无一物,随后将两杆长戟又竖直握在手中,蹑手蹑脚走向大殿中央,面对正门站定。

洪亮摇一摇头,瘦削的面颊上露出忧色:“老爷,出于某种原因,那人决心要铤而走险。谋害官吏可是非同小可,人人皆知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寻出元凶,再依法处以极刑。正是因此,众衙役才会只带着大棒外出当差。如今有人胆敢对奉命行事的衙役下手,只怕所有衙员都不安全。”

刚刚行至墙角处,马荣忽觉左手触到了一块布片,迅即朝前一扑,想要伸手抱住对方的双腿。谁知竟扑了个空,脑袋狠狠撞在墙上,虽然撞得头晕目眩,仍听见正前方传来疾走的足音,还有铁器碰在石板地上的锵锵声,可见那歹人定是提着一把长刀。马荣一动不动躺在原地,抬手四处摸索,想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何事。方才以为是布片的东西,原来只是一串沾染灰尘后变得干硬的蛛网而已。

“洪亮,你说得不错,我也想到了这一层,正是因此,才让马荣传令下去,命众衙役守口如瓶。”狄公说罢,又默默思忖起来。

马荣顺墙爬行,一寸一寸朝左边墙角处挪去,每动一步都极为小心,右肩贴地,全身肌肉紧绷,随时预备着跃起打斗,同时竖起两耳,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

一时马荣转回,狄公振作精神,直直坐起,肃然说道:“黄金定是藏在某一高处,不然那凶手不会带着一架绳梯前去。其次,我们如今得知至少有三伙人在寻金,即策划盗金的杀人凶手,半路插脚进来的杨茂德与曾三,还有曾三许诺要与之分赃的丐王。我刚刚对洪都头说过,有一事令我颇费思量,即杀人者忽然变得急不可耐。我想或可解释为另有一人加入进来,并且此人与盗金毫无关联,不过这一想法仅仅出于直感。最后就是鬼魂现形一事。我一向以为那是愚昧乡民们凭空想象出的东西,就连马荣也不能肯定昨天到底看见了没有,但是今晚确实看得一清二楚,那女鬼竟然还出手相救,使马荣逃过一劫。从此以后,我们便不得不认真考虑此事。马荣,不知你怎么看?”

马荣追到门前,手脚着地迅速爬入,却只是停在门口,后背紧靠右墙蹲在地上,预备要擒住对方踢来的腿脚,不料黑暗中略无动静,又小心探手摸索四周,亦是空无一物。大殿对面的远角处有一片微光,定是六折门上的槅扇。马荣再次闻到了那股恶臭气味,耳中只听见蝙蝠受惊后振翅拍打之声。那歹人定是藏在这黑暗的大殿内,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即使对方手持兵刃,自己也仍然不落下风,皆因以前曾在暗处与人多次交手,深知各种诀窍。马荣想到此处,不禁冷冷一笑,幸亏先前已来过一趟,又看过春云画的草图,对寺内格局可谓了如指掌。

马荣郁郁摇头,“回老爷,不管她是人是鬼,必与那凶手互相勾结。昨天她指出那条林中密径,我还傻呵呵地以为她是要帮我,其实并非如此。她是为了引诱我去花园一角,而凶手就等在外墙的缺口后面。他们看见我钻入井中,便心想投石落井最为妥当,省得事后还得处理尸首。今天晚上,那该死的女鬼又示意我朝前走,引得我只盯着她看,竟未注意到凶手将墙上砖石弄得松动。等我刚好走到地方时,她便举起双臂,示意同伙动手,不过却犯下一个大错。她那副模样吓了我一跳,不由停住脚步,这才拣回一条命来——真是只差一点就见了阎王爷哩!”

“正是为你我预备下的!”马荣切齿说道,“你留在这里!”说罢三步两步踩上砖石,抓住墙头的缺口边缘引身上去,跳入紫云寺后院,只来得及看见一条黑影奔入大殿后门,旋即消失了踪影。

狄公听罢点头,看过笔录,又问道:“你就不能再仔细说说,那鬼魂究竟是何模样?”

“出了什么事?……这是……”春云在背后喘息说道。

“回老爷,我两次遇见她,都只是瞥了一眼而已,并且都离得老远,月光下又不甚分明。她穿着一件薄纱长袍,用一块同样材料的纱巾裹在头上,还蒙住脸面。不过身量很高,这一点倒是确凿无疑。”

马荣僵立在地,呆望着挡住去路的一堆碎砖石。

“你能肯定那真是一个女人?”

“邵大哥,我……”只听春云在身后叫道。那鬼魂突然一抬手,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月光正照在两条惨白的长袖上,马荣不禁蓦地止步,不知这吓人的模样是何意思。春云闪避不及,一头撞在马荣背后。就在这时,一大片砖石从墙头轰然塌下,正落在马荣脚前。

马荣捻着短短的髭须,迟疑说道:“人人都说是个白衣女鬼……并且那件长袍……不过也说不定,因为男人也可穿上女人的长袍。……当然还要看身形,腰臀丰满,肩膀窄细,我有没看见过她的胸脯?有的……或许……”说着郁郁摇头:“老爷,实在对不住,我真是说不准!”

马荣定定望着鬼魂,心中茫然无措,忽又想起昨晚鬼魂曾为自己引路,莫非此刻也是……?于是拔脚朝前奔去。

“不必担心,马荣!要紧的是我们已知那其实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明日一早,你先去庵堂走一趟,看看小方的情形如何,早饭后再来此处回禀。我们必须有所行动,并且要尽快着手。那歹人已是孤注一掷,任何时候都可能再次行凶。洪亮,你去打开窗户!夜里竟会如此气闷,怕是要下一场暴雨,每年这个时候,常会有大雨倾盆。我再略坐一刻,看能不能理出个头绪来。你们回房休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