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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寺 第十五章

“回老爷,大约半年前,是一个老乞丐送来的。他跑到敝宅,非要将这盒子塞给我,想换几个铜板,因为上面沾满了泥巴,我并没看到盒盖上镶有翡翠。据他说是从紫云寺背后的山坡上拣来,离一个兔子洞不远。小民当时有事在身,只想赶紧将他打发走,不过看他委实可怜,于是便收下盒子,给了他五文钱,转头便扔进一只竹篮里,与其他废弃之物放在一处。后来,孔庙背后的古董铺掌柜前来买一幅古画时,我便将那一篮东西全都给了他,好换得一笔银钱。”

“好,好,此事甚为有趣!不知李先生何时何地得来的?”

“多谢李先生。本县很高兴能得知那木盒的来历。多谢你带来的这几幅旧作,我会留下赏鉴几日,等拿定了主意,再派人告知与你。顺便问一句,你那帮手杨茂德可曾返回家中?”

李恪正欲起身,忽然抬手一拍前额:“小民真是愚钝至极!还有一事,本打算立即报知老爷,结果险些忘记了!老爷昨天走后,小民想起来以前确实见过那个乌檀木小盒。”

“没有,老爷。不过他很快便会回来!我在城里四处打问过,得知他与两个狐朋狗友出去寻欢作乐,想必又得花费不少银子!”

“查案倒是颇有进境,”狄公含糊应道,“虽说慢了些,却十分稳妥扎实。”说罢呷了一口茶水,意为端茶送客。

“明白了。本县碰巧见到他以前的东家,即致仕还家的吴刺史,听说杨茂德曾因行止放荡而被逐出了吴家。”

李恪听罢面如土色,两手颤颤端起茶杯,众人一时尴尬无语。李恪抬头问道:“小民另有一事相询,不知紫云寺内的人命案勘查得如何?官府可否找到了足够的证据给那歹人定罪?”

李恪恼怒地摇头说道:“那吴刺史是个古板守旧的老顽固,正与家兄一模一样!他二人见识鄙俗、心肠冷硬,对于意见稍有不合之人,从无半点同情之心!”

狄公断然摇头:“李先生此言差矣。婚姻乃是我们神圣社会秩序的基石。假若你一生足不出户、离群索居,或许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逐情爱,不过,既然你不得不走出门去、踏入世间,就必须改善自身以适应外界,否则便会处处受挫。古时曾有一位文士,将个人比作驷马中的一匹。每匹马在队中都有相当的自由,可以慢走也可以快跑,可以朝左也可以朝右,只因车辆总不会偏离大道。这马若是脱缰逸去,就会从此略无羁绊,变得完全随心所欲——不过只是一时畅快而已,过后一旦觉得疲惫孤单,想要再度归队时,便会发觉路途已渺,于是永远也追赶不上大队人马了。”

“正是因为有了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才会成就如此大千世界。李先生走好,洪都头自会送你出门。”

李恪浅浅一笑:“娶妻成家正会带来老爷适才所说的餍足之感,使得缱绻柔情变得索然无味,作画的灵感也会从此消失殆尽。”

“如此说来,木盒正是出在紫云寺附近,老爷!”马荣叫道。

这时管家捧进一只大茶盘,众人开始举杯品茶。狄公又道:“李先生画艺精湛,理应娶妻成家,然后有朝一日便可将此技传授给子女。”

“不错,”狄公缓缓说道,“此事着实蹊跷。李恪所言若是实情,则吴小姐失踪便与紫云寺亦有干系。若是他有意编造,为何偏偏要挑选一个如此离奇的故事?”说罢缓捋长髯,思忖半晌,又道,“究竟是谁向他谎称杨茂德与二友在外面寻欢作乐的?此人明明已经丧命!”

“若是当真达到了想望已久的至高境界,难免会有餍足之感。”狄公淡淡说道,“李先生请坐下用茶。”

马荣耸耸肩头:“回老爷,这事倒不难解释。我曾对老爷说过,昨天我遇见李恪时,他正在店铺里挨家挨户地寻人。谁还不知道那些店铺掌柜们,为了将打听人的来客打发走,总是含糊其辞地随口敷衍几句拉倒,只因不想卷入他人的麻烦中去,自家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老爷真是深通画理,”李恪感激说道,“小民一向力求画出深远之境,只可惜少有成功之时。”

“你这说法,我自会好好思量。亥时一过,你便出发前去庵堂,那时女住持必已做过晚课,回房安歇去了。”

“中间的那张水墨山水,本县最为中意。其他两张或许笔触更为精细些,不过中间一张的用笔却是率意恣肆,大有古风,看去意境深远。如果你不曾在地平线上加画小岛,观者便不会看出那正是海天相接之处。”

狄公穿过内宅花园旁边的敞廊,直走到大夫人的住处。只见窗户敞开,里面有人正拨弄二胡,并伴有木头响板的敲击声。

房内点起了四盏大烛台,照得一片通明。三幅中堂悬挂在书架顶端,地杆直垂到地面,李恪与洪亮端立画前。狄公将座椅一转,对面坐下,手捻颊须默默审视。

狄公走入花厅,却见厅内聚集着许多人,正齐齐望向后方。那边有一座临时搭起的小亭阁,大约七尺来高,悬有大红织锦,从上方垂下一幅薄薄的白布帘幕,背后点起油灯照亮,色彩鲜明的小小人形从幕布上掠过,并传来说书人的吟唱声与欢快的奏乐声。狄公蹑手蹑脚走到众人身后的角落里。这便是昨日大夫人在寿筵上应许给小儿女们观看的皮影戏。

狄公抬手拂去腿面上的几瓣落花,站起身来,二人走回书斋。

三位夫人坐在正对戏台的一张长凳上,旁边还有几个儿女及其保姆。后面站着家中用人,只因今天日子特别,甚至洗碗碟的粗使丫鬟们也获允进来观赏,人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马荣,你办得实在漂亮!如今总算看到了此案的某些内情!虽然凶手的身份依旧不明,不过我们离被盗的黄金却更近了一步!今天晚上,你就和那侍女一同潜入寺内寻金,想必要远远好过我们带着一群衙役前去!再试图让她多讲些有关和尚的事,这人似是极不寻常。”

狄公交叠双臂,注视着前方五彩斑斓的皮影戏。那些精致的人偶,乃是用细羊皮纸剪出,涂上透明的颜料,再用铁线在幕后牵动。只见表演者将人偶推到幕前,令众人能看得分明,竟至纤毫毕现,随后又使其渐渐离开幕布,似是消失在远方。

马荣详述一番午后进城的经历,狄公对于他和丐王的谈话格外有兴,命他又逐字逐句重述了一遍。

在如此寿筵之中,上演的一般都是吉祥戏中的段落,这一出便是关于西王母的剧目。只见蟠桃园内,树上结满了红艳艳的仙桃,西王母立于树下,正对着天界众仙宣讲个不停,又举起两条广袖,恰似一只绚烂的蝴蝶。一只白猿现形出来,想要偷吃仙桃,并开始施展法术戏弄众仙,小儿女们看得连连拍手叫好。

狄公带着马荣走到平台远角处,在刺槐树下的石凳上落座,开口说道:“今日早衙开堂,直拖到午后多时方才告终。我不得不下令延期再审,因为另一家居然也找出了新证据!如此棘手的争产案,我以前还从未遇到过哩!退堂后刚刚更衣沐浴完毕,李恪又来求见,这次可与他稍稍长谈一阵。你去城里打探得如何?”

比起这皮影戏来,现实中的情形更为纷纭复杂。意外之事一桩接着一桩,各种发展难以预料,故而使得起因也逐渐模糊不明。即使是精心策划的计谋,也可能由于阴差阳错而中途夭折,种种奸计又与世人复杂无比的行为纠缠在一起。以此推之,若是假定紫云寺一案的凶手事先订有明确的计划,并以这一假定为基础而试图解释所有事件的话,本身便是一个错误。在很大程度上,必须考虑到犯下的过失与偶发的巧合。

狄公一见马荣在门外,便对李恪说道:“李先生未能绘出本县想要的边塞风光,实为憾事一桩。不过我也深知在如此偏远之地,上好的画纸实在不易得,并且想要绘出一幅风格凝重之卷,只有等到心境适宜时方能下笔。本县非常乐意欣赏这三幅去年的旧作,想来可以挂在墙上某处。洪都头,你去叫管家再送几支蜡烛进来。趁此机会,我先与手下亲随去花园里散步纳凉片刻。”

狄公想到此处,缓缓点头。不妨再猜测一下木盒出现在紫云寺附近的原因,如此一来,盒内字条中那些明显抵牾不合的可疑之处,便可得到合理的解释。老天!若是猜测果然正确,那么李恪所说的木盒来历,便是自己从未遇到过的奇事了!

书斋门外的汉白玉平台上,管家正在点亮一排灯笼。透过敞开的门扇,马荣瞧见狄公反剪两手,站在硕大的乌木雕花桌案旁。洪亮正帮李恪展开几幅画卷。

这时木头响板发出长长一串敲击声,昭示第一出戏行将闭幕。狄公快步溜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