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马荣努力定睛打量，却只能看见桌案上方有一道漆黑的拱券，左右两旁各有一根粗大石柱，右边一根似是即将坍塌，表面裂了几道歪斜的宽缝，四处挂满蛛网。
马荣在竹凳上坐定，只见黑暗中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用粗壮的拇指和食指掐去一截烛芯。借着升腾的烛焰，马荣方始看清适才以为是一堆碎砖石的东西，实为一个外形模糊的巨人，留着一把大胡子，高高坐在桌案后方的石柱台基上，宽阔的后背弓起，正好嵌在砖石脱落后留下的空穴内，一头灰白的长发纷乱披垂，额头高耸，皱纹密布，浓眉下一双铁灰色的大眼紧紧盯住自己，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旧外褂，布料已褪为模糊难辨的灰土色。
窗边那人一挥长棍，示意马荣可以过去。这时从外面街中传来脚步声，只见他从铁栅间抬头朝外窥视，忽然将棍子掉转过来，从栅栏的空隙间探出去，动作十分灵活敏捷，再度抽回时，铁钩上挂着一块沾有泥巴的油糕，随即伸手抓过，心满意足地大嚼起来。马荣朝桌案走去，心想方才幸亏没被那铁钩套中了脖子。
“我名叫邵八，”马荣粗声粗气地说道，“从同康来，是曾三的表兄弟。”
“让他过来，斗鸡眼！”从地窖后方传来一个深沉浑厚的声音，“有人为了问事还不惜花钱哩！”
“和尚，这厮定在扯谎！”斗鸡眼尖叫道，“曾三从没说过有什么表兄弟！”
“且慢！”马荣叫道，“我想求见丐王，打问一点正经事。”
“老五进了大牢，”马荣连忙说道，“有人害了曾三性命，如今轮到我来替他报仇。”
“站住别动！”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似是来自头顶上方。马荣闪到一旁，抬头望去，依稀瞧见一团黑影靠着窗边的铁栅，又走近几步，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小老头儿，正盘腿坐在拱窗的角落处，圆圆一颗秃头，鼻子又长又尖，枯瘦的脖颈从破烂黑衣中伸出，活像一只蛰伏的秃鹫，正预备扑将下来擒住猎物，手持一根长棍，棍子末端镶有一只形状骇人的铁钩，一双小眼明显斜视，正恶狠狠地冲这边打量。
“邵八，你为何跑来找我？”
马荣缓步朝下走去，一股垃圾秽物的阴湿气味扑面而来。地窖内甚是幽暗，只有一丈来宽，不过长度却超过四丈，足见横贯整个兵营。高处有一扇拱形窗户，正在屋梁下方，窗台与外头的街面平齐，唯独从那里透入一缕亮光。后方远处摆着一张矮桌，用原木制成，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不时噼啪作响，桌前一张竹凳，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家什，似也不见一人。马荣直朝蜡烛走去，两旁的石墙上长满绿霉，不时滴下串串水珠。
“因为我在同康时，听人说过你是这里的头领。”
大门旁边另有一扇小门开启，却是低矮乌黑。马荣走到近前，弯腰朝里一瞧，只见一道陡峭的粗石台阶直直下去，正是通往地窖。
“以前倒是头领！”斗鸡眼说罢，咯咯大笑起来。和尚从桌下拣起一块碎砖扔去，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声吃痛不禁的嘶叫。只见斗鸡眼在窗边上下乱跳，活像笼中受惊的鸟雀。
小巷内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两旁皆是旧房，用大块灰石盖成，以前住的曾是殷实人家，但是如今每座房内都挤进了十来户穷苦百姓。从二楼窗口伸出一根根竹竿，上面晾晒着衣物，马荣每走几步，便不得不猫腰躲过，免得碰到湿衣。许多住户坐在街边的长凳上，一边喝茶，一边大声议论着家长里短，女人从楼上窗户里伸出头来，或是听人闲谈，或是朝下叫嚷发话。走过一程后，周遭渐渐转为静寂，街角处果然立着一座兵营，看去十分破败，木门紧闭，窗上遮板关合，听不见里面的一丝动静。路上行人寥寥，住在其中的女子们忙碌一夜后，此时正在熟睡。
和尚对着马荣上下打量一眼，说道：“你跟曾三一样人高马大。我不知道是谁害了他的性命，不过我却知道他在找什么东西。”
女子引着马荣走过几条街，停在一条崎岖小巷的拐角处，说道：“你走到另一头，就会看见一座旧兵营。官兵早已撤走，如今是一群姑娘住在里面，还有她们的小崽子。丐王就住在下面的地窖里。望你好运！”
“这话有个鸟用！”马荣嘲笑道，“自然是寺内的金子了。等我捉到那该死的凶手，自会让他说出金子到底藏在哪里！”
众人一听，纷纷咕哝着表示赞同。
和尚并未答言，用大手缓缓摩挲着桌面，只见木头桌面上刻着各种方圆形状，还有复杂怪异的图符。和尚举起蜡烛，注视着弯弯曲曲的线条，硕大的头颅朝前低垂，只看见一团灰白乱发，半晌后抬头说道：“我曾在这里画过很多图样，可惜次序乱了。”此人虽然声音嘶哑，但是谈吐措辞却像个读书人，马荣不禁暗吃一惊。
“我自会领你走到那里，不过不收钱。曾三虽不厚道，不过竟被一个凶悍的外路人干掉，这事我们可不能答应。”
“邵八，我没法告诉你太多事情，不过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将金子弄到手，将凶手忘在脑后。”
马荣起身付过酒账，对那女子说道：“给你十个铜板，这就带我过去。”
“这我可忘不了，不过先弄到金子也没坏处。你想要多少？”
“丐王很不走运，”女子低声说道，“去问住在那一带的姑娘们就知道了！一次十个铜板，事先不许看货！”说罢举杯一气灌下，“无论如何该去问一问他。我记得以前好像在那边见过曾三一回。”
“六成六。”
“我不管到底是谁，只要能寻到他就行。不知丐王如今怎样？”
“莫非你疯了不成？给你五成。回头我还得与老五平分哩！”
“这位老弟，对我等来说，这笔账可太大了。”一个老年苦力缓缓说道，“官差捉去了阿刘，日后自会砍下他的脑袋。不过做下此事的既不是阿刘，也并非我们中间的哪一个，却是个可恶的外路人。”
“就像你我平分一样，和尚！”斗鸡眼出声叫道。
“我是专来算账的。”马荣轻声说道，等店内骤然息声，接着又道，“可有谁愿意帮我一把？”
“一言为定。”和尚说罢，从破烂的衣袖中摸出一枚小木片放在桌上，上面写着几个异国文字，“邵八，今晚你去庵堂，就是紫云寺旁边的小庙，在东门外的山坡上，随便找个人一问便知。你翻墙进去，大门左边有一幢小小的砖房，便是下人住处。你在门上连敲四下，然后将这木牌给那丫鬟看过，她的名字叫做春云。”
众人听罢，立时哄笑起来。
“那狐媚子风骚得很哩！”斗鸡眼挖苦道。和尚又朝他掷了一块石头，可惜没能命中，当啷啷掉在地上。斗鸡眼又咯咯大笑起来：“和尚，你的眼神越来越不济了！”
几名苦力闻听此言，上下打量马荣一眼。其中一人冷笑道：“专为搜罗他死后剩下的东西？”
“莫非她已找到了金子？”马荣问道。
“我从同康来，是曾三的表兄弟。”
“倒还没有，不过可能就在眼前。你二人合力去办，自会大功告成。”
“为何你要出钱？你又是何人？”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去？”
“算在我账上！”马荣粗声粗气地说道。
“因为他走不动路！”斗鸡眼嘲笑道，“要不是我替他弄口吃的，早就像癞皮狗一般饿死了！众人居然还管他叫丐王哩！”
马荣喝罢第三碗酒后，只见门帘一动，走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那几名苦力显然认得她，纷纷粗口戏谑起来，其中一人还上去拉扯衣袖。女子叫骂一声，将那人推到一旁：“把手拿开！做生意只在晚上，白天是用来睡觉的。刚刚回去看了我老娘一趟，她又开始吐血，身边也没个人照料。给我倒一杯酒，付你现钱！”
“我的两腿有些乏力，”和尚低声说道，“风湿渗进了骨髓里，后背和两腿都直不起来。不过我仍能骑马，脑筋也还好使。你可不要想错了谱，邵八！”
街巷内嘈杂喧闹、浊臭逼人，马荣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想要找个合适的去处打听丐王下落，心知穷苦人对自家秘密十分看重，并且总会彼此抱团。马荣只觉又累又渴，于是走入一家小饭铺，坐在油腻的柜台前，心想须得给自己编个姓名来历，虽说这一身游民打扮不会令旁人起疑，却与他们素不相识，这一点甚为要紧。但见旁边五六个苦力正怀疑地打量自己，马荣不禁心中着恼，怒瞪着面前陶碗里的酒水，再次惋惜没能与好兄弟乔泰一道前来。二人只要精心演上一出双簧戏，众人的敌意便会立时烟消云散。
“那杨茂德又是怎么回事？他也能分到好处不成？”
马荣出门走到街中，遇上一个独腿叫花子伸手乞讨，于是摸出一枚铜板，放在他脏污的手掌内，随即打问丐王住在何处。那叫花子面皮松弛，两眼深陷，狡黠地瞥了马荣一下，竟然拄起拐杖，三步并作两步溜走了。马荣骂了几句娘，又去问两个闲汉，那二人却只是冲他干瞪眼。
和尚搔搔凌乱的长发，直直盯着马荣，眼神古怪，一动不动：“看来你也听说过杨茂德了？他已经失踪不见。邵八，你最好留神些！不定你也会一样失踪不见。我不知道是谁杀了曾三，不过那人定是心狠手辣。你今晚就去庵堂。”
“还请关爷保佑我今天交好运！”马荣喃喃念道，“要是能行的话，顺便再送一个小娇娘来。办了这几日案子，还从没遇见过一个哩！”
“去跟那小淫妇混在一起！”斗鸡眼叫道，“上算得很哩！”
马荣口嚼牙签朝前走去，心想曾三果然对寺内藏金一事守口如瓶。一时行至关帝庙前，马荣登上宽阔的汉白玉石阶，见那庙祝正坐在小屋里打瞌睡，于是掏出两文钱来，买了几炷线香，点燃后插在案桌上的青铜香炉内。只见上方立着一座高大的镀金关帝像，面貌英武，胸前一把美髯，手持一柄丈把长的大刀。
和尚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支撑着自己缓缓立起，马荣见他身形庞大，比自己至少要高出两寸，只可惜后背佝偻，宽阔的双肩凹陷下垂，看去颇为古怪。
“免了免了！我这人向来最怕疼！后会有期。”
斗鸡眼在窗台上来回蹦跳，破烂的黑衣像翅膀一般不停飘动，口中哀告道：“和尚，对不住对不住！主公，实在对不住！”
“是个寺庙对不对？曾三说过那只是一座空房，正等着有人去偷哩！还让我在下面刺上‘多金多福’四字，结果一样都没捞着，也是够倒霉的！你老兄想要个什么？来看看我这书上的图样如何？”
“斗鸡眼，你给我住口，不许再多嘴多舌。”和尚怒吼一句，重又坐下，对马荣说道，“邵八，后会有期！”说罢背靠石柱，将头埋在胸前。
“他对我道是刺在后腰上的佛寺十分灵验，因此不必再给老虎添什么胡子，何苦白花十文大钱！”
马荣站起身来，冲着窗边的斗鸡眼挥一挥手，直朝石阶走去。
“这位兄弟，那全得怪他自己不听劝！我明明对他说过，如果不给老虎添上红胡子的话，就不能保佑他平安无事，不过上好的大红染料很贵，因此得多加十文钱，结果他非不答应，看看落得什么下场！”
马荣一路走回县衙，口中兴冲冲吹着小曲，出去打探了整整一下午，如今已是暮色降临，不过确实大有收获！女住持曾对老爷说过那侍女常与地痞流氓搭讪，如今方知原来是丐王安插的眼线！今晚必会十分得趣——而且趣事多多哩！
马荣依言寻去，果然找到了地方，摊主正忙着整理竹针。马荣盯住他看了半日，阴沉说道：“曾三是我的朋友，刚刚被人杀了，你刺在他背后的老虎面具没什么鸟用！”
前方亮着两盏红彤彤的油纸大灯笼，马荣一看，心知又到了关帝庙，便再度进去焚香祝祷。关爷果然灵验无比，立时便送来桃花运了！
那人冲着马荣宽阔的胸脯打量一眼，说道：“你可得花费不少银子哩！不过倒不必跑远路，手艺最好的刺花匠就在下一条巷子里开业。”
马荣回到衙院，听班头说老爷与洪都头正在书斋内与画师李恪面谈，于是立即返回自己的住处，梳洗一番之后，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
马荣回到房内，重又换上昨日去见吐尔贝和塔拉时穿的那身破旧衣裤，一路行至集市中。一家露天饭铺的长桌旁，许多脚夫与苦力来来去去，马荣也上前坐下，要了一大碗辣面，发觉竟十分可口，于是又要了一碗，吃罢后满意地打个饱嗝，伸手取了一根牙签，对坐在旁边正埋头吃面的苦力说道：“你胳膊上刺的那条蛇看去蛮不赖。我的相好说我应该在胸口上弄个花绣，喘气时一动一动，令她总是心头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