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然！”吴夫人口气颇为不耐，立时卸去了先前彬彬有礼的矫饰，“有一事须得说在前头，还请夫人相信，我对相公十分敬爱，虽说他年纪比我要大上一倍，却是又和气又体贴人意，让我过上了求之不得的安稳日子。我在嫁他之前，真可谓是惨遭遗弃，且又身无分文。不过这些全不相干，要紧的是吴老爷娶我时，他的元配夫人已过世三年，家中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叫阿玉，被他视为掌上明珠。不过我得说句公道话，其实也没甚过人之处，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毛丫头罢了，年纪不过才十八岁，就满脑子想着男人。我本想照管阿玉，但是吴老爷不答应，非要亲自看着她读书习字，对她百般疼爱，实在有点过头，夫人想必懂我的意思。也许吴老爷自己并不觉得，但我整天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有数，嘴上虽不能说，但也跟他提过这小妮子横插在我们夫妻之间，最好的法子就是趁早将她嫁出去，不料从此便引起了无数事端。”
“吴太太，在我听你把话讲完之前，尚不便贸然应允。”三夫人审慎说道。
吴夫人耸耸肩头，接着叙道：“如今的夫妻总是动不动就吵嘴，实在毫无益处。不过当我发觉阿玉有了相好时，心想总得给吴老爷提个醒不可，这下可就火上浇油了！后来那小妮子跟人私奔，吴老爷竟冲我大叫大嚷，非说是我谋害了他女儿的性命，又将她的尸身藏起！等他稍稍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说了胡话，却又认定是我劫了阿玉并卖去妓院！简直岂有此理！”
二人重又归座后，吴夫人又道：“我可是从未想过要害他的女儿，只想对夫人解释一二，夫人听了自会明白，还望过后能给县令老爷捎句话儿，好让他知晓这背后的种种情形。”
“吴太太再不受用，这茶就要凉了。”三夫人徐徐说道，将茶杯朝前一推。吴夫人端起杯子一气灌下。
“实在对不住！”吴夫人懊悔地叫道，“都怪我太过鲁莽，说话唐突了！理应先对夫人道明来龙去脉才是。我来帮夫人收拾收拾！”
“我自是一口否认这些异想天开的说法，直至动了肝火，不过吴老爷仍不相信。阿玉出走的那天晚上，我确实不在家中，只因非得出去看望一个旧相识不可。”
三夫人手中的茶杯掉在石板地上，立时摔成碎片。
“吴太太若将小姐情郎的名姓告诉吴老爷，岂不是可以自证清白？”
三夫人请吴夫人在窗边落座，略略寒暄几句后，自行坐下开始沏茶。依照常理，来客本应等到茶水备好后再开腔叙话，不料吴夫人立时张口说道：“我不该占用夫人太多工夫，再说也不便久留，只因今日前来府上，我家相公并不知晓。还请让我省去客套话，开门见山直说正事吧。”见三夫人点点头，接着又道：“今日一早，我家相公前来拜会县令老爷，为的是告我劫去了他的女儿阿玉。”
狄公听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三夫人应对得果然十分得当。(2)
吴夫人头上发髻高耸，虽未饰有钗环等物，却甚是引人注目，愈发显得面上眉目灵活、表情丰富。狄公心想以常情而论，这妇人算不得十分标致，双唇过于丰满，眉毛也过于浓黑，硕大的两眼目光灼灼，下面略有眼袋，显见得颇具个性，看去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
“我要是知道的话，定会立时就告诉他！”吴夫人应声答道，“那小妮子还对家中的书记杨茂德眉来眼去，不过杨茂德这后生十分正派，从不理会她那一套。相好定是另有其人，只是我没能发现到底是谁。吴老爷对女儿管得太松，如今这些姑娘们，暗地里偷起汉子来都机灵得很哩！”
来客身量颇高，衣着庄重，里面一身灰裙，外罩长袖罗衫，腰系丝绦，两端垂曳及地，头上裹着一幅黑巾。侍女刚一离去后，只见她立即解下头巾并掖入前襟内，手笼袖中恭敬一拜，说话时音声清脆：“夫人看过名帖，想已知道我是何人。以前从未有幸结识过夫人，今日肯屈尊见我，实在感激不尽。”
“吴太太为何不让你那旧友对吴老爷说明，当天晚上你本是与他一起的？”三夫人柔声说道。
狄公暗暗点头。这位三夫人不但聪颖灵慧，且又情趣高雅。茶几上有一丛插花，十分清丽悦目，狄公看在眼里，不禁心中赞赏。每次来到此处，总会发现一些新鲜物事，或是墙上挂着一首新作的诗词，或是桌上摆着一幅新绘的画卷，或是又添了一方精美的绣品。除了潜心研习诸般才艺，她也很爱教授几个小儿女读书。数年之前，三夫人曾在蓬莱经历过一场骇人的遭遇，过后又被自私伪善的父亲遗弃，(1)如今总算有了温暖的归宿，日子过得安稳平静，并将大夫人二夫人视为长姊一般。狄公想到此处，忽听外面花厅里传来说话声。
吴夫人面带疑虑瞥了三夫人一眼，慢慢说道：“这个么，实话对夫人讲，那天晚上，正是杨茂德请我出去的。他深通人情世故，看出我平素日子过得无滋无味，于是请我去一处地方散散心，不消说全是光明正大的。不过要是让我家相公知道了，定会大发脾气，他虽说心地仁厚，却十分古板老套。”说罢叹了一口气，又急急叙道：“我还是长话短说。今日一早，吴老爷忽然对我道是要去着手料理阿玉失踪一事，夫人且想想看，都已经过去将近半年了！想是县令老爷将他召去的？”
狄公走入卧房，小心拉好薄纱帘幕。为了隔绝室外暑气，窗上的遮板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因此室内颇显幽暗。狄公在床边坐下，听见三夫人拍拍手，吩咐侍女引客进来之后便立即退下，沏茶一事留给自己亲手料理。
“吴夫人，对此我实在无可奉告。老爷在家中从不议论衙门公事。”
“此事让我好不兴奋！”三夫人低声说道，在狄公手上紧握一下，“瞧，我会请她坐在正对着月洞门的椅子上！”
“真是英明得很！接着吴老爷又唤来李迈，那人平素与他来往最密，既做钱庄生意，也买卖金银器，虽说有些自高自大，但为人总还不坏。后来他二人出了门，直奔县衙而去。夫人听过这来龙去脉后，只望能对县令老爷透个消息，好让他转告吴老爷，为了自家着想，还是打消对我的无端猜疑为上。过后县令老爷自会处置阿玉私奔一事，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断案行家哩！定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出那一对男女来，彻底了结这桩丑事，吴老爷从此也会好好待我。信不信由你，自从那小淫妇失踪后，他就再没踏进过我的卧房一步！要说的到此为止。”
三夫人住在宅院后方一个僻静的角落处。她引着狄公出门，一路穿过园中曲径，打开花厅的门扇。这时狄公迅速说道：“来人是吴小姐的继母，你设法让她多讲些关于吴小姐的事。”
三夫人默然半晌，方才说道：“吴夫人这一番言语，我自会认真思量。不过仍得再说一回，老爷不喜与我等议论公事，因此说不准他是否会……”
“好个主意！”大夫人说道，“但愿事事顺利！”
吴夫人起身离座，轻拍三夫人的手臂，微微笑道：“像夫人这般标致的美人儿，但凡说出一句话来，哪个男人能不乖乖听命照办呢！包管错不了！多谢夫人一片好意，耐心听我絮叨了这半日！”说罢重又裹起头巾。
“要是老爷不介意的话，”三夫人说道，“我带老爷从后门过去，这样就不会被丫鬟瞧见，免得她们一时大意，对吴夫人说起老爷也在房里。”
三夫人送客出门，然后转身折回，掀开月洞门上的帘幕，眼中泪光莹莹，黯然说道：“听罢让人好不难过。”
“如此甚好！”狄公赞道，“我们这便过去！”
狄公将三夫人拥到身侧，在她手背上轻拍几下。
“有了，”三夫人缓缓说道，“在我那卧房与花厅之间，有一扇挂着薄纱帘幕的月洞门。若是我请客人坐在窗边，老爷站在卧房内的帘幕后面，就会……”
(1) 见《黄金案》第十五回。——原注
大夫人转身对三夫人说道：“能不能在你那边找个地方，好让你见吴夫人时，老爷也能悄悄看到她并听到你们说话？”狄公依照古训，让三位夫人各居一处，各有其灶房与侍女，二夫人三夫人可随意出入大夫人在内宅正房中的住处，但是大夫人从不去她二人那边。狄公向来严守这一旧俗，并认为唯其如此，方可确保家中平安和睦。
(2) 此句不见于荷文本。
狄公走入大夫人房内，见她正与三夫人同在其中。狄公对二女简述一番与吴宗仁会面的情形，又道：“吴夫人来访，定是为了吴小姐失踪一事，想替自己留个地步。我倒很想亲自与她面谈，不过她自然不会对我吐露实情，但我理应见她一见，也好对其品性有个印象……”说罢焦急地揪一揪颊须。