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再附上一份年貌详述。你大可让令弟去经办此事，他既然画技纯熟……”
李迈听罢，似乎颇为不安：“一时……一时怕是难有，老爷。不过小民自会尽力……”
李迈面上失色：“小民与他已彻底断绝了来往。有句话不得不对老爷说，他一向品行不端，实为憾事一桩。他在我家中长住多年，吃穿用度全都靠我，从不干一点正经事，只是胡涂乱画几笔，或是读些关于炼丹服食之类的邪书，晚间则去那赌馆酒肆中消磨，甚至更为不堪的地方。与他来往的人中，还有那吴夫人和……”说到此处，咬住嘴唇住口不语。
“本县正打算如此行事。至于吴小姐的肖像摹本，李先生可否给本县十来份？”
“吴夫人？”狄公惊问道。
“回老爷，小民乐意从命。当日我亲自去汉人开业的南里仔细打问过，却是毫无结果，过后又命一个年长伙计出去打探，他在本地土生土长，有许多亲友故旧，在三教九流中四处打听，也是全无消息。”李迈说罢，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又道，“我深信绑去吴小姐的并非本地人，而是一伙四处流窜的游民，事后立即带她去了别处。”抬手揩揩汗湿的面颊，“我曾给五处州县的金银匠行会首领写过书信，并附上吴小姐的肖像摹本，仍然无有下落。”说罢叹息一声，“老爷责备我当日不曾敦促吴老先生立即报官，此话着实在理，不过如今仍为时未晚！若是老爷发一通告给各地县令——”
“回老爷，小民本不该提起此事！”李迈懊悔说道，“既已说漏了嘴，倒不如痛快道出，还请老爷千万保密。吴夫人在嫁给吴老先生之前，曾与一人姘居过，他二人我早就认得。那男子精通金工手艺，有时帮我做些零活，但是人品下劣，还与一伙地痞无赖混在一处。那女人被他抛弃后，便来求助于我，想让我帮忙在店铺或是别处找个活计，碰巧吴老先生前来，一见那女人，竟然立时就中了意。我本想对吴老先生说明之前的种种情形，但那女人对我发誓赌咒，说她从未涉入过任何为非作歹之事，并郑重答应嫁入吴家后定会做个贤妻。我不得不说此女着实精明能干，于是就没有作声，随后吴老先生便娶她为妻，就在去年五月十五日。须得说她将吴老先生照顾得甚好，只可惜与吴小姐合不来。”
狄公靠坐在椅背上。“李先生，本县只能重述一回今早对吴先生说过的话。”见李迈无奈地拱手一揖，接着又道，“不过，若是你能对本县说说，去年你与吴先生是如何四处寻找吴小姐的，将会对官府查案颇有助益。”
“不错，本县也听到过一些流言。到底为何？”
洪亮挪过一把椅子，李迈坐下后，小心地整整长袍，两眼平平望着狄公，开口说道：“老爷肯见小民，实在感激不尽。方才吴老先生在场，令我不能开口畅言。”说罢清清喉咙，又道：“首先，小民想重申一遍，吴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无论这半年中她曾遭遇何事，一旦找到，我定会立即娶她过门。”说到此处，坚决地抿紧两片薄唇，随后又道：“其次，小民觉得老爷因为不想令吴老先生伤心，便不忍将官府得到的消息告知与他，但是老爷对我则不必有此顾虑。无论何种惨事，我都已准备好洗耳恭听。”说罢望着狄公似有所待。
“回老爷，吴小姐相貌可人、饱读诗书，只是全然不通世故，遇事只会依照书上的教条去理解。她从没想过继母的出身背景完全不同，只是一味反感，我也确信这种反感并非来自一方，而是彼此都有。吴老先生也心知肚明，便亲自照管吴小姐，这情形着实很不寻常：一个年轻女子竟没有年长的妇人可以谈心求教。正是因此，当吴老先生提出这桩婚事时，我真是喜出望外。虽说我比吴小姐年岁稍长，但是吴老先生说阿玉正需要这样一个夫君，遇事可以对她耐心解说，再告诉她该如何应对。换句话说，自从其生母过世后，吴老先生一直照管她，如今需要一个丈夫来接过此任。”
“李先生只管坐下！”狄公不耐烦地说道，“这二人皆是本县的心腹随从。”
李迈抬手轻捻一下漆黑的髭须，接着又道：“小民确实深爱着吴小姐，并且自认在这年纪，仍算得上年富力强。平素我只喜爱骑马打猎，因此身体健壮。”
李迈走入二堂，见除了狄公还有旁人，不禁猛吃一惊。
“明白了。还有一事，吴先生说家中书记杨茂德有意勾引吴小姐，你可同意此话？”
“带他进来！”狄公命罢，对洪亮马荣说道，“我留意到李迈有话想说，却被吴宗仁拦住了。”
“回老爷，却是不敢苟同。我对杨某人并无多少好感，他与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时常出入同样的所在。不过他在吴家一向行止端正，到底是个读书人。”李迈思忖片刻，接着又道，“或许吴老先生有些多虑，总是疑心其他男子对他女儿有所企图。吴小姐在家中过得并不舒心，小民之所以想尽早娶她过门，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时有人敲门。只见一名衙吏走入：“启禀老爷，李迈先生又转回衙院，说是老爷若能见他一面，将会不胜感激。”
“多谢李先生这一番相告。若是再无别话，你我便就此打住。在县衙开堂之前，本县还有几桩要紧事急需处置。若是查案有了进展，定会让你知晓。”
“好，马荣，你这就去办。或许吴小姐一直被囚禁在北里的某个地窟之中。不过，你先得再打探些关于曾三的消息。如果吴小姐果真被劫，我们迟早会捉住那些歹人。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尽早查明杀人凶手，免得他再度行凶作恶，就像昨晚企图取你性命一样。”
李迈告辞离去后，马荣说道：“倒是个正人君子。我们必须试试……”
“我再去找吐尔贝，让她去突厥人中打问一下汉人女子被劫之事。”马荣说道，心中暗想比起塔拉和吴夫人来，吐尔贝实在要好得多多。
狄公似是听而不闻，沉思说道：“不知李迈为何要特意返回。想想方才这一番话，我只记得他问过一事，即可曾发现什么新的消息，还特别说过两件事，一是重述对迎娶吴小姐的决心，二是强调去外地寻人的重要。实在不值得专程跑来一趟！让我觉得很是奇怪。”
狄公方才看了半日笔录，此时抬头徐徐说道：“去年吴小姐失踪，如今紫云寺内出了人命案，这两件事都与杨茂德有涉，实在有些蹊跷。我可从不喜欢什么巧合！塔拉也知道吴小姐，可见此事与突厥人亦是不无干系。”
“老爷，据我想来，他还想抹黑吴夫人。”洪亮插言说道，“他提到吴夫人，并不是偶然说走了嘴，而是有意要揭出她以往的经历。”
“有一事我想不明白，”马荣开口说道，“杨茂德被踢出吴家后，为何李恪要收他为帮佣？那杨茂德显然与吴夫人有些暧昧，我们还得多多打探有关他的消息。无论如何，他总是杀人案中的另一个死者！”
“不错，我也同有此感。如今再说那桩杀人案，我本打算用过早饭后，便径去紫云寺彻查一番，不料竟有这许多访客接二连三地跑来，如今已没有工夫，只得过后再去。我自会尽早退堂——关于紫云寺杀人案，只需不痛不痒地敷衍几句，只道是仍在继续查案，阿刘仍关在牢中等候发落云云。马荣，你不必跟着上堂去，我想派你去找那所谓的丐王，虽说他如今已然失势，不过仍会知道城里许多事情。你去问问他是否认得曾三，再看能否找到为曾三刺花绣之人，想必不会有很多人操此营生，因为在身上刺花绣的风气已渐渐消退。说来实难置信，小商小贩和地痞无赖们也会如此紧跟时兴风尚，竟与名妓娼女一般无二哩！若是你找到那人，问问他在给曾三背后刺上紫云寺图样时，曾三可否说过什么。但愿……”
狄公手捋长髯思忖半晌，终于说道：“我得说仍是毫无头绪。我只知道吴夫人关于吴小姐与人私奔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若是吴小姐真有情郎，相信吴夫人定会查明到底是谁！至于吴夫人自己犯下的过失……她对三夫人说起吴宗仁对她的怀疑时，倒是直言不讳，不过并不能证明什么。她一心认定吴宗仁来见我是要控告她。吴夫人向来耽于肉欲，此类女人若是长时间独守空房，常会沦为淫荡放纵之人。”
这时班头走入，将两大卷公文放在案头，郑重说道：“启禀老爷，关于高罗两家一案，如今又发现了新证据。高家相信有了这些文书，今日早衙开堂时，老爷便可了结此案。小人已从公廨中取来所有案卷，以供老爷查找。”说罢仔细掸去文书上的尘土。此案由于遗产继承而起，不但牵涉极广，且又事关一大笔钱财，悬而未决长达数月之久，班头送来的便是所有相关文书。依照惯例，打赢官司的一方将会送给班头及其手下一笔丰厚的谢金，因此衙内众人甚为关切。
“在老爷看来，吴刺史的怀疑会不会有几分为实？”洪亮问道。
“好。你去大堂看看，务必准备好开堂前的一应事宜！”
狄公对洪亮马荣讲述了吴夫人来访一事，二人听罢目瞪口呆，半晌无语。狄公收起笔录，最后说道：“吴夫人品性粗俗，对于男女暧昧十分精明，一眼便能看穿，但是完全不懂其夫的心思。吴宗仁想要知道女儿的下落，同时也想保护其妻，无论她是否当真做过不轨之事。正是因此，他才会临走时执意要我答应，在诉诸律法之前先将实情告知与他。若是我查明吴夫人当真与吴小姐失踪一事有涉，他便会劝说我将此案搁下不提。”
班头掩门离去后，狄公怒道：“真是太不走运！我将高罗两家一案交托给主簿去办，他已仔细查过，对其中详情了如指掌，只是如今人还在同康未归！洪亮，你我必须赶紧看过那两卷文书！还有半个时辰，早衙便要开堂了！马荣，你只管出去办事，不必着急。只怕等到午后多时方可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